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明月照九州》作者:南陆星离   文案   #我女扮男装被太子发现了,他强行将我摘下#   【女扮男装清冷世子vs强取豪夺疯批太子】   镇南王世子傅归荑如履薄冰守着一个秘密。   她其实是世子的亲妹妹,自愿女扮男装顶替失踪多年的哥哥入京为质。   傅归荑在宫里谨小慎微,不料还是被人识破伪装。   黑寂的里屋,当今太子裴璟擒住傅归荑的脖颈,眸底暗沉,声线喑哑。   “只要你听话,你的秘密,镇南王府皆能无恙。”   傅归荑被迫妥协,任由裴璟折腾也不敢表现出丝毫怨言。   那夜之后,便有传闻太子与镇南王世子关系密切,两人日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渐渐地,裴璟愈发得寸进尺。   要求她搬来东宫同住,不许她以真面目示人,更过分的是命令她穿上女装,在她昔日好友面前故意与她耳鬓厮磨。   傅归荑紧张又难堪,冷眼推拒却换来腰间一紧。   月上中天,意识模糊的她听见裴璟在耳边低语:“你是我的,我怎么舍得让他们认出你。”   傅归荑眼角噙着泪,暗骂裴璟无耻。   *   某日,哥哥被寻回,一切回到正轨。   傅归荑使计逃离裴璟,恢复女儿身后立即定亲。   大婚当日,裴璟带着数千人围堵在门口意欲抢亲。   他沉着脸,目光阴鸷盯着傅归荑,手举长弓对准新郎官的脑袋。   傅归荑质问他:“太子殿下,缘何为难我的夫君。”   裴璟手中弓弦与脑子里的弦齐齐骤断,眼底通红重复道:“你的夫君?”   字字泣血,句句透骨。   两人遥遥相望,傅归荑笑着请他进来喝杯喜酒。   她巧笑倩兮,顾盼生姿,恍若初见。   *   那年天降大雪,裴璟独自凭栏站在高楼惊鸿一瞥。   宫檐下躲雪的质子们个个愁眉苦脸,唯有一人星眸皓齿,笑靥如花。   少年正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接住掉落的雪花。   裴璟寒眸微动,心好像随着少年指尖的雪一同融化。   他要独占这抹笑容,无论用什么方法。   【阅读指南】   1、女主开局掉马,只有男主知道。   2、古早味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HE不换男主,SC,不好这一口尊嘟别点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归荑、裴璟 ┃ 配角:预收《公主的逃奴》最后一本强取豪夺 ┃ 其它: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开局掉马,女扮男装被发现后   立意:爱不是服从,是尊重   作品简评:   傅归荑女扮男装顶替双胞哥哥入京为质子,哥哥因她失踪多年,这次来京她还要寻回亲人。谁曾想傅归荑的身份被南陵太子裴璟识破身份,从此两人开始了漫长的情感纠葛。生性薄凉、亲缘淡薄的裴璟被傅归荑的真挚善良治愈,裴璟也将一直困在自责内疚中的傅归荑解救出来。   本文文笔流畅,感情描写细腻,人设鲜明,两人在相互碰撞中成长,张力十足,讲述了一个双向救赎的情感故事。 第1章 试探 裴璟对她的身份起疑了。   北蛮被灭的第一年,南陵京都的雪从入冬以来就没停过,格外寒冷。   入宫为质的世子们突然蒙获太子殿下的恩典,特赐享用皇宫的汤泉宫一日。   十几个大汉们浩浩荡荡地涌入冒着热气的水里,一下子占满大半个汤池。   一群光着上半身的大汉们眉眼舒展,繁重的课业让人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有个能放松的下午,个个重拾笑容。   他们身材魁梧,举止豪迈,与南陵人的内敛含蓄截然不同。   “傅世子快来泡,下面真舒服。”其中一个最高的壮汉推了推旁边人,示意挪个位给岸上负手而立的青衣少年。   傅归荑后退一步,微微摇头婉拒。   “你别害羞,我们不会嘲笑你的。”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傅归荑脐下三寸,诚恳道:“长得矮也不代表什么。”   听说傅世子是双生子,生下来便先天不足,略微羸弱。他长了一张清丽至极的脸,肌肤瓷白赛雪,双眸如一泓清泉,淡樱色的唇微微抿着,给人不好接近的错觉。   傅归荑默了默,浅浅一笑:“温泉配美酒,岂不是更妙。”   他们很少看见傅世子笑,一下恍了神,反应过来后纷纷红着脸赞同。   傅归荑趁机提出:“不如我去寻一壶好酒,诸位稍等。”   说完颔首示意,施施然走出院门,瞬间就消失在大家眼前。   成功出逃的傅归荑暗道好险,若不是太子下令,她说什么也不会走一趟。   她可不是真男人,她是镇南王嫡女,真正的世子是她的同胞哥哥。   此番冒险女扮男装入宫为质实属不得已。她哥哥傅归宜在幼年时走丢,傅家找了许多年,终于在前些时日得到一条他曾经出现在南陵皇宫的线索。   奈何皇宫守卫森严,难以查探。恰巧太子传召他们这群新晋世子入宫学习南陵礼法经史,傅归荑三思后决定入宫寻亲。   他们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南陵人,是三年前归顺的游牧部族,在太子灭北蛮一役中立下汗马功劳,安定天下后得以封侯拜相。   傅归荑人还没走出大门口,被甬道的小太监拦住去路,二话不说强制带她到汤泉宫另一头。   瞥了眼他肩头蒙上的一层白白落雪,傅归荑心里打了个突。   看样子他在这里等了很久,感觉像是专门在等她似的。   傅归荑想套他的话,谁料一路上小太监神神秘秘的,问他只有一句:“贵人有请”。   想半天也没想到是贵人哪位要见她,自从她入宫以来一直老实本分,从未做过出格之事,生怕引人注意。   他们这群人身份敏感,一般人也不会主动招惹。   她一路眉头微蹙着,直到看见小太监口中的“贵人”后呼吸微滞,登时僵在原地。   空无一人的温泉池上白茫茫的热气肆意升腾,雾气蔼蔼缭绕在半空,还有不少顺着四周的石壁向上攀。   临泉边的水榭里端坐一白氅华服男子,他头戴金冠,尊贵非凡,正闭目养神。   傅归荑万万没想到是太子要见她,一刹那她脑袋空空如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那个三年肃朝堂,三年灭北蛮,结束六百余年南北对峙,一统天下的太子裴璟。   她第一次见裴璟是在上书房,他临时来考校众人功课,点到的人里面正好有她。当时自己答得应该不错,他还赏了东西。   然而没答出来的世子足足被打了三十大板,躺了十余天才好转。   傅归荑初见便对裴璟有种莫名的畏惧,后来每次他进上书房总会有人受罚,久而久之她对他更加敬而远之。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他单独召见,心里没由来地惴惴不安,他找她能有什么事?   小太监笑眯眯推了一下呆愣的傅归荑,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世子别紧张,太子殿下见您平日读书勤勉,邀您一同享用热汤泉放松放松。”   傅归荑眼眶微张,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似的。   小太监以为她是高兴坏了,笑道:“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傅归荑听在耳朵里不斥于一道惊雷,把她劈得肝胆俱裂。   和、和裴璟一起泡温泉?   惊吓之余傅归荑心底生出古怪,为何就单独找她一个人?   她和裴璟似乎唯一的交集就是在上书房,难道是因为她在一众连南陵话都说不好的世子们中间脱颖而出,所以引起了裴璟的注意?   傅归荑暗骂自己大意,早知道不如让他打自己一顿板子也比今日走这一遭强。   裴璟那厢听见动静睁眼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期然相撞,他寒凉的黑眸像锥子似的刺得傅归荑头皮一紧,她微垂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傅归荑敛了情绪走到裴璟面前行礼,短短十几丈路她已经想了千百个推拒的理由。   绝不能让裴璟发现她是女人,否则灭族之祸近在眼前。   她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面上极力保持着镇定。   裴璟淡淡扫了她一眼,“来了。”   他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转头就吩咐:“替世子更衣。”   “等等!”傅归荑吓得倒退几步,一手摁在胸前,一手挥退走上前的小太监。   察觉自己反应过度,她立即噤声,手悄悄垂落在衣袖两侧。   裴璟目光沉沉盯视她,眼底透着摄人的冷意。   傅归荑连忙跪下,急切道:“我,臣惧水。”   她听出自己声音生硬,旋即低声解释:“臣幼时落水,从那后便十分畏水,恐怕要辜负殿下美意,请您恕罪。”   裴璟不咸不淡哦了一声,说了句原来如此。   傅归荑不知道他信没信,一颗心提了起来。   裴璟双眸微沉,似乎在思索什么。   空气陷入一种难耐的沉寂,傅归荑听见自己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裴璟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   她偷偷用余光瞄了一眼,裴璟面无表情望着前方水池,眉眼冷峻,威严矜贵。久居上位,大权在握让他周身无意识散发的窒息的压迫感,往往忽略掉那张俊美如俦的脸。   一个人如果有太多外在的光环,大家很容易忽略光环下的阴影。往往光环越盛,阴影愈深。   譬如裴璟,天下人皆知他的丰功伟业,只有近身的人才知道他是个独断专行的人,容不得别人说半个不字。   傅归荑面上的从容冷静几近崩塌,心中惊惧无措,生怕他强行要求她入水。   寒冷的冬日,她鬓角生出一层细汗,风一吹透心凉。   她忐忑不安地等着裴璟的宣判,一道探究的视线顺着她的头顶往下蔓延,好像将她全身剥了个干净。   傅归荑刹那间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难道她露馅了?   不等她多想,裴璟终于肯发话。   “既如此,傅世子便陪孤在这里走一走,顺便考校你近日的功课。”   听到不用下水,傅归荑先是不敢相信,而后如蒙大赦将心吞回肚子里,紧绷的皮肉慢慢放松,呼吸也变得平缓:“是,殿下。”   逃过一劫,她声音都轻快不少,暗叹自己也太过草木皆兵。   考她功课倒是不打紧,她母亲是南陵人,学习南陵礼法经史堪称轻松,至少她从未因此受过责罚。   两人站起身,一前一后围着热汤池边走,裴璟在前头问,傅归荑跟在后面小心答着。   绕了一圈又回水榭,裴璟问了最简单的《南陵律》:“第三卷 第一条所犯何罪?”   傅归荑知道这是结束的信号,不由松了口气,脱口而出:“此乃欺君之罪。”   她听见一声若有似无地轻笑,抬眼望去裴璟唇角微抿,神色淡漠,或许那声笑是她的错觉。   傅归荑指尖微蜷,总觉得裴璟找她来不是为了考校功课。若是单单为这,没必要给众人一日休沐,在上书房一样可以问,这些问题也并不是什么机密之事。   两人并肩临水而立,水榭边没有围栏,稍不注意一脚就能踩进热池里,氤氲雾气看不清深度,她默默后退一步。   裴璟淡漠道:“傅世子都答对了,孤一下竟不知道还能赏你什么?”   傅归荑小心应对:“谢殿下抬爱,宫内一应物品俱全,考虑周到,臣不缺什么。”   她忽然想到,近一个月裴璟去上书房的次数变得格外频繁,每次都必会点她回话,若是答对了他会赏赐,前几日还赏了她两个面容姣好的宫女。   傅归荑陷入沉思,想到那两个整日在她面前搔首弄姿的美人,还有今日突如其来的汤泉恩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忽然她脖颈一凉,裴璟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很奇怪,看得傅归荑毛骨悚然,就好像黑暗中蛰伏的猎手,冷眼看着猎物自投罗网。   傅归荑耸然一惊,下意识往最恐惧的方向去想,甚至觉得裴璟已经看穿她的秘密。   气氛陡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僵硬。   她指尖捏住衣角,微微垂下眼睫,心虚看向别处。   倏地,裴璟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孤看你还缺个妹夫。”   傅归荑愣了一下,讷讷道:“小妹自幼体弱多病,常年缠绵于病榻,还是别祸害人了。”   原来裴璟真正目的原来是联姻。   傅归荑心里稍安,这倒是好解决,用病拖个一两年不是问题。哪怕裴璟派人去查验也不会出错,毕竟她的“妹妹”从未出现在人前,谁也不知道长什么样。   忽地一道阴影投下,裴璟上前一步,语气听不出情绪:“你这也不缺,那也不要,这如何是好?”   他身形高大一点也不输他们游牧部族的男儿,走近时胸口的绣的祥云如意纹清晰地印在傅归荑眼前,刺目的明黄色让她有种天然的畏惧。   傅归荑本能地想往后退,可再退就是温泉池,她退无可退。   顶着巨大的压迫感,傅归荑抬头婉拒,不经意间瞟间裴璟嘴角的冷笑。   她在落水前听到的最后一句是:“那孤就帮你治治恐水症,可好?”   傅归荑还没反应他话中之意,腰部骤然受力,一只大掌猛地将她往前推,紧接着失重感席卷全身。   傅归荑的手在空中乱抓,下意识想抓住个什么东西,摸到一片衣角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力一扯。   “噗通”两声,傅归荑和裴璟一前一后落水。   身体急速下坠,耳边是空洞的水声,胸口被什么东西压住闷得慌,脑子晕晕乎乎一片。   缠在胸口的束胸布吸了水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下意识想探入衣襟扯开,又在碰到脖子时生生缩了回去。   忽然,水里有个重物压下来,陌生的手臂碰到她的胸口时,傅归荑本能地用脚踢开。   不能被碰到。   她迷迷糊糊地往下沉,那只手不死心地跟过来,这一次它抓的是她的腰,五指有力,无法挣脱。   “哗——”   水里冒出两个头。   傅归荑被裴璟半搂着腰带到池壁边缘,鼻腔里灌了水,她不停地咳嗽着。   在水底的时候她很想晕过去,但她知道不可以,愣是强撑住一口气保持清醒。   直到脚碰到池底,她才缓过神,用手抹了一把脸才艰难地睁开眼,入目是裴璟放大的脸。   他的头发全湿了,水珠顺着长睫落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又经流畅的下颌线没入热气中。   他身上的大氅早已不翼而飞,湿透的圆领长衫紧密贴裹住他,勾勒出矫健有力的身形。   两人贴得极近,裴璟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几乎快要贴到她的胸口。   傅归荑呛过水的喉咙仿佛猎刀在刺,她不敢学裴璟大口呼吸,害怕吸满水的束胸布无法遮挡胸前的绵软,若是他再进一步……   傅归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几乎不敢往下想。   反倒是裴璟先开口:“看来傅世子当真怕水,吓得脸都白了。”   傅归荑撇开脸颤声道:“是臣连累殿下了,请您恕罪。”   她根本不信裴璟推她入池是为了治她的“恐水症”,心头一紧,猝然冒出不安的预感。   傅归荑想挣脱裴璟箍在腰间的铁臂,他身上的檀木香实在太浓,热气和香气混杂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   谁料她一动作,腰间的手紧了紧。   “傅世子,你的腰倒是比寻常女子的还细。”裴璟另一只手撑在池壁上,整个人顺势压过来,将她困于方寸之地,避无可避。   他微微低头,炙热的气息落在她露出水面上的脖颈处,激得皮肤一阵颤栗。   傅归荑腹部和胸口极致收缩,这种时候决不能露怯,腰细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她还有个杀手锏。   她仰头直面迎上裴璟审视的目光:“我是早产的双生子,自然比不得常人健硕。”   说完,稍微侧过脸,露出些许落寞的神色,叫谁看了都不忍心再戳人伤疤。   裴璟凝视她,意味深长道:“孤很好奇,你与你的胞妹,是不是长得很像?”   傅归荑脑子嗡地炸开了花,脖颈触到裴璟鼻息的那片肌肤骤然冻成冰,冷得她五脏六腑僵成一团。   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裴璟对她的身份起疑了。 第2章 念想 他要独占那抹笑容,无论用什么方法。   念头一起,便朝着傅归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裴璟考校她欺君之罪。   裴璟嘴上说要联姻。   裴璟问她双生子长得像不像。   凡此种种,皆是他的试探。   今日临时的温泉之行是第一重试探,若是她下水与世子同乐,裴璟便不会单独召见她。   可惜她没有,裴璟甚至算到她会找理由离开,所以派了小太监蹲守在甬道。   第二重是邀请她共浴,她以“惧水”为由,自以为躲过查探,实则加深了裴璟的疑心。   他又给了她两次机会,然而她毫无所觉。   所以他亲自动手了。   好深沉的心机,好缜密的心思,环环相扣,让人猝不及防。   傅归荑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她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臣与胞妹乃是一男一女,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清冷的声音沾了水,像细细密密的棉网,沾上就难以撕开。   裴璟眸底闪过一丝暗光,颔首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苍云九州人人识得少年俊杰傅世子,却无人知晓你胞妹的长相。不过世子盛名之下,令妹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   傅归荑暗道好险。   心里一阵后怕,对裴璟的防备和忌惮又深一重。他居然已经派人去苍云九州查探过了,要知道两地相隔甚远,一来一回最少需要半个月。   他在那么久之前就开始怀疑她的身份,而她竟然毫无所觉。   傅归荑泡在热水里的腿又软了三分,她有那么一瞬间差点想对裴璟彻底坦白,争取他的原谅。   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念头,裴璟正找机会要收拾他们这群新晋世子,直接向他坦白无异于死路一条。   傅归荑心里急得团团转,倏地眸光微动。   不对,他还没有完全确定自己的身份,否则今日不是试探,而是直接问罪了。   傅归荑定定神,自然道:“小妹病弱不喜见人,长相与南陵贵女相比难登大雅之堂。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经常出门骑马游街,方才在他们中间混了个脸熟。”   说罢,故意扬起头露出脖间的喉结,诱他去看,去查,甚至去抚摸。   裴璟的视线最先落在傅归宜的脖颈中间,一团小小的凸起在正中间微颤着,偶尔有晶莹的水珠落在上面缓缓滑动,一颗一颗往下没入水中。   他的喉咙也跟着动了动,有些干渴。   傅归宜的脖子极细,极白,线条漂亮流畅,向上高高扬起像一只引颈就戮的天鹅,高傲冷淡又可怜无助,却让成熟的猎手想疯狂发动攻击。   裴璟眼底一暗,只需用拇指与食指间的虎口便能将它掐住。轻轻一捏,就能形成一个完美的红圈,将他牢牢掌控在手里。   再用点力,说不定就会直接折断。   撑在石壁上的手青筋跳动,他赶紧移开目光。   傅归宜总归是镇南王世子,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轻易动不得。   裴璟心里有种说不上的烦躁,就好像万事俱备,东风偏偏不来。   经过一个月的观察,他有五分把握确定傅归宜是个女人,今日的种种安排就是为了能当面戳穿他,然后用镇南王府做一把尖刀,狠狠插进这群铁板一块的部族中。   裴璟微微倾下身,盯视傅归宜的喉结。看上去不像假的,若真是用什么秘法贴上去的,泡了这么久的热水也该露出些端倪,何况太医还在热水里放了特制的药。   他垂眸又扫了好几眼傅归宜藏在水下的胸膛,最终不甘地松开了手。   “世子不必过谦,你的一身骑射本领孤早有耳闻。”裴璟收回双手垂立在水中,虽是夸她,语气却骤然冷下来。   腰间桎梏松开的瞬间,傅归荑知道今天这一关她算是险过了。   方才裴璟靠过来时,他寒星般的眸子微垂,浓厚的水雾环绕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隐约约勾勒出硬朗锋利的脸部轮廓,但上位者的气势丝毫未减,反而因近距离愈加窒息。   傅归荑心里一点没底,生怕他骤然发难扒开她的衣服当场验明正身。   之前听说他性子喜怒无常,刚刚领教后才知道裴璟变脸是件多可怕的事情。   幸亏他还顾忌自己的身份。   两人上了岸,立即有内侍送来干净的衣服。   裴璟本来想亲自盯着傅归荑换的,可惜被急事匆匆叫走,临走时瞟了眼她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傅归荑装作没看见他们之间的暗涌,她心里清楚这是裴璟的最后一道试探,从容地跟他走进内室。   等她从汤泉宫有惊无险地出来时,天空灰蒙蒙的,阴云汇聚,压得她心口闷闷的。   傅归荑长舒一口气,抬头远眺,心里默念。   大雪将至。   回到长定宫居所时她已经收拾好心情,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阿意,我回来了。”傅归荑跨过门槛,马上有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来迎,他细心地为她脱下沾了雪的外袍挂在一旁的红木楎上。   邓意是傅归荑带进宫的随从,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傅归荑早已把他当做家人。   他眉眼温和,嘴角总是挂着一丝温柔的笑,十分亲切。   裴璟下令世子入宫只能带一名随从,且不得擅自离开长定宫,又派遣伶俐的宫女太监过来伺候。   大家心知肚明,裴璟是为了方便监视他们。   “我刚才还在担忧,若是下雪你如何回来。”邓意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里,嘴里念叨:“快喝一口暖暖身子,可不要生病了。”   又甜又暖的姜茶冲散她心底阴霾,傅归荑夸赞道:“阿意煮的姜茶就是好喝,没你在身边我可怎么办。”   邓意被她说的脸微微发热,柔和道:“你高兴就好。”   这次来南陵京都危险重重,傅归荑本不想带邓意进宫。但他偷偷跟在马车后一路尾随,直到她入宫前一天才现身,还把原定她要带进来的人迷晕了。   她犟不过他,只能妥协。   这时有两名明艳动人的宫女凑上来请安,傅归荑的笑容淡了下来,眼底漠然。   邓意皱了皱眉,正要将人像往常一样挥退,被傅归荑拦住。   “你,叫什么名字。”傅归荑指着左边的宫女轻声问。   “回世子,奴婢叫素霜。”素霜的表情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自从她们被赐给傅世子以来就没近过他的身。   一是世子本身不是贪恋女色之人,整日只知道埋头读书,整个人冷冷清清的。二是邓意对她们严防死守,理由是“生怕世子沉溺女色,耽误功课学业”。   受惊吓的不只是宫女,邓意也一头雾水望着她。   傅归荑叫人抬头,用冷淡的目光扫了素霜一眼,淡淡道:“你今晚进屋伺候。”   邓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傅归荑抓了下他的手臂,邓意心领神会。   邓意劝道:“出来前王爷王妃交代过让小的看紧世子,不能任由您胡来。”   傅归荑声音很冷:“我自有分寸。”   邓意又劝了几句,傅归荑眸底染上一层寒霜,看得两个宫女站在一旁惶惶瑟瑟,不敢插嘴。   傅世子平日里话不多,大部分都是很安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这还是她们头一次见人发火。   傅归荑冷淡地让素霜好好准备,她羞涩地答了句好。   另一个宫女素雪盯着自己的胸口垂眸不语。   明月高悬,临近子时房内的动静才渐渐停歇,邓意不自然地咳了咳,吩咐素雪抬水进去。   素雪顺从地做好一切后退了出来,邓意问她里面的情况,她红着脸如实回答。   邓意眉头紧皱挥退她。   等确认她离开后,又在门口左顾右盼,发现没人盯着才悄悄推门溜了进去。   “世子,世子。”他压低声音往床榻边走。   “她走了没有。”傅归荑掀开纱帘走下榻,衣服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   邓意:“刚走,应该是去送消息了。”   傅归荑如释重负,坐下灌了一杯凉茶:“这一晚上可累死我了,又要演男人又要演女人。”   她在邓意面前不需端着,偶尔会露出几分狡黠的本性。   今日事发突然,甚至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裴璟到底有没有打消对她的怀疑尚未可知,但她却不能坐以待毙,要想办法做实她是个男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女人不能做的事。   这两个宫女想必也是裴璟的试探之一,今晚她挑了看上去单纯的素霜侍寝,素雪果然去报信。   邓意坐在傅归荑身边,叹了口气:“这提心吊胆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傅归荑默了默,扯出一抹安抚的浅笑:“快了,等我找到哥哥就能回家。”   当年若不是哥哥替她引走那群北蛮人,又怎么会失踪多年,不知生死。   这次来,她一定要把人带回家。   他们是双生子,傅归荑能感觉到哥哥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来皇宫三个月,她处处留心线索,奈何裴璟对他们的活动范围有所限制,暂时还没有进展。   邓意知道傅归荑心中的执念,默默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好,一起回家。”   他现在都还没回过神,太子殿下怎么会忽然怀疑世子的身份。   不止是他,东宫内的裴璟也被傅归荑这神来之笔弄得云里雾里。   “你看清他确实临幸了素霜?”裴璟冷声问。   素雪伏地跪在东宫冰冷的地板上,声音微颤:“回太子殿下,奴婢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裴璟脑子里不可避免的浮现傅归宜今日在温泉池中的样子。被水晕湿的浓密睫羽上,一颤一颤往下滴水,眼尾被热水熏得微微发红,像是被人欺负狠了似的。   双眼含着一层氤氲雾气,鼻尖蒙了细汗,薄而淡的双唇被蒸得艳红,它们恰到好处地凑在一起。   裴璟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跟俗人也没什么不同,傅归宜这个男人确实美得惊心动魄。   当时他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近距离接触傅归宜的脸时,冲击力被放大数倍。   裴璟失礼地想,他在做那事时,清冷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又会是什么声音。   心里浮起一层燥意,裴璟眉头紧蹙,搭在书桌上的指骨轻扣,“下去,继续盯着。”   等人走后,贴身内侍赵清斟酌开口:“殿下还怀疑傅世子?”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这临幸来的突然,反倒刻意。”裴璟眼帘微垂,沉声道:“罢了,先静观其变。另外叫人抓紧去打探傅归宜胞妹的消息,寻一副画像回来。”   赵清眸光微颤,领命退下。   他是裴璟身边的老人,自然比旁人要了解他,琢磨着殿下试探傅世子恐怕不只是为了找到错处拿捏镇南王府,还起了别的心思。   他在心里暗叹,这么多年来太子殿下不近女色,谁知到头来看上个男人,但愿傅小姐与他的同胞哥哥长得八九不离十。   寂静的殿内,裴璟身体往后微仰,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目光沉沉盯着窗外飞雪。   偶然遇见傅归宜那日,也是在大雪天。   他站在高楼偶然间一瞥,一群在宫檐下躲雪的质子们个个愁眉苦脸,唯有一青衣少年郎神色从容,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影响他。   倏地,他朝外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接住掉落的雪花。白皙的指尖与雪融为一体,裴璟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他的手。   然后他笑了,星眸皓齿,笑靥如花。   裴璟寒眸微动,心好像随着少年指尖的雪一同融化。   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独占那抹笑容,无论用什么方法。   作者有话说:   女主的名字:傅归荑(ti,第二声,同啼的音),女主哥哥名字是傅归宜。   荑实际上也有(yi)的读音,读yi代表的是野草;读ti代表的是初芽嫩叶,柔荑(ti)是女子柔嫩的手。   我在设计的时候,女儿当然是掌上明珠,所以是ti,但是又因为与哥哥有个同音字(宜),代表双生同根,也暗指两个人身份重合。 第3章 发现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日过后,傅归荑再没有见过裴璟,一切看似又恢复之前的平静。   她心里没底,不知道裴璟是否已打消疑虑,又叫素霜进屋伺候了两次。   然而某日放堂回来,邓意告知她素霜的家人重病已离宫,素雪染疾不能近身。   邓意眉眼中的忧虑与惊惧藏都藏不住。   傅归荑嘴上安慰他没事,肯定是裴璟收到消息,确认她的身份无碍才将探子收回。   邓意这才神色稍霁,叮嘱她以后要更小心。   傅归荑笑着点头,实际上她很不安,头顶宛如有把利剑高悬着,随时可能落下斩首。   傅归荑甚至想把邓意送出宫,以防万一,但这需要裴璟点头。   进宫数月,她看明白这南陵朝堂已经成了裴璟的一言堂,皇帝就像个隐形人般一直在病中。   宫中只遵太子御令,他早已成为无冕之王。   黑寂的屋内,寒风透过窗缝吹乱纱帘。   “不要。”傅归荑骤然睁眼,眉头紧皱 ,胸膛剧烈起伏着。   她又做噩梦了。   自从素霜素雪被送走,她就频繁梦见裴璟用一柄尖刀抵住她的喉咙,冷冷质问她为什么撒谎。   刀锋的寒芒真实得令她分不清到底是梦见还是现实,她甚至觉得下一刻就要被割喉而亡。   梦里对上裴璟寒凉的双眸时,傅归荑不受控制地屏住呼吸,生生被憋醒。   她神色惊恐不安,手指本能地抚上喉结,放开时手心蒙上一层细汗。   回想起那日裴璟刺探的视线,如烈火焚烧,又如寒冰透骨,直叫她五脏颤抖,头皮发麻。   傅归荑叹了口气,睁着眼睛到天亮。   上书房内,结束上午的课业,傅归荑慢悠悠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同为世子乌拉尔走到她旁边,大大咧咧按住她的书册:“下午难得有闲暇,他们说去马场跑两圈,阿宜一起去。”   乌拉尔身形彪悍,力大无穷,站在傅归荑身边跟座小肉山似的,愈发衬得她略显单薄。   他长得凶神恶煞的,实则是个没心眼的直性子,也是那日招呼傅归荑下去泡温泉的人。   傅归荑本想拒绝,可最近实在憋得慌,裴璟的试探不上不下地吊着她。在没有确凿的结论前,心里总不踏实,想着发泄一番也好,于是便点头同意。   裴璟为了让游牧部族尽快融入南陵,布置的课业极其繁重,学习主要内容为《南陵律》和《南陵六记》,每隔七日才有半天时间喘口气。   他深知要打一棒给一颗枣,这半日在规定区域内世子们可以随意走动。   回长定宫用过午膳后,一行人来到宫内跑马场。   傅归荑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一手持长弓,一手握缰绳,身姿挺拔,神色冷淡,头发随风飞扬,划出一个流畅的弧度。   少年的肆意潇洒和不可亵玩的出尘高雅奇妙地融合在她身上,令人移不开眼。   忽地傅归荑松开缰绳,弯腰从箭筒里随手抽出三支羽箭,拉弓弦,搭长箭,眸子一沉,唇角轻抿。   咻——   三支箭同时射中三个靶心。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英姿飒爽,她神情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娴熟轻松,令人赏心悦目。   围观的世子们看得直了眼,连连称赞不已,拍手叫绝。   “傅世子看着瘦瘦小小的,这骑射的功夫我真是……真是望尘莫及。”   “是啊,早听说他是苍云九州第一神射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乌拉尔与有荣焉:“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他喝酒更爽快,是我们草原的好汉子。”   “乌拉尔你还跟他喝过酒!”有人羡慕地看着乌拉尔,“傅世子平日不爱说话,冷冰冰的,我都不敢接近他。”   当年南北双方开战后,傅归荑的父亲是第一个归顺南陵,向裴璟称臣的游牧部落首领,更是在交战期间为他立下汗马功劳。   灭北蛮后论功行赏,她父亲获封镇南王,封地苍云九州,是所有受封爵位里最高的,傅归荑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乌拉尔笑着摇摇头:“他啊,只是面上冷,性子是极好的。你们总借我的书去抄笔记,实际上我都是从阿宜那抄来的。”   “长得好看,骑射又绝,读书也厉害,傅世子真是我辈楷模。”   “怪不得你南陵字不识几个,却每次都能通过考核,原来是有高人指点。”   场下的讨论声傅归荑充耳不闻,镇静从容地迅速又抽出三支箭羽,如同刚刚那般再一次射中三个靶子。这一次箭头生生将原本插在靶子上的箭羽劈开两半,直指红心。   很快,箭筒里的箭被傅归荑射空。钉在靶心的箭却始终只有三支,正中央的点被射出一个洞,尖锐的箭头有大半穿透过去。   骑射了半天,傅归荑重新找到了掌控的感觉,多日以来闷在心口的郁股气随着疾驰的骏马一扫而空。心弦微松,绷直的唇也微微弯了弯。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裴璟再出什么招,她见招拆招便是。只是以后要更加收敛锋芒,决不可再引起裴璟注意。   傅归荑一个利落的下马,牵着马往回走。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傅归荑见他们一个个呆呆看着她,皱起眉用眼神询问站在中间洋洋得意的乌拉尔。   “没事,他们被你的技艺所折服,”乌拉尔爽朗一笑,推搡旁边一群人吼道:“回神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不过看向傅归荑的眼神中闪动着难以掩藏的崇拜。   傅归荑被看得有点不自然,假咳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扔给乌拉尔:“你去吧。”   乌拉尔笑着接过,飞奔上马。   傅归荑对其他人微微颔首示意,侧身走到一旁站定,风吹开她的衣摆,衣袂飞扬,宛如御风而行的仙人。   世子们渐渐散开,有人去跑马,有人去射箭,还有人紧张地接近傅归荑。   “傅世子,你刚刚的那一箭真绝,”来人显然不擅长搭讪,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她,结结巴巴道:“我、我可以请世子赐教一二吗,我射箭总是会飞靶……”   池秋鸿憋得脸都红了,看了傅归荑一眼马上垂下眸子,声音越来越小:“你要是、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傅归荑顿了顿,淡声道:“可以。”   池秋鸿耷拉地脑袋瞬间抬起,惊喜地望向她。   傅世子当真答应了他。   远处高楼上,裴璟凭栏而立,视线有意无意落在远处校场那道略微瘦小的身影上。   半个月不见,傅归宜看着瘦了一圈,宽大的衣袍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凭白惹人升起三分怜意。   他今日穿着打扮与初见那日一样,暗绿色长衫配色同色腰带,显得腰肢更细长,盈盈一握。   这样老气的颜色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朝气,红绸为绳高高束起马尾,张扬的射箭英姿与他清丽淡然的脸形成极大的对比,让人挪不开眼。   他骑在马上射箭自信的模样,猛地击中裴璟心弦,久久无法平复。   裴璟双眸微暗,眼底掠过一丝不喜。   他似乎天生有一种吸引人的天赋,只是站在那里就不自觉让人想靠近。   有个身材粗短的胖子不知死活地靠上去,裴璟本以为傅归宜会呵退他,没想到居然亲自上手教他射箭,虽然只是站在旁边指点一两句,并未有亲密之举。   但,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裴璟半眯着眼,眉头轻拧,心底无端生出不快。   赵清躬身候在一旁不敢说话,这些时他给太子殿下寻来不少与傅世子长得相似的宫婢随身伺候,其中有一个叫盼莹的长得有五分像。   太子看见后破天荒地晚上召见她,赵清本以为会成好事,谁料盼莹哭着跑出来,翌日太子阴沉着脸将这些长得像的宫女统统赶出去,还将他狠狠责罚一番。   赵清明白赝品终究是赝品,太子殿下想要的一直都是傅世子。   素霜和素雪被调离,并不是太子殿下打消了对傅世子的怀疑,他只是单纯无法容忍傅世子与其他人亲近,殿下对傅世子有种不知从何而起的占有.欲。   赵清余光偷偷看了眼站在前方的裴璟,他五指扣住红漆雕花围栏,手背青筋暴起,像在极力克制什么,看样子怕是快要到极限了。   “启禀太子殿下,苍云九州的探子发回最新情报,请您过目。”侍卫单膝跪在裴璟后方,双手呈上一封密信。   裴璟闻言精光一闪,接过信后迅速浏览,看到末尾时手顿了顿,指尖因太用力而微微发白。   忽地他发出一声冷笑:“好,极好,她很好。”   一字一顿,像用刀刮在石壁上,又硬又冷,听得赵清呼吸一窒。   裴璟将信慢慢揉成一团,握住掌心,他目光阴鸷望向不远处的青衣少年。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信上说,镇南王有一对龙凤胎,哥哥名为傅归宜,妹妹叫傅归荑。   傅归宜十岁便能百步穿杨,驾驭烈马,是苍云九州响当当的人物,无数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傅归荑小时候落过水,救起后生了场大病,还落下病根,还没好透就将人送走,再没有现于人前。   信上还说,傅归荑养病的院子里根本没有住人。   信上还打听到一桩几乎没人记得的小事,傅归宜小时候曾在水下潜行百余丈抓鱼吃。   裴璟垂下眼眸,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胸口无数情绪翻涌而过,最后化作明晃晃的势在必得。   在校场的傅归荑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后背发寒。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捂紧我的小马甲。   裴璟:呵呵。 第4章 赴宴 恐怕她不知道这七天假都是为她准备的。   “傅世子,傅世子……”池秋鸿小心翼翼望过来,样子局促不安。   傅归荑回过神,下意识往后看了眼。   摘星楼耸立而起,巍峨肃穆,廊道间空无一人。此时一阵大风刮过,枯枝嘎嘎作响,透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抑。   “怎么?”她抿了抿唇,以眼神问他。   池秋鸿讷讷道:“我是不是太笨了,还是没射中。”   傅归荑轻轻摇头,“你下盘不稳,是基本功不扎实,每日扎马步一个时辰,一个月后定会有所提高。”   池秋鸿的嘴顿时垮了下来,这比杀了他还难。   “行了,你小子先把这一身肥膘减下去再说。”乌拉尔从池秋鸿后面走来,大手一推就把人往旁边挪开。   他兴致勃勃站在傅归荑面前:“阿宜,你还要去再跑几圈吗?”   傅归荑心里莫名忐忑起来,抱歉对乌拉尔道:“我有点累了,先回去。”   乌拉尔看她脸色发白,眉宇间似有郁色,双唇不自然地亲抿着,有些担心她:“你没事吧?”   傅归荑摇头。   池秋鸿急忙道:“傅世子,我来之前家里准备不少补气血之物,等会我给你送点过去。”   傅归荑眼睛微弯,唇角挤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多谢好意,我不用。”   池秋鸿已经看呆了。   乌拉尔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真是没出息。不过他想起第一次自己见到傅归宜,也是觉着他一个男人长得未免太好看了,像个女人似的。   在被他摁头教训一顿后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南陵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说的大概就是阿宜这样的人。   傅归荑颔首告辞,转身时背后一道声音高喊道:“传太子殿下令。”   所有人的动作俱是一愣,而后纷纷下跪接旨。   赵清捏着嗓子,高声道:“太子殿下念诸位世子入宫以来刻苦勤勉,日昃忘食,又因除夕将至,明日特设宴于摘星楼犒劳诸位。另,从明日起可连续休沐七日,世子殿下们可出宫与随从相聚,不必进宫。”   这道敕令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在每个人脑袋上,凭白得了七日假期不算,还能出宫与下属们相见。   他们从属地进京时都带了不少人,但裴璟只允许一人跟进宫,其余人都安置在宫外专门的宅院。他们不能随意出宫,更不能擅自传信出去,想必家里都等急了。   这下可好,终于可以写信给家里报平安。   “谢太子殿下恩典。”世子们的声音明显高了几个调,有几个嘴角上扬的弧度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傅归荑此时的心情与他们无异,心里欢喜,有种鸟儿脱困的轻松之感,连裴璟带给她的阴霾都散去不少。   赵清看这群背井离乡的少年们个个神采飞扬,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他又将视线悄无声息落在最后一排的傅归宜身上。   傅世子低首垂目跪在下方,脊梁单薄,周身却一派安之若素。面色淡淡的,不若其余世子喜形于色,光这份气度和从容就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心里暗叹,那些个女子即便是得了傅世子的容貌,也学不来他半分气韵,又如何能入太子殿下的眼。   说完有有些怜惜地看着他,恐怕他不知道这七天假期就是为他准备的。   傅归荑骤然感觉到有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微微抬眸刚巧看见赵清移开视线。   她指尖蜷了一下,喜悦过后生出几分疑惑。   这宴会来的突然,休沐亦突然,就好像那日突然而来的温泉之行。   “阿宜,你怎么在发呆。”乌拉尔正起身,看见还跪呆愣在地的傅归荑,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   “没事,”傅归荑收敛表情,轻声道:“这事来的有点突然。”   “你管他呢,”乌拉尔大大咧咧,露出一口白牙:“反正从后天起,咱们就不用卯时一到就起床,终于能睡个懒觉。”   乌拉尔爽朗的笑容感染了傅归荑,也许真的是她多想,南陵确实有除夕休沐的传统。   回到长定宫,她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邓意。   “真的吗?”邓意听了也很高兴:“忠叔他们一定等急了,还有王爷王妃,也在等你的信。”   忠叔是镇南王的副手,这次由他保护傅归荑一行人进京。   邓意又道:“那要告诉他们裴璟怀疑你的身份一事吗?”   傅归荑蹙眉道:“不必,眼下就算告诉他们也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徒增担忧,我与父亲约定一年内必定返回苍云九州。”   裴璟虽然存了将世子们当质子的意思,但当初传召时明确说只要学完《南陵律》和《南陵六记》,通过考核即可返程。   这也是为什么诸多藩王收到命令后没有太过排斥的原因。   然而,还是有人心存侥幸和不满。   平津侯世子不知用什么借口没有按时到京城,半个月后就听见侯府因谋逆罪全族被诛,封地被太子悉数收回。   经此一役,裴璟心狠悍厉,杀伐果决的印象深入人心,按时到的人心里全是庆幸和后怕。   邓意拧了拧眉,没再说什么。   傅归荑看出他的担忧,慢声细语安抚他:“我已熟读《南陵律》,明日通过太傅考核即可。还有八个月,学《南陵六记》绰绰有余,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哥哥的线索,后天出宫问问忠叔他们打听得如何?”   这次上京,兵分两路找真正的傅归宜。她自己在深宫中探寻,留在外面的人则在京城打听,唯恐落下什么蛛丝马迹。   邓意一听,果然放松下来。   傅归荑凝视他半晌,缓缓道:“阿意,这次出宫,你别再进来。”   邓意愣了一下,旋即生气地低呵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傅归荑眼眶微酸,“但是我怕……”   邓意那么温和的一个人,急得眼睛都瞪圆了,声音微微哽咽:“我更怕,你一个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眼里的伤感与拒绝难以掩饰,傅归荑心软了,“对不起,你当我没提过。”   邓意这才露出一点笑意,佯做生气道:“以后都不要在说这种话,你别想再丢下我,听见没有。”   傅归荑对他弯了弯眼睛,坚定地嗯了一声。   邓意得到她保证,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他想起临走时王爷曾经把他叫到书房密谈,告诉他如果这次还不能寻回真正的世子,便打算秘密招人入赘,等傅归荑生下继承人后便假死恢复女儿身。   王爷问他,愿不愿意。   邓意余光瞥了眼一无所知的傅归荑,他好像从来没见过她穿女装的样子。   翌日,傅归荑顺利通过太傅考校《南陵律》,心底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对明天出宫的事情也不免期待了起来。   结束一天课业回到屋里,她就马不停蹄换衣服准备赴宴。   砰。   傅归荑刚要接过邓意手中的茶盏时心莫名漏跳了一拍,茶盏摔碎在地,碎瓷飞溅四落。   “岁岁平安,”邓意温柔笑道:“别想太多,早去早回,明天我们一早就出宫。”   傅归荑也跟着浅笑:“嗯。”   去摘星楼的一路上,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那道视线如附骨之疽般阴魂不散。   傅归荑忽地停下脚步,猛然回头一看,后面只有零星的几株残枝败柳和她走过的脚印。   茫茫落雪,空无一人,死寂般的凉气陡然化作一块冰石压在心头,又沉又闷。   傅归荑换了好几条路依旧没有摆脱这胆寒的窒息感,其间还差点踩到一只冻死的鸟雀。   无声无息躺在雪地里,孤零零的。   傅归荑看得眼皮一跳,眼底划过一丝怜悯,紧接着熟悉的不详预感萦绕在心头。   她闭了闭眼,弯腰拾起一捧雪盖在幼鸟的身上。   傅归荑起身加快步伐往摘星楼走去。   摘星殿灯火通明,丝竹歌舞之声不绝于耳,喧闹的嘈杂声驱散了些心中压抑。   傅归荑一进门就被接引的宫婢带到位子上,旁边的乌拉尔早就在大口喝酒,见到傅归荑来了连忙招呼她。   “阿宜,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傅归荑本想抓出那个跟着她的人,换了好几条路,结果一无所获,“走错条岔道。”   乌拉尔不以为意,他主动凑到傅归荑身边给她满倒酒:“早知道我先去找你了。今晚上我们先忍忍,等出宫后我去找你,咱们再喝个痛快。”   傅归荑看着杯中快溢出的酒,欲言又止。   坐对面的池秋鸿在傅归荑进门的第一时间就看见她。   一袭白衣,清丽俊逸,长身玉立,像个冰雕玉琢的雪人似的。气质沉稳冷淡,愣是压制住一瞬间的喧闹。   池秋鸿也想过来与傅归荑搭个话,刚起身就听见外面的太监高声唱喏。   “太子殿下到!”   殿内歌舞骤停,众人闻言立即停下手中动作,齐齐起身行礼。   傅归荑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抑制不住地攥紧双手,若是有选择她真不想出现在裴璟的面前。   她的头埋得很低,沉重的踩地声极重,震得她的双膝微微发麻。   越来越近,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   在看见明黄色衣角的瞬间,一道犀利如刀锋的目光落在她的后脖颈上。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放假啦~   裴璟:对你来说是加班。   傅归荑:…… 第5章 酒宴 她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无益   那道视线带着寒芒,让她猛然想起梦中裴璟架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刀。   冰冷刺骨,仿佛下一秒就能割断她的喉咙。   傅归荑觉得喉咙发干,心也跳得极快,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   自从裴璟进殿以来,傅归荑莫名处于惊悸之中,恨不得马上跳起来离开。   她的指尖陷入掌心,逼迫自己冷静。   好在他并没有停留,干脆利落地落座上首。   “各位请起。”   裴璟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   傅归荑坐回位置时已敛好情绪,脸上神色一如往常般淡漠。   她挺直腰板,目光直视前方,像一尊钉在原地的木雕,浑身僵硬,随时警惕着什么。   歌舞声重新响起,却无人敢像之前那样放肆随意。   傅归荑的位置被安排在大殿左侧第一位,距离裴璟很近。   她假装欣赏歌舞,连余光也不敢乱瞄。然而来自上方储君的寒凉目光却时不时扫过她的额头,侧颊,耳垂……每一次都像一把刮骨刀般,似乎要刮掉她一层皮。   傅归荑心底不安之感觉更重,她还不能露出一丝胆怯退缩。   这宴会什么时候才散,实在是折磨煎熬。   裴璟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她是女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回算她赢了,只要他往后再抓不到她的破绽,怀疑永远只能是怀疑。   傅归荑微拧着眉,端起酒盏一口饮尽,强压心中忐忑。   通明的烛光让高居上位的裴璟将傅归荑的仪态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今日她白衣翩翩,长身玉立,清冷的眉眼中透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戒备,偏偏又故作镇定。   她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只落入陷进在虚张声势的孤鸟,他随便一个小动作,就能叫她惊慌失措。   实际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裴璟恶劣地频频向她投去目光,果不其然,她的背脊越来越僵硬,浓密的睫羽颤抖速度不断变快,唇角抿得近乎发白。   裴璟唇角勾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假惺惺替她着想,这就要受不了了,那今晚她可怎么办。   他在心底冷笑着,不过她既然胆敢犯欺君之罪,就要做好被发现的后果。   裴璟享受猎物自己一步步落入陷进中的感觉。   酒过三巡,众人也都放开许多,不若裴璟刚到时那般拘谨。   对面的池秋鸿看乌拉尔一直拉着傅世子说话早就蠢蠢欲动,又悄悄瞥了眼太子殿下,发现他神色冷淡地看着舞姬们,纠结再三还是压不住想去找傅世子喝酒的心。   那天乌拉尔说傅世子酒量很好,池秋鸿想象不出这样冷淡寡言的人喝起酒来会是什么样,喝醉又是什么样。   他刚起身,裴璟就叫住了他。   “孤好久没有考校诸位世子的课业,既然池世子站了起来,不如就由你来答。”   池秋鸿顿时一口气接不上来,早知道他就老老实实坐着了,也不会被太子殿下看中。   裴璟问了几个问题,池秋鸿都结结巴巴答上来了,正当他以为自己过关时,裴璟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裴璟:“请池世子背诵《南陵律》第三卷 第一条。”   傅归荑听得眉头紧皱,又是这一条,他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   她没想到裴璟会在宴会上来这么一出,更没想到他点的是池秋鸿。   池秋鸿知道这条是欺君之罪,但是具体所述他一时半会忘了,看着太子殿下摄人的目光,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向傅归荑看去。   裴璟漫不经心道:“池世子,若你答不出来,明日便留在宫内好好温习功课。”   池秋鸿这下真的要哭了,大伙都出去跟自家人团聚,他却要一个人在深宫中温书,光想想就很凄凉。   他今日为何这么倒霉,是不是他哪里得罪太子殿下了?   池秋鸿垂头丧脑准备跪下接受惩罚,又听裴璟缓缓道:“不过你之前答得不错,孤给你个机会,让你求助在场一人,若他能答对就算你过。”   池秋鸿跌入谷底的心瞬间活了过来,他想在场哪个还有傅世子靠谱,今天早上他已经通过太傅《南陵律》考核,他求救般看向傅归荑。   傅归荑本不想掺和这件事,尤其这道考题与她裴璟上次试探她的一模一样。不怪她多想,她甚至觉得裴璟就是在说给她听。   然而她对上池秋鸿可怜兮兮的目光,又想到送来长定宫一大瓶补气补血的药丸。阿意说里面用的俱是珍稀药材,这一整瓶价值千金。   裴璟今晚上除了偶尔看她一两眼,似乎也没有做什么试探之举,或许真的是她太敏感了。她近段时间如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往最坏的结果上想。   傅归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中央朝裴璟垂首躬身,声音清冷。   “臣请一试。”   裴璟淡淡道:“傅世子你要想好,若是答错,你可是要一起受罚的。”   池秋鸿的心紧了起来,即便知道傅世子能行,这一刻仍然不免有些愧疚。   傅归荑毫不犹豫点头,从容道:“《南陵律》第三卷 第一条,欺君为大,以事判刑。轻者斩首,重者诛九族。君威不可冒犯,重刑以正之。”   她声音清冷,不急不缓,如同昆山碎玉,听得人内心舒畅。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裴璟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傅世子说得真是一字不差,该赏。”   池秋鸿感激地望向不卑不亢的白衣少年,傅世子果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的心肠比谁都柔软。   傅归荑却是心口一颤,她听出裴璟语气中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她眉眼愈低,“不敢。”   裴璟朗声道:“这壶‘白堕’是宫廷御酒,千金难求。听闻傅世子好酒,就赏赐二位一同品尝。”   赵清双手捧着漆木雕金的托盘,上面放着缠花纹白玉酒壶,还配上同花色的两只酒杯,斟满放在傅归荑和池秋鸿眼前。   傅归荑顿了顿,先是拿起靠近自己这边的酒杯递给池秋鸿,再拿他那边的酒杯自己饮下。   看他受宠若惊又感激涕零接过的模样,傅归荑有些愧疚。   其实她存了私心,怕裴璟在她的酒杯里下药。   若是真的下了药,池秋鸿等于帮她挡了一劫,真冲着她来,裴璟一定会让这杯酒不小心打翻。   两人安然无恙回到座位上时,傅归荑提起的心才堪堪落地,本以为裴璟会继续刁难,没想到他这样轻易放过,果然是她想多了。   裴璟静静看着傅归荑的小动作,不禁暗赞她的滴水不漏,难怪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乔装改扮。   可惜,她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无益。   裴璟看了眼赵清,他不动声色点头表示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裴璟举着酒杯站起来,朗声道:“诸位世子远道而来,是我南陵之福。愿与诸位共创天下太平盛世,万载共好。”   世子们同起身举杯,齐齐躬声:“愿与南陵结永世之好。”   裴璟神色稍霁,声音变得柔和些许:“孤还有事,先行一步,诸位可自便。”   说完便离开了。   傅归荑眼睁睁看着裴璟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来之前还担忧他又出什么难题给自己,想了无数种应对之策全无用武之地。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傅归荑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大概就是精心准备一场考试,最后发现考官说不考了。   也不知道是今日不考,还是以后都不考。   傅归荑长舒一口气,总的来说心情轻快很多,郁结于胸的那口闷气缓缓散去。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邓意应该已经收拾好东西了。   想到他们明天一早就能出宫,傅归荑眉眼中不禁透出一点欢喜。   昏黄的烛光打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散发着温暖柔软的光,整个人蒙上一层烟火气,叫人心驰神往。   裴璟走后殿内的歌舞再一次响起来,氛围渐渐热络,乌拉尔早忘记了今天说过的话,拉着傅归荑就要拼酒。   她本想早点回去,奈何池秋鸿也加入劝酒的行列,傅归荑此时心情不错,就浅浅喝了两杯,喝的时候还在观察池秋鸿身体是否有异常。   见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最后一点警惕戒备之心也消逝不见。   傅归荑放下酒盏,乌拉尔和池秋鸿倒在她左右两侧,脸颊通红,不多时鼾声四起。   她暗暗啧了一声,端坐在桌前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这酒有这么烈吗?   无奈摇摇头,招来太监将两人扶回去,自己也跟着往外走,冷风一吹,忽然觉得身体有点热,脑子像烧了起来。   一不小心又喝多了。   傅归荑苦恼地微微拧眉,一会儿邓意又要说她贪杯。也怪这南陵的酒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后劲倒是挺大。   “傅世子,外面路黑,奴才为您引灯。”一个陌生脸孔的小太监迎了上来,傅归荑下意识想拒绝。但看见其他世子都有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太监,她不好与众不同,便颔首同意。   一团雪悄然落在她额头上,很快化成水渍沿着额角划过脸颊。   傅归荑方才惊觉不对劲,她的身体越来越热,连腿也变得酸软无力。   “你……”她猛然抬头,发现这根本不是回长定宫的路。   “世子这是怎么了?”小太监身形一顿,慢慢回过头望着傅归荑。   他的两只眼睛幽幽望过来,烛火印在黑漆漆的瞳孔上,像极了索命的鬼魅。   傅归荑当即转身往回跑,下一秒陷入无尽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有狗耍阴招。 第6章 戳破 只要你听话,你的秘密,镇南王府皆能无恙   傅归荑是被热醒的。   慢慢睁开眼,眼前黑魆魆一片看不清方向,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冷冽腐朽的霉味,很是难闻。   她坐在一把靠椅上,四肢没有被捆绑,只是提不起劲儿。   有意识的瞬间,傅归荑本能地去检查自己的衣裳是否完好,发现并未有触碰的痕迹后松了口气。   傅归荑双眉紧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这里是哪里,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缓缓撑住负手支起昏沉的身体,还没完全站起来又颓然跌落回去。   身体怎么会这么热。   傅归荑低低喘着粗气,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焰上燃烧。   她被下药了。   但她想不明白怎么中的招,又是什么时候中的招。这药实在阴毒,若她真是个男子,等会随意丢个宫女进来,秽乱宫闱的罪她是跑不掉了。   一念之间,傅归荑把能怀疑的对象全部过了一遍,父亲的政敌,南陵的权贵,甚至连世子间内部斗争都想了一道。   除了裴璟。   她不愿意想是他,也不敢想是他。   呼呼的北风透过窗缝吹进殿内,摩擦破窗的声音像厉鬼在哀嚎。   傅归荑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极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忽地,黑暗中仿佛有道冰冷的视线射在她身上,如阴冷的蝮蛇在舔舐着,傅归荑浑身上下冒起鸡皮疙瘩。   “什么人在那里!”她猛地盯住正前方,对面窗框上有个黑色人影,心脏瞬间像被人用力攥紧,无法呼吸。   有人在这里,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   傅归荑悄悄解开绑在手臂上的布绳,袖箭滑落至指尖,对准黑影。   黑暗中骤然出现一个红点,猩红的火光慢慢点燃,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傅归荑眨了眨眼,听见轻轻的吹气声,十分随意。   火焰慢慢变大,突如其来的光亮微微刺痛她的眼睛,傅归荑立即偏过头不去看他,忍着不适低声道:“我不管你是谁,我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没有任何权利,也帮了你什么。放我走,咱们今天就当没见过。”   “呵。”短促的轻笑响起:“傅世子好生机灵。”   是裴璟。   真的是他。   傅归荑在听到他的声音瞬间像是被浇了一盆雪水,炙热的体温顷刻间冷冻成冰,直叫她背脊生寒。   她僵硬地抬起头,燃烧的火焰已然照亮他大半张脸,裴璟斜倚着窗框,一动不动凝视她。   微弱的火光下,他寒凉的墨瞳反射出点点猩光,面无表情的样子平添几分胆寒的凶戾。   “原来是太子殿下。”傅归荑将袖箭悄无声息收回去,干巴巴道:“不知太子殿下深夜召臣前来有何要事?”   裴璟没有说话。   气氛陷入一种压抑的沉寂。   傅归荑的呼吸变得凌乱起来,不自觉抬手攥紧胸前的衣襟。   她又想到了梦中裴璟的那把刀,自己现在就像砧板上的鱼,无力挣扎,只等裴璟一刀一刀切开她。   傅归荑动了动喉咙,艰涩道:“若太子殿下无事,请容臣先行告辞,明日一早还要出宫。”   她不知从哪生出一股蛮力,再次支起身体。蓄力良久,这次她成功站了起来,不等裴璟同意就大逆不道地踉踉跄跄往门口走,仿佛只要打开这个门,她就能平安无事。   身后的目光犀利而炙热,落在她后脊如同钢刀挖骨,逼得她连气都不敢出,眼皮狂跳,只想着赶紧离开。   近了,更近了。   过程中裴璟没有出声,更没有阻止他。   手碰到门栓的刹那,冰冷粗糙的木质纹理带个她无比的安心。   猛地握住门栓往外拔,裴璟漫不经心地声音如同一道惊雷炸得她浑身战栗。   “孤该叫你傅世子,还是傅小姐?”   傅归荑瞳孔一缩,手僵在空中,全身顷刻间失去力气。   他1銥誮在诈她。   他一定是在诈她。   这些天来她敢保证自己没有任何地方暴露蛛丝马迹,更加不要说他们两个一直没见面。就算是他派探子去苍云九州查看她也不怕,十几年来她用的都是傅归宜这个身份在外行走,他能查到的只有她。   除非他找到了“傅归荑”的所在地,这更加不可能,父亲说他找了个极为隐秘的地方,妥善布置好了一切。   傅归荑相信父亲。   可惜她不知道,裴璟手中有一支极为擅长查探、隐匿的暗卫。他就是凭借这支队伍用三年时间肃清南陵朝堂,又在三年内灭掉北蛮。   寻常人查得到的事情,他们能做到;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们也能做到。   “太子殿下在开玩笑么?”傅归荑声音空洞飘忽:“这可不好笑。”   她想继续拔开门栓,却发觉它重逾千斤,任凭它如何使劲也纹丝不动。   心里一着急,身体热得像是在煮沸的水里泡着,整个人都要融化,双腿不听使唤软了下来。   身后的人动了,脚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脚步声,不紧不慢,节奏规律,像鼓锤一般重重敲在她高度紧绷的神经上,震得天灵盖嗡嗡的响,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不等她回头,一只有力的胳膊擒住她的后勃颈猛然向后扯,冰冷的袖角带起一阵凉风,她竟然觉得有些舒爽。   她一定是疯了。   裴璟的手指很长,却很粗糙,不像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倒像是做过粗活似的,他的食指指尖刚好压在她的喉结上,傅归荑几乎难以呼吸。   傅归荑被迫仰起头,只能看见一个宽大的额头。   “你需要孤现在将你的衣服扒开来验明正身吗?”裴璟嗓音阴沉,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傅归荑咬住下唇,双手攥紧前襟。   下一刻,手无力地往下垂。   在抬手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暴露了。   裴璟慢慢收紧手中的力道,傅归荑胸腔中的空气被迅速挤压,闷疼得厉害。   他想杀了她。   傅归荑狠狠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十指攀住裴璟的手腕,声音断断续续:“家兄……自幼体弱多病,无法长途……颠簸。但……但傅家深知太子殿下胸有大志,不敢耽搁殿下大业。所以……唔……所以才出此下策,还望殿下恕罪。”   裴璟冷冷道:“大业?孤竟不知有什么大业是需要镇南王的女儿女扮男装进入宫廷,接近孤你有什么目的?”   傅归荑心里直叫冤枉,她恨不得远远躲着裴璟这个杀神,一辈子不见面才好,他简直是贼喊捉贼。   不等她回答,裴璟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孤下旨让各家嫡子入京,镇南王府居然敢偷龙转凤,是不把南陵放在眼里,还是要学鄂图谋反!”   鄂图是被裴璟灭族的平津侯。   傅归荑大惊失色,没想到平津侯居然是因谋反而被诛的族。   “绝无此意。”傅归荑立即否认:“我说的句句属实,家兄幼时遭大难后精神恍惚,正常生活尚且困难,实在无法长途跋涉,更不要说承受繁重的课业。我……咳咳,我只是替代哥哥来南陵学习的,并无其他目的。”   她怕裴璟不信,慌忙补充:“十几年来都是我替哥哥作为镇南王世子在外管辖诸多杂事,太子殿下拿着我的画像派人去苍云九州一问便知。”   裴璟眼眸微垂,这倒是实话。无论是样貌,身形和性情,探子传回来的都与眼前人描述一致,镇南王确实是将这个女儿当成儿子培养的。   傅归荑察觉裴璟的杀意微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父亲明白殿下的长远之计,入京前嘱咐我一定要虚心勤奋学习南陵法礼。我会在,在一年内,不,三个月内完成太子殿下的任务,学成后归家,定会在第一时间设立学堂教化苍云九州的百姓,让他们变成真正的南陵人,不辜负太子殿下苦心。”   裴璟松开手,淡淡道:“镇南王府倒是识时务。”   傅归荑脖颈间的力气撤去瞬间,她佝偻着腰大口呼吸,心依然高悬空中迟迟没有落地,她不敢回头去看裴璟的表情,生怕在他脸上看见骇人的杀意。   不知道裴璟听了她这番说辞后会不会放过她,放过镇南王府。   下一刻,她被人转过身,一阵天旋地转,下巴被大掌钳住,裴璟的脸顿时在眼前放大。   傅归荑呼吸停滞,脑子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最奇怪的是明明被吓到冷得发抖,身体反而像火焰般燃烧起来。   裴璟离她太近了,吐出的气息炙热灼人,落在双颊上像无数只蚂蚁爬过。   脸是痒的,心是抖的。   他眼眸暗沉,冷静地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傅归荑处于巨大的恐慌之中,往日的从容镇定皆化作泡影。   她看不懂裴璟眼神代表的含义,却感受到他想要将她吞噬的欲念。   “太子殿下,镇安王府绝无反叛之心,请您明鉴。”傅归荑强忍着惊惧恳求道:“还请您看在傅家为您鞠躬尽瘁的苦劳上高抬贵手。”   裴璟居高临下看着这张脸,有惊惧害怕,有不知所措,眼底还有快要崩塌的冷静。   双眸含着潮湿,水光潋滟,怯怯望过来,像极了任人宰割的猎物,与往日那般冷漠拒人千里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眸底翻涌着暗色,慢慢压低身子,鼻子几乎要贴在傅归荑脸上。   裴璟轻笑一声:“你想活命,想保住镇南王府?”   傅归荑愣了一下,旋即快速点头。   他又问:“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傅归荑继续点头,他最想要的不外乎是傅家的骑兵。   裴璟见猎物已经一只脚踏入陷阱,便不再掩藏自己隐秘的心思。   他的拇指微微松开,又重重摁在傅归荑炙热柔嫩的唇瓣上,暧昧地来回摩擦着,直到把淡粉色染成艳红。   “只要你听话,你的秘密,镇南王府皆能无恙。”   傅归荑头皮在顷刻间炸裂,不可置信地望着裴璟。   他竟然存的是这种心思。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我以为他要搞事业,没想到是想搞我?   裴璟:成年人不做选择,我都要。 第7章 妥协 不如顺他心意,就当被狗咬了。   傅归荑活了十八年,不是没有遇见过被人示爱,她们大部分都是女子。   草原女子热情爽朗,南陵女子温柔内敛,其中不乏活泼俏皮的,亦或者端庄娴雅的,她们再放肆也不过是装作跌倒在她身上,想要亲近一二。   这种事情多了,傅归荑处理起来娴熟妥善。   当然因为容貌,也有不少男子表现出对她的过度关注。   然而只要她每次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亦或者厌恶那些人便会自动消失,一则是她是身份高贵,二则是男子相恋到底不是件能搬上台面的事。   总而言之,傅归荑没有遇见过像裴璟这样毫不遮掩的人。   傅归荑瞳孔猛地一缩,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裴璟的手不知何时移到她腰间,十指缩紧,轻松将她半搂在怀中。   他身上的檀木香混杂些许酒味,让傅归荑几欲做呕。   她千算万算,从来没想过沉稳狠厉,杀伐果决的南陵太子竟然会对她动了这种心思,是觉得她新鲜,还是想用她折辱镇南王府。   无论哪一个傅归荑都不可能答应。   她本能地双手抵在裴璟胸口用力一推,然而她全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对裴璟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   裴璟早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妥协,到底是尊贵的世子,有傲气风骨,也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有些事总是要双方互相配合才能水到渠成。   “傅小姐,”裴璟的声音变得柔和,好像真的是在跟她商量似的:“你是不愿意?”   傅归荑双眉拧成一团,强忍惊惧,努力克制住紊乱的气息:“太子殿下富有四海,想要什么样的美人都能找到。我自知犯了殿下大忌,愿意交出傅家从祖上传下来的御马,控弓之术,帮助南陵,帮助您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兵。”   裴璟手底下有一支追云骑,在北蛮一战中死伤大半,所以到后来才不得不依靠傅家的骑兵。她知道,裴璟一直想要这东西。   “傅小姐,这就是你的保命符吗?”裴璟半眯着眼,对傅归荑更满意了。   在极端劣势下还能临危不惧,甚至主动出击跟他谈判,更能果断抛出重利诱他妥协。   裴璟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汇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个念头。   还好她不是真男人,也没有野心,否则假以时日必成心头大患,须立即斩杀之。   后面傅归荑又说了什么,裴璟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的眼里只剩下她含水的眸子,还有被他碾摩发红的双唇,闻着她身上与他不一样的暗香,眸子越来越沉,身体也像被放了一把火,烧得理智几乎要化成灰烬。   她急切掏出底牌,向他献上一切的样子实在是令他心动,裴璟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太子殿下……”傅归荑恳求道:“只要您放过傅家,放过我,这些东西我一定毫无私藏。我也保证镇南王府绝不会生出异心,誓死……唔。”   傅归荑的耳垂冷不丁被咬住,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回过神后裴璟的舌尖已经钻了进去。   湿热柔软的舌头此时在她看来像一条夺人性命的蝮蛇,她的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剧烈挣扎着却无法脱身。   傅归荑难堪地将头偏向另一处,而裴璟的手不由分说又把它压了回来。   感受到束缚腰间的力量减弱,傅归荑猛地往前一推,尖叫道:“我不要!放开我!”   她转身,手再一次搭上门栓,咬牙使出力道往外拔。一只粗壮的手臂比她更快,穿过她的耳侧先一步扯开门栓,粗暴地推开傅归荑眼前的大门。   “傅小姐,你今日若是自己走出这道门,明日南陵大军就会走出京城。”裴璟喑哑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傅归荑的心瞬间比外面的雪还凉。她呆愣在原地迟迟不敢迈出一步,委屈地流了泪,喃喃道:“这些还不够么?”   裴璟从后面再一次伸出双臂箍住她的腰,整个人贴上,把人牢牢锁紧在怀里,他的头靠在她颈侧厮磨着,嗓音嘶哑:“若是从前,够了。但是现在,还要再加个你。”   骑兵他要,傅归荑他也要。   傅归荑站着打了个寒颤,五指痉挛着想要掰开他的双手,抬起的瞬间又颓然垂落在身侧,不再挣扎。   裴璟见怀中人总算消停了,抽出一只手,指尖顺着她的脸颊往上滑,拂去她眼角的残余的泪痕。   “哭什么,别怕。”裴璟把人转了过来。   傅归荑不愿面对他,眼眸微垂,默然不语,她的身体里似乎还陷入一场战争。   一会儿如坠入寒冰,一会儿如烈火焚身,她咬紧牙关,逼退悬在嗓子眼里的低吟,不肯在裴璟面前示弱。   慢慢地,眼里染上一层薄薄的泪雾。   裴璟捏住她的下颌,动作轻柔像情人间的抚摸,眼里带着笑:“是不是很难受,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   傅归荑早就猜中是裴璟给她下的药,但他承认的瞬间她还是怒不可遏,咬牙切齿道:“堂堂一国太子,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殿下不觉得羞耻么?”   裴璟心情正好,没有计较她的大不敬,饶有兴味地回她:“这不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真的只是一壶酒而已,不过这种酒只对女人才会有影响。若傅世子真是个男人,今日必然安然无恙地回到长定宫。”   傅归荑没想到天下间居然还有这种奇酒,难怪她明明与池秋鸿互换酒杯还是中招了,起先她还以为裴璟神机妙算,连她换酒盏都能算到。   她指尖微蜷,心道今天自己怕是在劫难逃,左右是一定要被裴璟磋磨一番,不如顺他心意,就当被狗咬了。   贞洁这种东西,她远没有南陵人那样在意,只要能保住镇南王府,不过是忍一晚上罢了。   她忍住不适开口:“烦请太子殿下派人去长定宫,告诉我的随从今晚我喝醉了歇在摘星楼,让他明日上午到宫门口等我。”   裴璟扯了下嘴角,心说你还想着出宫,这七天除了东宫你哪里也去不了。   但他知道见好就收,傅归荑现在浑身僵硬,像一把绷直的弓弦,稍微再用力就会断裂。   裴璟:“好。”   傅归荑还想在说点什么,或者再做点什么,裴璟看出她想拖延时间,有些不耐起来。   他揽在细腰的手臂骤然发力,轻松将软成一团泥的傅归荑半搂在怀中,强迫地推着她往东宫去。   这是东宫后门不远处的一座废弃宫殿,裴璟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将她带进了自己的寝殿。   赵清见自家主子把人“请”了回来,十分有眼色将伺候的宫女太监赶出去,自己则站在门外等候差遣。   他刚刚看得清清楚楚,太子殿下眼里的愉悦难以掩藏,不过傅世子的状态似乎不太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赵清想到了那壶酒,脸色一变,傅世子看上去清瘦孱弱,怕自家殿下第一次下手没个轻重,赶紧找人去请太医过来候着。   裴璟进门后扯开黑貂皮鹤氅,随手仍在地上,又将人扶着躺下。   傅归荑这时候不仅仅是唇,双颊也染上不正常的红色,清凌凌的双眸此时含着一汪春水,波光粼粼的,看过来能把最坚硬的心融化。   她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在床上来回蠕动,似乎想调整一个舒服姿势,这无疑是在向裴璟发出诱人的邀请。   裴璟见过冷淡疏离的她,镇静从容的她,张扬快意的她,也见过惊慌失措,无奈妥协的她,唯独第一次见她妩媚撩人的模样。   他觉得身体里这段时间被她惹出的点点星火瞬间连城一片,烈火燎原势不可挡。   裴璟半坐在卧榻上,俯下身,正准备去攫取那轻微颤动的唇瓣。   傅归荑觉得浑身发热,炙热已经剥夺她所有思绪,她认不出自己在哪里,也意识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本能地想找到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当裴璟靠近她时,浓浓的檀木香瞬间灌入全身,让她无法呼吸。   这是危险的味道,是要远离的信号。   连日来的惊惧不安让她的神经早已不堪重负,今日的突发事件又给她的心狠狠敲了一记,她身体无法动弹,可灵魂无一处不再颤抖。   终于,檀木香最浓,最接近她的那一刻,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五脏六腑都在绞痛着,她忍不住吐了出来。   裴璟负手而立站在卧榻边,他的脸色铁青,难看极了,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骇人的气势。   赵清惶惶瑟瑟弯着腰,指挥者宫女太监们收拾秽物,实际上也没什么东西,傅世子嘴里吐出来的大部分都是酒水。   他用余光偷偷瞥了眼躺在床上的人。傅世子脸色煞白,眉头拧出深深的皱纹,一副惊魂不定的模样。   早就候在旁边的太医当即赶过来,只不过用处却跟赵清预想的大相径庭。   太医伏跪在地上,结结巴巴绕了一大个弯子,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一个,傅世子这是被吓到极致了。   等人再一次退下,裴璟蹙眉注视着傅归荑,她整个人蜷缩起来,这是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   事到如今,他什么兴致都没了,重重甩了一下衣袖大步流星走出寝殿。   另一边的邓意等了一晚上,最终只等来一个报信的小太监告诉他,傅世子明日会从摘星殿出宫,让邓意在宫门口等。   他听完恨不得立刻把人背回来,但看着门口守着的护卫无奈叹了口气,像他们这样被世子带进宫的人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邓意手中的热茶渐渐变凉,等到天蒙蒙亮时他迫不及待往外走。   衣袖不小心扫到茶盏,摔碎一地。   邓意心脏骤然狠狠跳了一下,默默念道:“岁岁平安。”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看见你,我就想吐。   裴璟气死了。 第8章 生病 裴璟这是给了她两条殊途同归的路   傅归荑心里还惦记着第二天要与邓意一起出宫,她强迫自己醒过来。   刚睁开眼就发现这是陌生的地方,思绪慢慢回笼,等记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后瞬间清醒。   她的头很重,呼吸也很重,身体的热度依旧没有褪,却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傅归荑疑惑地掀开被子,衣服只褪去外衫,束胸布好端端地裹在胸口。   心里更纳闷,裴璟这是玩的哪一出,难道是她会错意了?不可能,她很快否认自己的想法,虽然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可昨晚上他的眼神,动作无一不在彰显其司马昭之心。   凉风悄然钻进被中,傅归荑受凉咳了起来,这一咳就惊动守在外面的宫女。   “贵人醒了。”宫女掀开纱帘,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脸,傅归荑被她看得不自知,窘迫地偏过一边。   “我要走了。”傅归荑皱着眉,双手撑起沉重的上半身,眼看就要抬腿下榻。   “贵人不可!贵人现在发着高热,不能受凉。”宫女神色慌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轻轻推回榻上,又扯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转过头朝外面大喊:“快去告诉殿下,人……唔唔唔……”   傅归荑眼疾手快擒住她的手腕将人反扣在胸口,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别叫他!”傅归荑压低声音,短短一个动作让她气息不稳,她微微喘着粗气:“你家殿下昨晚上答应我,今天一早我可以离开。”   宫女没想到会被制住,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傅归荑实在是没力气,“不用为这点小事打扰太子殿下,行不行?”   “什么小事?”   裴璟从外面大步走来,傅归荑看见他的瞬间就回忆起昨晚屈辱的一幕,心脏上方在刹那间像是快巨石轰然落下,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的手不知不觉就卸了力,宫女趁机挣脱下榻,跪在一旁。   裴璟慢慢走到榻前,在傅归荑身上投射下一道浓重的阴影。   傅归荑吓得汗毛直立,下意识仓皇往后退去,手中攥紧被子挡在胸前。   裴璟面无表情盯着她,唇角下压,脸色阴沉得吓人。   傅归荑知道若是想全身而退,最好还是不要激怒裴璟,她顿了顿,压下害怕与排斥轻声道:“太子殿下答应过我,今日一早便放我出宫。我不想为这点小事惊扰您,便想自作主张离去。”   裴璟的视线落在傅归荑虚弱苍白的脸色,她的双腿蜷曲,整个人缩成一团,神情充满惊慌,戒备,抗拒和一闪而逝的厌恶。   这丝厌恶像一根绣花针轻轻在他的心上扎了一下,不疼,却有种说不上的烦闷躁郁。   临近年关,事情本就又多又杂,本以为昨晚上可以得偿所愿好好放松一下,谁料傅归荑会临到出了那档子事。   现在她又一副自己被折辱的模样,裴璟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胸口微微起伏着,目光变得冷冽:“离去?孤有说你可以走吗?”   “裴璟!”傅归荑像只个炸毛的猫,激动得连敬称都忘了用:“你不能出尔反尔。”   宫女太监们听了这大不敬之语个个把头压得极低,装作眼瞎耳聋,大气都不敢出。   裴璟却觉得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叫出来格外动听,连刚刚的郁气都散了不少,若是她能换个声调,换个地点,他可能会更高兴。   有时候他自己也弄不清傅归荑对他的吸引力到底在哪里,或许是她背井离乡仍能坚韧向上,亦或者是深处幽宫依然保持赤子之心,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他的威慑下替人出头的。   裴璟想,管他为什么,既然他看上了,总归要成为他的。   傅归荑见裴璟迟迟不发话,心中的慌乱逐渐加深,颤栗不止,眼前开始出现重影。   裴璟沉声道:“是你先没有遵守约定,现在却来指责孤?你想出宫,可以,把昨晚上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结束孤就让你走。”   傅归荑怔愣片刻,旋即颤声道:“你……你,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能……”说出如此之语。   裴璟冷笑一声:“孤是个不吃亏的主,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完成昨夜之事,二是乖乖躺回去养病。”   傅归荑听完后呼吸一窒,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若是有选择,她怎么会愿意选第一条,但只怕选了第二条最终也难逃第一条的宿命。   裴璟这是给了她两条殊途同归的路,一个是快刀杀人,一个是钝刀杀人罢了。   傅归荑又怒又气,可最终她还是软弱地选了第二条路,能多拖一点时间是一点,说不定裴璟忽然对她就没了兴趣。   默默把被子扯过头顶盖住,傅归荑转身背对着裴璟。   她虽然看不见,全身却绷得紧紧的,注意着身后的一举一动。   谁料裴璟只是吩咐看好她,人就出去了。   傅归荑等了许久都未听见其他动静,稍微露出个缝隙,用余光往外瞄了眼,确认裴璟的确离开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没过多久,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屋子里点了几盏烛火。   傅归荑揉了揉眼睛,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邓意,邓意还在等她。   一想到这个她完全坐不住了,腾地一下支起上半身,掀开被子往外跑。   宫女看见只穿了件薄衫就出来,吓得连忙取过大氅给她披上。   这不是她的衣服。   檀木香入鼻的一瞬间她真想立刻扯开,但又忌惮裴璟,不得不将手放了下来,强忍着不适穿上他的衣服。   “贵人去哪,太子殿下吩咐过您不能出去。”宫女的话成功阻拦了傅归荑的脚步。   她站在原地,目光微沉,淡淡道:“我有个随从可能还在宫门口等我,能不能麻烦你派人去通知他一声,让他先出宫不必等我。”   现在她被困东宫无法给父亲报平安,只能让邓意先回去写信。更何况如今裴璟威胁她一事也要死死瞒着,决不能让邓意,父亲等人知道。   傅归荑的哥哥因她而走丢,可父亲母亲没有一个人怪过她,反而加倍爱护,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就是怕她自责愧疚。   她已经长大了,是时候去承担这个身份应当承担的责任。若是这一次哥哥没能找回来,她就是下一任的镇南王,她会守护好傅家。   宫女垂头敛目,恭敬道:“太子殿下早已派人通知他,现在他应该已经到宫外镇南王府的落脚地了。”   傅归荑眉毛微挑,她倒是没想到裴璟还会在意这种小事。   宫女问:“贵人睡了一天,膳房已准备好晚膳,是否需要叫膳。”   傅归荑摇摇头,“我没胃口,想再躺会。”   说着自己走到床榻边,迫不及待地将裴璟的白狐大氅扯开扔到一旁的架子上,又重新躺了回去。   宫女往里面瞧了一眼,看见傅归荑的确是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便由着她。   裴璟回来的时候傅归荑又睡了一觉,大概是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她睡得很不安稳。是以裴璟刚坐在床榻边她就惊醒了。   “怎么不吃晚膳,”裴璟问:“是不合胃口,还是没胃口。”   傅归荑躲开他犀利的眼神,闷闷道:“没胃口。”   裴璟也没强逼,兀自脱了外裳掀被上榻。   “你、你想干什么,我还没好。”一阵凉风侵入被衾,傅归荑感觉到他躺在外侧,登时惊得连忙跳起来,却被一只铁臂及时压住腰侧。   裴璟长臂一收,把人往怀里揽了揽,双眼闭着:“别动,我还没有禽兽到对一个生病的人下手。”   傅归荑心里忐忑不安,身体不由自主地扭动着。   腰间的手紧了紧。   傅归荑强压住不听使唤的身体,双脚趾尖都蜷了起来:“你当真、当真不做其他事。”   裴璟听了后被气笑了:“你再多说一个字,刚刚说的话都作废。”怀里的人骤然僵硬,裴璟的手移到她的后背,轻轻拍着,好像在让她安心。   傅归荑得到裴璟的保证,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放下来。生病让她整个人处于非常虚弱的状态,眼皮慢慢地变重,不多时又睡了过去。   等到她呼吸平稳后,裴璟猝然睁眼,借着昏暗火光,他的视线放肆地在傅归荑身上一寸寸游走着,最后停在那张清丽灵秀的脸上。   微微倾身,在她额间落下轻轻的一吻,眼底晦暗不明。   “我的。” 第9章 回宫 她哪怕死也要死在他的地盘上。   整整三天,傅归荑的病反反复复。   裴璟阴沉的脸能滴出水来,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嘴里就只有一句“最重要的是安心修养。”   安心修养。   裴璟止不住地冷笑,这是在怪他没有让她安心。   自从那晚上进了东宫,傅归荑就跟绝食一样,只能用水,汤药等,一旦吃点什么东西会立刻吐出来。   三天不吃饭,是个铁人也扛不住。   起初他以为傅归荑是故意的,后来发现她是真的吃不下。   她为了不惹怒他,还私下里找来食物吃,结果与之前无异。   裴璟站在门外的侧窗边,透过缝隙看她强迫自己吃进去,又在下一刻痛苦地吐出来,眉头深深挤出一个“川”字。他看得出来傅归荑是真的希望赶紧好起来。   裴璟走进去直接将东西拿走,不允许她再折磨自己。   勒令膳房尝试过各种方法,最后是将粥熬成糊状才能勉强吃一点,可这仍然不足以让她的病情稳定下来。   短短三天,傅归荑消瘦一圈,不仅下颌线又尖了些许,连束在胸口的布条都宽了几指,更不要说她原本就没有几两肉的腰。   那日为她换衣服时裴璟才发现,原来傅归荑往日看上去的挺拔都是衣服撑起来的,她为了让自己更像男子套了好几层衣服,鞋底也放上厚厚的垫子。   冬天还好,若是夏日岂不是活受罪。   裴璟恍然觉得,傅归荑这些年过得也实在是不轻松。   屏退左右,他凝视着虚弱不堪的傅归荑。   她躺在床上半闭着眼,脸色苍白,唇色与脸色相近,呼吸很弱,整个人没有什么精神,像一朵随时要枯萎的花。   当她抬眸望过来时,浅色瞳仁闪着淡漠的光,没有焦距,仿佛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红尘半点俗事不沾。   裴璟没由来地有点心慌,坐在卧榻上半俯着身,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柔和些:“你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你开口,孤立即叫人寻来。”   傅归荑听见声音后表情木木呆呆的,好半天才缓缓眨了眨眼,像是在分辨他说的话,裴璟甚至怀疑她有没有听懂。   “到底是怎么了?”裴璟抬手去碰傅归荑的额头,她不像之前那样抗拒躲闪,乖乖任由他上手。然而刚触到瞬间,裴璟的眉头紧皱,脸色出现一丝焦急:“怎么又发热了。”   他连忙叫人去请太医过来,自己拧了帕子敷在傅归荑额头上。   太医院的太医们这几天就没敢离开东宫,他们过来后看见床上的人奄奄一息,心里比谁都急。   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又是灌药又是扎针,这位贵人的状态愣是越来越差,大家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了,再看着太子殿下逐渐阴沉的脸吓得都不敢睡觉。   “有什么就直说。”裴璟不咸不淡看了太医一眼。   太医们惶惶瑟瑟跪在地上,最后还是院判哆哆嗦嗦告诉他,傅归荑连日来没有吃多少东西,如果再强行灌药只会加重病情,甚至把身体搞垮。他还说傅归荑的病在心结,身体只是心病的外在反应。   裴璟听后淡淡哦了一声,问太医有什么好办法。   太医当然不敢说只要太子殿下您离她远点,自然药到病除,为了保住脑袋,他最后提了个折中的办法。   “或许到熟悉的环境,贵人会好些。”   裴璟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凝视昏迷的傅归荑,她的眉毛无意识轻轻拧着,看上去很不舒服。   他一晚上没叫旁人进来伺候,自己一直在给傅归荑换帕子,不知道拧了多少条帕子后她的温度依旧高得吓人,裴璟无奈叹了口气:“我有那么可怕吗?”   这话裴璟说得实在没底气,放眼整个天下,恐怕没几个人不怕他。何况傅归荑离家千里,几乎等同于孤身一人来到南陵皇宫,又时刻背负着女扮男装的秘密和找哥哥的重任,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裴璟的试探无疑是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前几日被他戳破身份后,提出的条件更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太累了,却又不能宣之于口。父亲母亲告诉她不用这么辛苦,他们可以从宗族过继一个孩子来承担世子之责。   然而傅归荑不愿意自己的哥哥就这样在世人眼中病逝,她始终相信他还活着,宁可自己顶上这个世子之位也绝不拱手于人。   若是日后哥哥回来了,其他人怎么会甘愿让出位置,可如果不让,哥哥怎么办?   况且镇南王府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不少叔伯兄弟觊觎镇南王的位置,常年盯着她这个世子。傅归荑不敢行差踏错,父亲为了她的任性亦被架在烈火之上烹烤。   裴璟照顾傅归荑一晚上,在天蒙蒙时吩咐人备好轿撵,亲自把人送回长定宫。   这是裴璟自从掌权以来第一次退步,依照他原本的计划,傅归荑进了东宫,就不要再想出去的事。   他的东西,自然要放在他眼皮底下,谁也别想动。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无论是她是装病也好,还是真病也好,裴璟的确动了恻隐之心,为她退了一步。   按照他往日的脾气,她哪怕死也要死在他的地盘上。   或许裴璟是看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他在北蛮为质时也曾忍饥挨饿,生了重病无人可依,全靠一口气吊着,他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   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裴璟将人放在她自己的床榻上时,傅归荑罕见醒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若是你熬不过去,那就是你的命了。”裴璟淡淡道。   傅归荑迟钝地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然而身体实在是不允许她进行过度思考,很快她又昏睡过去。   裴璟站起身问:“她那个长随什么时候到。”   赵清躬身回:“奴才已经快马加鞭叫人去请了。”   裴璟扫了一眼这间屋子,全是按照宫内统一的制式布置的,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好好照顾她,再让太医过来候着,需要什么直接到东宫取。”裴璟甩下一句话后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傅归荑回到自己的居所,哪怕她没有意识,但熟悉的环境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身体。枕头是她熟悉的高度和柔软度,阿意喜欢晒枕头,阳光的气息闻起来有家的味道。还有身上盖的被子不轻不重,床垫软硬刚好……   所有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她没有被人发现身份,裴璟也没有威胁她,更别说对她提出那样的要求,她只是个普通的世子。   傅归荑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哥哥回来了,她也再不用做世子,一家人团聚在一起。   翌日,睡足了的傅归荑缓缓睁开眼,很快认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刚一动就被靠在床沿的人发现。   “世子,你终于醒了。”   傅归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清人后张了半天嘴才发出声音:“阿意……”   邓意看上去很憔悴,他迅速起身查看,嘴里念叨:“醒了就好,你吓死我了。”   傅归荑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敢相信裴璟居然这样就放过她了。   “你……”傅归荑想要伸手去确认一下这是不是梦。   邓意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掌,迅速塞进被窝里。   直到切实感受他的体温,傅归荑的心才终于踏实,没过多久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一次醒来时,身上的高热完全褪去,再也没有烧起来。   傅归荑完全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阿意,我好饿。”   邓意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傅归荑拿起筷子时才知道,从她昏迷开始已经过去整整六天了。   邓意给她夹菜,语气半是责怪半是抱怨:“下次可别喝这么多了,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小心为上,幸亏这次有惊无险。”   傅归荑听后皱了皱眉:“知道了。”   她自己也没想到这次病了六天,那边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一想到这,她的心紧了紧。   邓意说,自己是因为在摘星楼喝醉了酒才错过第二日的出宫时间。在摘星楼的那一晚上又不小心受了凉,导致突发高热,宫里的太监在她的要求下送回了长定居。   本以为过两日就会好,谁知越来越严重。侍候的人这才觉得事态紧急去回禀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立即就派人找到邓意,请他回宫照顾。   邓意不眠不休地照顾傅归荑三个日夜后,她终于睁开了眼。   邓意劫后余生地拍了拍胸口:“好险太医院临近年关没什么人,又听说东宫那边出了事把太医都叫过去了,咱们是无足轻重的世子,得亏没轮上,否则你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傅归荑听后扯了个笑容,悻悻然道:“你说的对。”   她还在烦恼用什么理由来遮掩这几日的事情,没想到裴璟已经为她找好借口。   傅归荑默默计算着,拖了七天,不知道裴璟对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若是没了想法自然好,她可没自大到裴璟是因为爱上她才会对她做出那些事,顶多是瞧个新鲜。   新鲜。   傅归荑放下筷子,忽然风牛马不相及地问了一句:“阿意,你说普通的女子,她们究竟是什么样的。”   邓意愣了片刻,疑惑地啊了一声。   傅归荑觉得自己脑子可能还没清醒,尴尬地移开眼:“当我没说。”   她的想法很简单,裴璟觉得她新鲜,可能是她与众不同的行为举止。若她变得不新鲜,与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一样,那裴璟也没必要非抓着她不放。   可邓意听在心里,却是心疼傅归荑。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本应该无忧无虑,每日赏花喝茶,再叫上几个小姐妹去踏春,最大的烦心事估计就是想哪家的少年郎会是自己夫君。   她承受太多不应该她承受的东西了,看着傅归荑短短几日又消瘦不少的双肩,邓意的眼眶微微发酸,头悄悄侧开了些。   傅归荑察觉到邓意的异常,连忙关切道:“怎么了?”   等她强行命令邓意看着她时才发现他的眼角通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傅归荑知道他又在为自己委屈,其实她真的不委屈,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心却暖暖的。   “这个好甜,”傅归荑装作没看见,她夹了一块点心放在邓意面前,哄小孩似的:“吃掉它,一切都会变好的。”   邓意笑出了声,一口咬掉。   傅归荑眉眼弯弯,认真道:“阿意,谢谢你。”   裴璟刚收到傅归荑能吃东西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从东宫赶来,进门就看见这一幕。   傅归荑笑逐颜开,眼角上扬,很高兴的样子。   只是这快乐,与他无关。   作者有话说:   裴璟:心软的代价是放老婆去跟别的男人亲密,气死了 第10章 夜幕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我睡得着?   “太子殿下到!”   赵清的嗓音比任何一次都高都尖,生怕里面两个人听不见,若是有人仔细分辨,会发现里面有一丝丝颤音。   傅归荑闻言往外一看,裴璟站在大门口,面如沉水,眼中的寒霜几乎要溢出来。   她吓得手指不稳,筷子啪地一下落在地上,直到邓意推她才回神。   “臣参见太子殿下。”   傅归荑跪下行礼,邓意跪在她旁边。   裴璟慢慢踱步过来,最后在傅归荑面前停下,他冷冷盯着脚下的人沉寂片刻,不变喜怒道:“傅世子请起。”   傅归荑胆战心惊地起身,只是头一直低垂着,眉毛拧成一团。   心里却不住地打鼓,裴璟过来得也太快了。若是等会他直言要求她完成那日的交易,她如何跟邓意解释。   “傅世子,”裴璟开口了,“那晚上孤与世子相谈甚欢,不小心多饮了几杯,害得世子生病,实在是抱歉。”   裴璟语调平缓,傅归荑仍然不住地微微颤抖,生怕他下一个蹦出来的字是她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更让她担忧的是,如果被邓意听出什么来,那可就糟了。   傅归荑轻咬下唇,做足了心理准备,缓缓抬头对上裴璟的眼:“不敢,为太子殿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是我自己身子骨弱,怨不得殿下。若您还想继续探讨未尽之事,可等臣好了您再宣臣觐见,万一过了病气给您,臣万死难辞。”   她在隐晦地告诉裴璟,自己没有抵赖的意思,只不过现在身体还没好透,若是让他如上次那般扫兴可就不美了。   裴璟听懂了傅归荑的言下之意,更看懂她眼底的恳求。   她在求他。   清冷的双眸微微张大,上方浓密的睫毛细密地抖动,淡色发白的嘴唇轻轻咬着,神情更是局促不安。   傅归荑不想让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被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这个叫邓意的。   裴璟当然不会认为是因为她喜欢邓意,若他猜得不错,傅归荑怕是想瞒过所有人,不仅是邓意,更是镇南王。   但他依旧在看见两人亲密相处的那一幕时动了怒,这怒火来的莫名其妙却实实在在,他甚至想当场就把傅归荑抓回东宫。   这个想法直到刚才傅归荑用眼神乞求他时才悄然打散。罢了,她的身体才有点起色,太医说她现在经不起吓,他也没必要急于一时。   他本人也并没有这种把床笫之事宣告天下的癖好,这对他来说本就无足轻重,别人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既然傅归荑不愿意,他也乐得做个好事,对猎物网开一面才不会逼得它们破釜沉舟,弄得鱼死网破。   他的目的不是要逼死她,况且她手中的东西他也势在必得。   裴璟沉声道:“既如此,明日傅世子便好好休息,不必去学堂。”   傅归荑心道他的意思是只给自己一天时间准备,暗骂他心急,但面上不仅不能反驳还要感恩戴德:“多谢太子殿□□恤。”   裴璟见她眼中闪过愤恨之色,又不得不垂头谢恩的样子比之前在东宫拒人千里的模样顺眼多了。   裴璟示意赵清将东西拿过来,赵清嘴里叨念:“这里是几支上好的百年老参,太子殿下特地吩咐奴才从私库里找的,还有一应的补气补血的药,请世子过目。”   傅归荑淡淡扫了眼,脸上看不出情绪,嘴里又说了句道谢的吉祥话。   赵清见两人气氛冷淡,心说傅世子也太不会看人眼色了。平常人若是能得太子殿下赏赐,哪个不是感激涕零,恨不得三跪五叩地谢恩,搁她这儿就轻飘飘地一句谢,颇有些不识好歹。   他想太子殿下肯定只是觉着傅世子这样的人新鲜,过两天那个劲头过了说不准都想不起这是谁,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没得手,若是得手了可能感觉也就那样。   赵清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多年,深知殿下最讨厌的就是不识时务的硬骨头。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点肉疼,早知道少拿两根,这老山参在外面可是无价之宝。   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裴璟甩下一句“好好养身体”便离开了。   等人走后,傅归荑的心才算彻底放下。   “这太子殿下……”邓意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   傅归荑身体一僵,心想难道邓意发现了什么,她动了动喉咙,发出一声难听的“啊”。   邓意没注意到傅归荑的异常,自顾自地掀开木匣,里面用红绳绑了一捆人参,个个全须全尾,形状完美。   “我是说,这太子殿下看上去也不像传闻中的不近人情,”邓意合上匣子温和笑道:“我瞧着这确实是好东西,苍云九州可寻不来。”   苍云九州多为草原,盛产骏马,驴羊,上好的药材和丝绸这一类的东西一直是有市无价的宝贝。   傅归荑暗自长舒一口气,方才真是吓到她了,还以为邓意看出什么端倪。   “收起来,到时候带回去给父亲母亲。”傅归荑看也不想多看一眼。   邓意却不同意:“你也要顾着点自己,这样,我给你拿一支炖了喝,剩下的咱们带回去。”   傅归荑皱了皱眉,闷闷道:“我不喝。”她一点也不想碰裴璟的东西。   邓意劝了半天也没劝动她,最后只能人参连着木匣收进箱子里。   这一晚上傅归荑都睡得不安稳,她又梦见了裴璟。这次裴璟没有再拿刀夹在她的喉结上,而是将她压在卧榻上,手脚并用按住她的挣扎不止的四肢,最后他俯身堵住了她尖叫的嘴……   傅归荑醒来后,虚虚握拳狠狠来回摩擦双唇,直到快被擦破皮才肯罢休。   她从没有觉得一天过得这么快,只是浅浅睡了两觉,太阳就已经从东边落到西边。   “世子,你脸色怎么这样差?”邓意满脸担心:“要不明日再休息一日。”   傅归荑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睡得久了些。”   裴璟只给了她一日,若是贸然忤逆恐怕生变。   第二天,傅归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去上书房,乌拉尔和池秋鸿一见她就围了上来。   乌拉尔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你没事吧,可急死我了,你家那随从不敢对府里的人说你失踪的事情,求我到处帮忙打听,都怪我没用,也没什么办法。”   池秋鸿一回来也听说了傅归荑生病留在宫中的事,他觉得肯定是自己拉着人喝酒才害傅世子受凉,满脸愧疚地向她道歉,又给她捎了一瓶上好的补药。   傅归荑面对两人的关心,颔首道谢:“多谢关心,我已痊愈。”   乌拉尔还想说什么,太傅已经进了学堂,他只能坐回位置。   池秋鸿则一直在偷偷观察傅归荑的神色,做好了一旦她有半分不适就冲过去的准备。   傅归荑则是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对周围的一切保持高度警惕状态,生怕裴璟忽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把她带走。   战战兢兢过了一天,无论是东宫的口谕还是裴璟本人都没出现在她眼前。   安然无恙躺下的时候傅归荑还觉得不可思议,异想天开地猜测裴璟说不定对她又不感兴趣了。   又过了几天,裴璟依旧没有露面,对她也没有别的吩咐,就像人不在皇宫似的。   傅归荑乐见其成,她可不会上赶着去问裴璟为什么还不睡她,她巴不得裴璟永远别想起她。   事实与傅归荑猜的八九不离十,裴璟本想第二日就把人提去东宫,可结果下面来报,在京城附近发现了北蛮皇室的漏网之鱼。   裴璟马不停蹄地亲自带人去抓捕,他当年从北蛮宫廷离开时就发誓,一定要屠尽北蛮皇室,一个不留。   一去就是五日,回来时已是华灯初上。   裴璟满脸阴狠,眉宇间肃杀之气叫人望而生畏,大步流星地走近东宫,行走间衣袂飘着淡淡的血腥,太监宫女们远远看见他齐齐伏地跪拜,头埋得极低,个个都瑟缩着身体。   “太子殿下,您这是……”赵清迎了上来,他看见裴璟胸前,衣摆都染了红,尤其是宽大的袖口上还有一大片血迹,吓得魂飞魄散,叫嚷着要去请太医。   “孤无事,这是北蛮人的血,可惜布下天罗地网还是逃了一个。”裴璟提到北蛮人时脸色阴沉骇戾,迫得周围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清小心替裴璟脱了沾血的外袍,发现胸口处透着暗红,连忙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裴璟眉头都不皱一下,他面无表情问起傅归荑,在听到赵清说她脸色一日比一日好后沉冷地笑了笑。   赵清低下头不敢看他,更不敢随意揣测太子殿下的心思,默默做好手中之事。   裴璟沉寂了片刻,声音发寒道:“把她给孤叫来,现在。”   傅归荑还在梦里,活生生被赵清叫了起来,他来的时候头上和肩膀上全是雪。   “傅世子,太子殿下急召,请您受累跟奴才去一趟东宫。”   邓意皱着眉帮她穿好厚实的斗篷,扣子系到最上一颗,勒得傅归荑有点喘不上气。   傅归荑有点窒息:“阿意,太紧了。”   邓意挥开她捣乱的手,念叨着:“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晚过去。”   傅归荑心里冷哼,这么晚了能有什么正经事。   这五天她已经充分做足了心理准备,若是裴璟还对她心存旖念,她便大大方方任他索取。   傅归荑自认没什么特别的,裴璟这样的男人看遍美色,一定会很快对她失去兴趣,如果自己总是推搡拒绝,说不准反倒引起他的征服欲,再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她估计今晚上不会很快回来,安抚地拍了拍邓意手背:“没事的,你先睡。”   邓意瞪她一眼:“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我睡得着?”   傅归荑心虚道:“他不知道我是女的,你别疑神疑鬼。”   等她再一次踏进裴璟寝殿时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平静。   尤其是她看见裴璟几乎算得上半.裸地躺在床榻上。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哪个正经人会晚上约女孩子出去? 第11章 中毒 他俩不会天生八字相克吧   东宫地龙烧得旺盛,热得她浑身不自在,鬓角和后背冒了层细汗,粘腻难受。   “傅世子杵在那里做什么,过来。”衣衫不整的裴璟朝她招了招手,声音有些慵懒。   傅归荑垂下眼眸,声音听不出情绪:“太子殿下若是身体抱恙,臣可以过几日再来。”   她刚刚瞧见裴璟右肩上缠着一圈白色绷带,隐隐透出些暗红。心想不知道是什么人能伤了他,真是干得漂亮,替自己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转念一想,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那点破事,真是不要命了。   “过来,”裴璟声音沉了下来:“不要让孤再说一次。”   傅归荑在他的地盘上不敢明目张胆忤逆他,不情不愿地慢慢挪了过去。   裴璟身上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珍珠白中衣,在烛光下反射出点点暖黄的光。他的头发随意用一根玉簪束起,懒懒斜靠在床头,正抬眸朝傅归荑望过来。   褪去太子华服后少了几分让人畏惧的冷漠威严,他更像是书香世家的翩翩公子,双眸好像盛满了柔和的光。   傅归荑知道这些都是错觉,裴璟是一只沉睡的野兽,若是被他的表象所迷惑必定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太子殿下夜晚急召有何吩咐?”傅归荑低头躬身,垂在衣摆两侧的手悄悄蜷了起来。   裴璟轻笑一声,故意说得暧昧:“大晚上找你,你觉得能有什么事?”   傅归荑的十指紧了松,松了又攥紧,最后两眼一闭,抬手去解身上的衣服。   既然躲不开,不如速战速决,明日她还要去上书房。   傅归荑想的很清楚,裴璟既已知晓她的身份又没有声张,无疑是同意用傅家的骑兵和她来交换犯下的欺君之罪。   眼下他对她势在必得,无意义的反抗只会让自己受苦。她不能因为受伤而耽误学习进度,三个月,她一定能通过下一个考核,届时裴璟再无理由阻止她归家。   现在最难的不是忍受裴璟,而是如何再短时间内找到哥哥。   傅归荑长睫微垂,手指笨拙地解大氅的系绳,谁知邓意像是生怕被人扯开似的,直接绑了个死结。她心里紧张得一塌糊涂,越着急越解不开,手忙脚乱地胡乱用蛮力,结果绑得更紧了。   空气渐渐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裴璟又笑了一声,旋即傅归荑的身前落下一道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其间。   “傻姑娘,我来帮你。”   傅归荑听见他的称呼不知道是恼怒多一点还是窘迫更多一点,在裴璟碰到她手的瞬间立刻落下来,藏在身后。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裴璟的手,这双手一点也配不上他金尊玉贵的身份,手背上的皮肤是微褐色的,有些地方皱皱巴巴,还有几处陈旧的伤痕。指骨既不分明,也不匀称,消瘦而修长,像一节快要枯萎的树枝。   但他的手很灵巧,三两下就将傅归荑弄得乱七八糟的死结解开。   大氅脱身的那一刻,傅归荑打了个寒颤,连忙把头偏过一边。   裴璟不容拒绝地单手掰正她的下颌,紧接着傅归荑面前一暗,温热柔软的东西覆上她的双唇。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从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她脑子空白一片,呼吸微滞,本能地想往后退,就被裴璟另一只手强势钳住后腰,猛地一推将她摁在胸前。   傅归荑抿紧唇,呜咽抗拒着,双手抵在胸前想要推开他。   裴璟的手顺着傅归荑流畅的腰线滑过背脊,最后张开五指成爪伸进乌黑细密的头发里,牢牢扣住她的后脑勺往自己的方向带,逐渐加深这个吻。   傅归荑不肯让他得逞,咬紧牙关。   裴璟嗤笑了一声,放开她的下颌转而去解她的腰带。   “不……唔……”傅归荑慌忙开口,却正好落入裴璟的算计,他趁机撬开唇舌,疯狂地吞噬着她的呼吸。   傅归荑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她依旧忍不住害怕,裴璟的吻凶狠急切,舌尖掠夺口中的每一寸领地,像是在迫切地打上标记似的。   他身上特有的檀香味铺天盖地地包裹她,使得昏沉的脑袋愈发不清醒。   傅归荑好几次想要不顾一切地甩开他,夺路而逃,然而一想到她身后的镇南王府,最终无力地垂下双手,呆愣在原地任由他施为。   殿内很安静,静到她能听见烛火燃烧的火星声。可她脑子里却很吵,黏腻的水渍声,紊乱急促的喘息声,还有陌生的低吟交杂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她的还是裴璟的。   傅归荑觉得自己要疯了,害怕,羞耻,无奈轮番涌上心尖,逼得她喘不过气,双腿几乎快要无法站立。   就在胸腔中的气几乎快要耗尽时,裴璟总算停了下来,他微微抬头,垂眸凝视着她。   接着昏黄朦胧的烛火,傅归荑清晰的看见了裴璟眼中的欲.念和她逃不掉的命运。   她轻咬住微麻的下唇,颤声道:“愿太子殿下怜惜,明日我还要去上书房。”   裴璟动作一顿,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还想着上课的事,旋即哑着嗓子轻笑道:“傅世子如此勤勉,堪称表率,这次就由孤亲自奖励你,可好?”   说完,揽在她腰间的臂膀稍一使力,猛地把人打横抱起往床榻上走。   傅归荑的后背刚碰到柔软的床垫,裴璟便欺身压了上来。   他也不着急继续往下,而是用粗糙的指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喉咙,好奇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居然跟真的一样。”   傅归荑本以为马上就要被裴璟就地正法,心里正紧张着,谁料他临了还有兴致问起这玩意儿,虽然疑惑但还是答了:“这是苍云九州民间的一种奇.yin巧技,放入一枚特制的喉珠即可。”   裴璟不依不饶:“所以你这里面是有一颗珠子,平日不会影响吃饭喝水么?”   傅归荑皱了皱眉,心说平日雷厉风行的人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她实在是不想多跟裴璟说一句话,只求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去。   但她还是强忍着不耐回话:“一般喝水没问题,吃饭之前需要将它拿出……”   话音未落,脖颈被用力掐住,裴璟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声音发寒:“傅归荑,所以上次在东宫,是你故意的。”   傅归荑没想到这种时候,裴璟居然还在试探她,掐住脖颈的手指慢慢收紧,她快要无法呼吸,胸口闷闷地疼。   上回已经领教过裴璟的喜怒无常,这次对他的阴晴不定又有了新的认识,她下意识双手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扯。   傅归荑微微张开眼抬眼看去,裴璟的侧脸一半在光里,一半是阴影,唯独那双眼睛犹如地狱修罗般阴戾。   她的心跳得极快,死亡般的窒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裴璟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忤逆他,于是把手放了下来,做出顺从的姿势。   “我、我没有……”她的声音破碎嘶哑:“我是真的难受……”   裴璟端详她脸上的神情片刻,想到自己看见傅归荑偷偷硬塞食物的样子又觉得她不像是在说谎。   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些,掌下的人便迫切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傅归荑的脸因呼吸不畅而憋得通红,双眸含着氤氲的雾气,黑睫上也沾上了细小的水珠,她的嘴唇因为他而变得艳丽饱满。   她瘫软地躺着,像一朵含羞盛放的玫瑰。有的人选择驻足欣赏,而有的人则会选择将其采下收入囊中,独自占有。   而他裴璟一直都是后者。   他放开傅归荑的脖颈,又换成轻抚,惹得她一阵颤栗。   裴璟俯下身,用气音在她耳边亲密地呢喃道:“没有最好,反正你别想再故技重施,今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过你。”   刚说完话,他一口咬住脖颈中间的凸起。   傅归荑因他的动作而瞬间僵硬,全身血液倒流。那一刻她觉得裴璟咬住的不仅仅是她的喉咙,还是她无力反抗的命运。   她难以忍受地仰起头,微张着嘴呼吸,极力控制想把人踢下床的冲动。   眼前是明黄色的床帐,这种颜色太刺眼了,刺得她眼眶中的泪不住地往外涌。   傅归荑干脆闭上眸子,将今夜当作一场噩梦。   赵清在外面候着,这次他还是贴心地准备了个太医安置在偏殿。   经过上次,他对傅世子的羸弱有了深刻的印象,想到太子殿下的体型和体力,他觉得太医迟早会排上用场的。   果不其然,殿内不久就传来一声惊呼。   赵清第一时间就叫人去请太医,等门从里面哐当一下打开时立即带人冲了进去,只不过为什么开门的是傅世子?   傅世子神色慌乱,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发丝凌乱,眼角微红,一看就是被疼爱过的样子。   他急忙迎上去,眼睛却不敢直视傅归荑:“世子可有哪里不适?”   傅世子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羞恼地朝内室转过头,冷冷道:“不是我,是太子殿下。”   赵清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傅世子急急忙忙扯到塌前。   裴璟正平躺在塌上,脸色惨白,双眸紧闭,眉头微拧着,他胸前的白色纱布隐隐透出黑红色的血。   赵清艰涩地咽了咽喉咙,没想到太医的用处依然与他预料的大相径庭。   旋即偷瞄了眉头紧皱的傅世子,心里盘算着他俩不会天生八字相克吧。   傅归荑神色冷淡,五指虚握成拳,用力擦拭嘴唇。   裴璟看着像是中毒。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嘻嘻,恶人自有天收。   裴璟:我恨啊…… 第12章 被困 不能让殿下达成所愿,是臣的错   裴璟中毒这件事是绝密,整个东宫因他的突然倒下而陷入极度的紧张。   傅归荑本想趁乱先离开,被眼疾手快的赵清强硬留了下来。   赵清客气道:“现在太子殿下如何中的毒尚未可知,傅世子您是殿下昏迷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不能离开。”   傅归荑冷笑:“我进来之前你们已经搜过身,总不可能是我下的毒?”   赵清心说看你一副巴不得太子殿下永远别醒来的表情,若不是他亲自检查过,恐怕他也很难不信是傅归荑动的手。   赵清神情严肃:“不敢,只是太子殿下中毒一事兹事体大,所以有劳傅世子等殿下清醒后再定夺您的去留。”   傅归荑知道裴璟受伤这件事不能走漏风声,沉吟片刻扯下随身玉佩递给赵清:“烦请公公派人去长定宫通知我的长随一声,就说我与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商,需要四五日,让他不必担心。”   赵清神色稍缓,恭敬地双手接过,保证一定把东西和话带到。心里却在嘀咕,傅世子对她这长随未免也太看重了,可不像一般的主子对仆人,倒像是小辈向长辈报备行程。   傅归荑找了个离裴璟最远的厢房住下,一日三餐皆在屋内,无事绝不踏出房门一步。   她还问赵清要来了纸笔,以及《南陵六记》,自个在屋里慢慢看。   赵清本以为傅归荑会闹着回去,已经做好被刁难的准备,没想到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屋子里,一点也不给人添麻烦。   这让赵清对傅归荑又高看了一眼,能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既不急忙解释自证清白,又不惊慌失措鲁莽行事,这份从容着实罕见。   换做普通人早就吓得六神无主,说不准情急之下还会做出点荒唐事。   而她直到太子殿下醒来前也没多问半个字,提半点多余的要求。   整个人冷冷清清的,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随时能抽身离去。   事实上太医已经得出结论,是裴璟胸口的那一道划伤带的毒,只不过毒素很少,他的身体素质又异于常人,因此隔了很久才发作出来。   裴璟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在他昏睡的这三□□堂有无异动。   他年幼去北蛮为质,离开故国多年根基尚浅,再加上掌权的时间不够长,许多世家门阀看似已被他打压得匍匐在地乖乖听话,实则一直在暗中蠢蠢欲动。   所以他才会召集世子进京为质,来警告他们背后的家族不要轻举妄动,尤其是不要与南陵世家暗中勾结。   裴璟得知有几个不怕死的这几天试着蹦跶了一下,他闭了闭眼,手指烦躁地揉上额角。   一年,他一定会在一年内拿到傅家的骑兵和池家的矿山,掌握了这两样的东西,他再也不必受门阀世家的掣肘。   “她人呢?”裴璟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在昏迷前做的事。   赵清立即会意:“傅世子这几日一直待在西侧的厢房里。”他又把傅归荑传出去的话,还有要的东西,以及这几日吃的,用的,事无巨细地报给裴璟。   裴璟听后切齿道:“一句都没问孤。好得很,叫她过来。”   赵清领命。   傅归荑那日认出裴璟是中毒后就知道她必定无法顺利离开,这几日闭门专心读书,顺带写了点东西。   赵清过来传话时,她刚好收笔。   裴璟淡淡扫了眼傅归荑,她表情漠然,清冷的双眸里既没有愤恨恼怒,更没有激动关心,仿佛他裴璟在她眼里与其他陌生过客没什么两样,无法牵动她的情绪。   裴璟心里莫名冒出一股火气。   “过来。”裴璟胸口燥意上涌,声音变得沉厉,伺候久了的人都知道他这是心情不好的表现。   傅归荑面如常色,不卑不亢地走到他榻前跪下。   裴璟斜倚着迎枕,冷冷看着她:“你这是觉得自己有错,提前认罪?”   傅归荑淡声道:“不能让殿下达成所愿,是臣的错。”   裴璟被气笑了:“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自己爬上来动?”   傅归荑身体微僵,好半天没说出话,垂眸遮住眼底闪过的一丝屈辱。   她没想到堂堂一国太子在青天白日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她。   南陵号称礼仪之邦,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裴璟见跪在下面的人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颤动着,羞愤难堪的模样比冷眼寡语看上去顺眼多了,心口的火莫名消散不少。   他不肯轻易放过她,继续逗弄:“傅世子今日若拿不出个章程令孤满意,就别想走出这道门。”   傅归荑强压胸口的火,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双手高举过头献给裴璟。   裴璟不以为意,随手拿了起来,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微微一愣:“这是……”   傅归荑嗓音清丽,不骄不躁:“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满意。”   裴璟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他抬眼示意赵清把人赶出去,最后只留下他和傅归荑两人才开口。   “这都是你写的?”   傅归荑:“是,此乃我傅家的御马,控弓之术,里面还有对不同地形作战所使用的骑兵弓箭、马具改良草图,只不过由于人力物力有限未能付诸实践。”   裴璟盯着手里的白纸黑字,他上一刻还在极力肖想的东西,下一刻就这么轻易到了自己手里,颇有些不真实之感。   “孤怎么能确定,这是真的,而非你糊弄杜撰?”裴璟的呼吸有些急促,指甲在纸上留下印痕:“抬起头看着孤回答。”   傅归荑抿了抿唇,仰头对上裴璟冷然的目光,“我可以用性命保证,以全族人头担保,您可以马上叫人按照图纸打造实践,若有欺瞒我当即引颈受戮,绝不反抗。”   裴璟乌沉沉的寒眸一动不动地盯视傅归荑,看得她心脏如急促的鼓点一般,差点绷不住面皮装出来的冷静。   “傅世子说笑了,孤怎么会不相信你。”裴璟眼底的冷意散了大半,轻轻用手拍了拍榻边,声音略微柔和:“地下凉,跪这么久,累了吧,坐上来说话。”   傅归荑根本不想靠近裴璟,却在他不容拒绝的目光下乖乖起身,挑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上去。   手腕忽然被攥住,裴璟猛地用力往他那边拽,傅归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跌倒在他胸前,她小心控制方向不碰到裴璟的伤处。   可病人毫无自觉,双臂将她转过身后圈在怀里。   裴璟的下颌抵住她的脑袋,戏谑她:“傅世子别动,这次若是伤口再裂开,一个损害龙体的罪名你是跑不掉了。”   傅归荑无法,只能僵着身体等着裴璟查阅完毕。   就着这个姿势,裴璟很快翻完了傅归荑写的东西。他表面泰然自若,实则暗自心惊,傅家的骑兵不愧是天下第一。光是这长弓,弩箭就不知道比南陵的设计精巧多少倍,更何况他们属地盛产良据,要组建一支强大的骑兵绰绰有余。   哪怕是他手底下追云骑最强盛之时,遇见傅家的骑兵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在裴璟浏览时傅归荑也在观察他,悄然垂下眼眸掩去心中惊异。   裴璟翻阅速度极快,但每次停留稍微久一点的都是她研究多年也没想出解决之道的地方,这足以说明裴璟对骑兵深有研究。   幸好,她本来也没打算糊弄他。   “傅世子,”裴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份东西,孤很满意。”   傅归荑听了他的赞誉后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她感觉到桎梏住自己的双臂越来越紧,勒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下一刻,略微粗粝的手指强迫她的下颌上扬,傅归荑不得不仰面对着裴璟。   他的脸骤然放大,猛然堵住她的双唇,疾风骤雨般的吻落了下来。   傅归荑本能地咬紧牙关,裴璟手指发力抵在她咽喉上,她几乎要无法呼吸,不得不张开嘴承受他。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见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喘息声逐渐变大,变重。   她从这个吻中感受出他的激动,像个疯子一样啃噬着她的唇瓣,直到舌根发麻才肯放过她。   过程中傅归荑不敢有其他动作,生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而裴璟似乎就是拿捏住这一点,愈发放肆,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裴璟总算过足了瘾,稍微放开她。   两人鼻尖贴着鼻尖,他眼底的野心被傅归荑一览无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璟还微微喘着,他勾了勾唇角,心情看上去很好,说的话却让傅归荑如坠冰窟:“但是不可能。”   傅归荑清凌凌的眸子冒出火光,愤恨地瞪着他。   她还以为可以靠这些东西打动裴璟,从而打消他对自己的那些个邪念,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裴璟这样执著。   裴璟嗤笑一声:“傻姑娘,你不该轻易地就这样把底牌交出来,只会让有心人得寸进尺。”   傅归荑偏过脸,声音微沉:“这次入宫,我本来就打算将此物献给殿下,并不是什么底牌。”   这下轮到裴璟诧异了,“为什么?”   傅归荑默了默,轻叹道:“因为天下已经不需要‘傅家’骑兵,需要南陵骑兵。”   裴璟听完后明显愣了一下。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傅归荑,跳跃的烛光映着她小巧精致的侧脸,唇瓣紧抿平直成线,羽睫轻垂下的阴影笼罩着清冷的眼。   灯火阑珊处,她看上去落寞又委屈,活像他欺负了人似的。   裴璟不合时宜地想着,她明明看上去那么脆弱,他应该安抚一二才是。可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全是让她在这张床上哭出来的各种方法。   在没发现傅归荑是女人之前,他想过无数种办法得到傅家训练骑兵的方法和武器,威逼利诱,构陷诬蔑,只要能拿到无论什么方法都可以。   裴璟其实从傅归荑一进宫就开始关注她,听下面人说她克己复礼,勤勉好学,不贪财不好色,不居功不冒进,谨言慎行,竟挑不出一丝错误。   他当时不信,只要是人就会犯错,总有弱点。那日他偶遇傅归荑一行人,正想借此机会观察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没想到自己的目光却再难从她身上挪开。   裴璟压下心头蠢蠢欲动的想法,用力捏住她的下颌,讥讽道:“小骗子,差点就着了你的道。你若是没有被我发现身份,大概是想用这些东西换一个免死金牌,以防将来东窗事发,我追究欺君死罪?”   他才不信傅家真的会无偿将东西交给他,不过是博弈的筹码。   既然老天给他这个机会先掌握主动权,那么傅归荑只能也必须遵守他定下的游戏规则。   傅归荑长睫极速抖动,移开目光想掩盖被戳穿的恐慌,垂在身侧的十指指尖不由自主陷入微微湿润的掌心。   气氛陡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傅归荑闻到裴璟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   裴璟突然松手,压低嗓音:“今天这些东西确实很重要,暂时先放过你,去把赵清叫进来。”   傅归荑还以为今日在劫难逃,没想到裴璟居然放过了她,僵硬的肩膀陡然一松。   她如释重负道:“是。”   腿脚利索地往外逃,转身瞬间嘴角下压,面无表情地抬手擦拭湿润红肿的嘴唇。   赵清进来的时候裴璟眉头紧皱,额头冒了一层密密的细汗,顺着两鬓哗啦啦往下落,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叫太医,孤的伤口裂开了。”   裴璟仰面躺在塌上,双指并做一指放在嘴角慢慢摩挲,回味着刚才的吻。   傅归荑想以退为进,殊不知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下一次,一定要让她狠狠哭出来。   作者有话说:   裴璟:不是我不想要,是我现在做不到。一定要让老婆第一次就感受到我的实力。   傅归荑:别碰我! 第13章 商议 她真是该死的招人。   傅归荑身心俱疲回到长定宫,面对邓意担忧的眼神摇了摇头,告诉他自己没有暴露身份。   邓意见她一脸倦色,也不多问,体贴地为她准备好热水,又默默守在屋外,手里攥着报平安的玉坠。   这玉坠是真正的世子傅归宜的东西,那日东宫的人送过来时他吓了一跳。   傅归宜的每样东西,傅归荑都很珍惜,这枚玉坠更是非不得已绝不离身。   邓意想到这三日她几乎杳无音讯,若不是这枚玉坠他早就想办法闯入东宫弄个清楚明白。   她恐怕也知道他会如此,所以才用这样贵重的东西来告诉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人终于平安归来,邓意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揉了揉青黑的眼底,他长舒一口气。   隔间里,傅归荑整个人埋在水下,想要将属于裴璟的气味统统洗干净。   她从小对气味敏感,裴璟身上的檀木香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檀木明明是一种安神香,可放在裴璟身上却让他骇人的气势更上一层楼,沉重压抑,安神变成了惊魂。   大家知道她喜欢喝酒,其实是因为酒香能掩盖大部分其他味道。   傅归荑不喜欢与人接触,其一是减少暴露身份的风险,其二就是不能接受众人身上各异的熏香。久而久之,她身上自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哗啦。   傅归荑从水下冒出头,白玉细长的五指搭在浴桶边,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滴。另一只手随意抹掉脸上残留的水渍,移至双唇时微微用力,擦出滴血的嫣红色。   她靠在木桶边缘,仰头双眸微眯盯着浮雕横梁出神,裴璟这个人着实叫人捉摸不透。   上京之前她与父亲密谈过多次,两人一致认为裴璟这样极致追求权利的人,是无法容忍藩王拥有比他还强的实力,眼下不动手只是时机未到,他也未尝不是在观察各路新封藩王的态度。   而傅家的骑兵着实打眼,裴璟迟早会想办法消除此大患。他们还推测世子入京学习是一个幌子,裴璟是想寻他们的错处然后发落背后的家族。   傅归荑入宫后谨小慎微,不敢踏错一步。唯独在上书房回答裴璟的问题上有些出风头,这也是怕三十大板打下来自己会受伤,若是被太医验伤极有可能会暴露身份。   她与父亲都同意找适当的时机将东西主动上交,在裴璟面前落个好。   况且她的身份始终是个定时炸弹,若真有一日暴露,能用它换得一线生机。没有被发现是最好的,她会在找到哥哥之后,学成归家之前将东西双手奉上,以换取镇南王府世代平安富贵。   裴璟能够在短时间内统一南北,本身并不是个迂腐的人,甚至可以说非常大胆。   他当年力排众议,下达诏令“科考不以出身论”,打破了南陵官场由世家大族荐举制度,追求平等竞争,甚至连最令人不齿鄙夷的商人也有同样的机会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这条诏令动了南陵世家的根基,裴璟自然也不好过,听说最多的时候他曾一个月内遭遇十六次刺杀,几乎夜不能寐。   好在他命大,熬了过去,又在短时间内网罗了一批能人异士为他所用,个个忠心耿耿,迅速巩固他的权力地位。   父亲也是因为裴璟的这项政策最终才决定向他投诚,他愿意给天下人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包括他们这群“新南陵人”。   傅归荑在入京前听得最多的是裴璟独断专行,心狠手辣,他喘过气后整整一个月,午门的血就没有干涸过。   从未听说过他有好女色这一条。   他年纪轻轻位高权重,东宫别说是太子妃,连个侍妾也没有,整日不是在追杀北蛮漏网皇室,就是在与世家大族斗智斗勇。   裴璟拿捏她,无非是想让她乖乖交出东西,帮助他早日扫除阻碍。   他现在还抓着她不放,莫非是因为不确定东西的真假?   看来裴璟这个人疑心很重。   傅归荑站起身,发梢的水珠从莹白圆润的肩头滑落,流淌过大片的雪白肩背,最后没入热气氤氲的水中。   她随意拢起湿润的乌发往上盘起,更显肩薄脖瘦,仿佛风大一点就能吹倒。泡过热水的脸颊红润剔透,清冷的眉眼也沾上一丝妩媚,如同芙蓉开面,我见犹怜。   出了浴桶,傅归荑随手拿起棉巾擦拭全身,又熟练地将束胸布裹了厚厚一层。   她虽瘦,某些地方却丰腴异常,换做普通女子可能会欣喜自己体态玲珑,凹凸有致。然而对她来说这是一场灾难,即便是在夏天,傅归荑也不得不穿上厚衣服来遮盖女性特征。   傅归荑皱着眉将束胸布狠狠扯紧,猛然倒吸一口凉气,方才在泡澡的时候胸口酸胀难忍,现在束胸布裹上去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憋着一股劲扣上鲛绡内甲,冰冷的质感激得她一阵颤栗。   鲛绡内甲刀枪不入,遇水不透,遇火不焚,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父亲说这是傅家祖上某个有仙缘的老祖宗留下来的,他幼年拜师于一个名为天虚山的地方修行,飞升前回到傅家留下了鲛绡内甲。   真假已经不可追溯,不过这东西确实帮了傅归荑很大忙,上次靠它才能瞒过盯着她换衣服的小太监。   接着是穿里衣,长衫,夹袄,外袍,最后捆好腰带。   穿戴整齐后傅归荑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单薄,唯独腰部还是凹得十分明显。   她除非在镇南王府绝对安全的地方,否则永远都是穿戴好的样子,即便是晚上睡觉也不会脱下衣服,以防突发事件来不及伪装。   傅归荑打开门,让等在门外的邓意回去休息,自己躺回卧榻思考接下来如何与裴璟周旋。   看他今天的样子,似乎对傅家的东西比对她更感兴趣。这是件好事,说不得拖到后面裴璟就对自己没了兴趣。   但也摸不准他哪天又想起自己,若是他能一直受伤该多好……   她从没想过裴璟喜欢自己的可能性,他只是不忿自己被欺骗,要她付出相应的代价。   傅归荑眼神微暗,无意识摸了摸缠在手腕外侧袖弩,轻咬下唇,努力丢掉脑海中要命的想法。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东宫众人。   裴璟连夜召集手底下的人再次确认傅归荑画的图纸是真是假,书房里的将军们捧着纸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尤其是统领追云骑的季明雪。   季明雪家里本是江南商贾,从小算得上衣食无忧,他不爱经商,喜欢骑射,更喜欢行军打仗。   可偏偏南陵有规定商贾之家不得入仕,无论文官还是武官,皆要有门阀世家的举荐信才行,若是无举荐,参军到最后至多是个百夫长。   幸运的是,季明雪遇到了一个好时代。   裴璟的诏令一出,他便迫不及待去参加武举科考,成为裴璟改革后的第一个武状元那年才二十出头,更被裴璟选入追云骑,三年后因为优异的表现就任统领一职。   季明雪因为做了官,家里果断放弃所有生意随他入京,季家大半身家几乎到最后都落到了裴璟手里。   为了防止官商勾结,南陵才不允许商贾入仕。   裴璟灵活地变通了一下,若是为官,家里三代以内不得从商,否则革除官职,往后三代不得科考。   季明雪声音发颤:“不知道这是哪位天才之作,尤其是弩最后连发装置的构思实在是……实在是妙不可言,我,臣想结交这位天纵之才。”   话音刚落,周围讨论声戛然而止,气氛陷入沉寂。   裴璟端坐在书桌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季明雪,旋即目光又落在自己面前这份图纸上,除了他手上的是傅归荑的亲笔,其他人都是临摹样本。   她真是该死的招人。   明明连人没出现,设计的东西也残缺不全,她就是能轻易引起其他人的兴趣。   裴璟暗自切齿着,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说不准还有多少人在偷偷觊觎她,他莫名有种自己的东西被他人惦记的躁郁感。   太子殿下乌沉的双眸看得季明雪的热血慢慢变凉,冷意沿着四肢百骸钻入五脏六腑。   季明雪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诚惶诚恐地跪下认错。   “臣逾矩了,殿下恕罪。”   这样的人才一定是机密中的机密,他不小心激动过头,犯了忌讳。   迫人的窒息感弥漫在空气中,季明雪的后脊骨几乎要被上方冰冷的视线冻僵,就在他快要熬不住时,裴璟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   “依你看,这东西上方加一个匣子存放短箭,牙和挡板嵌入拉杆中部,能不能按照她的设想做出来。”   季明雪闻言双眼放光:“殿下睿智!这样就解决了每次发射都要重新装填,能节约一半时间。有了这连弩,我再遇上傅家的骑兵也能与之一战,不分伯仲!”   裴璟似笑非笑看向季明雪,“给你半个月,够不够?”   季明雪心头一颤,连声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等人都退下,裴璟独坐窗边,白雪簌簌从黑暗的空中落下,寒风钻进修长的脖颈,他却浑然不觉。   裴璟缓缓抬头望向无垠孤寂的天空,目光是比夜更深沉的黑,比雪更薄凉的寒。   倏地,他转过头找长定宫方向。   昏黄的宫灯照亮了旁边的一小块枯树枝干,裴璟看见一抹嫩绿冒出个头。   春天要到了,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   裴璟低头看着图纸上秀逸清雅的字,目光变得柔和了些,浮现淡淡的笑意。   “傅归荑,等开春,我送你一个礼物。”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他肯定不是爱我。   裴璟:老婆,你对我有误解。   大概就是女儿提出了可以制作连弩的构想和草图设计,但是有些地方想不通,狗男主补充了女儿的设计。 第14章 偷潜 她一时间竟不敢回头确认来人身份。   一声惊雷,打破冰雪的封锁。   傅归荑从梦中惊醒,她睁大眼睛直愣愣望向头顶的幔帐,呼吸微滞,心不正常的跳动着。   窗外狂风大作,雨水倾泻,噼里啪啦打在窗框上,连同风吹过缝隙的呼呼声组成阴森的冥曲。   她又梦见哥哥了。   傅归宜消失的那日也下着大雨,她眼睁睁看着哥哥被北蛮人逼得跳入湍急的河水里,瞬间消失。   他临走前摸了摸她的脑袋:“阿荑躲好等哥哥回来找你,千万不能发出声音,知道吗?”   傅归荑记得当时自己还在生病,她用尽力气扯住哥哥湿透的袖角,眼神乞求他不要离开。   傅归宜温柔地掰开她本就没什么力气的五指,笑着说:“别担心,你知道哥哥水性很好,他们抓不到我的。”   傅归宜扯下随身的玉坠塞进傅归荑的掌心,又从她手腕顺走她最喜欢的手串。   “乖乖呆着,我回来就还给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它扔了。”   傅归荑死死握住玉坠,直到父亲寻到昏迷的她也不曾放手。   她很听话,但是深谙水性的哥哥再也没回来。   这次梦里,她也没能抓住傅归宜。   傅归荑五指摩挲着玉坠,经年的把玩,她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它的每一处纹路。   眼角渐渐湿润,她闭着眼睛将玉坠放在唇下,感受它冰凉的寒意。   再睁开眼时,双眸中迸射出坚毅的光。   来南陵皇宫小半载,她终于找到机会查找哥哥的线索。   明日下午又是照例满七日的休沐时间,这次太傅特地向太子请示,允许他们去皇宫藏书阁一楼挑选几本南陵的通史杂记,拿回来学习。   傅归荑听见这个消息时内心一动。   自从上次中毒事件后裴璟仅传召过她一次,问得问题都是与她提出的连弩构想有关,没有其他逾矩行为。   裴璟如她所愿似的,看她的眼神不再如从前那般晦暗不明,语气也变得公事公办。   两人之间关于某种不可言说的交易就此心照不宣地消失,仿佛摘星宴那晚上的部分记忆不复存在。   裴璟大概对她就是一时心血来潮,这阵新鲜劲过了,哪里比得上他的雄心壮志重要。   傅归荑也懒得深究裴璟的心思,她这些天一直在琢磨更重要的事情。   起因是那天离开东宫时,恰好撞上藏书阁的管事前来向裴璟回禀要事。   傅归荑耳力极好,她听到管事说今年京城内的户籍登记副本按例已誊抄完毕,问裴璟是否要过目。   裴璟随意吩咐他将东西直接放入藏书楼三楼即可。   傅归荑暗忖,原来除了户部有户籍登记册,藏书馆三楼也有一份。若是能查阅历年京城的登记册子,就能抽丝剥茧,缩小找哥哥的范围。   傅归荑面如常色地走出东宫,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潜入藏书阁。   那里不仅存放着珍贵的典籍,还包括南陵历任皇帝的起居注等极为私密之物,有重兵把守,很难从外部突破。   正当她绞尽脑汁时,没过几天太傅忽然宣布进入藏书阁挑书的消息。   感觉有些巧合,可傅归荑顾不了那么多,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机会。   翌日上午是个大晴天,春雨过后,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比严冬时更冷。   上书房内,乌拉尔裹紧自己的小棉袄,很没男子气概地小声抱怨:“南陵的春天怎么比冬天还冷,这风直往我骨头缝里钻,穿多厚都没用,夜里凉得睡不着觉。”   他凑到傅归荑旁边,别扭道:“阿宜,你晚上能睡得着吗,要不咱们两凑合一起睡。”   傅归荑手中的笔差点掉下去,她用力攥住笔杆,淡淡道:“我还好,你冷可以找池秋鸿。”   乌拉尔被拒绝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点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他怕这个早产的双生子冷出毛病来,才主动提议。   瞧了眼少年的瘦小的脸,他入冬以来皮肤就是惨白惨白的,双唇更是难有血色。尤其是摘星宴过后生了一场大病,眸子时常失神地盯着某处发呆,精神恍惚好像随时都能倒下。   都怪南陵太子裴璟太小气,这么冷的天他们住的地方连地龙都没用,就几盆炭火,还规定用量。   乌拉尔越想越气,他是来学习不是来受苦的,不由得对裴璟产生一丝怨念。   池秋鸿这时候凑上来聊了两句有的没的,最后将话题引到今天下午的休沐。   他眼神怯怯地看着傅归荑,“我不想去藏书阁,想去射箭,傅世子一起吗?”   乌拉尔不屑地白他一眼,“你是想叫阿宜教你吧。”   池秋鸿不好意思低下头。   傅归荑适时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不了,我最近有点累,还是留在屋里休息。”   池秋鸿见她眼底微微泛着青黑,眉宇间透出疲惫,虽然失望却不再提射箭之事,临走时又留下一瓶补气的药丸和几句关心的话。   傅归荑神情凝重地拿起药瓶,内心感叹池家真是有钱,小小的瓶子精致非凡,上面烧制了龟鹤齐龄的青花纹。恐怕裴璟也如同觊觎傅家的骑兵一样,对池家的家产虎视眈眈。   她望了眼池秋鸿傻二愣的样子,但愿这个池家的嫡子是大智若愚,千万不要跟裴璟硬碰硬。   傅归荑整个上午心不在焉的,内心焦急地等着放堂。   太傅一说结束,她便避开人群匆匆回长定宫换了件暗色衣服,又把袖箭捆在手臂上。   准备好一切后让邓意在外面守着,谁也不许进来。   接着马不停蹄地赶到藏书阁,此时一路上还没什么人,只有两个气息绵长的太监守在门口。   傅归荑亮出世子腰牌,很顺利进入一楼。   甫一进入,扑面而来的墨香弥漫在她周围。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整整齐齐排列成四行,每个书架上又分了十二层,傅归荑的头刚好卡在第七层和第八层中间。   偌大的藏书阁十分安静,偶尔听见零星的翻书声,这里还有几个看不见全貌的人,或穿梭寻找书籍,或倚靠着翻阅。   傅归荑佯装找书,实则是悄悄接近二楼入口,看见门上挂了一把闭合的铜锁。   她小心谨慎地环视四周,发现无人注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细长的铁丝,拨动两下后顺利打开锁,进入二楼。   二楼与一楼布局相似,只不过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阴森恐怖。   傅归荑没有多做停留,直奔三楼入口,用同样的方法进入三楼。   三楼的架子比一楼二楼更多,密密麻麻连一片,一堵堵书墙完全遮挡住后面的视线,昏暗逼仄,窗口投射的日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阴影。   三楼人少,平日也没什么打理,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书霉味,令傅归荑无端联系起与那晚摘星宴后醒来后的废宫。   她被尘土冲得轻咳几声,食指微蜷堵在鼻尖。   傅归荑一路皱着眉找过去,终于在倒数第二排的右侧架子上看见“京城户籍存放记录”的字样。   她一目十行,发现这里果真有历年登记册,压抑住雀跃的心认真仔细地逐一翻找过去十三年的记录。   她的哥哥五岁走丢,无论是何时到的京城必定都会登记在册。   整整三层,粗略估计有一百来册。傅归荑有些头痛地想,是从最近一年往前翻,还是从十三年前开始找。   她时间不多,藏书阁并不是时时刻刻对外开放的,这次闯入三楼已是冒险之举。既然哥哥的消息是最近传回来的,那就从今年开始往前找。   决定后傅归荑便拿起最前端的书册开始翻阅,她的目标很明确,比照哥哥的年龄找入京的男子,譬如今年的册子就找十八岁的男子,去年的找十七岁的男子……以此类推,单独行动的优先于拖家带口的,但也不排除哥哥被其他人救了带入京城。   因此外来人口优先于的本地人口。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傅归荑看完一卷后脖子有些酸胀,她将书册原封不动地放回去,锤了捶右肩又拿起旁边的继续翻阅。   一无所获。   傅归荑渐渐觉得周围的空气有些窒息般的沉闷,压得她胸口闷闷的疼,蹙着眉翻完最后几页,还是没有。   看得入神,她根本没察觉有人在悄悄接近她。   那人身形高大,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步子又快又轻,如同鬼魅般穿梭在更高的书架间,极难被察觉。   他目光幽深,直勾勾盯着前方专心致志看书的人,就像看一只掉进陷进仍懵懂无知的猎物。   为了节约时间,傅归荑目光尚停留在最后几行字,她的手已经去寻旁边的第三本。   刚一碰到个什么东西就察觉不对劲,怎么是热的?   傅归荑愣了下,仰头看去,微褐的手背肤色看得她心惊胆颤,她的指尖像触电一般猛然缩了回去。   背脊被热气侵蚀,炙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背,她整个人却冷得发僵。   她愣在原地,一时间竟不敢回头确认来人身份。   然而压抑沉闷的檀木香已经明确彰显了此人的身份。   傅归荑浑身僵硬,全身的血液倒流回心脏,一时间冷得发颤。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呼吸不畅。   “傅世子,若是孤没记错,三楼应是不对外开放的?”   裴璟的沉厉的声音在傅归荑头顶炸开。   作者有话说:   裴璟:这次又被我抓到老婆小辫子了,总可以成功了吧。   傅归荑:你故意设计的! 第15章 主动 傅归荑踮起脚,仰头吻住他。   紧张又沉默的气氛在空气中胶着。   傅归荑脑子里迅速闪过《南陵律》中关于私闯皇宫禁地的相关责罚,小腹一痛。   这两日她胸口发涨,夜半时被束胸布闷得喘不过气,今早开始腹部隐约有几分绞痛,邓意建议她告假半日。   傅归荑不愿意耽误进度,想赶紧结束学习回苍云九州,南陵皇宫实在不是久留之地,尤其是她不想再撞上裴璟。   谁想到下午,避之不及的人会出现在藏书阁三楼,还正好被他抓到把柄。   傅归荑眼皮一跳,手指僵硬地把手中之物迅速阖上,垂眸慢慢转过身,刚想往旁边稍微挪一步下跪行礼,被裴璟双臂擒住左右双肩,用力钉在书架上。   突出来的木栏戳中傅归荑的后腰和后背,疼得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身后是扎实的书架,前面是高壮的裴璟,左右两边又被他的双臂拦住去路,傅归荑一时间被困在狭小阴暗的空间里,她眉头紧促,下意识觉得危险和不自在。   裴璟冷厉的目光在她身上毫不掩饰地逡巡,如有实质般寸寸剥开她,直达她隐秘的内心。   傅归荑转瞬间稳住心神,旋即低头认错,声音低沉却清晰:“太子殿下恕罪,臣只是好奇南陵的户籍管理制度,想学点皮毛带回苍云九州依葫芦画瓢,因此才擅……”   裴璟沉声打断她:“孤看你不是想学户籍管理,是想找人。”   傅归荑身形一顿,背脊僵冷,手中的书册顿时重逾千金,默了默装傻道:“太子殿下在说什么,臣不明白?”   裴璟单手抽走册子,垂眸念了起来:“宣安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淮阴张谦之辰时一刻南门进京,年十七。”   傅归荑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住衣角,轻咬下唇,极力控制住呼吸频率。   裴璟再如何聪明,也不可能仅凭一册户籍就得知她的真实目的,她咬死就是好奇才擅闯,最多不过被罚三十大板。   然而,她坚定的认知在裴璟继续往下读之后逐渐崩塌。   “宣安二十七年,十一月十八,白镇周铄海午时二刻西门进京,年十七。”   “宣安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三,北阳霍亦清未时一刻东门进京,年十七。”   ……   “八月初六,向景文,年十七。”   “七月十九,曹子维,年十七。”   “赵瑜,年十七;方逸山,年十七……”   傅归荑的脸色越来越白,狠狠闭了闭眼,崩溃地打掉裴璟的册子,颤声道:“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   裴璟任由书册跌落在地上,看也没看,眼睛乌沉沉盯着傅归荑。   平日里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孔上出现一丝扭曲,白皙细腻的脸颊上交织着显而易见的薄怒与惊惧,淡粉的樱唇被她咬出娇艳的桃花色,双眸中的盈盈春水几乎溢满眼眶,只要他轻轻一碰就能落下水珠。   明明看上去惶恐又可怜,却因她的绷直的唇线多了几分倔强不屈,柔软中透着坚韧,当真让人心荡神驰。   裴璟眸底一暗,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身体骤然生出几分燥热。   她越是这样强忍,他越想看她哭出来的样子。   “激动什么,”裴璟声音喑哑:“孤还什么都没说。”   傅归荑强行逼退眼中泪意,压抑住颤声问他:“你都知道了?”   裴璟冷笑:“知道什么?知道根本没有所谓的‘病弱世子’,亦或者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找回‘真正的傅归宜’?”   裴璟每多说一个字,傅归荑的力气就被抽干一点,直到最后浑身脱力,只能倚靠背后冰冷的书架才堪堪撑住身形。   她感觉胸口疼痛难忍,腹部抽搐不止,冷汗浸透了里衣,整个人像泡在冰水里,冷得她牙齿颤抖。   过了好半晌,傅归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还想要什么?”   裴璟抬起她的下颌,笑得暧昧:“孤想要什么,世子不是很清楚么?”   傅归荑忍着痛意,切齿讽刺道:“殿下想要随时传召便是,我怎敢不从。”   裴璟眯着眼打量她,傅归荑的表情像是在承受天大的痛苦,眼里的厌恶几乎摆在了明面上,他内心的躁意陡然转化成怒火。   他眸光一冷,语气更寒:“傅归荑,你先前是答应了我,可每次我碰你,你的全身都写满了抗拒。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你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是做给谁看,莫不是在家里还有相好等着你?”   裴璟说这话实在是昧着良心,从毒蛇传来的情报看,傅归荑的女子身份除了最父母双亲,只有她身边那个叫邓意的随从知道。镇南王府,乃至苍云九州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   傅归荑痛得快睁不开眼,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冷汗已从后背蔓延至鬓角,她闻言沉默片刻,有气无力问他:“殿下想要我如何?”   裴璟放开她,稍微拉开些距离,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不紧不慢道:“现在是你求孤,应该是你要如何?”   傅归荑失去裴璟的支撑差点跌倒在地,她扶住后背的架子强撑着不肯倒下,嗫嚅着唇就是不开口说话,眉毛拧成一团,心里似乎在进行着一场艰难的抉择。   不等傅归荑回话,裴璟继续面无表情道:“对孤来说,镇南王府的世子是谁不重要,是男是女也不重要,他只需要乖乖听孤的安排就行。但对于你来说,恐怕真正的‘傅归宜’是否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傅归荑闻言倏地五指用力扣紧木架边缘,指节发白,颤抖地在上面刻下微白的划痕。   裴璟:“我们两个同时找人,你说谁最先找到傅归宜。镇南王府的其他人知道傅归宜的事吗?”   傅归荑的呼吸短而急促,裴璟在威胁她,他能轻而易举找出哥哥控制他,也可以将她数十年的伪装一夕之间拆穿。   她与父亲怀疑当年北蛮人的那次突袭,是族内有人与北蛮勾结所致,这些年来她与父亲母亲一边瞒着哥哥失踪之事,一边暗中调查内鬼。   千算万算,她没料到裴璟能查出哥哥失踪这件极为隐秘的事。   裴璟,何其可怕。   难怪她女扮男装的事情能被他迅速揭穿,恐怕他手里有一支极为强大的情报组织。   傅归荑猜得没错,裴璟从查出“镇南王嫡女隐居之所”没有主人居住后就在想,如果傅归荑是镇南王世子,那么傅归宜去了哪里。   他命令手底下的暗卫继续跟踪,刚好暗卫首领毒蛇前些时日受了重伤,裴璟干脆把他从北蛮调去苍云九州查探傅归宜的消息,终于在前一日传回相关情报。   这十五年来关于傅归宜没用任何痕迹,要么就是他已经死了,要么就是他失踪了。   根据傅家一到京城就在私底下暗中走访,他推测傅归宜是失踪了,生死不明,而且最近一次消息定是在南陵京都。   傅归荑在东宫时,他故意让人透露藏书阁里有京城人口户籍登记册的消息,再开放藏书阁引人上钩。若她真的来了,那说明傅归宜九成可能就是在京城,只不过傅家也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果然,傅归荑今日上午放堂后避开众人,独自前往藏书阁,又偷摸到三层查探京城户籍与她年龄相同的男子。裴璟就这么守在阴影里,冷眼看她翻阅登记册。   裴璟无视傅归荑惨白的脸色,继续威逼利诱:“孤一向赏罚分明,傅家骑兵和你换镇南王府一命,但若是你还想要别的,就要想办法让孤在其他地方满意才行。”   说完,他伸出拇指指腹贴在傅归荑脸颊,暗示性地在上面来回刮蹭。她的肌肤细腻柔嫩,粗砺的手指能轻而易举在她脸上留下暗红的指痕,是他为她染的胭脂色。   白里透粉,像个即将熟透的桃子。   裴璟眸底暗色加深,喉咙忽然有点干渴。   傅归荑低着头,上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她张了张口,半天才出声:“……我知道了,殿下。”   裴璟勾了勾唇,漫不经心道:“傅世子,孤不喜欢强迫人,尤其是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才能得趣,否则与女干尸有什么区别,你要想……”   话还未说完,裴璟的唇被冰冷却柔嫩的东西覆上。   傅归荑踮起脚,仰头吻住他。   两只柔软微凉的手臂主动攀上裴璟的脖颈,她全身紧跟着贴了上来,耳边是她短促微弱的呼吸。   她伸出软舌笨拙地往他的牙关里钻,当柔软碰到坚硬,最先败下阵来的是后者。   裴璟仅仅只是愣了一秒,旋即照单全收。   他的手扶住身形微晃的傅归荑,帮她稳住下半身,然后任由她胡搅蛮缠。   那一瞬间,裴璟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感,像是被闪电击中尾椎骨,酥麻的刺激感沿着脊柱猛然蹿遍全身。   这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快乐,更是满足了他心底最深处,最扭曲的极致掌控.欲。   傅归荑再冷漠抗拒又如何,还不是要乖乖地、主动地向他臣服。   她越是不想靠近他,他越是要让她主动靠近他。   裴璟沉浸在这种满足感中,丝毫没察觉到怀中人的异常。   渐渐地,他察觉傅归荑的动作慢了下来,以为她是害羞了。   裴璟的火早已被她点燃,于是不再干等着,迅速反客为主,剥夺她的全部气息。   这一次傅归荑再没有任何抵抗,裴璟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直到掠尽她口腔的每一寸领地。   若不是地点不对,他真想在这让她完全成为自己的人。   裴璟按耐住焦躁的心,天色还早,他们今日还有很长的时间,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会就把人带回东宫。   他放任自己继续沉浸在这个主动的吻中。   然后他发现她不对劲,怀里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垂落了下去,整个人像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若不是他的手掐住她的腰两侧,怕是早就倒在地下。   最要命的是,她的呼吸几乎于无。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裴璟心里打了个颤,连忙松开傅归荑。   她双眼紧闭,眉头皱成一团,额上的细汗濡湿了鬓发,明明刚才吻得如此激烈,她的唇却和脸一样是煞白煞白的,整个人陷入昏迷。   裴璟条件反射去摸她的头,发现前额一片冰凉。   他的好心情瞬间消失,脸上的黑气几乎快凝成实质。   伺候她的人是死的吗,怎么将她照顾得如此虚弱狼狈。   裴璟抿紧唇将人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解开大氅从头到脚盖住傅归荑,大步流星走出藏书阁。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他们不会照顾你,让我来。   傅归荑:谢邀,你离我远点就行。 第16章 换衣 你,可有后悔?   傅归荑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小腹感觉像被冰针扎了似的,又冷又疼,尖锐的刺痛令她几乎快喘不过气,她紧咬唇瓣,不多时便尝到淡淡的血味。   忽然一根粗糙有力的手指顶住她的牙,迫使她松开下唇。   “张嘴。”   傅归荑听见声音,下意识照做,很快她的嘴里被喂进温热微甜的药汁。暖流淌过冰冷的腹部,绞痛稍缓,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但很快又拧得更紧。   原因是她察觉到方才那只手移到她的胸口,正在撕扯她的衣襟。   傅归荑本能地护住自己的前胸不让它碰,十指倔强地揪紧前襟,嘴里虚弱地拒绝着:“别碰我。”   纠缠半天后那只手没了耐心,转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她无法分辨声音的主人是谁。   很快她听见了布料被剪碎的声音,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剪碎,她像颗洋葱一样被一点点剥开。   傅归荑想阻止他,上下眼皮却死死黏在一起,眼前全是虚无。   外袍,夹袄,长衫,里衣,统统被剪了个干净,她上半身很快只剩下鲛绡内甲和束胸布。   那双作乱的手还嫌不够,继续摸到她的腰侧,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鲛绡传递到皮肤上,又烫又痒。   傅归荑用力摇头,挣扎扭动身体拒绝着。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十指顺着纹路摸到后腰处,灵活解开密密麻麻的盘扣。   傅归荑潜意识知道他要做什么,反应极快地护住自己胸前最后一层保护,侧身朝内躲开他。   她以为这样就能安然无恙,殊不知更方便了那人。   冰冷又尖锐的金属贴着后脊,寒芒刺得傅归荑浑身一颤,连呼吸都停滞片刻。   紧接着,剪刀尖一点一点从上到下剪开又硬又紧的束胸布,她受惊似的抽泣着说“不要”。   当最后一点束缚被剪破后,傅归荑几乎要尖叫起来。   下一刻,厚重的被衾盖住全身,她这才找回些许安全感。   傅归荑蜷缩身子团成一个球,眼尾长睫上还挂有细小的清泪,五官扭成一团,可怜兮兮的,浑身上下透着不满与抗拒。   像是受了天大的折磨。   裴璟挑眉,眸底暗沉一片。   榻上的人只露出一片细腻发白的脖颈,却能叫他立刻想起被子下无限的春光。   刚刚替她宽衣时发现这人全身白得发亮,清瘦的身躯下能看见凸出来的脊骨节节分明,连城一条柔美的弧线,更要命的是束胸布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两道又细又长的勒痕,像被什么东西鞭打了似的。   红白交错,衬得肌肤愈发娇嫩。   配上傅归荑挂着泪珠的长睫和殷红的双唇,还有嘴里时不时发出的啜泣声,看得裴璟怔了片刻。   他回过神后回过神后连忙扯过被子盖住她,脸色不自然地偏过头,可傅归荑我见犹怜的模样早就刻在他的脑子里。   泪痕残存的眼角,微微起伏的胸口,不盈一握的细腰。   裴璟觉得自己真是用了非凡的意志力才从她身上挪开视线。   心脏莫名开始剧烈跳动,全身血液沸腾不止。   他狠狠闭了闭眼,咬牙暗道受折磨的是他才对。   裴璟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看好她”便大步走出门外,背影看上去有些慌乱。   东宫的地龙烧得很旺盛。   傅归荑在温暖又安全的被窝里睡了一觉,醒来后全身暖洋洋的很舒服。   睁开眼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房间,意识瞬间回笼,她立刻发现身上的衣服被换了一遍,身上的束胸布和鲛绡内甲不翼而飞。   想到睡前发生的事,她耳根子唰地通红,仓促地弹射起身,不小心撞掉放在床边的袖箭。   听见响动,外头守着的人立即进来,躬身行礼:“贵人醒了,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   傅归荑紧张地捂住胸前的被子,警惕望着她,环视四周发现是上回住的东宫西厢房,半晌支支吾吾问:“我身上的衣服呢?”   宫女神色自然,垂首道:“贵人来月事弄脏了衣服,殿下叫奴婢给您换了身干净衣服,脏衣服已经处理掉了。”   傅归荑的月事一向不准,有时候会疼得死去活来,有时候又没有任何感觉,因此没想到这两日的身体异常会是因为这个。   她瞥了眼宫女略带薄茧的手,悄悄松了口气,攥紧被子的指头微微放松,原来给她换衣服的不是裴璟。   客气道谢,傅归荑得知宫女名为素霖,顿了顿害羞地偏过头小声道:“可否请素霖姑娘将我的内甲拿来,还有……烦请再给我取一块长布。”   不裹胸可穿不进内甲,傅归荑有些烦恼地低头盯着起伏的胸口。   忽然没了束缚有些不习惯,呼吸都变得笨手笨脚,但从心底有生出一种隐秘的畅快。   除了在短暂沐浴时能放松片刻,她很久没有那么自在地呼吸了,难怪睡得这么沉。   傅归荑下一刻又想到这是裴璟的地盘,暗骂自己大意,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能睡得毫无防备。   素霖低声回答:“贵人的东西在太子殿下寝宫里。”   傅归荑先是一愣,而后脸迅速烧红,小腹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个消息,她难以启齿道:“他拿我的东西做什么。”   鲛绡内角虽然算得上一件稀罕的宝贝,可她不觉得裴璟会贪图她这点东西,转念一想,裴璟是在告诫她不要轻举妄动,乖乖等他回来。   傅归荑默默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重新闭上眼。   既来之,则安之。   他对她有所图谋,她亦想要借助他的力量。若有裴璟首肯,以后自己进入藏书阁就容易多了。   傅归荑想得通透,既然这副身子横竖都要折在他手上,自己愿意不愿意没有任何区别。   倘若她的主动能换得哥哥的线索,那她就是装也会装得心甘情愿。   之前是她错误估计了裴璟对她的执念,得不到的总是在蠢蠢欲动。   她知道人都有一种逆反心理,前两次阴错阳差的乌龙导致裴璟不但没有消磨掉他的兴趣和耐心,反而激发出他的好胜心。那不如顺他心意,说不准他试过一两次后就觉得索然无味。   傅归荑从小对南陵文化耳濡目染,知道他们南陵男子大多喜欢软玉温香,体贴小意的女子,裴璟也不会例外,而她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很快就会厌弃她。   就像小时候她喜欢吃一种加了糯米的糖人,母亲说她的身体消化不了,傅归荑偏偏不信,还使劲浑身解数撒泼打滚的想要得到它。哥哥看她哭得声嘶力竭,偷偷买来给她吃,结果吃完后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美味,反而因为这一口贪吃病了好长一段时间,从此她看见这东西就避之不及。   她喜欢的是自己的想象,不合适的在得到的那一刻就是美好破灭的瞬间。   糖人于她,就如同自己于裴璟。   他的想象,一定会破灭,届时她早已拿到线索,两人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想通这点后,傅归荑安心地睡了过去。   眼下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没有谁比她更知道健康的身体是多么重要,若不是当年她体弱拖累哥哥,今日又怎么陷入如此困境。   她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这次找到哥哥的机会。   日薄西山之际,裴璟从外面回到东宫。   素霖第一时间上来汇报傅归荑的一举一动,裴璟在听见她不吵不闹后脚步一转,往西厢房走。   “这么乖。”   他脸上表情晦暗不明,双眸微眯,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旁跟着赵清却知道主子心里憋着股火气。   太子殿下今日下午在校场上检阅新训练的骑兵,又试验了新制的连弩,却没有一发命中红心。   他眉宇间透着暴戾,把季明雪吓得魂不守舍,连连告罪是自己督造不力之责。   赵清十分清楚太子殿下当下的心情,都把人弄到东宫三次,到现在也没得手,换做谁都没办法心平气和。   他小心跟在裴璟身后,祈祷等会傅世子有点眼色别招惹这尊杀神,他现在可处于随时能暴走的边缘。   裴璟进屋的瞬间傅归荑便惊醒了,他身上的檀木香这次格外浓烈,像放在火上炙烤了似的。   “太子殿下千岁。”傅归荑声音带着点睡醒的闷腔,刚要掀开被子下床行礼,忽然想到自己没有束胸,动作一滞,耳根发烫。   空荡荡的衣襟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尤其是裴璟的视线极具侵略地打在她的身上,傅归荑的肩膀不自然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裴璟缓步走来,逆着光站在她榻前,浓重的阴影笼罩傅归荑全身,她觉得周围的温度忽然变凉了。   他目光沉沉盯视傅归荑,看得她胆战心惊。   她慌张低头回避却被两只粗粝的指腹及时抵住下颌,指尖微微上抬,逼得她直视裴璟骇人的双眸。   “傅归荑,孤的追云骑已成雏形,再训练些时日便是遇上你傅家也有一战之力。”   裴璟沉声道:“你,可有后悔?”   作者有话说:   益母草应该是甜的吧,如果我写错了欢迎小可爱们指正。   手动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shine投喂的1瓶,夕颜 投喂的1瓶,谢谢小可爱们么么哒。   可以去预收看看有没有其他喜欢的文哦,顺便点点作者收藏,鞠躬.jpg。 第17章 不悔 你说,孤是在欺负你吗?   夕阳穿过裴璟的身体洒在傅归荑侧脸上,橙黄明亮的暖光倒映在她清冷的瞳孔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乌黑长翘的睫毛根根分明,在脸颊上投射出小片阴影,纤弱苍白的面庞仿佛笼罩一层淡淡的金光,给人一种静如处子的柔和。   裴璟冷然的目光似乎被融化了几分。   傅归荑迎上裴璟的双眸,轻启樱唇,“恭喜太子殿下得偿所愿,实乃一件大喜事。”   她说这话时眼神真挚,看不出一丝不情愿。   裴璟放开她,负手而立:“这么说,你是不后悔。”   “不悔。”傅归荑保持姿势不动,面色平静。   裴璟眯着眼:“哪怕这骑兵最后剑指所指是你傅家,你仍不悔?”   他说话的语气很淡,但上位者的威慑一点不少。   站在旁边伺候的赵清听了这话为傅归荑捏了一把冷汗。   若是她回答不悔,那么在太子殿下眼中她就是个为了自身利益出卖家族的叛徒,是殿下最无法容忍的存在。若是她回答后悔,那更是死路一条。   傅归荑闻言面如常色,不假思索道:“若真有那么一天,那必定是傅家做了伤天害理,罪无可赦之事,殿下不过是替天行道,何以言悔?”   裴璟低笑了起来,“好个伶牙俐齿的傅世子,旁人都说你不善言辞,孤看不尽然。”   傅归荑垂眸,“殿下谬赞。”   卧榻忽然塌陷了一块,裴璟坐在床边,摄人的檀木香瞬间包围傅归荑,她身躯骤僵,不自然地皱了皱眉。   裴璟缓缓俯身靠近,他面容冷峻,眼神逐渐变暗,抬起粗粝的两指捏住傅归荑柔软饱满的耳垂,激得她打了个觳觫。   藏在被衾下的双手倏地捏住身下的被单,青筋暴起,眼睛却平静无波直视裴璟。   炙热的呼吸在两人间流转,傅归荑甚至能看清他黑沉瞳孔中自己的倒映。   “傅归荑,你好像不会反抗,从一开始你就一直退让,让孤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你似的。”   裴璟声线低沉喑哑,吐出的热气烧人。   傅归荑白皙的脸庞被烫成胭脂红,局促地偏过脸。   裴璟半歪着上半身追过去,轻笑问她:“你说,孤是在欺负你吗?”   傅归荑咬住后槽牙,努力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半晌才冷冷抛出一句话:“没有,我心甘情愿。”   她蓦然倒吸一口凉气,裴璟的拇指和食指微微用力,掐了一下她的耳垂。   这地方的嫩肉长年无人造访,十分敏感,傅归荑的眼眶一下子湿了起来。   裴璟卸了力,白腻的小肉团被他捏成了粉团,充血后愈加娇艳。   傅归荑脸看上去小巧,耳垂倒是圆润厚实,松松垮垮挂在半空中,煞是可爱。   裴璟心念一动,伸出食指无意识轻轻拨弄着,惹得耳垂主人敢怒不敢言。   “还没真正欺负你呢。”裴璟注视傅归荑羞赧漂亮的脸,双眸含着湿漉漉的水光,他眼底酝酿着不知名的暗涌,语气却很正常:“到时,你可别哭。”   傅归荑听懂他的言外之意,难堪地低下头,脸色通红。   “这几日就在东宫好好休息,孤还有事,有什么需要的吩咐素霖即可。”裴璟移开手,潜台词是命令傅归荑不得擅离东宫。   他站起身,傅归荑顿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裴璟转身往外走,宽大的袖摆在离开卧榻前的最后一刻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他定住不动,也没回身,只微微侧过脸。   傅归荑攥紧裴璟的衣角,不舒服地动了动喉咙,声音有点羞怯,但语气十分认真:“太子殿下,无论您信还是不信,傅家从未想要成为您的阻碍。”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未曾后悔,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您大可不必试探我的诚意。”   裴璟问:“你不怕镇南王府最后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平津侯是被孤亲自下令灭的全族。”   傅归荑坚定道:“太子殿下不必恐吓我。我把东西给您,是因为知道您心怀天下。”   “哈哈哈……”裴璟好像听见什么笑话,双眸寒凉,说出的话十分刺耳:“心怀天下?南陵乃至天下百姓都说我是因一己之私才挑起战事,数十万人为了这场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背地里恨不得将我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裴璟回头,寒眸盯着傅归荑,声音变得阴森低沉:“你傅家,也因这场仗损失近三分之一的人。难道,你不恨吗?没有我,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或许此刻正在享受天伦之乐。”   “而你,也不会被我拿捏威胁,更不需要在这里同我假意周旋。”   他重新走回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傅归荑,想从她眼里看见惶恐畏惧或虚情假意,然而却撞进一双澄澈通明眸子里。   裴璟心底一震,她的眼里全是他。   他忽然觉得喉咙烧得慌,迫切想要喝口凉茶压□□内的燥意。   傅归荑没有察觉裴璟的异常,她声音清冷却异常郑重:“因为太子殿下,看到的是未来。”   裴璟似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未来?”二字,漠然的神情纹丝不动,眸中的坚冰却在悄然融化,藏身于后背的手更是几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傅归荑乌亮的瞳仁中盛满动人的流光,不急不缓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南北胶着已长达六百余年,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伤亡何止数十万。您能顶住诸方压力,仅用三年就完成统一,是天下之幸……”   她说完好像觉得自己在故意奉承裴璟,羞涩不安地偏过头,咬住下唇不敢看他,手中的衣角被她搓成一团。   傅归荑又觉得这种时候若是回避,显得自己在撒谎,于是重新抬眼,干巴巴地补了一句:“殿下此举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令人敬佩。”   殿内不知何时燃起了蜡烛,跳跃的火光照在裴璟冷硬的面庞上,黝黑发亮的双眸定定凝视着她,眼里不再是摄人的冷光。   这一瞬间,裴璟的目光竟让傅归荑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是错觉吧?   裴璟忽而短而轻地笑了一声,不是冷笑,也不是讽笑,是一种……傅归荑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觉。   硬是比喻的话,大概就像当年母亲反对她女扮男装顶替哥哥活着,却被父亲同意时的心情。   裴璟坐回床榻边,一手握住她的右手,一手轻柔地将捏住他衣角的五根玉指一根根掰开,然后顺着指缝插入自己的手指。   用力一握,十指相扣。   他的手劲很大,傅归荑被勒得有些疼。   他的手掌也很大,被严丝合缝包裹着的五指宛如他的掌中之物,插翅难逃。   “傅归荑,”裴璟柔和的声调与他此刻强势的动作完全不相符,他一字一顿道:“你这个回答,孤很满意。”   裴璟转头,吩咐躬身立在墙角的赵清,“去藏书阁三楼取宣化二十六年的京城户籍登记册,让傅世子‘参详学习’。”   傅归荑眼眶微微缩了一下,旋即垂眸掩饰过去,唇角平直成线,看上去有些扭捏局促。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傅归荑低着头,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裴璟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露出的大片肌肤在他眼神的炙烤下泛起微红色。   在傅归荑快要被他烤熟前,赵清终于从外面捧着厚厚一沓靛青色的册子走来。   裴璟单手将东西放在她眼前,傅归荑不自觉伸手去拿,在碰到的刹那被人抓住手腕。   “这东西算得上是机密信息,不能带出东宫,你若要看只在宫内看。”   傅归荑此时眼里只有“宣化二十六年”六个字,听到裴璟的声音木然地点点头。   裴璟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不愉,手里的力道不免又重了些,疼得傅归荑眉头一蹙。   她方才回神,抬头对裴璟恭敬道:“臣明白,多谢殿下成全。”   裴璟冷冽的面部线条略微柔和,他放开傅归荑的手,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另一只耳垂,“乖乖的,知道吗?”   傅归荑轻轻嗯了一声。   裴璟对她的乖巧听话很满意,起身离开。   在踏出大门时往回瞥了一眼,傅归荑正专心致志地翻阅登记册,浑然忘我的模样看得裴璟眼底闪过一丝寒芒。   也罢,有根胡萝卜吊着她,不怕她能翻出自己的掌心。   赵清亦步亦趋跟在裴璟身后,将他激动的心情默默看在眼里。   今日傅世子真是让他大开眼界,原本以为是个沉默寡言的锯嘴葫芦,没想到一开口就直戳太子殿下的心窝子。   外人只看见太子殿下大权在握,杀伐狠厉,全然不知他这六年是怎么如履薄冰挺过来的。   无数人反对他,咒骂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不但不支持,还要害死他。   哪怕是赵清等亲信,大部分人对太子殿下的行为从来不是理解,只是单纯地服从命令。   他们有的为了建功立业,有的想青史留名,还有人想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赵清看了眼自家主子有些匆忙的背影,暗暗把傅归荑的地位提高一大截。   裴璟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房,没叫人点灯,又勒令所有人全都退下。   他独自一人仰面靠在宽大冷硬的浮雕木椅靠背上,抬起握住傅归荑的那只手虚虚蒙上自己的眼睛。   上面仿佛还有她残留的体温,冷寂的空气似乎暖了起来。   他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认为他是在报复北蛮,一雪前耻,原来真的有人会懂他。   裴璟在北蛮做质子时明白了一件事,南北不统一,战争永不灭。   战争的残酷人人皆不能幸免。   上至达官显贵,就算如他这样的一国太子也不得不屈尊受辱。   更不要说下层百姓,人命如草芥不过如此。   从他回到南陵的第一天起,便立志要灭了北蛮。他没成功时人人嘲他狂妄自大,成功后又攻讦他穷兵黩武,劳民伤财。   裴璟低笑了起来,渐渐笑声变大,充满空荡黑寂的房间,听得有些瘆人。   “傅归荑。”他声音又低又慢,像要把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细细揉碎,再吞下肚似的。   裴璟把皱巴巴的衣角放在案几上,耐心地一点一点压平,眸底的暗色比夜还黑。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懂我,爱她!   傅归荑:呵,男人,还不是喜欢听人拍马屁。 第18章 衣服 什么……这是他的衣服?   翌日清晨,傅归荑照例在卯时醒来,她今日还要去上书房。   温暖的屋子,柔软的被衾,尤其是不被束缚的呼吸,即便是在陌生的环境也让她忍不住贪睡片刻。   深深吸了一口气,傅归荑果断掀开被子下床。   屋内的地龙烧得很旺,她仅穿中衣也不觉得冷。   然而傅归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外衫,更别说她束胸用的一应物品,无可奈何下只能向素霖求助。   素霜早已准备好东西候在门外,听见屋内响动请示入内。   “贵人安好,这是给您准备的衣服,奴婢伺候您更衣。”   素霜神色自然拿起一块微微泛着珍珠白的斜纹布条替她束胸,这不是她原来用的布料。   刚一上身,傅归荑便察觉出不同,这块布看似寻常,实则柔软细腻,轻薄透气,缚在身上一大圈也轻若无物,比她之前用的料子舒服很多,呼吸也没有那么压抑。   素霜边帮她更衣边叨念:“这是专供南陵皇室的曦光绫,又轻又柔,太子殿下平日的里衣均由此物织成,一年才得几匹,外面有价无市。”   傅归荑听见这是裴璟做贴身之物的东西,瞬间就想将它扯下来。她站在原地,任由指尖陷入掌心,生生忍住这股冲动。   素霖装作没看见她的难为情,又快速帮她把里衣,外袍等一应衣物穿戴整齐,最后束上腰带。   “贵人身量比太子殿下略微单薄,殿下十六岁时做的这身衣服正合适。”   傅归荑瞳孔一缩,顿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全身上下冒出鸡皮疙瘩,声音提高了半调:“什么?这是……这是他的衣服?”   她的四肢像是被套进了一个名为“裴璟”的铁笼里,浑身僵硬,手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放置,呼吸都笨拙了几分。   素霜解释道:“东宫暂时没有适合您的衣物,还请您将就一下,新的今日之内就能送来。”   傅归荑婉拒道:“这不合规矩,太子殿下的衣裳我岂敢上身。”   说着准备动手脱下来,被素霜眼疾手快阻止。   没想到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手劲儿倒是不小,傅归荑一下子没能挣脱。   素霜放开傅归荑的手,低声道:“贵人放心,这套衣服是便服,没有按照太子规格所制,常人认不出来。”   傅归荑的五官拧成一团,一副想脱下来又不知道该不该脱的纠结样,耳根子红成一片,渐渐往下蔓延至脖颈。   素霜适时提醒她太傅快要到上书房,傅归荑才勉强压下心里的别扭劲儿,皱着眉往外走。   她的背影看上去十分勉强,还带了几分莫名的羞恼。   素霖凝视傅归荑消失在大门口,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太子殿下交代的事情总算是办成了。   傅归荑甫一进入书房就捕获在场全部人的注意力,原因无他,实在是这身衣服衬得她容貌昳丽,活色生香。   一身的天青色绸缎交领长衫衬得她身量修长,衣角边缘绣着零星的飞鱼花纹与头顶的羊脂玉飞鱼簪交相辉映。面如皎月,瞳如漆墨,偏偏双唇艳红,极致的色彩反差让她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草原来的汉子们不讲究打扮,寒冬够暖,夏日清凉便好,头发更是随意捆绑,之前傅归荑用头绳束发都算是个精致人。   现下她这么一拾掇,活像个从小富养的世家小公子掉进了土匪窝。   傅归荑本就不自在,被他们这么一看更是觉得浑身都刺得慌,他们的目光像是能看透她的秘密似的。   又仿佛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穿着裴璟的衣服。   她咬着牙低头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打开书册假装专注浏览,大家的视线直到头发花白的太傅走进来才从她身上移开。   一整个上午,傅归荑都坐立难安,宛如千万只蚂蚁爬过。   这件衣服明明只有皂角和太阳的味道,可她偏偏总是能闻见裴璟身上的檀木香,熏得她脑袋发昏,身体滚烫。   偶尔还有探究好奇的视线投来,傅归荑有些心浮气躁,面色愈加冰冷。   好不容易熬到上午放堂,她还没起身,乌拉尔先一步凑上来拦住去路。   他嘴里啧啧有声:“阿宜,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穿得这样好看。这套衣服我从没见过,怎么感觉不像是苍云九州的款式。”   乌拉尔灼灼的眼神让傅归荑如芒背刺,她垂下眼眸保持沉默。   恰在此时,池秋鸿手里拿着书册,满脸笑容走过来,他打量了一眼安静的傅归荑,念念有词夸她:“傅世子身上的外袍好像是专供皇室用的云锦,这颜色你穿上正合适。”   他本意是想赞美傅归荑深受隆恩,听得人心里却咯噔一下,素霖不是说没人能认出衣服的出处吗?   乌拉尔好奇问:“云锦又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游牧民族男人们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衣物多以结实的粗麻,耐用的绵帛为主。   他见过自家女眷们用这些金贵易损坏的丝织品做的漂亮衣裳,但了解不多。   池秋鸿如数家珍地道来云锦工艺复杂,有“寸锦寸金”的说法。又指着傅归荑的白色里襟告诉乌拉尔这叫菱花绫,表面柔软,质地轻薄,常用来制作里衣。   南陵还有轻云罗,紧密结实又兼顾通风透气,南陵贵族女子最爱用它来制成夏季罗裙。   除此之外色彩艳丽的杭绸,光泽通透的绣缎,皆是南陵特有产物。北蛮强盛时期,他们每年都要求南陵进贡大量的绫罗绸缎专供皇室贵族。   乌拉尔听完后对池秋鸿刮目相看,右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不出来啊,每次太傅考核你都险险过关,还懂这些东西?”   池秋鸿呵呵一笑不做解释,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乌拉尔的力气太大,压得他差点跪在地上。   忽然乌拉尔反应过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语气有点揶揄又有点酸:“你们一个封地最广,一个家里最富,难怪能用得起这种金贵的东西。”   傅归荑越听越局促不安,生怕再说下去自己就要露馅,连忙找了个理由脱身。   晚上还要去东宫,她趁午间休息的时候回了一趟长定宫。   告诉邓意自己用傅家骑兵,控弓之术向裴璟交换查阅京城登记册一事,但因为涉及机密信息册子不能带出东宫,她不得不住进东宫一段时间。   再三跟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小心保护好身份,要他别担心,更不要回去后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母亲。   傅归荑又急匆匆收拾了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   下午回来继续上课时,傅归荑仍然穿着裴璟的旧衣,素霖不知道用了什么打结绳法,她没办法轻易地解开内裳。   这到底是御用之物,若有损坏,少不得又被裴璟拿做筏子对付自己。   傅归荑不愿意给他任何找茬的机会,只得继续顶着这身衣服。   面对邓意惊异的目光,当时她尴尬得说不出一个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匆匆逃也似的离开。   一想到全身上下都是裴璟的东西,傅归荑整个人如坐针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比勒三层束胸布还难受。   下午的课业进行到一半时,太傅有事出去了片刻,池秋鸿再一次凑上来,这次他没拐弯抹角,上来就是一阵哭嚎。   “傅世子,三日后太傅要考核我的《南陵律》,但是我真的背不下这么厚一本,你能不能……”   池秋鸿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地假哭着,抖动着二百斤的身体,让傅归荑莫名想到了家里养的胖球。   胖球是哥哥养的一只鸮鹦鹉,吃得圆滚滚的,最喜欢抖动羽毛跟傅归荑玩,它的大脸盘子跟现在的池秋鸿简直一模一样。   傅归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拿书来。”   她星眸含光,唇角上翘,好似濯濯青莲绽放于盛夏,濯而不妖,艳而不媚。   池秋鸿干涩的眼睛呆呆望着她,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也没反应,最后还是傅归荑将它拾起。   裴璟站立在窗外看着屋内的二人,目光渐渐染上阴寒的冷意。   他就不应该放她出来,把人锁在宫里才能让他省心。   今日上午裴璟处理完前朝的事,得知傅归荑穿了自己的衣服去上书房,心念一动就想来看看她。   路上一直在猜她现在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是不是一边心里强忍住羞恼,一边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生怕别人发现什么。   裴璟眼前浮现她欲言又止,怒而不敢言的模样,说不定气得眼尾都是红色的。   他心底不由地产生一种隐秘的满足感。   想要傅归荑沾染他的气息,打满他的标记,就像兽类圈地盘似的,裴璟迫切地想宣示自己对她的所有权。   她是他的。   昨晚彻夜辗转未眠,裴璟得出一个结论。   他渴望傅归荑,却不仅仅只是渴望她的身体。   心底的急切与雀跃驱使着他来找她,他迫切想见到她。   谁料远远就看见傅归荑冲池家的那个小子在笑。   她笑得很开心,裴璟莫名又想到初遇傅归荑那日,她对着天空的雪展颜一笑。   她好像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笑过。   这一个认知让裴璟心底生出恼怒,面上愈加冰寒。   他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像把锋利的薄刃,阴森骇人,跟在身后的赵清蓦地打了个觳觫。   裴璟一言不发地走近屋内,窸窸窣窣地讨论声戛然而止,众人呆愣片刻后纷纷起身行礼。   傅归荑放下笔,抬眸不经意间对上裴璟,他眼中的寒芒直指她的面门,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哪里得罪他了?   傅归荑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往池秋鸿身后挪了一步,躲开他骇戾的目光。   殊不知这一步才是真正捅了马蜂窝。   作者有话说:   裴璟:躲我,在我地依誮盘上你躲得掉?   *   池秋鸿:学霸救救我,划个重点。   傅归荑:可以。   裴璟:呵呵,你还想过? 第19章 赏赐 孤说的一天是十二个时辰,包括晚上安寝。   众人纷纷回到自己位置,上书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严肃拘谨,大家俱是胆战心惊地提着一口气。   太子殿下一来必定有人受罚,每个人都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点到自己回答问题。   池秋鸿更是恨不得把脑袋缩在脖子,他可没忘记摘星宴时的枪打出头鸟。   傅归荑自裴璟走进来后,脑子里全都是她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她的脸偏向下,眼睛根本不敢往他那处看,垂在双侧的手微曲成拳,忐忑不安。   “池世子。”裴璟冷冷的声音响起,“孤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听见裴璟开口,没被点到的人如释重负,努力克制住嘴角的笑容,绷直的肩膀放松同时在心底同情池秋鸿这个倒霉蛋。   池秋鸿一脸颓丧,连续两次被点,他怀疑自己得罪了太子殿下。   大家心知肚明,除了傅世子,太子殿下从来不连续点人。   总抓一个人罚很容易弄出人命,到时候南陵也不好向他们家里交代。而傅世子每次总能答对,太子正好趁机给予赏赐。   有赏有罚,谁也抓不到他的错处。   池秋鸿战战兢兢起立,看着裴璟一脸冷漠先怯了三分,低下头惶惶然道:“请太子殿下赐教?”   裴璟冷冽的目光在池秋鸿身上转了一圈,除了一身胖成球的滚刀肉,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出让傅归荑笑得这么开心的原因。   专门挑了几个偏门问题,想要这小子在傅归荑面前出丑,再趁机狠狠责罚他一番,好让他半个月没办法在傅归荑面前来回晃悠。   其余人听了都替池秋鸿捏了一把汗,这些问题他们平日从未注意过,自己是铁定答不出的。   傅归荑纹丝不动,唇角轻抿,余光悄悄瞟了眼池秋鸿。   池秋鸿眉毛鼻子拧成一团,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璟寒眸一凛,顿时吓得他身形不稳,结结巴巴说出一长串语焉不详的话来。   凝神一听,没想到他居然答对了七七八八。   裴璟眉毛一挑,淡淡道:“士别三日,池世子令孤刮目相看。”   池秋鸿闻言骤然松了口气,五官慢慢舒展,嘴里叨念着“不敢”。   “孤一向赏罚分明,池世子想要什么尽可直言。”   池秋鸿想到之前傅世子在太子面前帮了自己一次,好像还惹得太子殿下不快,他早就想找个机会报答她,听到裴璟的话立刻为她邀功。   “太子殿下谬赞,臣能有今日的进步多亏傅世子,若不是他不嫌弃在下愚笨,悉心教导,恐怕今日就要让您笑话了。依臣看,殿下不如赏傅世子。”   裴璟神情不变,嘴角暗暗勾起冷笑。   池秋鸿直勾勾地盯着傅归荑,眼里的欣赏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看得裴璟肚子里的酸水冒进喉管里,再回流进小腹,转成暗火。   这火气最后通通冲着傅归荑去。   傅归荑听见池秋鸿的话后眉头微蹙,心底暗叹这傻二愣子没事提自己做什么,却也明白他的好意。   只可惜这份好意她消受不起。   果然,裴璟的矛头立刻转向她。   他似笑非笑地望过来,露出嘲弄般的神情,看得傅归荑登时头皮发麻。   “傅世子,你可真是个活菩萨。”   裴璟声音微沉,嘴角的笑意慢慢敛起,冷冰冰的唇线威严愈重。   傅归荑见他目光沉沉,藏着暗怒,诧异不解。   想了片刻,大概是觉得她在帮池秋鸿走捷径,破坏他的计划,所以不喜。   裴璟要他们一群世子上京学习,一方面为了暗示他们背后的家族不要妄动,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给他们这些将来最有可能袭承爵位的嫡子们灌输南陵文化和律法。   除此之外,裴璟大力推行统一文字货币,核定量度,还派遣大量武将文官携带物资进入北蛮,教化当地百姓。潜移默化地让他们忘记自己曾是北蛮人,与南陵融为一体。   傅归荑推测最多五十年,两代以后,世上将鲜有人记得北蛮。   在这一点上,她真的很敬佩裴璟的远谋与格局。   灭了北蛮后,他并没有采取强硬的措施对那里的民众进行屠杀,而是利用怀柔政策,带去他们需要的布匹,药材和盐。   他给愿意接受南陵的北蛮人有偿分发物资,不愿意的则驱逐出城,城外大部分是荒漠,很难活下来。   那些平民百姓才不管谁当皇帝,吃饱穿暖才是大事,接受了南陵好意的北蛮平民不仅安分守己,甚至还主动劝说顽固分子投诚。   北蛮人脾气火爆,吃软不吃硬,若是裴璟强行镇压说不准真的会血流成河,到时候又是一场战争。   况且他们对自己的家人格外护短,裴璟这招是攻心为上。   当然,面对冥顽不灵的人他必定也安排了后招,裴璟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傅归荑沉默片刻,单膝下跪从容道:“臣有错,请殿下责罚。”   她的头微微往下低,露出细长雪白后脖颈,还有包裹它的菱花绫里衣,裴璟认出那是他的衣服,领口内侧绣了个璟字。   感觉好像傅归荑身上刻下他的名讳,好似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属于他的。   他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面色稍霁,“傅世子勤勉好学,助人为乐,何罪之有,请起。”   傅归荑摸不准他到底想干嘛,只能听命令行事。   她起身却不敢抬头,裴璟的目光依旧在她身上逡巡着,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她的衣襟。   半晌,裴璟不紧不慢道:“既然池世子愿意将奖励转让给傅世子,那么傅世子想要什么。”   最后四个字被他拖长尾音,带着心照不宣的暗示。   傅归荑轻咬下唇,内心有些激动,长睫颤动着望向裴璟。   他知道她要什么。   裴璟眼神玩味地打量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傅世子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倒是不常见,甚是赏心悦目。不如这样,孤就赐你绫罗绸缎各二十匹,多做几身这样的款式可好。”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衣服是谁的,还故意这样说,简直是赤.裸.裸地当众调戏。   傅归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顿时又气又羞,费了好大劲才压下愤怒,干巴巴挤出一句话:“臣衣服很多,不必浪费。”   裴璟不依不饶:“雷霆雨露,均是皇恩。傅世子可不要抗旨。”   傅归荑只能含怒谢恩,两臂的袖角被她捏得发皱。   裴璟还是不放过她,继续道:“孤送佛送到西,等会去东宫,孤吩咐绣娘替你量体裁衣,款式花样就按世子喜欢的来办。”   众人一听羡慕极了,南陵的丝织品和绣娘一样出名,尤其是专供职于皇室的绣娘更是千金难求。   傅归荑耳朵里听到的是裴璟命令她放堂后即刻返回东宫,不得延误。   “是,太子殿下。”她把头埋在胸前,拱手行礼。   裴璟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傅归荑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看出几分得意。   放堂后,她拿起包袱步履匆匆,刚到东宫门口就被赵清请去裴璟的寝殿。   傅归荑很不喜欢那里,屋内浓重的檀木香于她而言实在是一种折磨。   刚踏进殿内,赵清便悄声退下,走时还把大门关上。   沉重的木头撞击声听得傅归荑心头一跳。   “杵那做什么,过来。”裴璟的声音从床榻边传过来。   傅归荑小心翼翼走过去,步子又轻又慢。裴璟等得有点不耐烦,大步走出来将人拖进去。   “看看,喜欢吗?”   裴璟揽住她的腰,把她带到临窗的罗汉塌上,上面铺满了色彩艳丽的布匹。   傅归荑看也不看一眼,垂眸轻声道:“臣不想要这个。”   裴璟掌心一转,两人相对而立,距离很近,他身上散发的檀木香铺天盖地包裹她。   他揶揄道:“傅世子不要这个,那想要什么?”   傅归荑沉默不语,眼睛看向裴璟斜后方书桌上的靛青色书册。   裴璟不用回头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故意逗她:“孤金口玉言,岂能随意更改。傅世子若想再要点什么别的赏赐,要做点其他的事情让孤满意才好。”   后腰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下她的软肉,傅归荑屏住呼吸仰头凑上去,在快要碰到裴璟的唇时被两指挡了下来。   “傅世子,同一招用两次,你当孤是这般好糊弄的?”   傅归荑做这种事本就不熟练,此时又被裴璟拒绝,全身烧得滚烫,血液几乎沸腾起来,脸颊不受控制地红成一片。   她手指僵硬成拳,抿唇羞赧地低下头,声音微糯:“那、那太子殿下怎么样才会满意?”   裴璟乌漆漆的瞳仁盯着她透红清丽的脸,宛如一朵白莲被他强行染上艳色,喉结微动,低声道:“你以后还躲不躲我?”   傅归荑“啊?”了一声,旋即想到裴璟在昨日藏书阁三楼中说她神色勉强,约莫是方才走进殿内时拖拖拉拉惹了他不快。   她立刻端正态度:“臣以后绝对不会拖延,请您再给臣一次机会。”   裴璟听得气出内伤,敢情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今日往池秋鸿后面躲的事情,这样本能的反应才更叫他生气。   他冷笑道:“好啊,傅世子,现下就有个机会让你证明自己。”   傅归荑抬眸望向裴璟,眸底的认真之色让他忍不住想使坏。   裴璟淡淡道:“从今日起,你每穿一日孤的衣物,就能查阅一本册子。孤叫人清点了过去十三年的登记册,共计一百二十三册,你还剩一百一十七没看。”   她不是觉得穿上自己的衣服不习惯,没法见人吗?那便让她日日夜夜都穿着,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傅归荑闻言瞳孔一缩,脸上的从容瞬间崩塌,眼里满是震惊,显然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裴璟残忍补充道:“孤说的一天是十二个时辰,包括晚上安寝。”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老铁,你大可不必cue我。   裴璟:要老婆穿我的衣服,住我的房子,吃我的东西,顺便shui我的人。   中秋小剧场:   裴璟有个体弱多病的同桌叫傅归荑,长得跟瓷娃娃一样,很招人喜欢。   中秋节放假前夕,裴璟冷着脸把她抽屉里别人送来的月饼通通拿走,只留下自己做的爱心月饼。   傅归荑从洗手间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发现了这枚月饼,问裴璟是谁送的。   裴璟抿着唇阴阳怪气道:“我怎么知道,说不定是你的爱慕者。”   傅归荑觉得她同桌怪怪的,不过他一直这么奇怪,她不敢多问,拿了东西就往校门口走。   裴璟偷偷跟上去想看看傅归荑有没有吃掉。   傅归宜来接妹妹的时候发现她手里攥着枚爱心月饼,火气腾地就冒了出来。   但是他不能在宝贝妹妹面前发火,压下怒意漫不经心问这是谁送的。   傅归荑摇摇头说不知道。   傅归宜一把抢过月饼,装模作样看了几眼:“连个标签都没有,一定是三无产品,别吃这个,哥哥回家给你做。”   傅归荑笑着点头。   不远处的裴璟满脸黑气。 第20章 量体 这里是东宫,你能往哪跑?   一百一十七册,算下来不到四个月就能看完。   傅归荑仰头看着裴璟,发现他神色肃穆不像是玩笑,踌躇半晌轻咬下唇道:“只需要穿殿下的衣服就可以了吗?”   若真是如此,她不会有半点犹豫,哥哥的线索比什么面子里子都重要万倍。   傅归荑觉得只要裴璟说话算话,自己哪怕浑身上下都是裴璟的东西也不带皱一下眉。   裴璟低头凝视她清凌凌的眼眸,微微一怔,旋即低声笑道:“傅世子若想加快进度,不妨多想想还有什么其他方法让孤满意。”   “我……我现在不方便。”傅归荑明白他意有所指,早就想通的她也不忸怩:“约莫还要过四五日。”   裴璟见她落落大方,毫不避讳谈论的模样反而心底闪过丝丝烦躁。   傅归荑只把这当成一场交易。   这个认知让裴璟莫名不快。   他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傅归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自己想回房间温书。   裴璟看她面容冷淡疏离,一点也不像跟自己呆在一起,烦躁变成了隐怒,沉声道:“还没给傅世子量体裁衣呢?”   傅归荑瞥了一眼身后五彩斑斓的绫罗绸缎,婉拒道:“既然要穿殿下的衣服,这些就不麻烦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长睫微垂,夕照的暖光斜斜照在她的发髻上,乌发中的飞鱼白玉簪像是被激活似的,亮得刺眼。   这张清丽漂亮的脸蛋配上这身天青色的交襟长衫,瞧着皮肤极白,腰身极细,说不出的动人勾魄。   裴璟眸色暗沉下去,想到今日那群不修边幅的世子们看傅归荑的眼神,有种自己的宝贝被觊觎的不悦。   他拉着傅归荑走到摆放布匹的罗汉塌,随手挑了几匹暗色的料子,说话很随意:“孤在十六岁时身体长得很快,拢共就做了几身。你想穿,还没那么多衣服给你造作。”   傅归荑再次感慨裴璟这个人性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一会儿这个想法,一会儿要她那样。   她有点急躁,怕裴璟收回命令,强忍着不耐问:“那依照殿下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   裴璟哼了一声,仔细端详眼前人片刻,漫不经心道:“外衣另做,里衣穿孤的。”   傅归荑本就觉得裴璟的衣服太过打眼,他的提议正中下怀,立即赞同。   还没等她高兴完,腰后的手滑到腰带绳结处轻轻一扯,傅归荑身上的衣服顿时四散开来。   “太子殿下这是、这是做什么?”傅归荑神色慌张,急急拢住衣服,恼羞成怒地瞪向裴璟。   “孤亲自给傅世子量体,当做对你额外的奖励。”裴璟拾起塌上的皮尺,不紧不慢地扯成一条绷直的长线横亘在身前。   他眼眸半眯,嘴角暗藏笑意,动作斯条慢理,一举一动意境十足。   傅归荑胸口的气堵在喉咙里,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   裴璟逆着光,噙着笑,手拿一指宽的皮尺,像个索命的地狱修罗。   傅归荑本能地仓皇后退,却被他猛然抓住手腕,下一刻大力往回扯,她不期然撞进他坚硬的胸膛。   “这里是东宫,你能往哪跑?”   裴璟的声音不大,上位者的威慑却丝毫不弱。   傅归荑蠕动半天的唇瓣,闭了闭眸,终是没再说一个字,仍由他摆弄自己。   裴璟先将她厚重的外袍褪去,只留下单薄的中衣。   屋内地龙烧得没有她睡的那间房子热,她甫一脱下暖和的衣裳便冷得打了个不明显的颤。   “冷?”裴璟手中的动作不停,朝外面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屋子里便热了起来。   “抬手。”   傅归荑照做。   事情没有傅归荑预想的那么糟糕,裴璟只是单纯的替她量身。   皮尺柔软地丈量双臂,又圈住腰,最后来到胸口。   裴璟站在她面前,傅归荑害羞地垂下眼帘,盯着他微褐色的双手。   上面还有几道经年的旧疤,不认真很难看出来,但若是仔细分辨,不难推测出这双手当时受到怎样残酷地对待。   裴璟神色如常松开皮尺,她的双臂跟着下落。   正当她以为事情结束时,脖颈倏地被冰冷,柔软的东西缚住,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向前倾。   裴璟用软尺勒住了她的脖子。   “傅归荑。”他低下头,炙热的气息扑在耳后根,与冰冷的皮质感形成鲜明对比。“你说我做个金色项圈,把你锁起来怎么样?”   裴璟嗓音微冷,眼神狠厉中带着认真,完全不似玩笑。   他的动作很轻,却仍然给傅归荑带来致命般的窒息感,心脏登时也像被这捆皮尺死死勒住,堵得喘不过气来。   她咬紧牙看着裴璟,眼睛被逼出潋滟的水光,瞳仁漆黑湿润,眼尾微红,薄唇抿成稠艳的直线,一副活生生被狠狠欺负的狼狈样。   裴璟瞳色暗了暗,手里的软尺往上轻提,傅归荑被迫仰面发出一声轻“啊”。   他略微抬起头,侧身覆上肖想已久的红唇。   安静沉抑的空间因这个亲密炙热的吻变得浮躁。   傅归荑眼前变得雾蒙蒙的,双颊烫痒,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亡。   裴璟的吻,脖颈间的软尺,和胸口的白绫,三重压迫齐齐扑向她,胸腔刺疼难忍,脑子更是迷糊不清。   她整个人像被摁在水里,每次想往上游又被无情推回去,就在她快要晕过去的前一刻,裴璟总算结束绵长的吻。   粗粝的拇指划过柔嫩的肌肤,轻轻抹掉眼尾的泪珠。   “怎么哭了。”裴璟声音低哑含糊,头稍稍后退,给了傅归荑一点喘息之机。   “我、我快要……不能呼吸了。”傅归荑大口猛吸这得来不易的空气。   裴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为什么你不能呼吸。”   他垂眸掩盖住眼里的恶意,拇指移到傅归荑被磨红的唇边轻擦。   “是我的吻。”   “还是尺子。”   忽地,皮尺被恶劣地向下扯了扯,傅归荑猛地打了个觳觫。   裴璟看在眼里,急促的笑了一声,随手放开,柔软的尺子顺着她的后背滑落在地堆成一团,没激起丁点声响。   空无一物的手顺势贴靠在她的后脊上,轻轻往回推,两人的距离陡然拉得更近。   裴璟紊乱的气息不怀好意地肆虐她的额头,拇指顺着流畅精致的脸部轮廓悄然下移,挑开本就松垮的衣领。   “亦或者,是你胸前的这块绫布。”   话音刚落,裴璟的手闪电般探入衣襟,轻而易举地勾住束胸的布条,在傅归荑没有反应过来时便将它解开。   “你……”傅归荑本能地双手护住下坠的束胸布,裴璟又使坏拉开。   曦光绫极其柔顺丝滑,几乎是松开瞬间就贴着傅归荑的身体滑落在地。   手被裴璟缚住挣脱无门,她欲哭无泪,红成云霞的脸羞恼地盯着他的胸口,眸中的火光恨不得能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   “别恼,”始作俑者一点也不愧疚,戏谑道:“你看这样不就好多了?”   傅归荑一口恶气梗在胸口,更加沉闷,这是被气的。   裴璟恍若未觉,又偏头去亲她的耳廓,密密麻麻又细碎的吻落下来,最后舌尖一卷将饱满的耳垂吞入口,如饥似渴地啃噬着。   傅归荑耳根滚烫,炙热的温度迅速蔓延全身,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裴璟趁势将绵软无力的双臂环住自己脖颈,脚尖一挑,落在地上的腰带抓在手里。   他的嘴沿着下颌线又寻到傅归荑双唇,近乎粗暴的肆虐着,恨不得能将她吞噬入腹。   手指却灵活地将她散乱的衣服迅速地整理好,再用腰带捆严实,像在提防谁似的。   腰部忽地一紧,傅归荑忍不住轻呼出声,裴璟顺利地闯入她的齿关,与她抵死纠缠不休。   地龙烧得正旺,而两人之间的鼻息更胜一筹。   傅归荑走出裴璟寝殿的时候身上披着华贵的貂毛大氅,手里攥着两本靛青色记录册。   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周身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此时如有人直视她,便能发现她的耳朵和双唇皆为血红,昳丽生姿。   可惜东宫内无一人敢做出此等逾矩之事,傅归荑安稳地回到自己的西厢房。   关上门第一件事,便是将裴璟的外氅用力扯开,扔在旁边的黄花梨木楎架上。   月事不宜沐浴,她只能忍着难受用湿布将全身擦拭几遍,直到再也闻不见那股独特的檀木香后才堪堪收手。   然而薄凉的空气中像有一把无形的绳索勒在傅归荑脖颈,淡淡的窒息感始终挥之不去。   傍晚,素霖来送膳食,傅归荑小腹坠痛难安,随意用了两口便撤了东西。   没过多久,素霖又端来一碗汤药。   “贵人体寒,特殊日子需要好生调理,您趁热喝。”   傅归荑不会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接过药碗礼貌道谢,皱起眉一口喝了下去。   微甜的。   她的眉头慢慢舒展。   小时候体弱多病,苦药当饭吃,最夸张的时候她的舌头甚至尝不出饭菜与药汁的区别。   后来身体好转,她闻到药味就会自发回忆起那段时光,唇齿间满是苦味。   她第一次知道药可以是甜的。   素霜笑道:“是太子殿下怕您受不得苦味,特意吩咐太医专门给您调制的一副方子。”   傅归荑将空碗放在红木圆桌上,瓷片与木头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嘴角微沉,冷言道:“劳太子殿下费心,臣吃得了苦。”   素霜自知失言,告罪一声,收拾好东西退下了。   傅归荑拿出两卷登记册聚精会神看了起来,时不时用纸笔记录着可能的线索。   看完已是子夜过半,她凝视着纸上新写的三个名字,默念了一句。   一百一十五。   作者有话说:   裴璟:拿到媳妇尺寸,准备开启换装play。   傅归荑:很好,你捆我脖子,我记住了。 第21章 休沐 傅世子天生菩萨心肠,不如行行好   这次月事来势汹汹,翌日傅归荑起床时觉得浑身酸痛,腹中更是绞疼难忍,差点站不起来。   素霖进来伺候更衣的时候一眼就看出她是强弩之末,脸色煞白,唇无血色,在束胸时眉头一刻也未能舒展。   素霖一边给她擦拭额角的冷汗,一边劝她今日不如告假休息。   傅归荑轻轻摇头,艰涩地开口拒绝。   她没那么虚弱,这点痛最多忍一会儿就习惯了。   傅归荑从前跟着父亲在外四处游走时也出现过腹痛异常的情况,她不能,也没有资格因为这点小事拖累大家进度,更不可能坐在马车里安稳休息。   自从决定女扮男装的顶替哥哥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把自己当成了男人。   况且她若忽然请假不去上书房,必定会有人察觉异常,万一被人怀疑什么,一切就要前功尽弃。   眼看马上就能找回哥哥,傅归荑不能承受出一点差错。   谨慎小心已经成为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素霖见她态度坚决,不好再劝,暗中对外面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便悄然离开。   穿戴整齐,傅归荑抿着惨白的唇往外走,刚刚踏出东宫的门槛,赵清迎面赶来拦她。   “贵人留步,”赵清气喘吁吁,但不敢耽搁正事,一字一喘地往外抛:“太、太傅昨日偶感风寒,告假三日。太子殿下下令这三日诸位世子留在宫内自行温习,不得随意走动。”   傅归荑闻言,目光疑惑地在赵清和素霖两人之间流转,最终也没看出什么来。   “知道了。”傅归荑转身往回走。   两人对视一眼,赵清又马不停蹄跑回前朝,素霖匆匆跟着傅归荑进了房间。   “有三天假,贵人不必束胸,奴婢来给您更衣。”素霖说着就要上手去扯傅归荑的衣服,被她擒住手腕。   傅归荑目光冷淡,说出的话更冷:“是你去通风报信的?”   素霖摇头,连忙否认。   傅归荑眼眸微沉,端详半天也没看出破绽,心里却不信,天下间的巧合绝大部分都是有心人蓄意为之。   “别自作聪明,我不需要。”甩开素霖的手,她寒着脸一言不发走近内室。   傅归荑没有解开胸口的白绫,这对她来说虽然是束缚,但也给了在陌生地方的她一丝聊胜于无的安全感。   不用去上书房,她也仍然没有懈怠学业。   没人逼她用功,是她自己想多学一点东西。南陵作为一个传承千年的帝国,有太多的智慧结晶和伟大发明。   傅归荑这次来学习前本以为裴璟只是做做样子,却没想到他是真的愿意无私分享这些宝贵的知识,尤其是还有些制弓之术。   她很感兴趣,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自己连弩的设想变为现实。   有时候傅归荑也会纳闷,裴璟难道不怕他们这些人学了回去反过来对付南陵么?   实际上傅归荑所忧虑的,裴璟早就考虑到,但他算计得更深,更远。   他给这些世子们学习的不过是皮毛而已,为的是抛砖引玉。   先给点甜头,若是想要更多,需得拿其他东西来换,傅家的骑兵,池家的矿山,乌家的人丁……诸如此类。   当然,如果有人胆敢心存异心,平津侯鄂图就是前车之鉴。   他不愿意交出铸造兵器的方法,还妄想勾结北蛮自立为王,裴璟怎会容忍,以雷霆之势迅速灭了他全族。   是震慑,亦是警告。   然而威逼总是落了下乘,采用武力胁迫或许能得到一时的效果,后患颇大,弄不好就是二次战争。   他想从进京世子们中间找到一个缺口,撬动整个世子团。   裴璟要他们心甘情愿的送上东西,做自己的刀,捅穿南陵的腐朽门阀世族。   上述种种,傅归荑皆无所查,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妄图用书本来隔绝裴璟对她的影响。   这一坐,太阳不知不觉隐匿于天空,今夜无月。   裴璟忙了一天回到东宫时,第一时间就往西厢房走,刚进门就看见傅归荑挑灯于案几前,手持书卷认真的模样。   平静的烛火稳稳当当地照在她所处的盈尺之地,脸上笼罩一层柔和的火光,后背之外被黑暗包围笼罩着。   明暗交错,一念神魔。   裴璟站立在黑暗里,看向光处,心里从未如此宁静。   “怎么不多点一盏灯?”   他从暗处走出,来到傅归荑身边,从她手中的书册夺走时瞥了一眼,认出是《南陵六记》中的史记。   傅归荑僵了一瞬,很快顺着他放手。   裴璟一声令下,屋内瞬间灯火通明,宫人们鱼贯而入,不多时便布置好晚膳。   傅归荑被他带到桌前,挨着他坐下。   “听人说晚膳你都没叫,是身体不舒服?”裴璟替她夹了一筷子炖羊肉。   傅归荑心里暗暗叫苦,羊肉膻味重,她平日里最不爱吃。   都怪她看书太过专注忘记时间,现在倒好,落得个与裴璟同食的下场。   “我不饿。”傅归荑拿起筷子假装碰了一下碗中的肉,又放在一边。   裴璟见她满脸抗拒,顿时沉下脸。   脑子里立马浮现她第一次进东宫时吃不下东西,反复呕吐的样子。   他无端迁怒起来。   自己就这样不受傅归荑待见,看见他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   但他好歹知道现在人身体不适,强行压住心头火,亲自夹了一块羊肉送到傅归荑嘴边。   膻味入鼻,傅归荑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眉头拧成一团麻花,她艰难地扯开黏在一起的牙关,屏住呼吸,颤抖着双唇咬了下去。   在即将入口刹那,裴璟的手往后撤,傅归荑咬了个空。   “你不喜欢吃,为什么不说。”他沉声道。   裴璟微凉的目光化作一根无形的绳索缚在她脖颈间,给予她些许窒息感。   她僵硬地阖上嘴,垂眸沉默片刻,轻声答:“不喜欢,就可以不要吗?”   裴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冷笑道:“说的也是,人在世上,哪能事事顺心。”   傅归荑轻咬下唇不再接话。   无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裴璟再没有为她夹过一次菜。   终于结束这场漫长的晚膳,裴璟拂袖而去。   傅归荑等他走后暗自懊恼,自己何必逞那一时之气,不过是一块羊肉,怎么就忍不了。   她心浮气躁,书卷上的字不约而同地糊成一片,最后幻化成裴璟满脸黑气的样子。   直到入睡前素霖将一卷登记册和一碗汤药端过来,傅归荑的心才算是落了地。   因着后面两日都不用去上书房,傅归荑早上也惫懒地赖了会儿床,又打听到裴璟一大早就出去了,不到晚上不会回来。   她这才偷偷松了束胸的绫布,胀痛的胸口瞬间得到解脱,呼吸都轻快不少。   一整天,她也没出门,躲在屋子里研究登记册上已经摘录出来的名字。   她本以为昨晚上裴璟自讨了个没趣不会再来,谁知晚上他又准时出现在晚膳前。   这次傅归荑打定主意,除非他夹过来的是□□毒药,否则怎么样都要硬着头皮吃下去。   岂料这一顿饭裴璟吃得很安静,桌上没有见到羊肉,他也没再纡尊降贵给她夹菜。   裴璟不说话,傅归荑更不会出声,她默默埋头吃饭一不小心吃撑了。   素霖端来一碗消食的茶水,上面飘着几朵泡开的玫瑰,淡淡的花香冲散了些许檀木香的味道,令她心旷神怡。   裴璟用完膳后不发一语地匆匆离去,他似乎很忙。   东宫内的气氛也变得有些紧张,人人谨言慎行,神色肃穆。   傅归荑察觉到异常,愈发不出门,只顾自己的一亩三分田。   第三日,她的身体好转很多,裴璟再一次在晚膳时踏入西厢房。   傅归荑见怪不怪,自发老实地坐在圆桌前乖乖等上膳。   “太医说你体寒,是小时候伤了身体落下的病根。”   撤了膳食,裴璟没有立刻离开,坐在一旁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傅归荑愣了一下,旋即从容自若道:“那年北蛮人要我们部族交出一半以上的牲口,还要强行掳走族内适龄女子。父亲不同意,拔除营寨,连夜逃离,在被他们追赶的时候我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裴璟听完后哦了一声,神色丝毫不动。   傅归荑的表情变得迷茫,眼前浮现出那年冬日发生的事,自己悄无声息地落在冰冷的河水里,她虚弱得无法发出呼救声。   水底下又黑又压抑,她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去,耳边是暗流涌动和哒哒的马蹄声。   若不是哥哥及时发现父亲马背后空荡荡的一片,不顾危险的返回找她,恐怕现在她早就成了冰川下的一堆枯骨。   眼眶渐渐湿润,傅归荑眨了眨眼,低下头强行逼退泪雾。   “都过去了。”裴璟倏地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世上再无北蛮,你从今往后也不会再颠沛流离。”   一句话,傅归荑红了眼眶。   人只有经历过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日子,才知道安稳的可贵。   所以傅归荑从没有想过与裴璟,与南陵反目成仇。   其实她过得并不苦,父亲母亲因她生来孱弱总是格外悉心关照,族内最好的东西都紧着她用,否则她很难平安长大。   裴璟粗粝的手慢慢上移,漫不经心地把玩傅归荑柔软的手掌心和五指,随意道:“你无须担心,好好养养就能补回来。”   傅归荑被揉搓得浑身不自在,也不敢抽回手,只能装作面上不在意的样子任他拿捏。   裴璟最看不得她冷情冷性,冷静自持的淡泊样,偏爱她恼羞成怒,亦或者媚色生姿的脸孔。   手一用劲儿把人轻而易举地提溜到自己双膝上,傅归荑受不住力伏倒在他胸前,脸色一变。   裴璟笑笑,大手顺着背脊的弧度往上游移,最后停在后脖颈处。   傅归荑猛然一个觳觫,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裴璟不轻不重地捏着她后颈上的嫩肉,像是在安抚,更像是挑逗。他凑过去轻啄傅归荑的耳后根,怀里人颤得更厉害了。   他得意地继续挑弄:“我刚刚发现你手上一点薄茧都没有,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似的,那你的箭术为何如此出众,难道有什么秘法还没有告诉我?”   吐出是丝丝热气像刷子一样剐蹭着敏感娇嫩的皮肤,傅归荑五官拧作一团难受得说不出一个字。   裴璟不放过她,低哑着嗓子打趣她:“傅世子天生菩萨心肠,不如行行好告诉我,嗯?”   傅归荑僵硬地挤出一句话:“我、我不怎么射箭的。”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天赋流,懂?   裴璟:老婆大姨妈来了有点暴躁,看我下章哄她。   中秋小剧场2·现代篇   放假回来第一天,傅归荑又在她的抽屉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爱心月饼。   她看也没看就放在一边,同桌裴璟忽然问:“这月饼看着挺不错的。”   傅归荑有点诧异,裴璟这个大少爷什么时候对月饼感兴趣,于是非常大方地递过去。   “给你。”   裴璟的脸色有瞬间的扭曲,他抿着唇接过去,冷冷问:“这样轻易转送别人的东西,是不是不太礼貌。”   傅归荑“啊”了一声,连忙解释:“不是给你吃的。”   裴璟脸色稍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在向我炫耀你的追求者吗?”   傅归荑茫然道:“不是,我只是给你看看,这是三无产品你不要乱吃。”   裴璟脸色铁青,翻到月饼后面冷冷说:“哪里三无,这不都写了配料表,生产日期……”   他声音有点激动,傅归荑默默拿出手机扫了旁边的二维码放到他眼前。   裴璟的声音戛然而止,微信显示“该二维码无法识别。”   傅归荑发现今天他的同桌好像不高兴了一整天。 第22章 送礼 两人日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关于骑射这方面, 傅归荑算是被上天开了一扇窗户。   她耳力非凡,对方向和风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感知。   长年缠绵病榻,心性早已被磨得千锤百炼, 傅归荑能做到在任何情况下迅速达到心如止水的状态。   只要她想,世界在她面前似乎是静止的。   心之所向, 箭之所指。   裴璟听完后无声地笑了, “没想到傅世子天赋异禀, 难怪耳朵生得这样好看。”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傅归荑的耳郭,敏感的耳尖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倏地迅速涨成殷红色,温度滚烫。   傅归荑不自然往后缩,本能躲避裴璟的抚摸, 他的指腹有些粗糙,耳朵上的嫩肉被他磨得痒痒的。   “我很满意。”裴璟骤然凑到耳畔,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后根, 低哑的嗓音钻进耳蜗,刹那间充斥她的整个大脑。   痒意漾开, 蔓延至脊骨深处, 傅归荑冷不丁打了个颤。   倏地, 裴璟将人放回原位,自己退开盈尺之地,连同两只手都收回去,背在身后。   “你该喝药了。”他的声音很平, 眼神却暗沉下来。   傅归荑端过素霖呈上的药一饮而尽,裴璟就在旁边盯着, 藏在袖里的手攥成拳头, 手背青筋凸起, 他努力平复短而急促的呼吸。   “太医给你配了另一张方子,等你好了,每日早晚都要喝上一碗。”裴璟面如常色,看见面前的人听见喝药两个字后眉头一蹙,小嘴肉眼可见地塌了下来,好笑地补了一句:“不是苦的。”   傅归荑才知自己在裴璟面前显露出不满,连忙收敛情绪,没什么底气地反驳他:“我不怕苦。”   裴璟轻笑一声:“哪有小姑娘喜欢苦的?你都快把‘不想喝药’写在脸上了。”   “我不是小姑娘。”傅归荑下意识辩解。   “哪里不是小姑娘。”   “我、我十八岁了。”傅归荑偏过头,脸颊发烫,垂下眸盯着地上的花斑岩看。   自从扮做男儿后还没有人叫过她小姑娘,听着怪难为情的。   裴璟想了想,“你从五岁起就扮作男子,当了十三年的男人。如果从现在起重新计算,如今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孩。”   傅归荑以五岁孱弱之躯撑起她哥哥的身份行走于世,这十几年定是吃了不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难怪平日里总是谨小慎微,警觉异常。   推己及人,裴璟想到当年他十岁离国成为质子远赴北蛮,那时他身体还算健硕,身边还有忠仆,依旧难以忍受北蛮人的磋磨。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单薄消瘦的身躯上,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天生体弱还需强作男儿,必定付出了想当大的代价,她明明是该在父亲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却在承受不属于她的责任。   裴璟心口泛着心疼,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更柔和,暗藏几分他也未察觉到的怜惜。   傅归荑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怔楞片刻,反应过来后顷刻间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太子殿下怕是吃醉了酒,在胡言乱语。”   裴璟见她清丽的脸色染满云霞,薄唇嫣红,羞赧不安地偏过脸,顾忌她身体不好再逗她,便止住后面的话。   “不闹你了,但是药一定准时喝,否则日后吃苦的是你自己。我还有事,你早点歇息。”   外面的赵清半柱香前就在外面候着,神色焦急,往里踮脚张望了好几次。   裴璟起身离去前叮嘱素霖等一干下人好好照顾,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傅归荑等裴璟走后才抬头,抿直唇线,呆呆注视着桌上的空碗有些失神。   自从她身体渐好又长年在外以男装示人后,父亲母亲虽然疼爱她,却也快忘记她是个女儿家。   傅归荑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久而久之,她便习惯当一个男人,身边的人也是这样对她的。   记得有一次与父亲外出游猎,两人带着一队族人奔袭七天七夜,个个疲惫不堪,蓬头垢面的。这时候他们找到一口温泉,父亲招呼她一起下来洗澡。   话一出口,父亲见她愣在原地,下一刻自己也愣住了。   而后两人相视哈哈大笑,她那时没看出来父亲藏在眼底的愧疚与心疼。   今日裴璟忽然这么一说,她才有种原来自己还是女人的陌生感。   直到素霖送上今日的书册,她方才如梦初醒,食指揉了揉额角暗叹自己怎么会为裴璟一句话而触动。   傅归荑很快敛了心神专心致志翻阅起册子来,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哥哥。   另一厢,裴璟出门后脸顷刻间沉了下来,赵清躬身走在后面,小声禀告暗探传来的消息。   睿王安插在季将军身边的探子发现了研制连弩一事,已经传到睿王的耳朵里。   裴璟面笼寒霜,闻言身形一顿,冷笑了声:“他还是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睿王是先帝第三子,宣安帝的弟弟,也是在裴璟三年整顿朝堂中没能抓到的漏网之鱼。   当年裴璟推行新政令时遭到几乎所有皇亲国戚,朝廷肱骨的反对,明面是几个世家联合起来,实则背后最大的推手便是睿王。   但睿王这个人极其狡猾,他在明面上一直中立,一边劝裴璟不要妄动国策,另一边斥责世家王公忤逆犯上,实则在暗中大力煽动世家与东宫之间矛盾。   裴璟在某次遭遇九死一生后采用雷霆之势将反对他的世家们杀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缩起脑袋做人,但心中一直有怨恨,他的很多政策依旧没办法完全推行,双方算得上两败俱伤。   睿王成了最大赢家,既保全了自身,又趁着此事疯狂揽权,京畿护卫和户部税收落在他手上。   裴璟卧榻之侧,岂能容忍有这样的存在,可睿王实在是滴水不漏,无奈之下他只能另寻他法破局。   裴璟端坐在书房,眸色寒戾,声线更冷:“盯紧了,一举一动都报上来。”   “是。”地下跪着一个全身黑衣,脸上覆着皮质面具的男人。   裴璟:“对了,毒蛇还在苍云九州吗?”   “在,头领一直在暗中查探真傅归宜的消息,然而进展不如人意。”   裴璟沉思片刻,命令他:“传孤旨意,让毒蛇撤回京城,傅归宜很有可能就在京中,不惜一切代价赶在傅归荑之前找到他。”   “是。”探子得令后退下。   裴璟眼眸半敛,端起桌上凉透的茶水饮尽,心口的热意未退反倒更旺几分。   春天来了,闷热湿润的空气让人心浮气躁,思绪难安。   他扯了扯领口推开窗,负手而立遥望明月,月光也无法照亮他眼底深沉的暗色。   傅归荑想找回她哥哥,也要问他同不同意。   *   放了三天假,诸位世子再回到上书房时俱是面容惨淡。   乌拉尔生不如死地哀叹着:“比得不到更痛苦的,是得到后再失去。”   世子们闻言纷纷附和,跟着一起感叹。   “是啊,三天假期我怎么觉着睡一觉起来就没了。”   “总算是体会到诗中的‘光阴难驻进如落,百年俯仰转眼间’。”   “还有那首‘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   傅归荑以书掩唇默默在旁边听着,暗笑他们平日里总说这些个诗词歌赋文绉绉的,一点也不爽快,如今倒是一个个成了饱学之士,出口成章。   强忍住笑意,她假意温书,实则在心底感叹环境对人的影响实在是潜移默化。   五个月前,他们还是一群牛嚼牡丹的莽汉,如今也能对着匆匆时光附庸风雅一番。   正当大伙都在吟诗作对时,有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池秋鸿认真思考半天,忽然发声:“怎么样才能够让太傅继续生病。”   “咳咳……。”胡子花白的太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以手抚须扫了眼池秋鸿:“老朽身体还算健朗,再教五六年不成问题。”   池秋鸿两眼一黑,慌张告罪。   诸位也纷纷坐回自己位置上,脸上表情各异,全都捂住脸尴尬得不知所措。   也不知刚才的场景被太傅瞧去多少,简直贻笑大方。   太傅装作若无其事坐在上首,翻开《南陵六记》继续上课,他声如洪钟,一点也不像大病初愈。   午间休息,她赶回长定宫,将这几日抄录的名单拿给邓意。   邓意接过东西,皱眉道:“仅仅十余册就有数百人之多,粗略估计恐怕有千人之数,找起来破费功夫。”   傅归荑多住一天东宫,她可能暴露身份的危险就多一分。   邓意每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生怕听见她被戳穿身份要杀头的消息。   他从没往男女之事上想过,在他眼里这两个人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邓意了解傅归荑,她只想找回傅归宜合家团聚,然后做个普通人,平凡安稳的度过一生。   而太子裴璟,他虽没见过面却知道他志在千里,更知道他心狠悍戾,心里更加装不下男女之情。   傅归荑的眉毛拧作一团,沉思片刻道:“阿意,你把我带回来的名单重新筛选一遍,尤其关注行为异常的人。比如这个曹子维,七月十九从苍云九州方向进京。这个时间点既不是科考时间,也不是过年前夕,忽然进京一定有原因。”   邓意不解地问她缘由。   “哥哥的线索是去年传回苍云九州的,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一下子突然出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可惜那人说的含糊不清,到底是哪一年看见的哥哥。”   傅归荑叹了口气,眉宇间聚着些阴霾,她总觉得哥哥近在咫尺,却偏偏不得相见,实在是有些焦急。   邓意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笑着安慰她:“别灰心,我们总算是有了方向,比大海捞针强多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傅归荑朝邓意展颜浅浅嗯了一身。   “时辰不早了,我要回上书房,你最近万事小心,我预感近期有大事要发生,咱们千万不要搅和进去。”临走前她叮嘱邓意无事不要出门。   “你也是。”邓意眼神关切,语气郑重:“别冒险,机会有的是。”   “我知道的,”傅归荑眼里的笑意真切几分:“等我回来。”   邓意凝视着傅归荑消失的背影,心里一阵失落,空旷的大殿让他格外思念曾经在苍云九州的日子。   放堂后,傅归荑照例回了东宫西厢房。   今日月事已经好利索,不知晚间裴璟是否要召她过去……侍寝。   如果她表现得好,能不能多拿到几册书卷。   傅归荑有些头疼,对这方面她实在是缺乏经验,她趁着素霖替她更衣的时候拐弯抹角稍微打听了下裴璟的喜好习惯。   素霖手里的动作稍顿,告诉她东宫并无侍妾,他们也不知晓太子殿下的喜好,更不敢妄议。   傅归荑听了头更疼,心神不定地等着裴璟回来用晚膳。   等到戌时,天色渐暗,裴璟还没回来,他派赵清传话今日不与她一同用膳,让傅归荑自己吃完休息。   心里好不容易憋足的勇气顷刻间被扎穿了洞,转瞬散去。   傅归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又得拖了一日,还是该失落自己的算盘落空。   她匆匆用了两口膳食就叫人撤下,晚上又照例查阅完一卷书册,喝完汤药便躺下了。   睡梦间,她闻到一股熟悉又窒息的淡香,处于长年警惕状态下的她立即清醒。   猛地睁眼,隐隐约约瞧见床边坐了一个黑影。   “唔……”傅归荑还没张嘴就被捂住双唇,黑影欺身下压,檀木香瞬间侵蚀整个鼻尖。   “别叫,是我。”裴璟的嗓音微哑,“这么警觉,是在提防谁呢?”   傅归荑认出是来人后不再挣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裴璟察觉到她的顺从,放开手轻笑一声:“看来不是提防我。”   傅归荑压住被角,眼睛看不清裴璟的表情有些心慌,她压住颤音问:“殿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裴璟虚虚趴在她身上,头埋在傅归荑脖颈侧边,闷笑道:“深夜到访,当然是睡觉。”   他鼻尖喷射而出的气息扑在颈肉上,痒意被黑暗放大,傅归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迅速僵直身体。   本来她早先做好了侍寝的准备,又被裴璟的安排打乱心神。好不容易安心睡下,他偏又来招惹她,弄得她此刻再一次紧张起来。   黑暗不仅放大了傅归荑的五感,裴璟同样也能轻易地捕捉到她身体的异常。   身下的人四肢僵硬,呼吸小心翼翼的,节奏紊乱。他能感受到傅归荑的视线一会儿落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往别处瞟。   这是典型紧张过度。   “你怕吗?”裴璟说话的时候故意把手放在她的细腰处,不轻不重掐了一下。   被子里的人无意识发出软糯的轻嘶声,与她白日的清冷嗓音截然不同。   明明声音很小,却像个炮竹直冲裴璟面门,炸开在他耳边。   他的呼吸骤然加重,半眯着眼,借着暗色毫无顾忌地释放自己眼中的渴望。   没有光,他依旧能想象出傅归荑此刻隐忍又羞恼的表情,害怕又不敢拒绝,眼里含着水光,唇瓣咬成桃花红。   仅是想象,便叫他的血液沸腾不止,心绪起伏。   眸光一沉,他抬手解开身上的外袍,中衣,只留下与傅归荑身上材质相同的里衣,掀开被衾入榻。   傅归荑反射性地往里侧身躲他,腰间陡然一紧,下一瞬便被一只铁臂箍住圈了回来。   力气太大,她整个人撞进一个坚硬又炙热的胸膛,鼻尖檀木的香气顷刻间达到最浓,熏得她胸闷气短。   落在她身上的大掌温柔有力,炙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灼烫着她的皮肤,傅归荑忍不住连连颤抖。   她缩紧小腹,凝神屏息,临了到头,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恐惧。   三番五次想抬手挥退裴璟,五指却死死抓住身下被单揪成一团,明知他看不见自己还是不自在偏过头,躲避他灼热的视线。   忍一忍,最多不过几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滚烫的五指蓦然停住。   “今日没有束胸?”裴璟的手迅速后撤,虚虚搭靠在腰侧。   “……”傅归荑头压得很低,轻声嗯了一句。   裴璟的下颌抵在她的脑袋上轻轻蹭了一下,表扬道:“还算乖觉,以后进了东宫你就不许再束胸。”   傅归荑默默听着,没反驳也没答应。   “听见没有,”禁锢腰部的力量变大,他声音沉了下来:“这是命令。”   “知道了。”傅归荑皱着眉应承下来,不知道裴璟想干什么,但她不想惹怒他,只能照做。   “安置吧。”裴璟说完便不再有动作,他闭上双眸贴在傅归荑身边睡了过去。   在前朝厮杀了一整天,直到子时才处理完政务,裴璟累得心力交瘁,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跟睿王等世家门阀斗智斗勇。   今晚他本打算在御书房歇下,他躺下的一瞬间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想起东宫的人来说傅归荑等了他一晚上,安静的心瞬间痒了起来。   有人在等他回去。   这个念头起了便再也止不住,他迅速换上衣裳披星戴月地往回赶。   走到西厢房门口时发现屋内已熄灯,素霖回话说傅归荑亥时刚过便歇下了。   他原本只想进去看她一眼,没想到不知不觉就坐了一炷香。   看不见她的脸,裴璟仍无法抑制地从心里冒出千般陌生的滋味,看向傅归荑的眼神也愈发灼热,恨不得将她融化吞进肚子里随身带着。   等到真的拥她入怀时,他忽然又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性子不争不抢,淡薄平和,裴璟在她身边感到无比的宁静与踏实。   傅归荑的一颗心还提在嗓子眼里,她不敢妄动,僵硬地躺在裴璟怀里,没过多久头顶上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裴璟睡了?   她绷直身体又等了很久,久到骨头都发酸。裴璟的胸膛和手臂肌肉都很硬,像块顽固的石头,搂住她的姿势一直不变,傅归荑刚试着搭上他揽在腰间的手,裴璟的手背忽地抽搐了一下,她惊得立刻收回。   傅归荑提着憋着一口气又等了许久,身边人呼吸依旧平稳。   她重新小心尝试打破裴璟的桎梏,这一次裴璟纹丝未动,她成功将他的手挪开。   看来是真睡着了。   傅归荑小心翻了个身从裴璟怀里逃开,滚到最里面,脸贴着冷硬的墙,背对他,鼻尖那股檀木香总算不再齁人,慢慢地她的眼皮开始变沉,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裴璟慢慢撑开眼皮看了一眼离自己远远的人,学她打了个滚靠过去,又把被子分给她大半才闭上眼。   翌日,傅归荑醒来时挨着墙,却并不冷,身上搭了大半张被子,转头往回看,另一侧空空如也。   素霖进来替她更衣的时候告诉她裴璟卯时就起身离开了。   傅归荑默默听着,用过早膳后就去上书房学习。   黄昏时,赵清亲自前来告诉她太子殿下政务繁重,贵人不必等了。   听见这个消息,傅归荑晚膳多用了一碗饭。   等她回到里屋就寝时发现自己的卧榻天翻地覆,原本能容纳三至五人的拨步床换成了勉强够两人的红木雕花架子床,四根床柱上雕着四簇云纹和缠枝花纹,厚重绚丽的芙蓉帐四面挂着,密不透风。   傅归荑躺在上面觉得自己被关进了小笼子里,压抑窒息。她的双手双脚稍微撑开些摆成“大”字的形状,四肢刚好能碰到左右两侧的四根柱子。   裴璟大抵是生气了,故意弄个小床来膈应她,她虽身材略微瘦小,可喜欢大床。   常年束胸让她天然亲近开阔的环境,排斥逼仄的空间,不过好在如今除掉一层束缚,这张小床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她照例将今日登记册中的可疑名单摘录出来,熄灯安寝。   子时,一双手裹挟着凉意悄然伸进丝被里,直贴她的后心窝,傅归荑遽然被冷醒,下意识打了个颤。   “对不住,手太凉。”裴璟语气里没什么歉意,快速除掉衣衫躺了进来。   床太小,傅归荑这下怎么躲都躲不掉裴璟。   檀木香实在是太浓,她屏住呼吸闷声道:“太子殿下为何夜夜扰人清梦?”   裴璟的手圈住她的腰,闭上眼睛戏谑道:“再多说一个字,今晚我们都别睡了,我让你知道什么叫‘扰人清梦’。”   傅归荑闭了嘴。   裴璟如昨日那般很快睡着,然而她被这股味道折磨了大半宿,寅时天蒙蒙亮才实在撑不住沉沉睡去。   睡眠不足导致傅归荑今天一整天都魂游天外的,乌拉尔和池秋鸿跟她说了什么也没听清。   乌拉尔担忧看着她:“太子殿下压榨人也太狠了,瞧你眼底的青黑快赶上锅底色。”   池秋鸿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傅世子,太子的看重固然重要,可你也要注意身体。”   被檀木香熏了一晚上的傅归荑:“……我知道了,多谢关心。”   在东宫住下的第二日,世子们间都知道了太子殿下十分看中傅世子,甚至把人接到东宫问策,更有传闻两家要结秦晋之好。   “不可能,”傅归荑对池秋鸿斩钉截铁道:“绝无此事。”   池秋鸿眼里闪起了光,忸怩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那、那令妹可有定亲?”   傅归荑诧异地反问:“池世子为何这样问?”   乌拉尔哈了声,旋即拍了下傅归荑的肩膀:“哈哈……这小子是想跟你结亲,当你妹夫。”   池秋鸿抿着嘴瞪了乌拉尔一眼,脸色涨得通红。   傅归荑当场愣住,旋即婉言拒绝:“池世子都未曾见过小妹,怎么如此突然。”   池秋鸿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呼吸后郑重道:“不瞒傅世子,我有自己的私心。我是家中嫡子,天资驽钝,难堪大用,想着找一门亲事以后能够成为我的助力。”   池家家主少年风流,处处留情,家里除了池秋鸿这个嫡子,还有数十个庶子,他还嫌不够多,一直在往府里抬人。这次裴璟下召让世子们进京,别家都是担忧自己的孩子有去无回,只有池家主来信说一个够不够,不够他可以多叫几个儿子来学习南陵文化。   “但我池秋鸿发誓,定当对令妹真心以待,绝不纳妾。只要镇南王府同意,我池家愿意用一半的矿山所属权作为聘礼,从此与傅家同气连枝,唇齿寒亡。”池秋鸿言辞恳切,目光热烈。   傅归荑眼神复杂,她冷言拒绝:“我不会拿自己亲妹妹的婚事做垫脚石,池世子今日所言我就当没听见。”   池秋鸿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傅世子,你是嫌弃我愚笨不堪吗?”   傅归荑淡淡瞥了他一眼,池秋鸿心底的秘密仿佛被看穿。   “池世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想到太子殿下是不愿看见兵力最强的藩王和最有钱的藩王联合在一起的。”   “可是,只有我们拧成一团,太子才会投鼠忌器,不敢对我们轻举妄动。”池秋鸿皱眉继续劝说她。   “不,”傅归荑斯条慢理收拾好课本,起身前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警告道:“他只会防患于未然,将威胁掐死在萌芽。”   “想想平津侯。”傅归荑目光清冷,淡淡提示他:“别走他的老路。”   池秋鸿站在原地沉默着,乌拉尔拍了拍他的肩留他一人冷静。   *   池秋鸿求亲一事傅归荑很快抛之脑后,她非常清楚裴璟绝不会允许两家联合在一起。   傅家已经向裴璟低头,但她不能左右其他人的判断和决定,家族大计不是她这样的外人能够随意置喙的。   连续几日,裴璟都没回东宫,傅归荑畅快地睡了几个好觉。   侍寝一事裴璟迟迟不提,她更不好意思开口,想着索性只需要熬四个月便能全数查完册子。   到时候她已经完成学业,找到哥哥后就能请求离京归家。   傅归荑全然没想过裴璟会扣住她不让她走,在她看来,他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自己不过是个附属战利品。   又到七日一轮的休沐,傅归荑打算下午回长定宫看看邓意那边的进展,两人再合计一下如何快速地筛选目标。   刚踏出上书房,等候在门口的赵清躬身笑着迎了上来:“太子殿下传召傅世子前往御书房议事。”   傅归荑脚步一顿。   赵清并未收着声音,还没完全离开的世子们听见后纷纷诧异看过来。   那可是前朝。   他们这群人自从入宫以来就被拘在宫墙一隅,每日两点一线,所见所闻都在太子殿下掌控之中。   前朝这样敏感的地方他们更是两眼抓瞎,什么事也不知道,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   傅世子果然深得太子殿下倚重,有小道消息说太子还曾宿在世子房内,两人日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瞧着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对傅世子如此恭敬谦卑,想来传言非虚。   众人眼里涌起复杂的目光,傅家的态度已然很明显了,他们回去需得好好思量今后的路。   傅归荑没想到裴璟会大张旗鼓地派人来请她,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他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样做必定有目的。   赵清装作没看见傅归荑的不满,笑着又请了一次,语气暗含不容拒绝。   傅归荑收敛情绪,淡淡地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带路。   世子们目送着二人离开,心底叹了一句傅世子真是宠辱不惊。   池秋鸿正好忘记拿东西,回到上书房时便听得三两个世子在讨论傅世子被带到御书房之事,手上动作微顿,旋即沉下脸,低头离开。   傅归荑跟着赵清踏进高高门槛。   御书房内空旷冰冷,整齐庄严的大殿两侧依次站着伺候的人,他们个个垂首敛息,赵清的脚步也是静悄悄的。   裴璟埋首于案牍之间,听见底下人回禀方才抬首。   几日未见,他威严愈重。   这是傅归荑第一次见到处理政务的裴璟,他泰然自若地坐在龙椅上,穿着黑底绣金龙纹的交领袍,头戴金冠束发,威仪非凡。   抬眸朝傅归荑看过来的刹那间,眸底带了几分肃杀之意,显得愈发高高在上,矜贵威仪。   她被他冷血的目光刺得颤了颤,虚握着拳头下跪行礼。   裴璟随意扔下笔,发话让她起来:“傅世子过来孤这里。”   傅归荑踌躇一瞬,最终在他沉冷的目光下局促地走到龙椅一侧,目光略略触到案几上的白纸黑字,登时低头垂眸盯着脚下的花斑岩不再乱看。   她一点也不想卷入南陵内政的纷争中。   忽然右手被大力一扯,猝不及防往龙椅上倒,裴璟的手掐住她的腰侧,帮她稳住身形,同时也将她摁在自己身侧。   “使不得。”傅归荑手忙脚乱地挣扎起身,嘴里告罪:“臣失仪,请殿下恕罪。”   “慌什么,孤让你坐,你坐下便是。”裴璟揽住她把人圈在怀里,多日不曾见到她,心中思念,今日一得空便把人叫了过来。   闭眸轻嗅傅归荑身上的气息,是太阳的味道,暖暖的很舒服。   傅归荑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余光在殿内扫了一圈,宫人们呆若木鸡,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她仍觉得自己与裴璟纠缠不休的一幕暴露于大庭广众下,整个人不知所措,更羞窘难堪。   裴璟未免太肆意妄为,又太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   眸中闪过一丝恼火屈辱,很快又藏于眼底。   “太子殿下传召臣有何事相商?”傅归荑绷着脸,目光冷淡,语气更是客气疏离:“若无要事,臣下午还有私事,想先告退。”   裴璟听出她的不高兴与抗拒,若是别人敢在他面前这样大不敬,他早就把人拖出去杖责三十,可换成傅归荑,他只觉得分外可爱,像在跟他撒娇似的。   他眼神柔和,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配合地放软声音:“叫你过来自然是有事,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抬手指了指桌上巴掌大小的金丝楠木盒,盒身四周有龙凤盘旋的浮雕,十分精美。   傅归荑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迟迟没有伸手。   “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在裴璟的催促下,她缓缓伸出手打开木盒,待看清里面装的东西后瞳孔一缩,手指僵停在上方。   一把精致小巧的连弩袖箭躺在明黄色的绸缎上,银色的箭头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傅归荑小心拿起放在眼前,怔怔道:“这是……”   裴璟见她那呆傻样,暗自得意,双臂绕过她的手臂握上她的五指,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   “那日我瞧见你的袖箭,便想着将你的连弩构想与袖箭结合,最后做出了能连发五次的暗器,你瞧瞧怎么样?”   最后那句话隐约藏着些邀功的意思。   傅归荑仔细端详片刻,想不通如何能将两者结合起来的关窍,微微皱眉凝神研究其中的奥秘。   裴璟看在眼里并不打扰,眸底浮出浅浅的笑意,故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等她看够才有条不紊地告诉傅归荑其中的秘密。   她听完后恍然大悟,又瞧了眼鬼斧神工的连弩袖箭,小心地将它放了回去,还贴心地合上盖子。   裴璟的笑瞬间淡了,脸色阴沉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傅归荑抿紧唇,淡色的唇瓣被压得浮上一层白色,“这礼物太贵重,臣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裴璟冷笑着重复道:“傅世子以为孤在试探你?”   傅归荑默然不语。   连弩作为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无论到了谁手上都是一把利刃。傅家既然已经决定向裴璟表明自己不会生出异心,自然不可能接受这种凶器,徒惹猜忌。   任谁也能看得出,若是袖箭都能改造成连发的样式,那士兵们用的弩.箭更是能依葫芦画瓢,届时军队整体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而傅家,又是专精骑兵。   傅归荑很难不深思他背后的用意。   裴璟自然猜到了傅归荑心中所虑,所以更加愤怒。原来在她眼里自己一直都是需要时时小心提防的存在,她从始至终都在忌惮他,从未真正将他当做可以信赖托付之人。   心口的怒火化作沸腾的血液直冲太阳穴,额角突突地跳动,疲惫的脑子瞬间炸开了花。   他原本是想让她高兴的。   裴璟粗暴地挑开盒盖,从里面拿出袖箭握在掌心。   木头相撞的声音刺得傅归荑头皮一紧,裴璟的阴寒的目光更是压得她胸口闷痛。   他的一手强制性地擒住她的手腕,掌心朝上,拿着袖箭的手倏地将东西摔在她手心里。   坚硬结实的木质结构砸得她皮肉生疼,傅归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眼眶刹那间被逼得微微湿润,她反射性往回缩却被裴璟死死抓住。   “傅归荑,孤觉得你还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裴璟冷下脸,盯着眼前微微发颤的人。   傅归荑面无表情,眼帘半垂偏头盯着某处,目光好像一点也不愿意落在他身上,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排斥和抗拒。   裴璟冷眼看她,胸口剧烈起伏,强压沸腾不止的怒意。   他毫不怜惜地用自己的手掌裹住傅归荑的五指,用力一握,袖剑顷刻间被拢在她的掌心。   冰冷的木头咯得她掌心生疼,裴璟沉怒的声音在头顶压下。   “孤给的东西,容不得你拒绝。”   裴璟低头猛然咬住她的唇瓣,切齿地摩擦着,似乎要咬下她的血肉。   傅归荑被动地承受着他的吻,柔软却有力的东西横扫她口中的每一寸领地,又凶又狠,像是在发泄什么。   亲吻发出的水渍贴着头皮涌入大脑,傅归荑脑子里混沌难思,眼前雾蒙蒙一片。   她用余力余光瞟了眼周围站着的宫人,朦胧间看见他们依旧如木头人般目不斜视,躬身垂立,纵然如此她却觉得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上方这一场折辱式的发泄。   傅归荑羞愧难堪地撇过头躲闪他的攻势,裴璟察觉到她的不专心,发狠地咬了她唇瓣一下。   她痛得双眼失神,嘴里霎时尝到血的腥味,反倒把眼前的泪雾逼退。   裴璟的动作愈发剧烈,五指从她后脖颈伸进乌发中,轻而易举地按住她的后脑勺往下压,迫使两人贴得极近,密不可分。   直到她的舌尖、唇瓣都发麻到几乎没有知觉,呼吸变得凝滞时,裴璟才肯放开她。   他的呼吸同样紊乱,胸口起伏不定,她看见了裴璟被染成艳红的唇角,不知道是她的血还是他的。   裴璟平复着呼吸,拇指抚上她的唇角,长睫下垂凝视着双颊微红的傅归荑,轻描淡写地哑声威胁。   “孤若不想给,你也得不到。”   傅归荑垂立在身侧的手背指节发白,胸腔暗自微微起伏着,牙齿轻颤一不小心咬破了舌尖。   作者有话说:   裴璟:床做那么小是有原因的,微笑.jpg。   傅归荑:记住今天了。   标注:   “光阴难驻进如落,百年俯仰转眼间”唐·许浑《南亭夜坐贻开元禅定二道者》   “寒来暑往几时休,光阴逐水流。”张抡 《阮郎归》   中秋小剧场(终篇)   傅归荑在三天后又收到了同样的月饼,这一次月饼不但有精美的礼盒包装,生产明细,产品商标一应俱全。   甚至连用的每一样原材料都能扫码看见产地所属,生产厂家,真正做到样样有迹可循。   傅归荑诧异地看着手机:“一个月饼,为什么还申请了专利?”   裴璟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做月饼的人!”   这下傅归荑再也没有理由推脱,最终在同桌裴璟沉沉的目光下吃完一整个月饼。   傅归荑意犹未尽地夸道:“味道还不错。”   裴璟的黑脸肉眼可见的变成冰脸,在傅归荑看不见的另一侧唇角掠过一丝笑意。   很多年以后,C市的某家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月饼品牌被它的对手挖黑料。   其中一点便是这家公司从注册成立到产品上市仅用了三天,发家前一定是不知名的小作坊。   鲜有人知的是,当年的那个小作坊最先坐落于C市寸土寸金的富人区,裴璟特地腾出来一层别墅为傅归荑做月饼,他对着说明书试验了不知道多少次才做出来,他小心地将自己的心意塞进甜甜的馅中。   只因为傅归荑某一日在跟她闺蜜顾今月聊天时感慨了一句:“愿意为女朋友去学做饭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嘿嘿嘿,裴璟即将成为我目前作品中唯一一个对厨艺有天赋的男主。   沈惊问:我已辟谷。   嬴风:你点我? 第23章 军营 他怎么舍得让别人发现她是个女人。   两人貌合神离地用了一顿午膳, 裴璟阴沉着脸把人塞进一辆马车。   马车内部空间很大,卧榻案几一应俱全,裴璟坐在上方批阅奏折。   傅归荑很有眼力劲地坐在马车门口, 埋头闭眸假装休息。   裴璟知道她想避嫌,冷哼一声也没强求, 心口萦绕着股莫名的郁气。   她在跟他保持距离。   朱红色的丹砂落下最后一笔, 裴璟抬头望前看去。   傅归荑好像睡着了, 她背靠冷硬的红枫木头,纤长白皙的五指自然搭在深色的迎枕上五指微蜷。她的头垂在半空中, 乌黑的长发面朝他的方向自然垂落,挡住了大半边脸,隐隐约约可窥见暴露于空气中的瓷白赛雪的肌肤和淡粉色的双唇。   裴璟目光灼灼盯着她, 慢慢泛起冷意,说不准她就是故意的。   马车忽然碾到什么障碍物, 猛地颤了一下, 傅归荑单薄的身体随着颠簸一上一下的,可后脊却笔直挺拔。   装得可真像。   他也不点破, 悄悄起身走过去。   傅归荑一直都没睡着, 她怎么敢睡。闭着眼睛只不过是为了减少与裴璟的交流, 他性子喜怒不定,还是少说少错,减少交流方为上策。   然而她已经退避三舍,裴璟偏偏还要撞上来。   当那股熟悉又扰人的檀木香从四面八方包围她时, 傅归荑暗暗叫苦,纠结到底是要继续装睡, 还是睁眼醒来。   谁知裴璟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还没等她作出决定身体骤然悬空, 傅归荑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双肩,不期然对上一双乌沉幽黑的眸子。   “傅世子睡得可好?”裴璟面无表情,拦腰抱起她走到上方的卧榻处放下。   傅归荑捂住胸口支楞起上半身,对他讪讪一笑:“臣失礼,太子殿下莫怪。”   裴璟坐在她旁边,檀木香在逼仄的空间内愈发浓烈,她不得不屏住呼吸,渐渐地有些喘不上气。   “你晕马车?”裴璟盯了她半晌,看见她的脸色泛白,眉头更是快黏在一起,看上去不像是装的。   “……”傅归荑唇角压成直线,勉强点头。   裴璟不可置信:“你擅长骑射,居然会晕马车?”   傅归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脸颊泛起一抹红晕,眼神不敢与他对视,指尖局促地摆弄着衣角,似乎在隐藏自己不为人知的弱点。   裴璟轻笑了声,把人抱在怀里,亲昵地用手替她揉搓额角放松。又发现傅归荑的一个秘密,他心里很高兴,仿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再忍忍,出了城就让你下去骑马。”   傅归荑觉得更难受了,有气无力地嗯了一下,闭上眼默默忍受着窒息的檀木香。   心里疑惑:出城?裴璟要带她去哪里。   好不容易熬到下了马车,傅归荑觉得自己像逃出生天的鸟,再与裴璟多呆一刻,她肯定自己会被憋死。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扬起马鞭追着裴璟疾驰而去。   大约骑行一个时辰后,他们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京郊追云骑军营处。   裴璟下马后本想来扶傅归荑,结果落了个空。   傅归荑身体微微前倾,优雅地跨出马鞍,双脚轻盈一跃而下。动作流畅稳健,像只鸟儿滑翔着陆般,在空中划出一抹好看的弧线。   然而如此优美的动作却让裴璟登时黑了脸,因为她下马的方向是另一边。   傅归荑慢吞吞挪到裴璟身后,两人之间相距三步,不近不远,这本是君臣间最合适的距离。   裴璟冷下脸,强硬地拽住她的手臂,拖到自己身边。手掌下移,竟是想掐住她的腰。   傅归荑手肘往后用力一顶挣脱他的控制,惊惧得连连后退。周围都是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这处,裴璟怎么敢这样对她。   裴璟沉冷地笑了笑,傅归荑被他阴鸷的笑意钉在原地,额角突突地跳。   旋即他朝自己跨了两步来到跟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侵蚀她的五感,傅归荑又怒又惧,不由自主地摸上袖口的袖箭。   傅归荑用指尖猛地戳进掌心,疼痛让她稍微冷静,她仅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太子殿下,人多口杂,请您自重。”   裴璟冷眼扫过她惶恐不安的眼眸,一言不发地扣住她的腰,不由分说推着她往前走。   傅归荑试着挣扎,可腰间的铁臂力量如同巨山一般,无法撼动。她只能被他胁迫着往前走,心口的恼怒喷薄而出,傅归荑咬牙切齿抛出一句话:“裴璟,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不能泄露我的身份!”   她的计划是找个哥哥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对调两人身份。   傅归荑有一件事骗了裴璟,五岁以前她和傅归宜长得有八分相似,她笃定哪怕经过十几年他们两人也定有相似之处。   这也是为什么她要离开苍云九州的原因之一,离家经年,样貌身高有略微变化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到时候哥哥可以根据她的长相略做调整,即可瞒天过海。   裴璟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冷冷瞥了一眼,说着风凉话:“你动作何不再大点,叫这里所有人都注意到我们关系非比寻常才好。”   傅归荑怒目而视:“你……”   她谨慎地环视周围,发现确实有不少人往两人这处看,无奈之下只能任由裴璟扯着她。   外人看不见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只依稀辨认出太子身边的少年仙姿玉骨,殿下甚是亲近。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吁”剥夺了傅归荑部分注意力。   她仰头看去,一银甲少年顶着同色头盔高坐在骏马上,笔直的脊骨挺拔如松,剑眉入鬓气势如虹,一双眼睛璀璨如星般闪烁。   鲜衣怒马少年郎如是也。   “卑职季明雪,见过太子殿下。”季明雪下马的动作与傅归荑一样利落流畅,他脸上表情很激动:“殿下,东西成了!”   裴璟大笑一声,眉宇间的阴鸷尽数散去,他笑着侧过头对傅归荑说:“走,带你瞧瞧去。”   季明雪一早就注意到太子身边这个长得有些过分漂亮的少年,然而殿下没开口,他也不好多问,倒是从殿下的语气和神态中看出对他颇为重视。   他暗暗记下这一点。   一行人来到校场上方的看台,数百人骑着马,个个手持特质弩抗在右肩,只听季明雪一声令下,齐齐亮出家伙朝前方射出。   砰砰砰!   数百连弩起发声势浩大,反射力让身下的骏马焦躁地刨着蹄子,激起阵阵尘土。   裴璟目视前方,嘴角带着笑意问:“傅世子有何指教?”   傅归荑面无表情,眼神平静,淡淡道:“不敢当,太子殿下训练出来的自然是好的。”   陪同在旁边的季明雪听见“傅世子”三个字眉头微挑,原来他就是苍云九州第一神射手,镇南王独子傅归宜。   听太子殿下的口气,原来那位神秘的设计天才居然是他?   他用余光暗自打量傅归宜,长得没有他高,身板看上去单薄瘦弱,他能拉开弓么?   季明雪心里对傅归宜这个人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佩服他的巧思敏捷,能打破传统思维的局限设计出连弩,另一方面对她又存在隐秘的比较,他是骑兵,傅家亦然。   亏他之前还在太子殿下面前夸下海口,说追云骑有了这套训练方法再加上新式武器,定能与傅家骑兵一较高下。   原来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给的,难怪当时太子殿下听了后表情有些玩味。   他心里滋味万千,就好像自己努力学习先进技术,最后却发现这项技术是对手送过来的。   季明雪暗暗诋毁,说不准傅归宜还有私藏,他怎么可能毫无保留地将家族秘术全部交出来,不过自己可以根据南陵骑兵的特点进行战术调整,说起来也不算全是他们傅家的功劳。   想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季明雪对傅归宜观察得更仔细了。   这一看,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堂堂南陵的太子殿下,如此金尊玉贵的人眉眼含笑地给他讲解连弩的设计,还亲自上手示范操作,可他表情淡漠敷衍,眉眼间更是覆着一层冷意。   这也太不知好歹了。   裴璟问傅归荑:“如何,这个礼物可能入你的眼?”   傅归荑吃了教训,接过连弩不再推拒:“多谢太子殿下赏赐。”   她的声音冷淡得听不清情绪起伏,说完这句冠冕堂皇的谢恩之词后便不再言语,目光更是落在远处,半点不想分给旁边人。   然而她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的这样平静,脑海里回忆着裴璟刚刚为她演示讲解的连弩,再一次感叹南陵果真是人才济济,居然能够想到利用拉杆和牙来补充箭矢。   不知道是谁想出了这巧夺天工的方法?   傅归荑的余光不动声色地往站在远处的季明雪瞟去,方才看他下马的姿势已然有几分傅家骑术的真传,他还是追云骑的将军,想必对箭术机关也颇有研究,莫非是他?   裴璟压低眼皮半眯着眼,从侧面瞧见她眼神清冷,嘴角微抿,唯独鼻尖有一抹红,想必是恼了他在生闷气。视线无声往下移,深色衣领衬得半截脖颈愈发细长雪白,连同笔挺的脊骨连城一条流畅的弧线,像只骄傲的天鹅。   她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裴璟心底刚刚聚拢的不快又悄然散去。   东风骤起,傅归荑垂落的乌发被风扬在空中,不经意间扫到裴璟的侧脸,痒痒的,像无数个小爪子在挠他,又勾出他心底的邪火。   侧眸望去,她的脸部轮廓和她的脖颈纤瘦柔弱,眼角却藏着坚毅,刚与柔在她身上恰到好处的融合。   裴璟不喜欢南陵贵女们那般如菟丝花一样的女人,也不喜欢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   傅归荑这样的刚刚好。   既不娇弱任人宰割,也不会逞强做无畏的挣扎。   他喜欢聪明人,更喜欢会审时度势的人。   更准确地说,在没有遇见她之前,裴璟压根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人,而傅归荑这个人的出现,恰好满足了他所有的喜好。   她像是上天注定送给自己的礼物,跋涉千里,遥遥而来与他相遇。   裴璟看向傅归荑的目光里掺杂几分难以察觉的宠溺,又暗生几分懊恼,早知道她会因为那件礼物对他冷着脸,还不如直接遣人赏赐下去。   罢了,她以后总会明白他早已对镇南王府早没了戒心,甚至已经决定若是傅归宜终是无法寻回,他也会帮她扫除后顾之忧,让她再也不必小心翼翼行走于世间,忍受她本不用承担的磨难。   裴璟心念一动,抬手绕住风中胡乱飞舞的一缕发丝,温柔地替她别至耳后。   她这样好,他怎么舍得让别人发现她是个女人。   傅归荑的耳朵冷不丁地抽动了一下,垂下眸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裴璟失笑地盯着通红的耳尖,傅归荑原来是害羞了。   她害羞的样子很可爱。   裴璟察觉到季明雪的目光,皱了皱眉,身形微移挡住傅归荑大半张脸。   余光瞄到赵清冲他使了一个眼神,他神色不变,直到等傅归荑耳尖和脸颊上的红晕都退散才招来季明雪。   裴璟吩咐道:“孤有点急事,你替孤好生招待傅世子,不可怠慢。”   季明雪自然恭敬称是。   裴璟说完看了眼傅归荑,她神情已恢复成往日的清冷疏离,他这才挪开遮挡她的身体。   傅归荑这拒人千里的冷肃模样让裴璟分外安心,他放心离开去处理别的事。   “在这里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裴璟轻柔地替她弹了弹肩膀上的浮尘。   傅归荑像木头一样背对着裴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裴璟也不在意她的怠慢,径直离开。   傅归荑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漠地驻足眺望远处训练的骑兵。   季明雪负手陪立在身侧,也不言语,心中却已然掀起滔天大浪。   他方才看到了什么,太子殿下在替傅世子整理仪容,动作小心翼翼中带着说不出的亲昵,像在对待一件珍宝。   太子甚至在对待傅世子说话时用的是“我”!   在他心里,裴璟是高高在上的明月,是不可亲近的君主,怎么能如此纡尊降贵去讨好一个世子。   最可恶的是,这个傅世子面对殿下的厚爱还表现出一脸抗拒,他都已经不能用不识好歹来形容傅归宜。   他简直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错了。”   季明雪犹自沉浸在对傅归宜的大不敬谩骂中,忽地听见耳畔边一个清冷的声音,他转头看去,傅归宜精致的五官登时冲击着他的全部感官。   傅世子眼眸含笑望着他,与方才的冷若冰霜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对谁都是冷冷的一视同仁,我很放心。   季明雪:……你这么说我有点慌。 第24章 妒火 我给你当哥哥好不好?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改变看法需要多久?   季明雪对傅归宜仅仅用了一炷香, 不,是半炷香的工夫,就已经从不满到欣赏, 最后甚至有种他怎么没早点遇见对方的惋惜感。   方才傅世子指出他在训练南陵骑兵时的几处错误,他原本是不屑的, 鄙夷他们蛮族人一上马就知道往前冲, 根本不懂什么战术。   但随着傅归宜深入浅出, 鞭辟入里的分析,他的眼从满不在乎的轻视渐渐变得凝重。   傅归宜所说的, 心中疑惑迎刃而解,正好替他解了燃眉之急。   季明雪沉默半晌,眼神复杂看着身侧的人。   他的头微微扬起, 迎着日光,澄澈的眸子里似乎盛满暖意, 丝毫没有方才的冷淡。   像是感受到他的视线, 傅归宜侧头望过来,嘴角挂了一丝浅笑, 眉梢尽显乖巧。   傅归宜朝他弯了弯眼, 季明雪的胸口瞬间剧烈跳动。   他长得……实在是漂亮极了。   傅归宜和气地问他:“季将军, 是否还有疑惑?”   季明雪回神,不自然地假咳一声,干巴巴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傅归宜笑意更甚,宛如绽放春日最艳丽的垂丝海棠, 雪白的肌肤上透着淡淡桃红,红白相映, 璀璨夺目。   他歪了歪头, 开玩笑似地说:“因为你好像看上去很苦恼的样子?”   季明雪这才注意到他的声音好像变了一个调, 冷清中透着一丝调皮。   他很快警惕起来,这个镇南王世子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方才在太子面前一副冷漠不在意的样子,为何忽然对他这么亲近?   难道是想从他这窥探南陵的军密?   季明雪承认他被美色所迷了一瞬,但是他对裴璟的忠心登时让他迅速清醒过来,暗自提防着傅归宜。   傅归荑见季明雪变了脸色,脸上的笑意慢慢变淡。   她双眸一凛,忽地抬起右手的连弩搭在左臂上,头凑近瞄准前方百步开外的箭靶,刹那间将箭匣内的十支短箭射空。   季明雪眯着眼睛望过去,每一支都正中红心。   他心中惊骇不已,眼眶微怔,嘴巴不自觉张开,又转眼去看傅归宜,他轻描淡写地放下连弩,神色纹丝不动。   这连弩虽然解决了发射一次就需要重新上箭的问题,可它的瞄准精度一直存在极大偏差,军中最好的弓箭射手十发最多只能中六发,他自己最多是四发。   然而傅归宜却能做到百发百中无虚弦,这是何等的厉害,瞧他那举重若轻的样子,怕是没有尽全力。   季明雪头一次将“苍云九州第一神射手”的名号与面前这个瘦弱漂亮的少年对上。   傅归宜完全无视周围人向他投来的崇拜惊异的眼神,平静地指出这把连弩的缺点和改进方向。   这一次,季明雪收起怠慢之心,认真倾听他提出的建议。   越听越是敬佩,傅归宜对于箭术上的造诣和机关构思实在是比自己高出很多。   他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小人,感受到傅归宜尽心尽力在为他出谋划策的真心,季明雪完全将之前的对她的不满抛之脑后。   尤其是在他试探性地提出了几个疑问,傅归宜很是耐心地解答,困扰自己的难题终于迎刃而解,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   他听得出,这个来自苍云九州的镇南王世子毫无私藏。   “傅兄,”季明雪已经开始跟傅归荑称兄道弟:“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只恨没有早点遇见你。”   傅归荑痴痴季明雪少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敢问季将军今年贵庚?”   季明雪毫不犹豫:“我虚岁十八,傅兄呢?”   傅归荑明显愣了一下,转头望向远方低声笑道:“与我一般大呢。”   季明雪啧啧出声,视线上下打量面前的少年,他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身体单薄,冰肌玉骨像个瓷娃娃似的,怎么看也都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怎么,我看上去不像?”傅归荑挑眉问他:“还是你瞧不起我?”   “不敢不敢!”季明雪连忙否认,见识过傅归宜的真本事后他哪里还敢以貌取人,连忙讨饶赔罪:“傅兄莫要打趣我?那咱们两到底谁大些?”   傅归荑喃喃道:“我的生辰是五月初八。”   季明雪连忙接上:“哎呀,好巧。我的生辰正好是四月初八,比你整整大三十天。”   傅归荑闻言笑了笑,眼神却黯淡下来,“真是巧,季兄家里可有兄弟姊妹?”   季明雪早就对她放下戒心,忙不迭地将家里的零零碎碎倒豆子似的说出来,生怕傅归宜觉得自己不够真诚。   傅归荑听完后,沉默了片刻:“季将军好福气,有一双可爱的弟妹。”   季明雪察觉出旁边人眼神里有些落寞,想到他跋涉千里,孤身一人来到京都,想必是触景生情想念家人了,连忙插科打诨:“哎呀,福气什么呀,他们就是一对混世魔王,整天调皮捣蛋得紧,我恨不得想抽死他们。”   傅归荑见他嘴里在骂着,眼中全是宠溺。   他真的很像哥哥。   她生下来身体不好,全靠药材吊着命,偏偏那时药材是稀罕的东西。她曾不止一次偷听到有族人劝父亲母亲放弃她,将来再生也不迟,何况她还是个女孩子。   那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个拖油瓶,有时候故意打翻药或者不喝药,好让自己解脱,也让父亲母亲解脱。   是哥哥一口一口地哄着她喝下去,一边哄一边嫌弃她:“阿荑真是一刻也离不开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快点喝,等会凉了药更苦,我又要重新给你熬药。”   后来她偶然得知自己喝的药,很多都是哥哥央求着族里的大夫带着他去采的,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浪费。   明明他们一样大,哥哥总是把她当成小孩子,自己像个小大人一样事事为她着想操心。   季明雪骤然发现傅世子盯着他的眼眶泛了红,那双似琉璃般澄澈的眼眸中噙着朦胧的湿意,透出几分脆弱无助,无端惹人心生怜意。   他目光微微呆滞,好像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校场上新一轮的训练厮杀声将傅归荑从记忆中拉回来,她挤出一个笑容,偏过头逼退眼里的泪雾,温声道歉:“让季将军见笑了,我只是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她现在过得可好?”   季明雪就知道她是在思想,非常讲义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哎,此乃人之常情,不妨事的。”心里对傅归宜好感更甚,觉得他是一个重情义之人。   傅归荑快速收敛好情绪,又跟季明雪随意聊了两句。在她得知季明雪还有一个京城巡卫统领的职后心念一动,她扯下腰间的玉坠递到季明雪眼前。   “今日与季将军一见如故,我将这枚玉佩赠与将军当作见面礼了。 ”   季明雪连忙摆手拒绝:“使不得,使不得。”   傅归荑故意板起脸,强硬地塞进他手里,冷冷道:“若是季将军拒绝,那便是看不起傅某。”   季明雪哪里有这个意思,他见傅世子言辞恳切,推辞不过只能收下:“傅兄也不要见外再叫我什么季将军,以后你我之间以兄弟相称。”   傅归荑自是应允,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季明雪能将这枚玉坠挂在腰间,不要转送他人。   季明雪莫敢不从。   两人相视一笑,和气融融。   裴璟处理完军务后马不停蹄地赶来,见到的便是傅归荑的手主动托着季明雪的大掌,眉眼含笑。   他的双脚登时钉在原地,跟在后头的赵清没料到他会忽然停下来,一个不妨撞了上去。   赵清扶住摇摇欲坠的帽子连连告罪,裴璟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目光阴沉地盯着前方那对男女,他们之间靠得那么近,近到季明雪只要一低头,他的唇就能碰到傅归荑的额头。   裴璟觉得自己的额头腾地一下炸开了花,瞳孔中的冷意与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朝前方猛然射去。   傅归荑后脊忽然发寒,猛一回头看见裴璟站在不远处,他眸色阴戾,面笼寒霜,周身的黑气快要滴出水来。   她连忙松开季明雪的手,后退一步,笑意骤然消失,恢复成最初的淡漠清冷。   季明雪顺着傅归荑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只见太子殿下凶戾的目光扫过他全身,如同冰刃刮过,透骨的寒凉。   裴璟慢慢踱步而来,最后站在傅归荑身边,垂着眼帘死死盯视她,像要把她烧穿。   傅归荑刹那间脸色煞白,指尖微蜷陷入掌心,压抑住颤抖向他行礼。   季明雪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怪异,他不明所以,神色如常也向裴璟行礼。   裴璟看着两人动作整齐划一,扯出一抹冷笑:“孤见两位相谈甚欢,不知在聊些什么?”   季明雪怕裴璟以为傅归荑在刺探军情,连忙开口替她澄清,将两人之间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说给裴璟听。   裴璟听完陡然望向傅归荑,他的目光又凶又狠:“他说你想家?”   傅归荑察觉出裴璟语气中的沉厉,唯恐他在这里当场给自己难堪,顿了顿斟酌道:“只是看季将军纵马驰骋的样子,一下子想到了哥……我妹妹。”   裴璟笑了,下一刻眸底寒光乍现:“是么?傅世子都将自己家传的玉坠给了季将军,孤看不像单纯的欣赏,更像是要与季将军定亲似的。”   最后一句话裴璟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夜夜相拥入眠,他如何能不知道那枚玉坠对傅归荑来说有多重要,好几次他都看见,她独自握着玉坠失神垂泪。   她居然给了季明雪。   一想到这件事,他的理智几乎要被心底冒出的怒火焚烧殆尽。   莫不是她看上了他。   季明雪诧异地“啊”了一声,脸一下子烧红了,讷讷道:“傅兄是……是这个意思吗?我不知道,你是看中我妹妹了?但是她才五岁,会不会有点小,你恐怕还要等很久。”   他很欣赏傅归宜,自然也觉得是门好姻缘。   傅归荑:“……季将军误会了。”   季明雪的脸更红了:“那你……那你是想将你的妹妹嫁给我?”他没想到傅归宜这么看好他,登时有点羞赧,又有一点小得意,听说傅兄的胞妹天身体弱,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南陵的生活。   能与铱驊傅兄做亲戚,季明雪是非常愿意的。   傅归荑:“……”她实在没想到裴璟会突然出现,这下如何解释?   裴璟似笑非笑瞥了眼傅归荑,强压下胸口翻滚不止的怒火逼问她:“傅世子的胞妹恰好与你同岁,倒是合适。就是不知道世子愿意让自己的妹妹嫁到南陵么?”   季明雪十八岁,傅归荑也是十八岁,难怪能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真是该死的相配。   这个认知让裴璟心底陡然生出滔天的怒意,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恨。   他眸里全是狞色,仿佛只要傅归荑敢回答要与季明雪结亲,他就能当场拧断她的脖子。   傅归荑被他看得腿脚发软,压着颤声否决:“胞妹体弱,暂时没有嫁人的打算。”   裴璟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   季明雪相当有眼力劲地将傅归荑的家传玉坠双手奉上:“傅兄这份礼物太贵重,还是请收回去罢。”   傅归荑抿了抿唇,正欲接过时被裴璟拦空截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裴璟用力拽着往外走,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拖回马车的,手臂上的力道好像是要捏碎她。   她被猛地扔进不算柔软的卧榻上,傅归荑一动不动趴在上面,倔强地不肯回头。   裴璟坐在身侧,沉冷地命令车夫回宫。   傅归荑咬住下唇,如同泥塑般维持一个姿势。   一路无言,车厢内的温度如冰川般寒冷窒息。   回到东宫,裴璟脸色黑沉将傅归荑推进自己的寝殿,她不受控制的摔倒在红木雕花圆桌上,砸得眼冒金星。   砰地一声大门关上,傅归荑心口一跳,勉强支起身子往回看。   裴璟面罩寒霜朝她走来,还不等她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猛地被抵在冷硬的大门上,她不可自抑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他欺身而上,炙热的喘息扑在傅归荑的两颊。裴璟的身体热得像一块烙铁,语气中的狠厉却让她寒彻透骨。   “傅归荑,你这么想要哥哥,我给你当哥哥好不好?”   话毕,他双手一抬将她的外衣尽数撕裂。   傅归荑冷得打了个惊颤,四肢在空中疯狂乱舞。   裴璟单手捉住她的双腕高举过头压上门柱,身体前倾抵住她挣扎不休的身体。   “妹妹乖,哥哥疼你。”   作者有话说:   裴璟:我已经要被气死了。   季明雪:有杀气,他们两个怪怪的。 第25章 疯了 当然是让太子殿下您高兴。   久违的称呼从裴璟嘴里说出口, 傅归荑顿觉得头皮发麻,尤其是现在她衣衫半解,他衣冠楚楚, 羞耻感成倍地压在她身上,叫她喘不过气来。   胸口翻滚着难以平息的怒火和难堪, 她低垂着头, 唇瓣几乎快要被她咬出血来, 高举的手死死扣住掌心。   他怎么能说出口,他怎么敢用“哥哥”这个字眼来对她做这种事。   平日里他再如何过分, 她也能忍下来,可唯独任何侮辱哥哥的话语,她听了如同烈火焚身, 心里恨出血来,恨不得当即将裴璟万箭穿心。   然而事实却是她什么也不能做, 只能继续忍着, 任由裴璟接下来对她的践踏,侮辱。   裴璟见她半天不出声, 俯下身贴得更近, 两人之间几乎要贴在一起。   “妹妹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害羞了……”裴璟眼神一暗,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微蜷着指腹轻戳傅归荑软白软白的脸颊,低声哄骗她:“叫我一声哥哥, 兴许我今天就会放过你。”   傅归荑闭上眼不肯叫。   裴璟轻笑一声,接着密密麻麻的吻落在她的耳后根, 旋即啃噬起来。炙热的唇慢慢往下移, 手同时顺着流畅的脊骨线往下滑, 伸进松散的里衣内往后探,最后手指勾住缚在她身上的曦光绫。   只需要轻轻一扯,她便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傅归荑颤着身拼命压下心口沸腾的恼恨,高扬起头向后倒,闭眸急促喘息着。   “叫啊,”裴璟抬首贴过来与她额头相抵,他黑瞳中像有幽火在燃烧,莫名冷笑了声:“是我哪里不像你哥哥,让你开不了口?”   傅归荑抿紧唇,扭过头,躲开他迫人的视线。   裴璟哪里肯放过她,两指捏住她的下颌一用力,她被迫转了回来。   “是他不曾这样抚摸你,还是不曾这样亲吻你……”他的视线带着某种暗示,从她的唇一路下滑,到肩头,到胸口,最后往那不可言说地隐秘之处而去。   明明他还什么都没做,傅归荑却觉得他什么都做尽了。   她颤抖地死死咬住下唇,决不允许自己在他面前流泪,可眼眶还是不受控制地变得酸涩,滚烫的泪珠在眼尾悬着。   裴璟的视线回到傅归荑的面上,借着从窗缝透过来的微光发现傅归荑眼尾通红,长睫轻颤,上面挂着细碎的水珠,脸色血色尽失,唇瓣被她自个咬出了血。   身体绷直成僵,很像一根即将被狂风摧毁的劲松。   裴璟堵在胸口的妒意忽然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对傅归荑怜惜和渴望,完全顾不上方才两人之间的玩笑。   他想要她,他想让她完全属于自己。   心里这么想着,手也顺从心意地脱掉她松垮的里衣。   雪白的曦光绫完全展露在他面前,但傅归荑的肌肤比曦光绫更白,更细腻。   裴璟压制傅归荑的力道不知不觉松了些,“你怎么走到哪里都在招人,以后你不许对别人笑,否则……”他本意是想放狠话警告她,但凝视着楚楚可怜的人又生生转了一个弯,抱怨道:“否则我会不高兴的,你别让我不开心,好不好?”   “你让我高兴,想要什么得不到……”裴璟低笑着凑近她,低哑的尾音渐渐消失在两人的唇瓣间。   傅归荑完全没有意识裴璟这可以称之为软化妥协的态度,在力道松开的瞬间她双眸一凛,立即用脚去踢他的下腹,手也开始极力挣扎,妄图逃脱她的禁锢。   然而裴璟久经沙场,又曾遭遇过无数次暗杀,他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先一步用小腿压住她乱动的双膝,扣住她双腕的手愈发用力,隐约勒出一圈红痕。   这下傅归荑的四肢都被彻底钉在门上,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四目相对,周围的空气凝固成冰。   裴璟柔和的目光陡然变得阴冷,切齿道:“你不愿意?”   傅归荑身体一僵,垂眸沉默片刻,然后全身颤了起来,连同呼吸也变得紊乱,一抽一抽的。   “愿意的。”   在裴璟快被她磨得失去耐心的前一刻,他听见傅归荑嗫嚅着唇喃喃道,俄顷忽地抬头冲他浅浅的笑了一下,然而她原本盛满泪的双眸此刻漆黑一片,盈盈水光尽皆化为寒霜,覆在瞳仁上。   嘴上说着愿意,心里依旧在抗拒。   裴璟心底无端升起莫名的烦躁,很快又压了下去,半眯着眼看她。   无论她愿不愿意,总归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今天心里不愿意,那明天,后天……总会有一日他会叫她心甘情愿。   裴璟无声地笑了笑,再一次低头来寻傅归荑的唇,很顺利地撬开她的贝齿,剥夺她的呼吸,又试着放开她被禁锢的双手,待发现她乖巧地落在自己的双肩上时,又慢慢放下腿。   密集的吻一路从唇挪到耳垂,再到下颌,又顺着漂亮的颈线落到肩骨,一路向下。   他满意地听见她急促的喘息声,感受到她上下剧烈起伏的胸口,连带着他也开始变得有些激狂,嘴下的力道变得不知轻重,放肆地在她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裴璟敏锐地发现傅归荑在主动靠近她,搭在肩膀的双臂死死扣住他的脖颈,那么用力,像掉入水中抱起浮木的人,几乎要将他勒死。   他暗自失笑,心里觉得傅归荑分明是有他的,之前冷着脸也不过是耍小性子,碍着害羞不肯承认。   裴璟忍不住想看看她此刻的表情,是否迷离动人。   他抬头看去,但见她站在原地,仰头朝后,脸上浮现的是痛苦,愤恨和屈辱,没有一样是裴璟想看到的。   傅归荑双唇绷直成薄刃,似要切开虚空,又像是要切断与他的一切。   裴璟莫名生了恼,恼意中无端掺杂了些许凉意。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往下看着自己,傅归荑面上的这些个表情瞬间消失,恢复成往日的清冷从容。   她好像在冷眼看他独自一人沉溺在这一场情.事中,裴璟的兴致一下子跌入谷底。   “太子殿下怎么停下来了,”傅归荑用手轻描淡写地抹掉眼尾仅剩的泪痕,绽唇轻笑道:“是我哪里让您不满意?”   裴璟沉了脸,傅归荑的笑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里难以掩饰的厌恶令他感到窒息。   见裴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傅归荑很主动地亲上他的嘴角,温软的唇慢吞吞地游移着,恭敬柔顺,与他的吻完全不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情意。   忽然,一双手扯落裴璟的腰带,又往深处探去。   “傅归荑,你在干什么?”裴璟猛然抓住她的手,起身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寒厉地瞪视着她。   傅归荑抿紧了唇,长睫一颤,眼睛直视他:“干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讽:“当然是让太子殿下您高兴。”   裴璟怔住,转瞬间神色变得晦暗不明,眸光发沉。   傅归荑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坚毅像个英勇赴死的勇士,她坦坦荡荡提出交易:“若是我将殿下伺候好了,您可否能多赏我几卷册子。”   裴璟当即脸色变得极为难堪,双眸陡然间乍现寒光,低声冷呵道:“你迎合我,就只是为了要册子?”   傅归荑嗤笑了声,“不然呢?”   裴璟只觉得他多年的涵养克制在这声笑中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他遽然掐住傅归荑的脖子,手上控制了力道,但脸色像是要杀人一般:“傅归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傅归荑扯出一个敷衍的笑:“臣失言,不小心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她这无所谓的态度让裴璟愈发怒火高炽,脑子里像被浇了热油,他手背上的青筋陡然暴起。   下一刻,裴璟蓦地松开手,改为蜷曲指尖抚上她的侧脸,低笑一声:“傅归荑,你现在告诉我,适才主动靠近我只是单纯因为我,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过?”   他的声音温柔得令人胆寒。   傅归荑垂下头,浑身颤抖着,她听见自己说:“不行啊,太子殿下。”   裴璟手一僵,眸色乍现凶光,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傅归荑又抬起头,无畏地看着裴璟,笑道:“《南陵律》第三卷 第一条,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呢。”   她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冷,可她的笑充满了讽刺。   裴璟闭眼狠狠深吸了口气。   他脸色铁青,嘴里切齿地咀嚼着“欺君之罪”这四个字。   傅归荑又慢声道:“我实在是不敢欺骗太子殿下,我一靠近您,真的想吐。”   短短数语,一字一句都在挑战裴璟的忍耐力。   裴璟在做质子时听过很多难听的,羞辱他话,在回到南陵朝堂改革新政时亦被千夫所指,他都只是一笑而过。   唯独傅归荑,她的话像最毒的蝎尾,狠狠蛰中他的胸口,激发出他内心深处束缚的凶意。   裴璟怒火从心窝蹭地一下逼近头顶,气得头皮都要炸开,骨指捏得嘎吱作响,在空旷寂静的发出桀桀阴声。   他双目直勾勾地看着傅归荑说完这番话后依旧面不改色,清隽的眉眼之间俱是冷淡的嫌恶,像一根根锋利的毒针戳进他的心窝子,火辣辣地疼。   好得很,傅归荑学得真好。   傅归荑望着一语不发,额角青筋暴起的裴璟有些害怕,但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双唇抿得更薄。   她真的控制不住,傅归荑心想,她不想激怒裴璟的,是他欺人太甚,是他步步紧逼。   自从摘星宴那夜过后,他要什么,她给什么,不反抗,不挣扎,步步退让,步步妥协,最后换来的是他今日的折辱。   折辱她没关系,可他不该连带一起折辱她哥哥。   这么想着,满腔的愤懑暂时压倒了对裴璟畏惧,傅归荑目光澄澈平静地看向他。   裴璟再睁眼时所有的情绪都深藏于一双黑沉无光的眸子里,唯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彰显他此刻的滔天怒意。   “滚。”   傅归荑本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却听见他抛出一个短促的急音。   她有些不可置信,轻抬眼帘望去,但见他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克制什么。   “孤说,让你滚!”裴璟猝然转身,猛地一脚踹翻沉重的实木圆桌,声音震耳欲聋,桌上的青花瓷茶盏碎了一地,碎瓷片飞溅到傅归荑脚下。   他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像鼓点一样敲击在她的心脏上,似乎在压抑某种不可控制的情绪。   排山倒海的威压朝她扑来,傅归荑艰涩地动了动喉咙,默默小心拾起地上的衣衫穿好。   直到她离开时,裴璟都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裴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太阳夕落,月华铺地,胸臆间沸腾不止的恼怒和杀意方才稍有平歇。   他使出平生最大的自制力勉强压住掐断她脖子的冲动,勒令她立即消失。   她再不走,他真怕自己会做出后悔一生的事情。   屋内黑漆漆的一片,寂静得可怕。   她方才说了什么,说靠近他想吐,她觉得他恶心?   意识到这一点后裴璟双眸微赤,五脏六腑搅作一团,痛得他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傅归荑实在是可恶至极,但是更可恶的是,她说出这等诛他心肝的话后他依然……依然不想真的伤害她。   裴璟觉得平生所有的宽容都用在了傅归荑身上。   深深长舒一口气,他心中已然有了新的算计。   “来人。”裴璟唤来赵清,冷笑道:“去藏书阁取来所有的户籍登记册,拿到西厢房。”   作者有话说:   裴璟:我疯了,她逼的。   随机掉落小剧场:   现代篇   高考结束后,裴璟再次见到傅归荑是在填报志愿的指导会上。   他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瞟了眼屏幕上空白的表格。   “你打算去哪所大学。”裴璟抽出傅归荑旁边的空凳子坐下,漫不经心问。   傅归荑看了眼她高考状元的同桌,细声细气答:“就家附近吧。”   裴璟哦了一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人也没走。   傅归荑十分懂人情世故地问他:“你去哪里?”   裴璟转头似笑非笑望着她,“你家附近。”   傅归荑:哈?   裴璟美滋滋地想自己考这么高的分,无论傅归荑去哪里他都能够得上。   傅归荑:她的同桌今天也很奇怪。 第26章 哥哥 你居然宁愿去向别的男人求助也不找我。   傅归荑勉力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回到西厢房, 甫一关门,她的腿脚四肢登时软了下来。   背抵着冷硬的门框缓缓下滑,最后头放在膝盖上, 双手抱住颤抖难抑的自己。   她害怕得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脖子稍微一动, 颈间就疼得发麻, 她心里一阵后怕。   适才裴璟大抵是真的动了杀心。   傅归荑自嘲一笑, 暗忖自己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反射性地去摸腰间的玉坠却抓了个空, 才想起那东西现在落在裴璟手里。   心里唯一的慰藉也不再身边,孤独和无助吞噬着她。   她呆呆地盯着屋内某处,目光涣散, 没有焦距,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只会呼吸的尸体。   屋子里十分寂静, 她靠在门边, 就着抱膝埋头的姿势渐渐睡着了。   一直到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傅归荑才惊醒过来, 听声音外面好像有很多人。   咚咚咚。   敲门声透过木门震动到她身上, 傅归荑如梦初醒, 起身时不小心仰头磕到了脑袋,疼得她眼前一黑。   “贵人,请开门。”   是赵清的声音。   傅归荑缓慢起身打开大门,见赵清后面跟着一群太监, 他们手里都捧着厚厚一沓登记册。   全都是京城户籍登记册。   赵清朝她行了个礼,绕开她勒令太监们将手中之物放到桌上, 不多时密密麻麻的册子便堆满了整张桌子, 最后又搬来一个巨大的火盆, 里面炭火烧得正旺,屋子里一下子热了起来。   傅归荑眉头微蹙,不明白半夜弄这一出是什么意思,然而目光却很难从册子上移开。   正当她想要上前去时,裴璟进来了。   他换了一身玄黑色长袍,与他沉冷如渊的黑眸十分相称,令人窒息。   傅归荑见到他的瞬间全身绷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甚至悄悄摸上袖箭做出防御的姿势。   裴璟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并未言语,他坐在圆凳上,面前是火盆。   然后,他开始烧东西。   为了让登记册燃得更快一些,他从中间打开后才扔进盆里。   大火很快吞噬纸张,烧成灰烬,跳跃的火焰将裴璟面无表情的脸照得清清楚楚,锋利的眼神像把刻刀一样,触之即伤。   “你在干什么?”傅归荑急切地出声阻止,但人还是离得远远的。   裴璟置若未闻,仍然继续手中的动作,甚至还加快了速度。   一转眼便烧完一沓,火盆中的黑灰积了厚厚一层。   “太子殿下,之前是臣口不择言,您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对我做什么都可以PanPan。”傅归荑再也忍不住,冲过来抢裴璟的手上的东西。   他手一抬,傅归荑抓了个空。   裴璟看也没看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继续拿起登记册扔进火堆里,一本还没烧尽,另一本接踵而至。   火光冲天,傅归荑的脸被烧得热辣辣得疼,心却飕飕的凉。   杀人诛心,裴璟着实是个中高手。   “裴璟,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傅归荑双眸顿时瞪大,眼眶的泪在沁出之时又被她强行逼退,冒着受伤的风险将手伸进火里去抢册子。   裴璟反手擒住她的手腕,迫使她远离热源,另一只手继续扔东西进去。   傅归荑站在原地看着,心如被放在油锅中反复煎炸,偶尔跳出来的星火模糊了她的双眼。   须臾之间,裴璟又烧完一沓。   空气中燃烧的墨香味无孔不入地渗进她的四肢百骸,堵住她每一个毛孔,她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   “哥哥。”傅归荑低声喊他。   裴璟手中动作一顿,旋即冷笑了声,缓缓朝她看过来,炙热的火光也无法融化他眸底的寒意。   “傅归荑,这声哥哥是自愿的吗?”裴璟淡淡出声。   “是。”   “我没听清,再叫一声。”   “哥哥!哥哥!哥哥!”   傅归荑捏住衣角,连续大叫三声,嗓音清亮有力,听得裴璟心旷神怡。   他这才撒手,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身上的灰烬,右手一扯,人就被他拦腰抱到怀里。   傅归荑下意识全身绷直,然后听见裴璟问她。   “你现在坐在我怀里,你想吐吗?”   傅归荑机械地摇了摇头。   裴璟冷笑:“傅世子,容我提醒你,《南陵律》第三卷 第一条,你可清楚?”   傅归荑的指尖陷入掌心,咬住后槽牙点头。   “对你做什么都可以?”裴璟低笑着,一只手稳稳掐住她的腰将她禁锢在原地,另一个手怡然自得地探进她的衣摆里寸寸游移着。他的手很凉,所过之处激起一片颤栗,偏偏他还要时不时停下来问她恶心吗,想吐吗?   傅归荑的四肢最初是僵冷的,俄顷变得灼热柔软,呼吸也开始紊乱,咬住唇瓣憋出他想要的回答。   忽地,她倒吸一口凉气。   裴璟解开了她缚身的绫布,凑到她耳畔轻笑着要求她叫哥哥。   傅归荑眼泪朦胧,无声应和着他。   她从小扮作男子,常年穿得严严实实,胸口这处更是层层武装,裴璟的肆意妄为让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笔挺的背脊不知何时弯了下来,傅归荑伏在裴璟肩头,难耐地扭动腰身。   他的手像火焰,所过之处将她的皮囊,血液,乃至骨头都焚烧殆尽,热意烧得她的脑子意识不清,根本无法思考裴璟在说什么。   裴璟得寸进尺,一本正经说着充满禁忌又极为轻挑的下流话,还勒令傅归荑每一句都必须回答。   他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语,没有一点符合一国太子的矜贵身份,反倒是像那些个无所事事,涉足风月的南陵纨绔子弟。   等到他满意时,傅归荑的身体不知不觉见早已软得像一滩烂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而他浑身硬邦邦,肌肉咯得她骨头疼。   裴璟将她打横抱起放入卧榻,自己起身整理了下衣襟。   其实他没什么好整理的,只有肩头一侧被她微微咬出些褶皱和湿痕。   裴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眸光充满侵略,他从怀里拿出玉坠悬在空中,声音不变喜怒:“你为什么要给季明雪。”   傅归荑一手拢住胸口微敞的前襟,里面空荡荡的让她很没安全感,一手去夺裴璟手上的东西,可惜抓了个空。   裴璟见她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脸色陡然沉了下来:“说!”   “我……我一时鬼迷心窍,误把东西送了出去,幸亏殿下及时阻止,多谢殿下。”傅归荑慌乱中只能编出这么个不像样的理由。   裴璟笑了,眼神摄人:“是吗?鬼迷心窍,我看你是想借他的手找到傅归宜。那枚玉坠样式特别,你让季明雪带着它招摇过市,不就是想让你哥哥看见主动来找你么?”   傅归荑呆住,她没想到这样隐秘的心思也被裴璟看破。   这些天她虽然从户籍登记册中筛选了部分人选,可奈何自己被困宫中无法送出线索。那日她听闻季明雪还是巡卫统领一职,每三日就要在大街小巷巡查一番便想着还能借他的手让哥哥主动找上自己这条路。   玉坠样式是苍云九州一种古老的图腾,名曰金羽仙鹤,和哥哥拿走她的手串雕花相同,哥哥若是见到了一定能认出来。   到时候他一定能顺着季明雪找到自己。   裴璟冷下脸,发狠道:“我还没死的,你居然宁愿去向别的男人求助也不找我。”   这一点才是让他最愤怒的,裴璟以为他才是傅归荑唯一的依靠。   傅归荑举在空中的手虚握成拳,缓缓放在床侧。   她听了裴璟的话差点笑出泪来。   求助裴璟,怕不是又送上一个把柄给他,叫他能更好的掌控自己,磋磨自己。   裴璟见她低下头沉默着也不肯开口,平息的怒火再一次腾了起来,就在他要发作前一刻,傅归荑开了口。   “那我恳求殿下,能让我在每七日的休沐时自由出入皇宫,可以么?”   傅归荑的声音又轻又淡,像一缕清风吹散了他胸口的恼意。   还算识趣。   裴璟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声音也变得柔和:“不若妹妹再对我说两句好话,我就帮你把那失散多年的胞兄找回来。到时候咱们兄妹二人就在这皇城内逍遥快活,让你那胞兄回苍云九州,替我们孝顺父母,如何?”   傅归荑听裴璟近乎调.戏的玩笑之语,内心大恨,表面上不得不与他演下去。   “多谢殿……哥哥好意,”傅归荑闭了闭眸,语气恭敬顺从:“这是家事,不劳您为这点小事费心。”   裴璟冷哼,多少人上赶着求他帮忙,唯独傅归荑一副撇清关系的模样。   罢了,索性先任由她自个折腾一番,届时撞得头破血流回来,他再好好安抚。   裴璟垂眸看着床榻上的人,她的衣襟松散,胡乱地裹在身上,束发的玉簪摇摇欲坠,有半边发髻倾垮,碎发凌乱地散落在她的脸颊上,美眸含泪,像一朵被暴雨摧残过后的娇花。   令人心折。   裴璟眸底晦暗不明,不自然地将手背到身后攥紧,面色如常道:“随你。”   傅归荑听后松了一口,她真怕裴璟插手这件事。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轻啄她的唇角,很温柔地摩挲着:“傅归荑,你随时可以回来求我帮忙,你只要……”   傅归荑闷哼一声,眼角沁出泪光,她绝不会做这种事。   裴璟见她抵死不从的模样只是笑笑,瞥了眼她手腕上的淤青,留下一瓶药后起身离开。   她会来的。   他会让她来求他的。   傅归荑抬手狠狠擦干净他留下的痕迹,望向桌上还剩下的三沓未烧毁的登记册,强撑起酸软的身体下榻。   一夜未眠,天空蒙蒙亮的时候傅归荑才看完一沓,手边全是抄录的人名。   她眉头轻蹙,不知道裴璟是什么打算,这些东西等会是否会被回收。   实在是舍不得,一晚上的进展抵得过她大半个月。   素霖准点进来替她洗漱,一进门见到傅归荑眼底青黑,衣衫不整的模样吓了一跳,她连忙走过来请她去休息。   傅归荑方才得知裴璟下令她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去上书房学习,桌上的册子等她查阅完后再回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傅归荑十分警惕地问素霜她需要做什么,素霜笑着说太子殿下有令,请贵人自便,只是若不去上书房则不能离开东宫。   往后几日,傅归荑如饥似渴地窝在自己房间翻阅登记册,很快便从数百册中记录完所有的可疑之人。   夜凉如水,裴璟悄悄走到傅归荑身后,她伏在案几上睡了过去,手里还握着一支狼毫。   “都说了随你看,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裴璟解开身上的大氅准备盖在傅归荑身上,在碰到她后背的瞬间发现她皱了皱眉,冷着脸默默收回自己的东西。   翌日清晨,傅归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她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上床的。   素霖闻声而来,手里拿着枚金色令牌,告诉傅归荑这是太子御令,持令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亦是东宫的象征。   傅归荑接过东西,马不停蹄收拾好这几天的成果飞奔出宫。   一出去她就直奔镇南王府的落脚地,将线索告诉给忠叔,并安排他找信任之人逐一排查,自己则转身离开。   东宫内,裴璟手执黑棋与人对弈,一黑衣男子坐在他对面,他的上半张脸用软皮面具遮住,下半张脸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坐姿懒散颇有几分落拓不羁。   “平归,上次一别,我们有五年未见了。”   “回太子殿下,是五年三个月零十天。”   白棋落子,全部通吃。   作者有话说:   裴璟:我刚开始只想搞情.趣,要老婆叫我一声哥哥而已,卑微.jpg。   旺旺:没想到我还有出场的机会。   没有angry sex,只有angry momo[狗头.jpg]   但是强取豪夺该有的剧情,这本书都有,往后看,系好安全带准备加速了。[暗示.jpg] 第27章 出宫 裴璟睚眦必报,他仍旧在意那日她说的话。   裴璟叹了口气, 对面的暗卫统领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品茗当季的好茶。   在北蛮卧底这些年,他真是受苦了, 现在回来要好好补偿自己。   忽然抬眸瞧见裴璟腰间一枚玉坠,暗忖这看着不像南陵的款式。   裴璟问:“你找到傅归宜的线索了吗?”   秦平归慢悠悠地放下茶杯, 非常自信道:“没有。”   裴璟像是习惯了他的大不敬, 淡淡道:“抓紧些, 务必抢在傅归荑之前找到他。”   身后的赵清翻了个白眼,暗卫统领毒蛇原名秦平归, 是殿下在北蛮皇宫为质时偶然救下的人,当时他身受重伤,醒来后记忆模糊, 这名字还是殿下取的。   寓意有一天他们能平安归家。   两人一同在北蛮历尽磨难艰辛,最后安全归国, 裴璟改革政法, 秦平归替他建立暗卫,在发动战争前一年他自愿请命去北蛮做卧底。   南北统一后他没有回来, 留在北蛮清剿皇室叛军余孽, 直到一个月前旧伤突发, 裴璟才下令调他去苍云九州调查傅归宜一事。   他之所以带着面具,是因为在北蛮时秦平归替殿下挡下一节燃烧的梁木,在额头处留下一片骇人是伤痕。   从此他便带上面具隐匿在暗夜蛰伏。   两人在艰难中相互扶持,情谊自然也不一般, 若天底下还有谁敢与裴璟这样说话还不被杀头,除了傅归荑, 就是秦平归。   秦平归将茶盏放下, 冲裴璟扬了扬下颌:“你都拿到傅家的东西了, 干嘛老跟人家姑娘过不去。我可调查清楚了,傅归荑这些年不容易,况且傅家确实没有别的心思,她父亲镇南王每日闭门在家种瓜,几乎放下军务。你不要过河拆桥,翻脸无情。”   裴璟懒得理他,直接下令:“毒蛇,孤要你不惜一切代价,在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傅归宜。”   秦平归听见裴璟叫了他的化名,便知道他是认真的。   “是,太子殿下。”   懒散洒脱的纨绔公子在瞬间收敛笑意,薄唇轻抿,神色沉冷,周身气息变得摄人窒息。   另一厢,傅归荑出门就往户部走,裴璟烧掉了十几册户籍,她需得将那些都查一遍,以免有遗漏。   出示裴璟的令牌后她很快被毕恭毕敬地请了进去,天蒙蒙黑才出来。   眼看着宫门就要落匙,傅归荑顾不得将新抄录的名字送到忠叔手上,上马就往皇宫赶。   裴璟下令,必须在晚膳时回东宫。   说来也奇怪,裴璟似乎非常执著与她一同用膳,一天里最少要与她同桌吃饭一次,他也不做多余的事,就是默默吃。   当然,吃完饭以后若是没有紧急政务,他多余的动作就变得多了起来,仗着她不敢反抗,可劲地消遣她。   在床榻间,在矮凳上,亦或者是墙角,书桌……他随心所欲地把她圈在怀里,逼出她的眼泪,吞没唇齿间的娇吟。   可他偏偏又不往下继续。   每每到最后,她总是脸颊滚烫,唇色艳红,发髻倾垂,衣襟散乱,偶然他发狠了还会逼她说出各种不成体统的话。   而他全程衣冠整洁,面色不改,唯有呼吸略微急促,身体绷直成僵。   乌沉的黑眸中仿佛酝酿着风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吐出如飘絮般轻的低吟。   裴璟睚眦必报,他仍旧在意那日她说的话。   所以他要折磨她,要她主动靠近,祈求他的怜爱,向他俯首臣服。   哪怕被陌生的快意淹没,意识模糊不清,傅归荑也咬牙从未妥协。   凉风从她透红的耳边吹过,吹散了些脑中那些想忘记却忘不掉的羞耻画面。   忽然,在离宫门不到一里路的地方冲出来一辆华丽的马车,傅归荑及时拉住缰绳。   然后,她就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睿王府做客。   睿王似乎是有备而来,酒水菜肴样样精致,歌姬乐师个个俊秀。还有睿王的独女,那位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裴芙也陪伴在侧。   怎么看都是场鸿门宴。   傅归荑来的原因很简单,既然有人想帮她顶下没有按时回宫的罪,那她自然却之不恭。   想着等会散了宴会,她可以回镇南王府落脚处,将最后一份名单交给忠叔,再顺便问问今天查探的情况。   一脸和善的睿王见傅归荑喝得半醉不醒,眼神迷离,眼底闪过精光,示意自己的女儿上前。   裴芙露出浅笑,眉眼含春地端着一杯酒朝傅归荑袅袅而来。   “傅世子丰神俊朗,芙儿仰慕已久,愿能与世子共饮一杯,此生无憾。”裴芙身着轻纱,昏黄的烛火下姣好的曲线若隐若现,香肩半露,如雪的肌肤散发着幽香,勾得人心痒难耐。   傅归荑微微蹙眉,她对这种程度的勾.引见怪不怪,不过这香气让她不舒服。   裴芙正要勾住傅归荑的手臂卖弄好颜色,被她不动声色躲开,然后认真敷衍地喝了三杯酒。   “谢裴小姐错爱。”傅归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显得既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亲近,全是冷淡的客套,还有一点醉酒的迷茫。   裴芙都看傻眼了,傅世子瞧着弱不禁风的,没想到喝起酒来倒是爽快,便对她父亲大人的计划多了几分期待。   坐上方的睿王见傅归荑如此给面子,以为她上勾了,内心大喜。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乒乓响,只待裴芙成功嫁给镇南王世子,凭借她的手段自然可以将傅归宜和他背后的镇南王收归到一个阵营里。   还有连弩的制作技法。   睿王眼里闪过贪婪,若是他所统管的京畿大军能人人都拥有一把,何愁有朝一□□宫不成。   尤其是裴璟近日行事狠辣,再也没有以前那般忌惮他,探子传来消息是因为从傅归宜手里拿到了傅家的东西。   傅家。   睿王放下酒盏,又冲裴芙使了个眼色。   裴芙揽住傅归荑的手准备带她下去休息,傅归荑将计就计,扶额闭眸装作神志不清的模样跟着裴芙往外走。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她就把人打晕再翻墙回去。明日回宫裴璟问起她的时候,睿王就是她的挡箭牌。   在东宫这些时日,她对南陵局势不再是两眼一黑的瞎子,琢磨出如今朝堂内还能让裴璟有所顾忌的就是睿王。   今日看出他想拉拢自己,势必不会让裴璟降罪于她,甚至还会帮她圆谎。   傅归荑垂着头,脸藏在阴影里,内心冷笑。   他们南陵内部这些破事就让裴璟自己来收拾,等她找到哥哥即刻启程回苍云九州,永世不踏入京城一步。   走了两步,她发现不对劲,体内忽地腾起燥意,就跟那日摘星宴一模一样。   傅归荑瞳孔一缩,不可能,除了酒,她没有动过任何东西。但她偷偷用秘法测试了酒水,没有问题,也不是白堕。   好在这药效只是刚刚开始,她发现得及时,不影响接下来的行动,只要走出这间大门她就立刻动手。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傅归荑眼前手掌成刃,暗中积蓄力量。   忽地裴芙像是看见了索命的恶鬼,尖叫着推开了傅归荑,她一时没注意眼看着就要摔倒。   “傅世子,喝醉了?”熟悉的檀木香裹上她,傅归荑身体一紧,旋即闭眸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藏在宽大袖口中掌刃化作拳头,忍受着体内的炙烤。   裴璟对睿王轻笑一声,“王叔这里的酒真乃琼浆玉露,勾得傅世子都忘了回宫的时间。”   睿王脸色大变,裴璟入他的府邸如无人之境,居然没人来通知他,但久经朝堂,他很快平静下来,慈祥地问道:“今日是什么风把太子殿下吹来了?”   裴璟垂眸扫了眼靠在他怀里的人,皮笑肉不笑道:“今日孤让傅世子出门办事,等到宫门快落匙还不见人回来,没想到是被王叔请到了府邸做客。”   睿王笑着道歉,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什么事,被裴璟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   “既然人孤已经接到了,就不打扰王叔休息了。”裴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强势地将傅归荑带走,路过躲在柱子后的裴芙时睨了她一眼,满是嫌恶。   裴芙被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等裴璟的人都撤了出去,睿王方才从下人嘴里得知他进来的时候带着一队骑兵将睿王府围得滴水不漏,手里都拿着一把连弩对准看家护院,他们谁有异动当场射杀,院子里现在躺了七八具尸体。   睿王听完回禀,眼底漆黑,脸色阴沉。   裴璟这是要公然跟他撕破脸,既然这样,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裴璟把人放到马车的卧榻上,坐在一旁冷笑道:“傅世子,还不醒。”   傅归荑这才缓缓睁开眼,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懵懂模样,问:“我怎么在这里?”   “少装糊涂!”裴璟冷着脸一手擒住她的下颌,另一只迅速往她嘴里塞了颗微苦的药丸,确认她吞下去后才松开。   “咳咳……”傅归荑得了自由后登时弓起身体趴在卧榻边剧烈咳嗽,还想用手去扣喉咙里的药,被裴璟阻止。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傅归荑紧张地瞪向裴璟,双眸微赤。   裴璟讥讽她:“不装了?你真是胆大包天,睿王府都敢单刀赴会,今日你能全须全尾出来全靠你祖上积德。”   傅归荑听完他的话后皱了皱眉颇有些不服气,没有裴璟,她一样能全身而退。   裴璟冷笑:“你怕是都不知道怎么中的招?酒没有问题,裴芙身上的熏香也没有问题,但是它们撞在一起,足够你今晚上快活一夜,说不准一个月后便能初为人父。”   他补充道:“如果你真是个男人的话。”   傅归荑听完后总算知道自己栽在哪里,轻嗤道:“臣早听闻南陵地大物博,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些神奇的相辅相成之物,臣从前在苍云九州简直闻所未闻,实在是开了眼界。”   裴璟哪能听不出她在翻旧账,还记着自己用白堕去试探她一事,嗤笑一声:“傅世子若真想见识,等回了东宫,孤将它们找来,一样、一样让世子亲自体验,可好?”   傅归荑怒目而视,再不言语。   凝神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方才察觉自己体内的燥意散了,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裴璟。   他不趁机占便宜反倒替她解了药性,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若想对你下药,在东宫多的是机会。”裴璟看出她心中所想不由暗怒,面上更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故意被他截下的。等回去用完晚膳,我们之间的账再一笔一笔地算。”   “晚膳”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傅归荑咬住下唇,五指不自觉蜷曲着,指尖死命攥紧身下的被褥。   她垂着眼帘,掩盖住眸底的愤恨与屈辱。   作者有话说:   裴璟:等了好久,老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怨夫.jpg]   傅归荑:跟狗吃都不想跟你吃。 第28章 春蒐 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晚膳过后的时光对于傅归荑来说格外难熬, 裴璟对她身体的熟悉程度远远超出她自己。   靛青色的芙蓉纱帐包裹的架子床摇晃不止,隐约传来细碎的哭泣声和低喘声。   偶然间夹杂了几句不怀好意的低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求我,我就给你。”   “不……”   “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   “……”   裴璟将她全身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 确认没什么其他的异常后才堪堪收手。   不怪他这么谨慎,睿王这只老狐狸实在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 当年为了拉他下位, 不惜让自己亲生女儿献身, 就为了让他背上乱//伦的罪名。   当年他离开南陵去北蛮为质时,裴芙还是个小女孩, 谁曾想长大后竟然愿意帮着她父亲做出这等下贱的事情。   裴璟对睿王有极大的戒心,可对裴芙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当年天真单纯中,一时不查差点让他们得逞。   好在他在北蛮受了不少罪, 对很多药都有极高的抗性,这才等到秦平归来寻他。   他与睿王在之后的对抗中, 对他的手段也有了十足的了解, 肮脏下流,诡谲无耻。   故而今日一听见下面人说傅归荑被请了进府, 他当即快马加鞭赶过去, 生怕自己吃过的亏傅归荑再吃一轮。   裴璟垂眸兀自平复着呼吸, 目光幽深地转到软榻间微微失神的人身上。   白嫩的脸颊两侧冒满细汗,鬓发濡湿黏上绯红的脸颊,勾勒出一副可怜样,眼角悬而不掉的泪珠,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倔强又脆弱。   裴璟顿时心生几许怜意,俯身用指腹想为她拭去额头的汗, 刚一碰上, 她的双眸急速轻颤, 眉梢眼角刹那间本能地落满了厌倦,无一处不再彰显她对他的排斥。   裴璟的心像被扎了一样。   他沉冷地笑了笑。   再一次俯身对上红得能滴出血的唇瓣覆了上去,如愿看见身下人惊恐的眼神。   这一回后,傅归荑的脸色只剩下倦意,连睁开眼都变得极为艰难,整个人似乎快要失去意识。   这下裴璟再不用担心她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不悦的举动,他躺在床榻上将人揽进怀里。   “傅归荑,”裴璟哑着嗓子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找到的傅归宜,他是一个十恶不赦之辈,亦或者是个奸险狡诈之徒,你该怎么办?”   傅归荑意识涣散,脑海一片混沌,可听见哥哥的名字后她像是被触动某根神经,费了半天的力才分辨出裴璟是什么意思。   “但他还是,还是哥哥。”傅归荑用细微的气音回道:“只要他还活着就好。”   裴璟微微一怔,旋即不屑道:“你们幼时失散,你和他数十年都没见面,真不知道你对他哪来这么深的感情。”   傅归荑眨了眨眼,忽而闭眸偏过头,默然不语。   裴璟最讨厌她这样,仿佛只要一闭眼就能隔绝世界,隔绝他。   他捏住她的下颌强硬地将人转过来,语气变冷:“你《南陵律》学得这么好,若是他触犯了南陵律法,孤可不会轻饶。”   傅归荑闻言方才睁开眼,她定定看着裴璟好半晌,轻声开口:“若他背负人命,我愿意替他偿还;若他无恶不作,我会成为约束他后半生的枷锁,将人困在镇南王府,不会放他出来危害您的江山社稷。”   她的声音像飘在空中的柳絮,明明轻若无物却重重砸在裴璟心口。   听到傅归荑说要为那什么傅归宜偿命,他揽在她腰间的手陡然一紧,沉冷道:“没有孤的允许,你想都别想!”   傅归荑累得已经说不出话,眼皮和双唇都重重黏在一起。   裴璟等了半天都没听见她的下一句,眼一垂,看见傅归荑安静地依靠在他肩侧,沉沉睡了过去。   双颊褪去血色,瓷白的小脸隐在乌发中,显得可怜巴巴的。   又想到给她诊脉的太医说,傅归荑因为是双生子,自打娘胎里出来就十分孱弱,若非后天有人悉心调理恐怕活不到成年。   她现在能如此康健,还离不开自身努力,一定是拥有极为顽强的意志力的人才能做到。   裴璟的脸彻底绷不住了,目光像春日绵雨般缠在她身上,丝丝缕缕透着柔情万千。   他伸手将挡住傅归荑的乌丝小心拨弄到一边,轻声自言自语埋怨道:“你不是最懂我的吗,怎么还老和我拧着,你稍微松个口,咱们都好好的,行不行?”   回答他的是傅归荑平稳的呼吸,温热的鼻息扑在他耳边,像极了无数个柔软的小爪子在同时挠他,痒意顺着皮肤融进骨髓。   身体还未平息的热意蹭地一下又烧了起来,喉咙干渴得厉害,裴璟无奈地叹了口气,悄声下了榻,又转身给她盖好被褥。   有时候他在想,每次这般较劲到底在折磨谁。   回到自己的寝殿,第一件事便是泡了个冷水澡。   春夜寒凉,裴璟仅套了件薄薄的白色中衣,紧密结实的肌肉撑得衣服勾勒出锋利的线条,发梢上是水雾凝聚成珠,顺着棱角分明的眉骨滑落至胸口,再往淌入腹肌堆砌的沟壑之中,隐匿不见。   宽肩窄腰,长身鹤立,每一寸都散发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如同藏在暗夜中的猎豹,随时等着给猎物致命一击。   “传令给毒蛇,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在三个月内找到傅归宜。”裴璟端坐在书桌前,饮下一口凉茶,对暗处沉声道:“不惜一切代价。”   “是。”   他要在傅归荑之前找到人。若那傅归宜真是那般不堪,亦或者大奸大恶之人,他便悄无声息地将人处理掉,省得以后带累傅归荑。   裴璟今日听傅归荑那样看重在乎她亲哥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也可以做她的哥哥,亲人,依靠,甚至是她想要的任何人。   越想,裴璟越觉得傅归宜此人实在是多余,甚至觉得他既然已经失踪多年,现在更没有必要出现,徒增困扰。   *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上书房内。   “你听说了吗,阿宜,下个月我们要跟太子殿下和文武百官一起去平溪猎场春蒐。”乌拉尔凑过来兴致勃勃道:“他还允许我们从下个休沐日起,可以出宫半日。”   傅归荑听了后眉头微蹙,裴璟为什么忽然让世子们出宫?   “怎么样,下个休沐日我们一同出宫喝酒,上次除夕我打听到一家酒坊,一定合你的意。”乌拉尔见傅归荑沉默呆滞,撞了一下她手肘。   “再说吧。”傅归荑想用这半日时间去调查线索,还不知道忠叔那边情况如何?   乌拉尔还想说什么,太傅站在上方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他无奈只能老实坐回去。   待放了堂,他还没来得及跟傅归荑说上一句话,就眼睁睁看着人被东宫接走了。   “池秋鸿,”乌拉尔叫了他:“你下次休沐出宫吗,我们叫上阿宜一起喝酒啊。”   池秋鸿脚步微顿,侧过脸,声音喜怒不辨:“再说吧。”   话还没说完,他就走了,徒留乌拉尔一个人在原地。   他摸了摸脑袋,这一个两个都感觉奇奇怪怪的。   傍晚,裴璟照例过来用膳时,吃完后傅归荑问了一句出宫的事。   裴璟不慌不忙放下碗筷,告诉她:“你不能出去。”   \"凭什么!\"傅归荑当即变了脸,质问道:“太子殿下莫不是忘记答应我,允许我自由出入宫廷一事?”   裴璟淡声道:“上次你故意拖延回宫,这次就当作给你的惩罚,近一个月内,你都不许出宫。”   傅归荑继续争取自己出宫的权利,裴璟听得头疼,干脆把人拉过来堵住双唇。   待她气息奄奄,脑海混沌一片时听见裴璟低声说了句。   “这个月休沐日我都会遣人去接你,你留在宫里陪我,少掺和别的事。”   傅归荑咬紧后槽牙,恨极了他的独断专行,不守承诺。   休沐那日,乌拉尔听说傅归荑被传去御书房问策时十分失落,他叹息道:“做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也不容易。”   世子们现在人尽皆知,傅世子现如今今非昔比,得太子殿下看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连来上书房上课都可以随心所欲,更加能出入前朝参与南陵内政,想必不日即可平步青云。   他们这群人说的好听是藩王,说得难听就是外来户。裴璟只给了他们封地没有给实权,若想要接触南陵政治核心,保永世富贵还需要想办法在前朝站稳脚跟。   傅归荑走到御书房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商议什么,听声音好像是季明雪。   赵清恭敬地请她在原地等上片刻,他自进去复命。   没过多久,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季明雪随后走出。   他看见傅归荑很高兴,凑到跟前打了个招呼,喜气洋洋地告诉她,上次她提出的改进方法大大提高了连弩的准确性,还有骑兵,如今追云骑今非昔比。   傅归荑眉眼微弯,轻声说恭喜他。   季明雪忽而压低声音,关切问:“傅兄,上次你跟太子殿下没起冲突吧。”   傅归荑默了默,摇头。   季明雪松了口气,“那就好,太子殿下这个人虽然是严厉冷肃了些,但赏罚分明,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他冲傅归荑挑了挑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这样为南陵尽心尽力,殿下都看在眼里,你的福气,在后面。”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傅归荑不明所以,勉强扯出个淡淡的笑容。   “太子殿下请傅世子进去。”赵清看季明雪亲密地拍上傅归荑的肩膀,替他捏了把汗,赶紧出声打断二人叙旧。   “行,我先走了。”季明雪笑道:“改日傅兄去我府上做客,我们不醉不归。”   傅归荑还来不及点头,就被赵清挡住视线,催促她赶紧进去。   一入殿,裴璟正站在书桌前,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傅归荑心里一突,顿时如芒在背,反射性地后退了一小步。   裴璟登时大步流星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擒住她的手腕,扯到自己跟前。   “季明雪对你十分推崇,方才还说追云骑能有今日之威,你功不可没。”裴璟声音很淡,“你说,我该怎么赏你。”   傅归荑听他口气不善,垂眸斟酌片刻后慢声道:“都是季将军的功劳,臣不敢居功。”   裴璟冷哼一声,另一只手绕过后背,握住她的腰用力一紧,傅归荑惊得抬起头。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竟也敢胡来。   裴璟勾起冷硬的唇角,乌沉的眼眸里没有半点笑意:“你们二人倒是默契,都将功劳让给对方。”   “孤赏了他黄金千两,世子看上去不像个爱财的,孤就赏你到龙椅上一坐,如何?”   说罢,裴璟不顾她惊慌的表情屈膝将人打横抱起,趁着她张口拒绝时堵了上去。   赵清等殿内伺候的人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十分妥帖地将大门轻掩,挡下殿内的支离破碎的喘息声。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尼玛,我为你出生入死,你要我去死。我的打狗棒在哪里,给我拿过来。   季明雪:我以为她是好同事,没想到是老板娘。   没想到吧,失忆这个狗血剧情居然是哥哥在承担。   扩展一个小知识,古代帝王不同季节的打猎有不同的名称。   《左传·隐公五年》:“故春蒐(sōu)夏苗,秋獮(xiǎn)冬狩,皆於农隙以讲事也。” 第29章 赠弓 裴璟居然将她锁了起来。   往后两个休沐日, 裴璟都会遣人带她去御书房。   不过再没有做过荒唐之事。   那日裴璟吃了味,狠狠折腾了傅归荑,后来连续几日, 她都冷脸相待。   其实平日里她对他也是冷淡的,不过好歹偶尔会回上一两句, 不像这几日, 她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裴璟憋了一肚子的火, 使出的手段更是花样百出,逼她同自己讲话。   到后来他才知道, 原来傅归荑是觉得两人在御书房亲近会被人知晓,羞愤难当。   “傻姑娘,我怎么舍得让人窥见你的模样。”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美眸含泪, 灿若星子,媚而不妖, 孱弱中带着几分倔强, 与往日清冷绝尘的模样大相径庭,勾得他心痒难耐, 半边身子又酥又麻。   他真是爱极了她失控的模样, 尤其是让她失控的人是自己。   裴璟是疯了才会与人分享, 不,是谁敢见到他就挖了他的眼睛。   傅归荑的一丝一毫都是他的。   然而他说完后,傅归荑还是冷着脸,裴璟难得退了一步, 承诺不在御书房闹她。   傅归荑回了一个冷笑。   裴璟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疯了,他竟然从这声冷笑中听出一丝恃宠而骄的意味。   “今天我给你讲讲皇宫内各部门的职责权属, 以及他们背后的靠山……”   裴璟在御案旁边支了一个小桌, 傅归荑就在那学习额外的功课。   上一次裴璟给她讲述的是南陵世家门阀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 还有他在改革新政是遇到的阻力和助力分别又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教她这些她还能理解,毕竟自己代表的是归顺藩王势力,她的立场对于裴璟的政改也有一定影响,但南陵皇宫内部庶务关她什么事。   她找到哥哥就要回家,难不成还要住这里一辈子?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面上不显,老老实实地听着,恨不得他就一直讲下去,省得又对她生出别的心思。   “你听明白了么?”裴璟见她单手撑住下颌,两眼无光地盯着前方的花斑岩地板,于是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傅归荑回神,扯出一丝心虚又尴尬的笑。   裴璟眸光中盛满了无奈,问她:“你是不是太累了?”   “啊,对。”傅归荑以手掩面,装作打了个哈欠,“春日困倦,是有些乏。”   裴璟见她眼底浮了一层淡淡青黑,小脸煞白煞白的,浅红的双唇失了水润饱满,有点像蔫了的花。想到昨日太傅向他回禀,傅归荑近日用功得厉害,《南陵六记》几乎已经通读,不日即可通过考核。   他止住了继续往下的讲的念头,抬手指了指斜后方:“屏风后面有张矮塌,你去休息一会。”   傅归荑提议道:“我不能回东宫休息吗?”   裴璟斜睨了她一样,眼里满是“你不要得寸进尺”。   傅归荑警惕看着他:“我想一个人休息。”   裴璟见她一脸提防,被气笑了,故意逗她:“我忽然也累了,不如一起?”   傅归荑立刻打起精神,表示自己不困还能再学几个时辰,要求裴璟马上接着说。   裴璟朝她挥了挥手,自己转身回到御案前,拿起奏折开始专注批阅。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傅归荑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没有要一起睡的意思,轻声走到屏风后躺下。   檀木香霎时裹了上来,傅归荑闭上眼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有人进来了。   “都安排好了吗?”裴璟的声音放得很低。   “一切妥当。”   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过,却在听了之后奇怪地睡着了。   自从入住东宫,在裴璟三番五次的折腾下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哥哥,今天不知怎么重新梦到,可却不是傅归荑与哥哥共同的记忆。   她梦见哥哥被大火包围,他站在火海里对着她笑,告诉她要好好活着。   “不……不要……”傅归荑骤然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耳边还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分辨不出到底在说什么。   环顾四周,待认清这里是哪里后,她立即双手捂住嘴防止自己出声。   裴璟正跟秦平归在商量平溪春蒐的布防一事,听见屏风后的响动示意他停下,旋即朝他使了一个眼色,秦平归点头悄声退下。   “怎么了?”裴璟绕道屏风后,见傅归荑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濡湿了鬓发,唇色比进来的时候还要苍白,胸口剧烈起伏着,满眼雾气的眸子中透着几分无助和害怕。   “没事。”傅归荑闭了闭眼,低下头平复呼吸。   “做噩梦了?”裴璟拿出一条柔软的白帕,替傅归荑拭去鬓边的水渍。   傅归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抬手去接手帕,扯了半天都没反应,不由抬头往上看,撞上裴璟冷沉的眼眸。   他眼皮压了压,继续替她擦脸,淡淡道:“你是自己说,还是要我用些手段问出来。”   傅归荑捏住手帕的指尖紧了紧,旋即放了下来,抿了半天唇才开口:“我……我梦见我哥哥被烧死了。”   裴璟闻言,气势稍敛,手上的动作更轻:“不过是个梦而已,都是反的。”   心里却觉得是真的也不错,他丝毫没有一点同情心,甚至恶劣地想若是傅归宜再也找不回来,镇南王府就等于绝了后,袭爵这件事必然会落在傅归荑身上。   可傅归荑到底是个女儿家,她的身份能瞒得了一时,却没办法瞒一辈子。   裴璟无声地笑了笑,他倒是有个好法子,既能让镇南王府的爵位世代永存,又能让他们绝无二心。   他垂眸看向傅归荑,放下帕子暗示性地捏了捏她的脸,眼眸漆黑:“要不要我帮你找。”   “不必。”傅归荑头一偏,冷言拒绝。   裴璟面上笑意淡了,收回悬在空中的手,正酝酿着今天一定要叫她学会低头的心思,就听见赵清在外面求见。   “既然醒了,就来看个东西。”   裴璟一挥衣袖,转身先走出去,傅归荑也觉得这里不安全,紧随其后。   赵清双手捧着一把锃光瓦亮的长弓,弓身是银色,如月华倾泄,透着锋利的寒凉。弓弦是同样的银白色,悬在空中如同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   裴璟拿起弓身递到傅归荑面前,她不解地望着裴璟。   “马上就要去围猎,我给你寻了一把好弓,你试试看。”裴璟又往前推了一下。   傅归荑单手接过,接过一瞬间皱了皱眉,手里沉甸甸的弓让她拿着有些吃力。   裴璟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立即从她手里夺过来,笑道:“是我没考虑清楚,这逐月弓乃天山冰晶与银辉石熔铸而成,是比一般的弓重些。”   傅归荑看他举重若轻地拿着逐月弓,心里对自己与裴璟的力量有了计较。   裴璟放回到赵清手里,沉思片刻,问她:“你从前在家里,有没有惯用的弓箭。”   “有的,放在宫外的落脚地。”傅归荑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逐月弓身上,意识到这一点后很快挪开了视线。   “我派人去取。”裴璟立即拍板。   傅归荑眉毛微拧,小声嘟囔:“不用这么麻烦,不过是打猎而已,一般的弓箭就行。”   裴璟却不依她,沉声道:“平溪猎场有野兽出没,还是用趁手的武器更稳妥些。”   傅归荑懒得跟他做无畏的口舌之争,不过是把弓箭。   不到傍晚,裴璟派去的人就将她的弓取了回来。   甫一入手,傅归荑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意。这把弓陪伴了她近八年之久,是父亲亲手所制,用的是苍云九州一种特殊的乌木,坚硬却轻巧。   所以这把弓表面上看与寻常长弓无异,实际上却只有它们的一半重,十分适合傅归荑这种力气小的人用。   裴璟问傅归荑,这把弓叫什么名字?   傅归荑目光柔和,亲昵地摩挲着自己的武器,头也没抬地回了他一句:“弓啊。”   裴璟无言以对,他心里想这姑娘也太质朴了。   傍晚的时候,裴璟又让人送来她的鲛绡内甲,拿起来对着她的身体比划了一下大小,转头又递给守在门外的赵清。   傅归荑听见他交代了几句什么,没听清具体是什么内容,大意就是要在某些地方改动一二。   她心想,裴璟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她家的传家宝说改就改,连一丁点问她的意思都没有。   傅归荑内心不忿,面上却丝毫不显。   过了几日,在出发前往平溪围场的前一天,裴璟亲自拿着内甲而来。   傅归荑略略扫了眼发现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几根绳子,便也没多想。   直到穿上时她才知道变化在哪里。   \"吸气含胸。\"裴璟站在傅归荑身前,垂下眸神色不变喜怒,用双手扯住内甲两侧往内聚拢,勒得傅归荑差点断气。   她羞赧地咬住下唇,扭过头用力吸气。   当着裴璟的面,他还亲自上手帮她穿这贴身之物实在是……令人难为情。   偏偏他的手脚极为规矩,然而他的目光却难以令人忽视,宛如拥有实质般一寸寸抚摸上她的肌肤,所过之处像被烙铁烫过一般,浮起一层淡淡的浅红。   像只煮熟的虾似的。   她有些责怪自己住在东宫的日子未免太放纵了些,整个人都丰腴不少,尤其是胸口似乎像二次发育了般,鲛绡内甲都都快要挤不进去了。   裴璟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冰冷的甲胄终于套进去时,傅归荑不习惯地打了个颤,而后听见侧腰有落锁的声音。   傅归荑慌忙转头去看,裴璟正将一把尾指大小的钥匙收紧进袖口。   “你在干什么?”她气急败坏地摸向右腰侧,发现上面挂着个镂空的金锁,锁身小巧,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但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耻辱感。   裴璟居然将她锁了起来。   始作俑者丝毫没有歉意,面色如常哦了一声:“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有人发现你的身份,很安全。”   “给我解开!”傅归荑怒目而视,满脸涨红。   裴璟站在原地不动,眼神上下扫视了一遍,这件甲胄紧紧贴着傅归荑的上半身,勾勒出她姣好的曲线,尤其是腰部显得不盈一握,不堪一折。   还有胸口,明明已经勒得很紧很平,他却还是觉得能看出起伏的曲线,记起它柔软的触感。   裴璟的眸底暗沉如渊,喉结微微滑动。   傅归荑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之处,涨红了脸,猛地双手交叉挡在胸前。   太久没有穿这东西,如今一穿上有种被套进铁桶的滋味,尤其是胸口那处更是难受,挤得她呼吸都有些许不畅。   她忍不住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句:“都怪你。”   裴璟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低笑起来,认下全责。   “是,都怪我。” 第30章 出气 傅归荑约莫在出平日里的恶气。   三月末,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浩浩荡荡的皇家大军携带者文武百官一同前往平溪猎场。   因宣安帝卧病不起,太子裴璟代理春蒐一应事务。   随行的人还有睿王府, 诸多世家门阀,以及诸位远道而来的世子们。   世子们自成一体走在队伍中后方, 傅归荑身着翠绿色戎装与乌拉尔并肩骑着。   乌拉尔打趣他:“我还以为太子殿下会邀请你一同乘轿撵。”   傅归荑面容冷淡, 并不接茬。   实际上她也觉得匪夷所思, 裴璟不但没有让她过去伴驾,甚至晚上告诉傅归荑, 给她在平溪猎场别院安排了其他住所,与裴璟所下榻的院子相距甚远。   换做最开始,她还会猜测是裴璟觉得在外面不宜与她太过亲密, 可现在她已经知道裴璟是一个无所顾忌,行事我行我素之人, 绝不会因为旁人的眼光而放弃做什么事情。   此举着实有点不像他。   不多对傅归荑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一想到今晚上可以不用再面对他,心情松快了许多, 一路上看到的花花草草都觉得分外美丽, 散发着盎然生机。   凛冬已逝, 春日踏歌而来,一切看上去都充满希望。   到达猎场别院时已是日暮,裴璟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晚上要与睿王等世家门阀一同用膳, 今日就不传她过去了。   傅归荑更满意了,心里想着若是日日如此该多好, 他们之间的距离本不该太亲近。   明日春蒐正式开始, 傅归荑夜里躺在榻上休息, 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鲛绡内甲缚得她胸口闷闷的。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东宫过了些自在松快的日子,现在恢复原状后开始不适应。   她闭着眼,迷迷糊糊间想扯开内甲松口气,一摸就摸到了腰间那把金锁,冰冷的质感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这锁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她如何破坏也没办法弄开。还有锁眼,用特制的开锁针也没法撬开,傅归荑不由对裴璟的愤怒愈发高涨,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是他养的小猫小狗吗。   忽而,外面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打斗声,她小心翻身下床,又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弓和箭筒,小心贴靠在门后观察外面的动静。   刚开了一条缝就被人堵在门口,傅归荑按住袖箭开关,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这个黑色背影。   “别出去。”那个人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傅归荑目不转睛盯着他,低声问:“你是谁?”   黑衣人微微侧了半个头,傅归荑隐约看见他脸上带了个同色面具,明明是柔软的皮质,却愣是被他自身的气势衬托得锋利无比,像一把隐匿在暗夜的剑,随时对敌人发起致命一击。   他是个高手,还是个手上不知染了多少血的杀手。   “看着你的人。”黑衣人说罢直接砰地一下关上大门。   傅归荑猜测,这大概是裴璟派来的人。   罢了,既然不关她的事情,何必费神。   于是转身回到榻上,刚躺下,怀里的太子御令掉了下来。   傅归荑拿起令牌放在眼前,想到临走前裴璟跟他说的话。   “在平溪猎场若是遇到危险,你务必先保全自己,若是遇到不长眼的就给他一箭,无论死了谁都别怕,问起来就说是奉我的命令行事。这枚令牌可以调动任何人,再见到睿王一行人直接让他滚远点。”   傅归荑暗忖,这次春蒐恐怕不仅仅只是来打猎。   她再一次闭了眸,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无比安心,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集合,众人才知道昨夜有北蛮皇室的漏网之鱼突袭别院,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逆贼已被料事如神的太子殿下统统擒获。   傅归荑皱了皱眉,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否则裴璟为何将她调离,还派遣人守在她的房门口。   虽然她心里很不想承认,但是裴璟确实在保护她远离危险。   然而转念一想,那群北蛮人都是冲裴璟去的,自己若真在裴璟身边,就是那条被殃及的池鱼,于是立刻收起了内心那点微不足道的感激。   傅归荑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裴璟身穿太子礼服骑在枣红色的骏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杏黄色的披风尤为刺目。   隔着人山人海,她仍能看清裴璟脸上睥睨的神态,眼神冷锐,气势凌人,光是看一眼便令人产生心悸之感。   蓦地,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转过头往她这处看了一眼。   他凌厉的目光没有温度,傅归荑却像是被烫到了般。   她若无其事地扭开头,假装与乌拉尔说了两句话,可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攥紧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   “开始!”   裴璟扬起高高的马鞭,一声令下,率先冲了出去。   其余诸人纷纷争先恐后跟在后面。   太子殿下有令,今日谁能得到最多的猎物,赏黄金千两,良田千亩,还有可能得到太子青眼,一举平步青云。   乌拉尔等世子们兴致勃勃,他一马当先,回头笑着跟傅归荑说:“阿宜,你今天可要手下留情。”   傅归荑等这群人都走得七七八八才驱马入林,她本就没有出头争功之心,甚至都不想跟来。   裴璟不让世子们的仆从跟着,而是给他们每人分派了一个大内侍卫以供驱使。跟着傅归荑的这个长相剽悍,目光凶狠,一看就是不好招惹之人。   她方才看见裴璟朝北面而去,于是不急不缓地往南边走,确保自己绝不会跟他撞上。   “你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在周围转一转。”傅归荑觉得后面那双眼睛有些扰人,时刻不离她。   侍卫十分坚决地摇头。   傅归荑看见前面有一处小溪,转头对他委婉道:“我要去前面方便一下。”   那侍卫一听,急急忙忙转过头,语气透出些慌乱:“我……小人在前面等世子。”   傅归荑眼眸半眯盯着他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深处,翻身下马,徒步往溪流而去。   骑了一小会,上下颠簸间胸口有些勒得慌,全身都在微微发热,她半蹲在清澈的溪流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扑,享受一丝清凉。   春水顺着鬓角发丝淌过脸颊,沿着精致的下颌线落入水里,激起点点涟漪。   春日百花绽放,溪流泠泠发出佩环清音,顺着低谷奔流而去。傅归荑举目望去,远山罩了一层蒙蒙的雾,青黑色的山峦藏在烟雨中,别有一番赏心悦目。   青山如黛远村东,嫩绿长溪柳絮风。   傅归荑低头莞尔一笑,这里没有柳树,倒是有不少青翠的芦苇。   她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一扫连日来的压抑,惬意地享受着无边春色。   哥哥找回来后,她便要找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春日赏花播种,夏日捕猎纳凉,秋日收果屯粮,冬日温上一壶好酒,临窗赏雪。   站着欣赏了一会儿美景,又畅想了美好未来,傅归荑正要转身回去时忽地听见旁边芦苇丛里有动静,沙沙声像是有野兽在打滚。   她拿起弓,又从箭筒里抽了一只箭羽,从容地拉弓对准晃荡的芦苇从。   “平溪围场太大,我觉得咱们好像走错了方向。”   傅归荑瞳孔一缩,口音像是北蛮人。   平溪猎场居然出现了北蛮人。   她伏地身子悄悄靠近,发现是两个落单的北蛮人在河边取水喝,凝神听了半晌,傅归荑弄清楚原来今日他们计划刺杀裴璟,昨夜的突袭只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让他误以为所有北蛮人都已伏诛。   心里一突,不好,今日裴璟周围都是些王公大臣没什么战斗力,他们恐怕有危险。   也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傅归荑拉直弓弦,闻声辨位,目不转睛两人交谈处。   春风轻拂,高大的芦苇吹起一片片绿浪,忽而被凌厉的箭羽破开一道口子。   “什么人在那里!”   跟着傅归荑的侍卫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回来,急得团团转又不敢擅自打扰,坐在马上高扬起头一直张望着小溪方向。   忽然看见她跑过来,神色凝重,手里紧握弓箭。   侍卫听完她刚刚在河边发生了什么后,内心咯噔一下,急急忙忙跟她去河边。当他看见两个北蛮人一死一重伤躺在地上,心脏差点跳出来,紧张地问傅归荑是否受伤。   傅归荑拧着眉,摇了摇头,把方才听到的计划告诉侍卫,并让他回别院找季明雪求救。   季明雪和追云骑大部分留在外围巡逻,以他们的脚程还是能及时赶过去救人的。   侍卫哪里敢让傅归荑一个人落单,他得到的死命令是绝不离开傅世子一步,否则军令处置。   “见令如太子亲临,你敢抗命?”傅归荑拿出令牌,侍卫露出挣扎之色,表示不放心傅归荑一个人在外面。   傅归荑语气淡淡地分析:“他们明显是冲着太子一行人去的,人应该都在北边,这两个估计是与大部队走散了。你先赶回去通知季将军,我带着这个重伤的随后就到,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侍卫还想拒绝,在傅归荑摄人的眼光下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后颈微微发颤。   傅世子此时的眼神让他想到了太子殿下,不寒而栗。   侍卫临走时挑断了重伤的北蛮人手筋脚筋,再三确认他没有行动力后才一步三回头往别院赶。   傅归荑也没了欣赏美景的心思,将人捆了扔在马后背,疾驰而去。   另一厢,裴璟带着一群人深入山林围猎,忽然从四周窜出一群人高举长刀,嘴里喊打喊杀,周围的人和马顿时乱成一锅粥。   “他们是北蛮人。”裴璟拿起悬挂在马上的连弩,声色俱厉道:“来人,给孤将他们拿下,反抗者就地格杀!”   他旋即举起连弩,单眼瞄准敌人,砰砰砰连射十几发,不少北蛮人应声而倒。   其余侍卫纷纷拔刀应对,一部分将裴璟等人拱卫在内圈保护,另一部分冲上去与贼人打斗。   一阵兵荒马乱,王公大臣们被冲得支离破碎,裴璟下了马,将惊恐不安的睿王世子挡在身后。   睿王世子心里暗暗叫苦,谁都看得出这群北蛮人目标明确,不要命似的朝裴璟奔来,他方才想趁乱与其他人一样远离裴璟,没想到他一直抓着自己不放。   蓦地,破空声撕扯着他的耳膜,一支从前方射出的长箭直冲裴璟的额心射来,他慌乱地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只见裴璟神色冷峻,泰然自若,甚至微微侧头朝他笑了笑。   睿王世子心里一阵发寒,整个人僵在原地。   箭矢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之际,裴璟的手用力一扯,睿王独子猛地扑倒自己身前,刚好当下这一箭。   锐利的箭矢插入睿王独子的后心窝,他还来不及说一个字,瞪大眼睛望着裴璟,满眼不可置信。   裴璟的手轻轻一松,丝毫不带感情淡淡道:“睿王世子护驾有功,厚葬。”   睿王世子眼睛直愣愣的睁着,应声倒地,瞳孔逐渐涣散。   与此同时,北蛮人见裴璟没死,继续向这边进攻。   他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抽出随身长剑,问:“毒蛇那边怎么样了?”   有人回:“首领他们遇到点麻烦,北蛮人远超我们之前预估的数量。”   裴璟听后表情纹丝不动,冷声道:“这是倾巢而出了,来的好,今日孤就要让北蛮余孽彻底消失在我南陵的版图之内。”   说罢,率先冲上去。   双方厮杀激烈,裴璟的领口,袖角和衣摆渐渐沾了血,体力也有些不支。   暗处不停有人放冷箭,裴璟的右臂在躲避时不慎被擦出一道伤痕。   “殿下,他们在暗处射冷箭的人位置很难确定。”侍卫们以身作肉盾,挡住裴璟。   裴璟皱着眉:”毒蛇那边还有多久能到?”   “首领那边至少还需一炷香。”   裴璟看了眼敌我双方的数量,两边都有伤亡,己方人数不占优势,还有藏在暗处制高点放暗箭的人。   他心里飞快盘算着:“我们往南撤,以树木做掩体,沿途留下记号。”   “是。”   谁料他们刚实施裴璟的计策就被敌人看透,铺天盖地的箭羽朝一群人射来。   眼看有一支箭就要射中裴璟的脑袋,他因手臂受伤,动作略有迟缓,来不及挡掉。   “咻——”   说时迟那时快,从南边射来另一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这支箭相撞,箭头交锋瞬间,原本要射伤裴璟的箭羽被劈开两半,箭身坠落在他脚下一寸。   只差一点,他就有可能被射个对穿。   那只不明来路的箭矢没有落地,顺着敌方的箭来时的轨迹继续向前,顷刻间裴璟就听得一声哀嚎,然后听见有什么重物从高处跌落的声音。   “援军到了!”   裴璟高声大喊,敌人乍一听慌了阵脚,给裴璟等人撤退的机会。   等到北蛮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失去裴璟他们的踪迹。   “追,今日必须要杀死南陵太子。”   在快速撤离中途,一侍卫不解地问裴璟援军到了为何不将北蛮人一网打尽。   裴璟脸色很难看,因为根本没有援军,射出那支箭的另有其人。   “还不出来。”他停下脚步,目光寒冷地朝前方某处看去。   傅归荑神色淡然地从后面走出,一手持长弓,一手握缰绳,骑在马上垂下眼皮俯视着裴璟等人。   “傅世子。”有人认出她。   裴璟对傅归荑的到来没有丝毫惊喜,反而脸上一片阴鸷,他的声音如冬日寒冰。   “你怎么在这里?”   她也不想来的,若不是在押送那名北蛮人的过程中被他认出自己并非南陵人,还想要策反她,因而透露了重要消息。   原来他们的计划里有两批人,一批人专门负责封锁别院到猎场的路,拖延援军去救裴璟。   傅归荑当时的心中也是纠结万分。   她虽擅长射箭,可近距离搏击于她而言是短板,若是来支援裴璟,说不准还是添麻烦。再者她已经叫人回去报信,相信季明雪很快就会赶到,他手里的追云骑配备连弩,那些乌合之众定不是对手。   但是……   傅归荑想了千万个不来的理由,特别是他对她做出的那些个混账事,觉得若是裴璟死了,她再也不会受制于他,自己女儿身的秘密也会继续是个秘密。   可她只要一想到裴璟一死,天下很有可能将再度陷入战乱之中。   宣安帝软弱心慈,诸位皇子被裴璟杀得杀,废得废,没有一个能接替他,他自己也无子嗣,最大的可能就是睿王上位。   睿王佛口蛇心,仅从那日宴会的下作手段便能得知他登基后天下会是怎样的官官相护,民不聊生。   裴璟,只有裴璟能完成南陵真正的大统一。   傅归荑重重叹了口气,当即将马后驮着的北蛮人打晕扔到地上,又用枯枝枯叶盖住,做上记好后飞速往他口中袭击裴璟的地方赶。   一路上她都在祈祷季明雪能够快点赶到,最好在她赶到之前将事情解决,这样她就不用现身。   人算不如天算,她一到就看见朝裴璟射出的暗箭。   傅归荑想也没想,抽弓搭箭,一气呵成。   幸好用的是自己这把惯用的弓,否则她在那样的情况下真不敢直接对射,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射穿裴璟的脑袋。   箭矢落地后,她也松了口气,掌心微湿。   傅归荑心有余悸,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她从容地翻身下马,一言不发走到裴璟离三步之远的地方停下,微微颔首问安。   “臣,见过太子殿下。”   裴璟瞪视她,锐利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好几遍,像刀子似的要划破她的衣衫。   “傅世子,你……”   还不等裴璟训斥,后方敌兵再次追上来,怒骂叫嚣声就在背后不到百丈。   他们一群人借着密林藏身,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兵分多路从密林四周绕出去,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沿途留下记号,毒蛇会带人去寻你们。”   裴璟镇定地定下计策,有条不紊地安排出逃机会。   傅归荑听到“毒蛇”二字时耳尖轻颤,思绪忽地凝滞了一下,等回过神后发现自己被裴璟拽着离开,这条路上仅有他们二人。   “你、你干什么拉着我?”傅归荑虽然不想裴璟死,但她更惜自己的命,北蛮人明显是冲他来的,跟着他最危险。   “把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裴璟头也没回,还示意她不要出声。   后方的北蛮人一下子也被裴璟的这番安排弄迷糊了,只能分散人朝不同的方向继续追。   傅归荑凝神细听,他们这个方向似乎没有人追来。   她弓身跟在裴璟后面,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穿过这片密林,再过一条小河,我们就安全了。”裴璟将人扯到自己身前,自己断后,用后背替她挡住要害,“知道你怕水,等会你就趴在我背后,我带你游过去。”   傅归荑顿了一下,唇角微抿,手中的弓攥得更紧了。   一路顺遂,直到他们出了密林,迎面撞上几个与大部队分散的敌兵。   距离太近,傅归荑的长箭威力大打折扣,手中的袖箭在最初遇到那两名北蛮人时已经用掉大半,如今还剩下最后一发。   裴璟没漏掉傅归荑眼神中闪过的一丝慌乱,长臂一挡,牢牢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找到机会你就自己走。”   傅归荑动了动喉咙,没有应声。   山间的风有些寒凉,傅归荑被裴璟护在身后,一点也感受不到冷意。   经过一番塵战,北蛮人悉数被杀,然而裴璟也不幸中箭。   傅归荑用最后一根袖箭杀死了藏在密林中的弓箭手,她扶住摇摇欲坠的裴璟往小溪边走,没走两步又听见北蛮人搜索的动静。   后面的追兵跟上来了,一定是适才的打斗引来的。   她登时放弃过河这条路。   北蛮人既然追到这里,一定也知道他们会过河,势必会沿着往上追。   此刻裴璟意识有些涣散,眼睛半眯着,全靠傅归荑撑住他才没有跌倒。   两人寻到一处合抱宽的大树,树的内部已被蛀空,形成一个天然的树洞。   傅归荑把人放下,裴璟脸色煞白,唇无血色,鬓边铺满了细汗,发誓濡湿地粘在双颊。   “你……你快走,他们的目标是我。”裴璟恢复了些力气,撑着一口气睁开眼,催促傅归荑离开:“你用点东西遮住我,我的人很快会找过来。”   傅归荑垂眸不语,她发现裴璟的唇色有些青紫。   “有没有匕首?”傅归荑蹲在他跟前,神情十分冷静。   裴璟以为她要匕首护身,掀开下摆,露出靴子上的武器。   傅归荑拿起匕首放到眼前,蹭地一声拔出利刃。   寒光在她双眸间一闪而过。   她二话不说直接绕道裴璟后方,箭矢插在右肩上,表面的血迹已经凝固,微微泛着黑色。   “忍住,别出声。”傅归荑当机立断用匕首划破血污附近的衣服,露出伤口。   果然,箭上有毒。   她不给裴璟反应的时间,她单手握住箭柄猛地拔出没入肉身的箭头,溅出的血有几滴飙到了傅归荑脸上。   “唔……”饶是裴璟有所准备也被她这一下弄得肝疼,额头,后背的汗齐刷刷地渗了出来,瞬间将衣襟染得微湿。   他急促地喘着气,声音有气无力的:“傅归荑,你……算了。”   “你中毒了。”傅归荑语气平缓地陈述实事。   “北蛮人惯用的伎俩,上回在京郊也是遭了这种毒,”裴璟还有心情开玩笑,“你还记得吗,就是那次我晚上叫你来侍寝。”   傅归荑连声冷笑都欠奉。   “事不宜迟,你的毒必须要尽快排出来。”傅归荑若无其事地两指并拢,抹掉脸颊的血迹,又用匕首将伤口处的衣裳撕开,暴露更多的皮肤。   裴璟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厉声道:“你敢!孤命令你立刻离开。”   傅归荑置若未闻,冷眼握住匕首用力在伤口处划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带黑的血霎时争先恐后地往外流,傅归荑还嫌不够,手指抵在伤口周围用力挤压,试图逼出更多毒血。   裴璟只觉得后背像是被万千根绣花针同时往下扎,疼得咬住后槽牙,口里那句“别吸”硬生生地吞进喉咙。   谁能想到,她看上去像个心慈手软的,排出毒素的方式会是这么残暴。   他的右臂乃至整个后背都疼得发麻,裴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疼过了。   呼吸愈加粗重,到最后他几乎快要昏死过去,眼前一片白茫茫。   傅归荑完全不管裴璟痛得死去活来,继续加大手指力量,直到鲜血变红才罢手。   从怀里掏出止血粉,不要钱似的往上撒。   裴璟经历了拔箭,放血两轮折磨,现在又到被药粉刺得又痒又痛,他咬破嘴唇才没在傅归荑面前泄露一丝痛吟。   待适应了这阵疼痛后,裴璟缓过了神,他笑了一声,头微微侧向后方,语气揶揄:“傅归荑,你刚刚是不是在公报私仇,故意折磨我?”   傅归荑本来正要撕下自己的衣衫给他包扎,听到这句话后衣摆放了下来,再次打开止血粉,一股脑全倒了上去。   她假装嫌创口吸收药粉的效果不够好,故意用冷硬的瓷瓶口按了好几下伤口。   满意地看见裴璟背脊绷紧,后背冷汗直流,还顺便闭上了烦人的嘴。   “这才叫‘公报私仇’。”傅归荑悠悠道,不慌不忙地用匕首从裴璟身上撕下一条绫布,三两下将伤处包扎好。   裴璟强忍住钻心的痛意,无声地大口喘着气,眼前出现白点,慢慢变大最后糊成一片。右肩上难以形容的刺痛感一路向下,迅速传遍全身,令他整个人疼到麻木,动弹不得。   他心想,傅归荑约莫在出平日里的恶气。   作者有话说:   标注:   青山如黛远村东,嫩绿长溪柳絮风。——《春日杂咏》明·高珩   傅归荑:这告诉你,做人要善良。   裴璟:老婆来救我了,她一定超级爱我! 第31章 故人 我不想欠你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傅归荑微微皱眉,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好用洞内的朽木挡住。   裴璟靠在树皮上狠狠闭了闭眸,等缓过那股子痛彻心腑的劲儿后悄无声息吐了口浊气。   这药里估摸着有什么刺激成分, 烧得伤口火辣辣疼。   傅归荑真够狠的。   裴璟被她作弄一番,心里不但不生气, 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平日里自己确实把人欺负得厉害, 否则一直小心谨慎的狐狸也不会在猎豹受伤的时候忍不住露出利爪,狠狠挠上一下以作报复。   她连表达生气的方式也是如此特别。   裴璟眼角微弯, 抬眸望去,傅归荑一手持弓,一手握箭, 警惕地守在洞口。   天空阴沉沉的,灰色的天光给万物蒙上一层阴霾, 有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然而裴璟却一点也不着急, 看着坚定守护自己的傅归荑,心里莫名很宁静, 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互依存。   “傅归荑, ”他压低声音:“你怎么还不走?”   傅归荑的视线一直注视前方草丛, 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就像没听到一样。   裴璟低笑一声,眼睛弯得更厉害:“莫不是舍不得我,怕我死在这里。”   说着说着, 他的心里有股细密的暖流淌过全身,暂时冲散了四肢百骸的痛楚。   傅归荑耳尖微动, 指尖来回拨弄着箭尾的白羽, 正当裴璟以为她会默认时, 她开口了。   傅归荑声音平稳又清浅:“方才那支箭是冲我来的,若不是太子殿下替我挡下,如今受伤的倒下的便是我,你早已过到河对岸脱离危险。”   裴璟心道这都是他自愿的,然而却没有反驳。他虽不喜欢将做了的事情放在嘴边,但若被傅归荑发现了,他也不会否认。   救命之恩,他往后总是要收些报偿的。   傅归荑顿了顿,慢声道:“我不想欠你的。”   裴璟的笑意刹那间凝固在嘴角,眼神渐渐冰冷:“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傅归荑回过头,面对脸色苍白的裴璟,她神色淡漠与往日别无二致:“太子殿下还是省点力气,安静等着救援。我不会抛下你先走,不用再试探我。”   裴璟想从她的平淡无波的眼里找到点东西,心疼也好,感激也行,哪怕是幸灾乐祸也可以,但是他都失败了。   傅归荑双眸澄澈,眼神中不掺杂一丝情感。   她的话绵里藏针般薄凉,狠狠刺中裴璟的心,不疼,却有种无可奈何的窒息。   原来傅归荑对于两人关系的定位自始至终停留在多疑的君王与忠心的臣子。   她从来没相信过他。   也不肯相信他是信她的。   她甚至一直都将彼此的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   裴璟忽然觉得这些天以来强忍住欲/望的自己特别可笑,他眼神逐渐阴鸷,内心深处住着的野兽开始挣脱锁链。   既然他们是君臣,那么君要臣做什么,臣不得不从。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傅归荑忽然问了一句。   “殿下千金之躯,为何要替我挡下那一箭?”   裴璟嗤笑一声,故意说出言不由心的话:“因为当时你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很怕死,可怜兮兮的,似乎在向我求救,咱们到底同床共枕过不少时日,况且我还没有腻……”   他最后那句话的尾音拖得极长,像在掩盖什么情绪。   傅归荑闻言垂下眸,长睫轻颤,唇角压成一条又直又浅的线,对裴璟的恶意羞辱没有丝毫反应。   她不是贪生怕死,她是怕自己受伤会影响到哥哥。   他们是双生子,两人之间拥有一种特殊的羁绊,一旦一方受到严重的伤害,会将痛苦传递到另一方身上。   在被救起来的那个落水的冬夜,哥哥告诉她,是因为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窒息,下意识去找了她的位置,才发现她失踪了,急急忙忙返回找她。   还有很多这样的小事,比如她从前晚上常常难受得睡不着觉,疼也不知道哭喊,傻傻地无声流泪。哥哥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样,半夜惊醒过来安抚她,给她唱歌,哄她入睡。   病痛让她早慧,傅归荑曾经觉得很对不起哥哥,认为自己影响了他的正常生活,结果哥哥知道她的想法后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独一无二的福分,让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感受彼此的存在。生于乱世,若过有一天我们兄妹失散,依旧能还能知道对方好好活着。”   “阿荑,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如果真有那一天,哥哥无论在哪里都会回来找你的。”   她很听话,很努力地活着,也正是这种羁绊让她无比确认哥哥还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   傅归荑想到那次摘星宴,她病了三天三夜。   当时她快急疯了,害怕因为自己的病影响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哥哥,万一他在做危险的事情怎么办?   所以她比裴璟更希望自己好起来,吃不下饭她就硬塞,再苦再难喝药也绝不含糊,但是后面她发现是哥哥那边出事了。   她既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的羁绊开始减弱,她反应如此剧烈哥哥一定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着急的是她反应这样大,哥哥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可她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有。   裴璟见傅归荑眼神黯淡,脸色惨白难看,心忽地又软了下来,淡淡补充道:“这世上谁不怕死,我也怕死,这没什么好羞耻的。”   傅归荑眨了眨眼,逼退眼前的刚刚晕染的泪雾,轻声问:“那你还替我挡,你就不怕自己死了?您的命可是比我的命金贵。”   裴璟懒散地往后一仰,漫不经心道:“这世上谁的命都是命,没有谁比谁更金贵。你有真心疼爱你的父母,说不准你的命更值钱。而我,想我死的比想我活的多得多,若有一天我死了,不知有没有人肯为我流下一滴真心的眼泪。”   傅归荑心神微荡,她难以想象这是话出自一国太子之口。   她余光看去,昏暗的树洞内,裴璟半倚在枯枝上,右肩暴露在空气中,上半身的衣裳被傅归荑破坏得不成样子,破破烂烂的像个乞丐似的。   即便是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他的神情仍旧矜贵威仪,泰然自若,不露一丝怯懦慌张,仿佛这里不是一个残破腐朽的树洞,而是金銮殿上的龙椅。   只是在他眼底深处,偶尔闪过一丝落寞。   傅归荑默默把视线转回洞外。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两人各自默然不语。   蓦地,从远处草丛里传来几句北蛮方言叫骂声。   两人同时心神一凛,互相对视着,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裴璟率先打破沉默,“你走吧,这不是试探你。带着我,你肯定走不掉,与其我们两个人都落入他们手里,不如能逃一个是一个。再者说,他们抓我可比杀了我获得的好处更多,不会轻易对我动手的。”   傅归荑握紧手中的弓,这道理她当然知道。   然而裴璟落入北蛮手里,即便性命无碍,想必也要遭受一番羞辱磋磨。   更何况,北蛮人一向贪得无厌,万一趁机提出过分的要求,还不知道天下是否又会再起战乱。   她闭上眼神吸一口,再睁开时心中已有决断。   快步走到裴璟身边,扯下他的杏黄色的披风套在自己身上,又将裴璟的玉冠取了下来换到自己头上。   裴璟很快意识到傅归荑在做什么,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低吼道:“傅归荑,你敢?”   傅归荑手脚麻利做完一切,丝毫不理会裴璟骇厉阴森的眼神。   裴璟目呲欲裂,他想抬手阻止傅归荑,可那药似乎有暂时麻痹人的功效,他现在整个人使不出力气,四肢酸软,只能用言语冷冷威胁她。   “孤命令你停下来,否则你就是抗旨不尊,《南陵律》你都忘记了吗?”   “《南陵六记》有记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傅归荑,孤再说一次,不许……唔……”   傅归荑嫌他聒噪,扯下一条巴掌宽的布条绑住了裴璟的嘴。   她离开时没有给裴璟留下一句话,他只能眼睁睁着她披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洞口。   太阳突然在此时冲破云层,一缕金色的光恰好落在洞口,傅归荑踩着光身形微顿,她半侧着身回头看。   “太子殿下,南陵的未来在您手上,一定会变得很好的。您会受万民爱戴,四海朝拜。”   傅归荑冲他浅浅笑了一下,又好像不是在对他笑。   光晕笼罩在她身上,为她镶上一层金边。   裴璟的眼眶被刺得骤然发热,与之相反的是他铁青阴沉的脸,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左手猛地扯掉布条,冲傅归荑怒吼道:“傅归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走听见没有!”   傅归荑置若未闻,大步离去。   “傅归荑,我不会感激你的。你最好不要死,否则我一定会踏平苍云九州,让傅家全族,包括你失散多年的哥哥一同给你陪葬。”   裴璟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傅归荑没有回头。   很快,裴璟听见一枚信号弹炸响天空,将那些原本向往这处搜寻的北蛮人引到相反的方向。   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痛恨傅归荑无知的自我牺牲。   她从来不肯相信他。   裴璟自小离家为质,他比谁都知道命的重要性,不会轻易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他让傅归荑走,自然已经想好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裴璟沉冷地笑了起来,笑声骇怖,整个空间瞬间像被冰雪侵蚀一般。   她以为这样做,自己就会感激她,放过她。   傅归荑错得离谱,看来上次她还没有吃够教训。   裴璟满脸戾色,对着空气一字一句冷酷道:“傅归荑,你若敢死,我一定会让你死不瞑目。你若活着回来,我会让你知道违背我的代价是什么。”   *   傅归荑将北蛮人引走后很快就被追兵包围,他们一看见傅归荑的正脸便知道中计了。   很多人虽然没见过南陵太子,也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与面前这位隽秀清冷极为不相符,最重要的是裴璟已经二十四岁,他看上去似乎还未加冠。   他们之中的首领冷眼举刀看着傅归荑,呵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假扮南陵太子?”   “别跟他废话,直接杀了,再回去搜。”   “来不及了,想必裴璟早就逃之夭夭,我看他周身气度想必也不是无名之辈,绑回去也能做谈判的筹码。”   “有道理,他长得还怪好看的。”   一阵淫//笑在傅归荑耳边响起,北蛮人眼神猥琐地交流着,为首的扬了扬下颌,示意手下人去绑了傅归荑。   傅归荑冷笑一声,用北蛮方言道:“叫哈穆出来见我。”   她神态之倨傲,语气之狂妄,让所有人都被震了一下。   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在她迫人的气势中放下手中的麻绳,带她离开。   傅归荑很快见到哈穆,也是这次计划的主谋。   哈穆的眼睛并不是北蛮皇室特有的灰绿色,更接近南陵的黑色,准确来说是深棕色。他是北蛮皇族与南陵平民生下的私生子,一直被北蛮皇族排斥,他们不承认哈穆的身世,更不允许他拥有北蛮皇族的“蒙”。   “阿宜,好久不见。”哈蒙见到傅归荑,露出一口白牙,很高兴的样子。   傅归荑抬眸往去,眼神冷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之所以敢与裴璟交换身份引开追兵,并不是真的想去送死,她早在河边那个重伤的北蛮人口中得知他们口中所谓“北蛮王”的样貌特征,稍加推测就知道这个人是谁。   傅归荑是有备而来。   裴璟猜的没错,她想用“救驾之功”换自己的自由。   哈穆走到傅归荑跟前,朗声道:“我现在是北蛮的王,来这里自然是报仇的。”   他眸光陡然掠过凶光,很快又换上笑脸,他朝傅归荑伸出手:“阿宜,跟我一起吧,等我们杀了裴璟,屠尽南陵皇室宗亲,将来统一天下,我封你为一字齐肩王,共享无边江山。”   傅归荑冷冷看着他,昔日那个与自己一同纵马喝酒的肆意少年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野心的残暴统治者。   “不必,我劝你赶紧离开,裴璟的人很快就会包围这座山,到时候凭你们这点人恐怕要全军覆没。”   哈穆收了笑,看上去不近人情:“阿宜,你难道甘心做南陵的狗吗?我听说裴璟已经派人去接管苍云九州,你父亲一手培植起来的军队,你难道不怨恨他。”   傅归荑语气冷静:“哈穆,南北对峙的时期已经过去,北蛮会成为历史,南陵一统是大势所趋。一个普通人是无法对抗一个时代的,你最好早点认清这个现实。”   她话一出,周围的人看傅归荑的眼神变得极为不友善,甚至有人口出恶言骂傅归荑是只软骨虾,被哈穆抬手阻止。   哈穆:“裴璟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他是时代的改变着,而我却要顺应时代俯首称臣。”   傅归荑浅笑一下,语气认真:“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生来就是改变时代的,如秦皇汉祖。而大部分人都是普通的芸芸众生,只需要学会站队就够了,裴璟从当年他力排众议,下达的第一道诏令”为官不以出身论”开始,上天就已经选定了他。”   “蝴蝶的翅膀已经煽动,你我都阻止不了这场风暴。”   哈穆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不复之前的友好:“阿宜,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为敌了?”   傅归荑淡淡道:“只要你做回哈穆,而不是蒙穆,我们就不是敌人。”   哈穆继续劝说:“阿宜,裴璟卸磨杀驴,迟早容不下你们傅家。我也可以效仿南陵的政策做那改变时代之人,你来帮我好不好?我可以娶你妹妹,让她做北蛮唯一的后,生下的嫡子就是下一代北蛮王。”   傅归荑在心底冷笑,怎么一个两个都想娶她“妹妹”,每一个都想让“妹妹”的孩子做唯一继承人。   不等哈穆继续劝说,他的手下人率先发难,叫嚣着要给傅归荑点颜色瞧瞧。   傅归荑镇定自若,眼睛直视哈穆:“快走,不要折在这里,那群北蛮人现在找上你根本是心存歹意,你何苦去淌这一趟浑水。”   她言辞恳切,语气真挚,尤其是那双眸子里满是关切,哈穆想要强硬直接绑走傅归荑的心瞬间散了大半。   他再三规劝:“阿宜,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苍云九州的骑兵加上我们剩余的北蛮人,足以杀出一片天地。还有钱,我们可以找上池家,他们的矿产足够我们复国。”   傅归荑垂眸不答,藏在袖口的匕首悄悄滑落在掌心,五指攥紧武器。   忽地远处传来南陵军队的包围声,虽然离得还有些距离,但足以听清他们的人数不少。   在场诸位具是一惊,唯独傅归荑悄悄松了口气。   一路上的记号没白扔,季明雪是个靠谱的。   “快走,否则等会就走不了了,我来拖住他们。”傅归荑催促哈穆。   哈穆皱着眉,心里在衡量直接带走傅归荑的可能性,然而一对上她那双含星的眸子,他便想起了两人在无垠的草原上策马奔腾的时光。   头顶星空,马踏平原,仿佛就在昨日。   哈穆当年被北蛮皇族迫害,一路流亡到傅家时已是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是傅归宜雪中送炭,给了他足够的粮食和御寒的衣物,他才能活下来。   后来他拒绝北蛮皇族的身份,从底层摸爬打滚做到小军队小头领,每次北蛮去向这些游牧部族收纳岁贡时他都会想法设法去傅家,不让他们被欺负。   渐渐的,他与傅归宜成为了朋友。他们斗箭喝酒,策马扬鞭,那是哈穆一生最宁静快乐的时光。   哈穆对傅归荑弯了弯眼睛,猝不及防地抱住她,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阿宜,我会成为时代的主人,到了那天,你再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说罢,他便带着人毫不犹豫的离开。   傅归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一群人消失,自言自语地呢喃:“哈穆,但愿你能早日想通,别做无畏的挣扎。”   马蹄声越来越近,傅归荑知道季明雪就快要寻来。   她两根眉毛拧做一团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旋即抬起左手咬住衣角,右手拿起匕首朝自己后腰最不打紧的地方划了一刀。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她捂住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   另一厢,傅归荑刚走不到一炷香,秦平归就顺着记号找到了藏身在树洞中的裴璟。   他进来一看,笑了声:“多少年了,好久没看你这么狼狈的模样了。”   语气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裴璟冷冷瞪他一眼,命令他:“你快去寻傅归荑,她往西南方向去了。”   秦平归摊摊手,无所谓道:“季明雪去了,你还别说,这傅世子虽然是一皆女流,可行事颇有章法,遇事的反应一点不输男子。”   他想到了那群被北蛮人吓得屁滚尿流的真男人世子们,愈发对傅归荑有好感。   冷静镇定,机智从容。   难怪她能稳坐镇南王世子之位十几年都没有露馅,如此胆识恐怕一般男儿都没有。   裴璟高悬在空中的一颗心落下一半,以季明雪和追云骑的速度一定能救下傅归荑的。   一定可以的。   “我们的计划如何?”   秦平归边走到裴璟身边,边假意抱怨:“那个蒙穆这次几乎出动了所有人,就为了抓住你大卸八块,再加上有睿王那个老东西在里应外合……”   他嘴里还在噼里叭啦地说个不停,整个树洞一时间都是他的似真似假的埋怨。   “说重点。”裴璟听得有些头疼,秦平归就一点不好,有时候话很多。   “除了最后一小队北蛮人逃了,其余全灭。伪造的线索已经全部安排到位,就等太子殿下回朝一起清算。”   秦平归虚情假意地同情一番:“睿王看见自己独自的尸体时登时晕了过去,听太医说他像是中风了。”   裴璟阴沉的脸这才稍微缓和了些,又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来龙去脉。   “我现在还有些乏力,你给我看看傅归荑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药?”   秦平归闻言走到裴璟身后,松开傅归荑包扎好的伤口,鼻尖凑过去闻了一下。   他啧啧有声:“傅归荑对你真不错,这是苍云九州最金贵的外伤药,一年也产不了几瓶,她倒是舍得,一下子给你用了一整瓶。这种药有驱毒消毒,加速伤口愈合,刺激血肉再生的奇效,就是用了后身体会暂时脱力,过一会就好了。”   裴璟冷笑:“你这么羡慕,要不我在你身上也砍两道,再给你来一瓶。”   秦平归没接话,扫了眼明显被破坏过度的伤口不做声,手脚麻利地换上干净的纱布,将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还特地叮嘱裴璟这几日不要碰水,也不要动绷带,等伤口长好后再拆开。   他回来这几天可是听说不少两人之间的秘辛,太子殿下仗着南陵皇宫是自己的地盘,可劲地欺负人家姑娘。   心中暗忖,傅归荑算是个顶顶善良的人。要他是傅归荑,被裴璟这么折腾过,这种时候一定给他狠狠吃个教训,叫他永生铭记再也不敢轻易招惹自己。   只是把伤口划得大些怎么了,换做他说不得会趁机将裴璟的一条手臂给废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轻薄自己。   秦平归心里是这么想的,表面上装模作样感叹了一番裴璟受苦了,回去要好好休养,最好不要乱动之类的云云。   裴璟又缓了许久才恢复些气力,在秦平归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束发用的玉冠被傅归荑拿走,乌黑的长发倾斜垂落在后背,扫了眼洞内,他让秦平归将扔在地上的红绳拾起攥在手里,力道大得顷刻间勒出一道淡红的印痕。   秦平归脱下自己的披风给裴璟披上,挡住他后肩的伤处。   洞外传来一阵马蹄嘶鸣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呼唤“太子殿下”的声音。   “是季明雪回来了。”秦平归低声提醒。   裴璟也听见了,他迅速走出去往声源处寻,只一眼便认出季明雪胸前的人。   傅归荑垂着脑袋,额前的碎发挡住大半张脸,无力地向后靠着,一动不动。   小脸惨白失去血色,本就淡的唇更像是笼了一层寒霜,胸口平坦得几乎看不到起伏。   裴璟的心在刹那间凉了一半.   他不信。   他不信傅归荑会……他甚至不敢想那个字。   眼前倏地一阵眩晕,白点和黑点交错出现,他的脚跟都有些站不稳,幸亏秦平归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失态。   季明雪很快骑马来到两人跟前,他没有下马,脸上如考丧妣的表情让裴璟刹那间置于冰天雪地中。   “太子殿下,傅世子受伤晕过去了,急需太医!”   季明雪的声音将目光空洞的裴璟拉了回来,他茫然地重复道:“受伤?”   “是,傅世子后腰有一处深可见骨的划伤,应该是失血过多暂时晕过去了,我做了简单的包扎。”   说罢,他举起右手,上面全是凝固的血液,看上去极为骇人。   裴璟闻到了空气中的腥味,他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而后自嘲一笑。   “没死就好。”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藏在衣袖的五指倏地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出,周身的气息逐渐变得冰冷、压抑。   季明雪看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太子殿下是神情为什么既不是担忧着急,也不是庆幸欢喜,而是一种能够称得上愤怒,不,是极怒的神色。   他乌沉的双眸里仿佛有个看不见底的漩涡,正酝酿一场滔天的风暴,令在场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大气都不敢喘。   与裴璟相处最久,可以称得上最了解他的秦平归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他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意。   他心道糟糕。   裴璟因为年幼为质的经历,他最厌恶被人控制,傅归荑此次虽然救了他,却也犯了他的大忌。   一向不管闲事的他难得替傅归荑这个外人说了句话,他凑到裴璟耳畔,压低声音:“人家对你算是有救命之恩,要以身……涌泉相报,她还受着伤,你别乱来。”   裴璟听后莫名发出一声冷笑,在场的人听得毛骨悚然。   “我知道,”他的声音像掺了冰渣子似的,一字一顿往外抛:“我定会,好、好、报、答她。”   假装晕过去的傅归荑听到裴璟咬牙切齿的低语,顿时心口一窒。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我救了你,你这是要恩将仇报?   裴璟:我以身相许行不行?   搞强取豪夺的男主多少都是个神经病,不能用正常思维去看待他。 第32章 喝酒 难不成傅归荑竟准备要离开京城?   三月的平溪围猎, 北蛮人给了南陵沉痛地一击。   太子殿下遇袭,卧病在床,镇南王世子受重伤, 生死未卜。   睿王世子为保护太子殿下战死,睿王接受不了自己独子去世的消息当场中风, 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就此卧病在床, 闭门不出。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世家门阀, 达官显贵都在这一场北蛮人精心策划的突袭中或丧生,或失去行动能力,无法再度任职。   朝廷中一下子空出来很多要紧的职位, 尤其是之前反对裴璟新政的世家门阀和睿王一党,几乎死伤过半。   然而朝廷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离开而乱起来。   裴璟趁机提拔了一群通过考核的清流, 他们背后无权无势, 之前最多只能投靠在贵族门下当个幕僚,很难有机会涉足官场。   如今上位, 个个干劲十足, 以最短的时间在各自的位置上站稳了脚跟, 准备大施拳脚一番。   正因为他们之前受过太多高门显贵的白眼,因而对拉帮结派那一套尤为厌恶,更不会互相勾结。   裴璟给了他们一个翻身的机会,人人都对他死心塌地, 对他下发的命令唯命是从,绝不打折扣。   一时间, 裴璟虽然人还躺在东宫, 但他的权势达到空前集中, 整个朝堂上几乎全都是他亲自选拔的人。   还能好端端站在朝堂上议事的门阀世家全都夹着尾巴做人,再不敢敷衍裴璟交代的事情。   同时,南陵人对北蛮皇族的仇恨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不仅是南陵人,连同已纳入南陵版图,习惯了以新南陵人身份生活的旧时北蛮人也对这股子人十分仇视。   本来大伙已经好好适应了新的身份,新的生活,被他们这么一搅和,又是一阵动荡不安。   这些人今日提心吊胆的,生怕南陵和裴璟迁怒于他们。结果从京城传来消息,声称他们这些人只要不与逆贼同流合污,便不会有影响。   如有人胆敢藏匿、帮助反贼,罪诛九族。   如提供反贼线索查实的,赏赐高官厚禄,封地千户。   一时间人人像吃了定心丸,高呼南陵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北蛮之地的事离南陵京都甚远。   此刻在南陵东宫内,传闻中生死未卜的镇南王世子早已痊愈。   傅归荑的伤看着凶险吓人,实际上她下手时早就计算好了,至多不过皮外伤,本来可以第二天就下床。但未免惹人怀疑,她硬生生拖到第五日,也就是规定能出宫的休沐日才声称康复了。   反倒是裴璟,他表面看上去只有一个创口,然而箭上的毒素已经深入体内,那日傅归荑只是将大部分的毒素逼出体外,实则无法彻底清除,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这是傅归荑给自己争取的时间。   所有京城户籍登记册她已经全部筛选过一轮,除了她手上最后一份没能及时送到忠叔手上的名单。   傅归荑的心怦怦跳,哥哥会在那份名单之中吗?   出宫那日,傅归荑并未遭人阻拦,准确来说应该是裴璟现在无暇顾及她。   她虽然闭门养伤,也听到了些风声。   南陵前朝正处于大洗牌中,东宫每日比之前多了数倍的人进进出出,他们个个脚下生风,但面上却隐隐透着喜色。   傅归荑不愿卷入这些漩涡中。   本来还想去看望一下裴璟的伤势,然而此时正是南陵朝堂最敏感的时刻,为了避嫌,她最终还是没有去,老实留在房里“养伤”。   “忠叔,情况怎么样?他……他是谁?”傅归荑双眸微张,平稳的语气中透着激动,还有一丝害怕。   忠叔叹了口气,背到身后摇了摇头。   傅归荑充满希冀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手无力垂在衣摆两侧。   邓意站在她旁边,用手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   “世子,你往好的方向想。我们排除了绝大部分的错误选项,离正确的越来越近。”   傅归荑僵硬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个笑容,看向邓意,重重点头:“嗯!”   “忠叔,这里是最后一份名单。”傅归荑交出去的时候手有些发抖,她神情郑重无比:“拜托了!”   忠叔双手接过,头发花白的他向傅归荑承诺一定尽快调查清楚名单上的所有人。   傅归荑:“忠叔,查清这些人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这里还有十二人,最短七天,最长十日,老奴一定替世子调查清楚。”   傅归荑自言自语:“七天正好是下一个休沐日,十日则需要两次休沐……”   邓意瞬间明白她的意思,面露惊喜:“你是想走了?”   傅归荑闻言弯了弯眼睛:“对,若是之前那些人里面都没有哥哥,他一定在后面这些人中。我预计下个休沐日之前通过《南陵六记》的考核,届时我们只要一找到人,立刻返回苍云九州。”   她声音笃定,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旁边两人听。   邓意点头称好,他心里也期盼着早日回苍云九州。自从傅归荑入住东宫后,他一个人守着空空的长定宫,夜里总是会忽然惊醒。   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惧。   尤其是他听见傅归荑在平溪猎场受伤的时候差点就要闯宫。   她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会不会暴露身份?   一连串的问题让邓意的神经拉得笔直,几乎崩成易断的丝线,幸好在第二日傅归荑传信给他,让他安心。   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真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况且最近南陵朝堂风声鹤唳,他与傅归荑的想法一致。镇南王府既然已经选择偏安一隅,便不会再涉足朝堂之事,更不想卷入是非之中。   邓意看了眼傅归荑,她恐怕还不知道世子团里面近来发生的事情。   罢了,今日先不给她添麻烦,她迟早会知道的。   傅归荑交代忠叔悄悄收拾东西,便和邓意两人一同出了大门。   邓意:“世子,我们现在回宫吗?”   傅归荑:“不回去,咱们逛逛南陵京城,看看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新奇玩意儿,带回去给父亲母亲他们瞧一瞧。”   傅归荑心情十分好,仿佛所有的苦难与困难都有了尽头。   来南陵半年有余,她心里的大石头稍微放下了一点,方才有心思去看看裴璟治下的京城盛景。   她与邓意二人一路沿着最热闹的朱雀大街而行。   朱雀大街人潮涌动,两人被迫挨得极近。每当有人要撞上傅归荑时,他总是会及时地将人护在身后,这个动作十分自然,仿佛已经做了千百遍,变成了一种本能。   秦平归叼着根枯草跟在两人身后,像骨头长歪了似的耷拉着肩。吊儿郎当的模样惹来不少大妈大爷的白眼,尤其是他脸上覆着半块皮质面具,一看就不像个正经人,很像时兴流行的小倌用来勾人的手段。   他也不在意,甚至还对长得好看的公子哥抛媚眼,惹得一旁的娘子狠狠揪住耳朵教训。   秦平归哈哈大笑。   心想,这样的世道真好。   他又看了眼前面言笑晏晏,相互玩闹的二人,又想到在苍云九州探听的消息。   这名叫邓意的少年,听说是镇南王为自己宝贝女儿准备的佳婿。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事真假,秦平归还没来记得将这个消息上报。   他重重叹了口气,方才看见镇南王府的人似乎在收拾行装,他们动作十分隐秘小心,可惜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难不成傅归荑竟准备要离开京城?   他们想离开,还要问躺在东宫里的那位答不答应。   秦平归半眯着眼睛,心里哀叹。   这个傅世子临危不惧,在危难中能从容应对,怎么偏偏在人情世故上跟个傻二愣子一样。   同住一个屋檐下,隔壁邻居生了病也不知道去探望一二,好歹叫人带个话问好也行啊。   再不济,平日里总能问一下裴璟如今的情况,表示一下关心总不会费什么功夫吧。   谁知傅归荑对裴璟受伤一事不闻不问,就当他不存在似的。   想到这几日手下人来报,东宫太子寝殿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恐怖,太子殿下的脸色愈发难看。   来汇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被骂着出来的,走的时候个个脸上都是一片惨白灰白,宛如被抄家流放。   尤其是今日,当裴璟听见傅归荑要出宫时的表情,像要活生生把人刮了,据说他气得直接放话要把人绑回来。   不过裴璟在最后一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派他去暗中保护傅归荑。   秦平归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若是让裴璟知道,对他漠不关心的人如今正在宫外与她那可能的未来夫君一同开心逛街,他会是什么心情。   “这不是傅兄吗,你的伤怎么样了?”季明雪今日同样休沐,出门来喝酒,正巧撞上傅归荑,他高兴地凑上去问候。   “多谢季将军,不,季兄关心。”傅归荑在季明雪瞪圆的双眼下立刻改了口:“我已经痊愈,那日多亏你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哎,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季明雪被她诚挚的眼神看得耳根子发红,摸了摸后脑勺小声道:“你没事就好,那天我看你倒在地上,后腰染了那么大一片血,吓死我了。”   他动作夸张,站在傅归荑背后的邓意眉头紧皱,下意识攥紧她的右臂。   傅归荑察觉到邓意的不安,轻拍他的手,冲他弯起唇角示意没事。   他不知道伤是自己划的,一直以为是北蛮人袭击。   季明雪完全察觉不到两人之间细微的互动,他还在说着:“幸亏没伤到要害,那刀再深一寸,你恐怕……”   “都过去了,”傅归荑及时打断他:“这样,今日我请客做东,请季兄喝酒,感谢你那日及时找过来救了我,赏个面子如何?”   季明雪乐意之至。   他很欣赏傅归荑,甚至在想自己的妹妹太不争气了,怎么每日吃这么多才长这么点大,白白浪费了一门好亲事。   夕阳西下,京城最大的酒楼三楼。   余晖落在临窗雅间的露台上,季明雪趴在桌上,醉得已经神志不清,嘴里还念叨着:“傅兄……嗝……你要不再等等,我妹妹其实很优秀……嗝,就是年纪还有点小……”   傅归荑笑笑,认真回他:“季兄的妹妹一定是个好的,只可惜傅某无福,来日她出嫁,我定当奉上厚礼。”   说罢,吃下桌上最后一口酒,结了账,吩咐店家把季明雪平安送回家。   他们离开后,在隔壁的秦平归走了进来,用手拍了拍季明雪的脸。   “算你聪明,只想着如何将妹妹嫁给她。要是你叨念要娶傅世子的妹妹,明日你恐怕要被发配去边疆守城了。”   秦平归打了个响指,身后立刻出现两个人,他吩咐把人安全送回家便又跟上傅归荑二人。   “世子,你好像很喜欢季将军。”邓意与她并肩走着。   傅归荑浅笑:“我刚开始觉得他很像哥哥,后面又觉得他不像,但他是个好哥哥。今日就当做与他是告别,恐怕来日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   邓意想到刚才季明雪一直推荐自己妹妹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是个好哥哥,世子的哥哥也一定跟他一样好,甚至比他更好。”   傅归荑忽然停了下来,邓意不明所以看着她。   “若是,若是哥哥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或者他是个坏人怎么办?”   她忽然想到了裴璟说的那些话,若他真犯下弥天大罪,她能顺利将人带回苍云九州吗?   邓意过来拉她的手臂继续往前走,语气自然:“但是,他是世子的哥哥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如果他有罪,我们就一起帮他赎罪。”   傅归荑的眼眶忽然热了起来,她扯住邓意的衣角小声道:“阿意,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邓意温声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傅归荑:“阿意,就算将来哥哥回来了,在我心里,你一直也会是我的哥哥。”   邓意从小陪她一起长大,除了父亲母亲,就属他跟自己最亲近。在傅归荑长大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将对傅归宜的情感投射在了与她年龄相仿的邓意身上。   她内心早已把邓意当成她的家人,与傅归宜一样重要。   邓意微笑一笑,没有接话。   夕阳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秦平归一脚踩在两人的影子尖上,眯着眼打量着那个叫邓意的人。   他看上去就一脸短命相。   *   赶在宫门落匙前,傅归荑回了东宫。   一只脚踏入门槛的瞬间,她便发现了气氛不同寻常。   赵清正带着一对太监甬道面前看着她。   傅归荑皱了皱眉,往日这时是东宫最忙碌的时候,应该有不少人进出来往,领着裴璟最新的命令而去,为何今日他们都不见踪影。   赵清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   “傅世子,”赵清如同以往那般恭敬地朝她行礼:“太子殿下有请。”   傅归荑瞳孔微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赵清对她的称呼。   自从入住东宫,宫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称呼她为“贵人”,似乎有意在回避她的身份。   怎么今天变了?   傅归荑一颗心沉了下来,但面上不露怯,跟着赵清往裴璟的寝殿走。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着自己周围,前面有两个太监引灯,后面跟着四个太监,左右还各占两个,将她牢牢包围在中间。   傅归荑垂下眸,指尖微蜷。   “请。”   赵清将人顺利送到,便转身退了出去,顺便关上了大门。   明明关门声不大,傅归荑还是打了个觳觫,举目望去,裴璟并不在眼前。   “进来。”屏风后传来他不辨喜怒的声音。   傅归荑强压住一颗怦怦跳的心快步走过去。   她打定主意,最近半个月,无论裴璟要做什么事绝不违抗。在这个最关键的节骨点上,她不想有一点节外生枝。   绕过黑漆描金狩猎四扇屏风,裴璟仅穿一件曦光绫制成的里衣斜靠在床榻上,前襟微开,右肩后面略微鼓了起来,隐约能看见白净的纱布垒在上面。   他面如常色,手里拿着本书在看,离得太远,傅归荑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东西。   她忽然有些心虚,自己故意划开他右肩箭伤创口的行为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今日叫她来莫不是为了算这笔账?   裴璟听见动静,掀起眼皮看她,淡淡道:“回来了。”   “嗯。”傅归荑双手放在背后,紧张地攥住袖角。   裴璟眉毛一挑:“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我能吃了你?”   傅归荑一刻也不敢停地往裴璟榻前走,直到离他不到一步距离时才停下来,铺天盖地的檀木香也未能令她皱一下眉头。   看着乖顺傅归荑,裴璟心里那口恶气稍微缓和了些,锐利的目光也柔和下来。   “给我看看你的伤。”裴璟拉住她的手,把人扯得更近,不由分说地抽开她的腰带。   “你……”傅归荑刚想说什么,登时咬住下唇。   裴璟轻嗤一声:“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   傅归荑听后又羞又恼,却又不敢反抗他,只能任由裴璟的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个干净。   好在他还有点礼义廉耻,留下了一套里衣披在她身上,否则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住。   “转过去。”裴璟的命令十分自然。   傅归荑僵硬地转过身,看不见裴璟的表情动作,她心里愈加忐忑不安。   蓦地,他掀开上衣后摆,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裴璟的视线如有实质般刺得傅归荑顿时汗毛直立,失去衣物的部分像是被打开壳的蚌肉,毫无抵抗地显露在他眼前。   她十分不自在地五指成拳,指尖深陷微微发汗的掌心。   一只炙热粗糙的大掌摸上她的后腰,傅归荑反射性地瑟缩了下,紧接着裴璟的五指轻轻地抚上刚刚结痂的伤疤,两种粗粝的质感在一起摩擦,莫名让傅归荑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她听见裴璟低哑的嗓音问:“痛吗?”   傅归荑死死扣住掌心,忍住那股不舒服的痒意,答:“不痛了。”   裴璟低笑一声,眼神倏地目露寒光。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突兀的疤痕,像一颗钉子似的刺痛他的眼睛。   与他骇戾的脸色相反的是手上小心翼翼的动作,指腹贴上凹凸不平的伤疤,轻轻摩挲着,淡淡问:“这是谁伤的?”   “不知道,可能死了吧。”傅归荑下意识绷直了背。   “死了?”裴璟眼神阴戾:“不,他没死。不过你放心,那日追杀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季明雪为了早点救治傅归荑,腾不出手去追人,最后还是让蒙穆侥幸逃脱了。   第二次了。   裴璟原本想生擒蒙穆的心在看到傅归荑腰部的伤后瞬间歇了心思,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诛杀蒙穆。   他要将其挫骨扬灰。   傅归荑被裴璟语气中的狠厉吓了一跳,她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她故意装作不知道。   裴璟生性多疑,若是知道她与哈穆有旧,恐怕自己离开京城一事会受到阻碍。   于是她假装问:“他是谁?”   裴璟语气不屑:“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被一群乌合之众捧得不知天高地厚。”   傅归荑沉默了。   裴璟看不见傅归荑脸,继续道:“他原名叫‘哈穆’,是北蛮皇族与一个被俘虏的南陵女子所生的私生子,不被皇族承认。之前我在北蛮时,他日子过得也不比我好多少,但还算有些力气,后面听说在军中混了个小头目。”   傅归荑小心斟酌词句:“那他怎么又成了如今的北蛮头领?”   裴璟:“北蛮皇族被我杀了个干净,那些想复国的逆贼没了正统继承人也就打不出名正言顺的口号,可不就又想起他来了。”   他的语气沉了下来:“这也怪我当初忽视了这一点,以为蒙穆早已舍弃自己皇族的身份,于是在清剿时遗漏了他。谁曾想后来他居然成了这群人名义上的领头羊。”   裴璟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箍住傅归荑的腰,令她禁锢在自己跟前的方寸之地。   他力道很重,傅归荑被勒得有些痛,微微向后侧头,只能看见裴璟束发用的玉簪,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愈发没底。   “痛吗?”裴璟又问了一边,傅归荑却听出他语气古怪的意味。   她依旧答:“不痛。”   裴璟笑了一声,忽地抚摸她伤处的那只手指尖重重陷入软肉中,而后用力扣下她凝固成痂的疤。   傅归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抖得跟筛糠似的,本能想要挣脱却被腰间铁臂似的手臂困住。   “现在痛吗?”裴璟似乎在笑。   傅归荑白了脸,大口喘着气,冷汗晕湿后背,一时间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裴璟看她低头的样子很满意,语气温和:“知道痛就好,痛了才明白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你不该违背我的命令。”   他不需要傅归荑做这种无谓的牺牲,他要她学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傅归荑艰涩地动了动喉咙,“知道了,没有下次。”   裴璟见她如此温顺,夸道:“好妹妹。”   说罢低头用舌尖舔掉渗出的鲜血,感受着属于傅归荑的血腥气,“我不喜欢别人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要记住这一点。”   傅归荑身体微颤,转而又极力抑制住。   裴璟像是没察觉到似的,拿起一瓶药膏替她抹上,伤口不算大,很快止住了血。   火辣辣的伤处被清凉的药膏镇住,不多时便缓解了疼痛,裴璟意有所指:“这药虽比不得你们苍云九州的有奇效,但是好在敷上去不会留下疤痕,你可以放心。”   傅归荑忍住满腔愤怒,咬牙切齿道:“多谢太子殿下。”   裴璟用纱布将她的腰包扎好,漫不经心问:“今日和季明雪喝酒了?”   傅归荑的心刹那间像被人攥住了,裴璟派人监视她。   那他知道自己即将离开南陵的打算么?   她心里很明白,以如今的他与裴璟的关系想要离开南陵京都并非易事,因此她的计划是先斩后奏。   当初裴璟传召各位藩王世子进京之时,明说了只要世子们通过《南陵律》及《南陵六记》的考核,可以即刻启程,返回封地。   通过考核这种小事是不需要裴璟过问的,亦或者他没想到会有人能在半年的时间就能通过考核。   她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傅归荑与忠叔约定,若是找到傅归宜便在宫外燃起信号弹通知她,她会在休沐日当天上午通过考核,下午直接出宫,带上人就走。   她放弃所有辎重,全员骑马。以傅家精湛的骑术,等裴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追不上她。   回到苍云九州,她立刻与哥哥对调身份,自己隐匿而去,做回那个缠绵病榻的镇南王嫡女。   裴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绝不会因为她公然与镇南王府撕破脸。   最快七日,最迟十四日。   傅归荑想,无论如何她也要挺过这半个月,决不能让裴璟看出端倪。   “是,出宫时偶遇季将军,为了感谢他救命之恩,就请他喝了顿酒。”   裴璟把人转回来,拉她坐在榻上,鼻尖轻动,他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喝了什么酒?”   裴璟的脸陡然放大在自己眼前,令她不自觉屏住呼吸,她垂下眼眸躲开他犀利的目光,蠕动唇瓣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裴璟重复了一遍,探究的目光从她那张煞白的脸庞寸寸往下挪,胸口不规律的起伏着,五指揪住衣摆一角,指节发白。   她在紧张。   裴璟面如常色地观察着,难道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他眯了眯眼睛,准备等会叫秦平归再过来问问,是不是遗漏了什么细节。   心里忽然有些烦躁,他本来对傅归荑擅做主张引开北蛮人十分愤怒,甚至想着等她醒来后一定要给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然而在听见太医回禀后,他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傅归荑的后腰上的伤仅差一寸便会导致她终身无法站立,下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度日。   裴璟告诉自己,她是为了他才受的伤,或许自己应该再给她一个机会。   当然,他再也不会让她陷入这样的危险中。   因此今天对她是小惩大诫,警告大于惩罚。   傅归荑摸不准裴璟的心思,只能沉默着,以不变应万变。   忽而,裴璟低头衔住她的唇瓣,舌尖抵开她的牙关钻了进来,以雷霆之势席卷她的领地。   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好像是千金坊有名的汾酒,一般离别才会喝的。”   傅归荑微微一怔,呼吸都凝固了。   裴璟劝她:“伤没好,还是少喝点。”   傅归荑嗯了一声,抬起微微发颤的手攀上他的肩,迫使他加深这个吻。   裴璟眸底寒光一闪而逝,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着。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主动,她不对劲。   傅归荑:苟住,马上解放。 第33章 异常 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傅归荑不知道裴璟到底清楚多少今日发生的事情, 更不知道自己拙劣的演技有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希望忠叔能够赶紧调查出到底谁是傅归宜。   一整个晚上她都惴惴不安,半夜三番五次被噩梦惊醒, 仿佛又回到之前担心被裴璟发现真实身份的日子。   另一厢的裴璟今夜也未入睡。   他送走傅归荑后立即召来秦平归,单刀直入问他今日傅归荑除了见季明雪, 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秦平归语气淡定:“没有。”   他不敢确定傅归荑是否真的要走, 还是只是寻常地整理东西。   况且她住在东宫, 真的要离开南陵,裴璟不可能发现不了。   秦平归清楚裴璟的性子,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若真是因为误会让裴璟对傅归荑做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之前在苍云九州调查傅归荑时,他分明只把她当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任务对象。   与之前他调查过的数千个没什么不同, 一个名字, 几页冰凉的文字。   然而在那个被派去保护她的夜晚,秦平归忽然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他很清楚这不是男女之情的爱慕。   之前他想不通, 后来在经历平溪猎场事件后, 他把这种奇怪的感觉称之为欣赏。   他很欣赏傅归荑。   尤其是当他调查到与她相关的那些事与这个人真实地联系在一起时, 他隐隐对傅归荑有些佩服。   天生孱弱却能顶住诸方压力,力压镇南王府那些心怀不轨之人,顶着男人的身份稳坐世子之位。   长得看上去软和好欺负,实则心智极坚, 不会轻易受人蛊惑,更重要的是头脑十分清醒。   又懂得隐忍。   裴璟都欺负到她脑袋上了, 她不仅没有冲动地硬刚, 反而一直利用手中的底牌与之周旋, 甚至还能抓住机会小小地反击一下。   秦平归用余光扫了眼裴璟的右后肩,他最少要休养半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在此期间还不能有剧烈的动作。   傅归荑实在是聪明极了。   秦平归心底暗自取笑裴璟。   听说他还没有把人真正弄到手,秦平归不禁又对傅归荑产生一种敬佩之情,更加不想因为自己的猜测让裴璟有找她麻烦的契机。   裴璟闻言皱了皱眉,神色晦暗不明。   沉默了片刻,吩咐道:“你派人去盯着傅家在宫外的落脚处,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她应该最近在着手调查傅归宜的事情,难道与这个有关?”   秦平归如实回道:“她确实派人去核实名单上的人。”   裴璟淡淡道:“你肯定名单上的都不是傅归宜?”   秦平归笃定道:“绝对不是。”   裴璟很相信秦平归的调查能力,虽然他这个人平日看上去有点吊儿郎当不着调,但对正事绝不会怠慢。   “我知道了。”裴璟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忽然想到傅归荑带了个随从进宫。自从她住进东宫,他很久没有关注长定宫的动向。   “再派人去盯着傅归荑带进宫的长随,那个叫邓意的,他有任何异动都报上来。”   秦平归眉头微皱,似乎在纠结什么,最终只回了个:“是。”   镇南王想把女儿嫁给那个叫做邓意的,但是今日他跟了两人一路,傅归荑本人好像并没有这种想法,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算了,还是再观察一下,以免误伤。   傅归荑好像还挺在意那个叫邓意的。   *   翌日,傅归荑前往上书房学习,甫一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   书房内的世子们少了近三分之一的人,整个屋子空出了一大片,看着有些凄凉,她扫了一眼发现池秋鸿也没来。   来了的世子们个个垂头耷脑,无精打采的,完全没有平日里的交头接耳的盛况,安静得能听见远处云雀的叽喳声。   他们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双眼无神,眼底青黑,看上去跟晚上做了一夜噩梦似的,脸上浮着淡淡的惊恐。   有人眼尖发现了她,眼里登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一个字没说。   傅归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整天,书房内的气氛都非常压抑,只有太傅一成不变地讲课声。   她刚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在平溪猎场受了伤,在屋里养伤,直到放堂后乌拉尔神秘兮兮拉住她。   “怎么?”傅归荑很少看见乌拉尔这么严肃。   “你还不知道吗?”   傅归荑摇摇头。   乌拉尔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今日少了的人,都被太子殿下抓走!”   “什么时候的事情?”傅归荑眉毛拧作一团。   “就在回宫的当天,”乌拉尔心有戚戚:“一群带刀侍卫直接冲进去,将他们直接拿下。”   回宫当天。   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一点风声都没听见,邓意那日出宫时也没跟她说。   “没说为什么?”傅归荑的神情少见的严肃。   乌拉尔一字一顿:“据说是,勾结北蛮。”   傅归荑立即反驳:“不可能!”   当初在南北对战时,北蛮人也曾经找过这些游牧部族联合对抗南陵,有一部分投靠北蛮,有一部分归顺南陵。   他们这群人选择南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北蛮贪婪残暴,视人命如草芥,随意烧杀抢掠,投靠南陵的这些部族没有谁未曾受过北蛮的欺压。   既然已经选了南陵,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冒着风险去帮苟延残喘,气数已尽的北蛮。   况且他们人在深宫,怎么与北蛮人取得联系。   傅归荑陷入沉思,忽然眼眶微张。   是裴璟故意设计的。   难怪他忽然下旨,允许世子们每隔七日的休沐日能自由出入皇宫,又在平溪围猎前一个月把她拘在御书房,原来是把她从这件事里面摘出来。   乌拉尔道:“我也觉得不可能,尤其是池秋鸿那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怕死,怎么会参与这件事?”   “但是……”乌拉尔话音一转:“来拿人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反抗叫冤,但是他们是带着证据来的,那些被抓的世子们看见证据脸色铁青,一个字反驳都说不出。”   傅归荑闻言眉头皱得更深,问:“什么证据?”   “不知道,那天我们其他人都被关在房里。”   乌拉尔目光躲闪,吞吞吐吐道:“你不觉得很……刻意吗?”   傅归荑很快冷静下来,面容冷淡地凝视着乌拉尔:“你想我做什么?”   “阿宜,你还是这么聪明?”乌拉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今天是代表其他世子来的,他们想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傅归荑语气很淡。   乌拉尔语气诚恳:“我知道你不喜欢多管闲事,可是咱们平日里连太子殿下的面都见不到。你住在东宫,能否帮忙打听下是不是南陵对我们这些藩王要动手了。”   说到后面,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但是我们也真是没办法了,这些天大伙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生怕下一刻就有人把我们带走。”   “我们没有什么野心,不过是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希望太子殿下明鉴。”   傅归荑闭了闭眼,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一言不发地走了。   “怎么样,傅世子答应了吗?”有在附近偷偷观察二人的世子们赶紧围过来,他们方才没办法从傅世子清冷的面容上看出什么。   几个人见乌拉尔苦着一张脸,心里一阵绝望,难道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没个头吗?   “呵呵,她没有拒绝,就是答应了。”乌拉尔忽然露出一口白牙。   “好啊,你个狗东西,差点被你吓死。”   “就是,我刚才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傅世子看上去冷冷的不近人情,没想到心地极好。”   乌拉尔趁机帮傅归荑造势:“阿宜人一直很好,这事本与他无关,但是他却愿意为我们大伙去冒险。太子殿下是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看他一眼我都瘆得慌,阿宜心里一定也是畏惧的。”   乌拉尔故意抖了抖身子,来彰显傅归荑作出的伟大牺牲。   “辛苦傅世子,等下次出宫我就写信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让他们备一份厚礼送去苍云九州。”   “我也是,明天我给傅世子端茶递水。”   “我捶背捏腿。”   “我……火气旺,暖被窝行吗?”   乌拉尔怒目横眉:“滚。”   傅归荑先回了一趟长定宫,向邓意打听关于这件事的更多消息,她听完后面上露出不赞同:“你为什么那天不告诉我。”   邓意默了默,答道:“因为我了解你,如果你知道肯定会去问太子殿下。然而你人在东宫隐藏身份已经够危险了,若是再参与这些事情,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可是……”   “世子,马上我们就能离开南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邓意打断她,苦口婆心劝道:“想想你哥哥,难道你不想一家团聚?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何必去管他们的闲事。”   “但……”   邓意见她还想管,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世子,你跟我说过太子殿下做事必有深意,你若擅自干涉,恐生变故,说不准还要牵连自身。”   傅归荑轻咬下唇,神情纠结,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阿荑,”邓意拽着她的手,鲜少地叫了她的名字,语气恳求:“求求你,不要管,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知道了。”傅归荑语气淡漠,但邓意仍然听出一点难过。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法再向以前那样顾念着她的心情,邓意实在是不喜欢南陵皇宫,更不喜欢她长时间呆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傅归荑一路心事重重回到东宫,刚前脚进房间换好衣服,裴璟便派人叫她过去用晚膳。   她心想,这来的太巧了,这么多天都没动静,偏偏今日叫她去用膳。   规规矩矩陪着裴璟用完膳,她用帕子压了压嘴角,等着裴璟发话让她回去。   “你没什么要问的?”裴璟没看她,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他一开口,傅归荑就知道他已知晓今日上书房发生之事,于是不再装傻:“太子殿下对那些世子们想如何发落?”   裴璟啧了一声,“傅世子看上去像块冰冷的石头,没想到内里是个热心肠的菩萨,别人求一句就忍不住出手相住。”   傅归荑垂下眸,默然不语。   裴璟很随意地告诉了傅归荑真相:“他们勾结睿王,想要给我使绊子,我就借北蛮人的手除掉他们。”   傅归荑长睫轻颤,回想自己出宫那次被睿王拦下,强迫请进府里的事情。   “睿王一直没有放弃找机会拉你上他的船,所以我才不让你出宫。于是他找上了其他人,有的被他拉拢了,有的没有。”裴璟放下茶盏,语气亲昵:“你已经上了我这条船,我不会给你机会改换门庭的。”   傅归荑想到睿王的那些个阴狠招数,不自觉为他们辩解:“说不定都是像我一样,不小心着了道的。”   裴璟冷笑一声,指桑骂槐道:“若不是心里存了歹念,怎么会被他钓上钩。”   傅归荑未再言语。   裴璟忽地凑近,两指捏住她的下颌往上抬,反复端详她的脸色,乌沉沉的眸子盯着她,口气满含暗示:“傅世子想不想救他们?孤给你指一条舍生饲鹰的路,让你去做他们的救世主怎么样,只要你愿意求我,我就答应放了他们。”   傅归荑目光陡然露出愤恨,转瞬眨了一下全数散去,淡淡道:“不必,我自身难保,谁也救不了。”   裴璟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她多说无益,何必上赶着去找羞辱。   何况他到现在都没有动手,约莫是不会杀那群世子们,只想给他们吃个教训,让他们想清楚自己到底应该站在哪边,顺便再把裴璟想要的东西乖乖奉上。   如今看来平溪猎场一系列事件都是裴璟一手策划。   那日睿王接近自己恐怕也是他计划的一环,以她为饵,去钓后面的人,看谁还会与睿王勾搭上。   傅归荑原本对裴璟舍身相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的,甚至对他产生一丝愧疚。但此刻她骤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笑,她不知不觉中做了他局中的棋子,手中的尖刀。   她闭了闭眼,罢了,何必计较,反正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裴璟毫不意外她会拒绝。   松开对她的钳制,他转而抚摸她的脸颊,细腻柔顺的触感瞬间点燃了他心底的火。因为后肩的伤和朝堂内数不清的事情,他已经很多天没有与她亲近,实在是想她得紧。   他笑着将人扯到自己的腿上,手捏了捏圆润饱满的耳垂,满意地看她变了脸色。   裴璟凑上前吻了吻她的嘴角,低哑道:“你怎么会自身难保,有我在,谁敢动你。”   说罢,覆上他肖想已久的淡色嫩唇,辗转良久,磨出他最喜爱的血色。   余光趁着空隙扫了眼傅归荑,她低眉垂目,乖巧得不像样,双手自然地缠上他肩膀两侧,右手还小心避开了他的伤处。   贴心顺从,仿佛在讨好他。   裴璟心中却忽然有一丝烦躁不堪,她太乖了。   往日她虽然表面上屈服,然而言行举止间仍然会无意识流露出反抗,比如她的手要么是垂在身侧,要么是蜷曲着捏住衣角,身体刚开始会绷得像石头一样硬,在他的耐心抚摸下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软下来。   她的眸底更是藏着一丝不甘愤懑,裴璟喜欢亲自把她眼里的这点怨恨变成羞怯,盈盈双眸盛着水光,装满了他的脸,再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然而她近两日跟换了个人似的,全身软得像棉花不说,眼底更是偶尔闪过激动。   裴璟可没自负到认为傅归荑是因为他才这么高兴。   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裴璟暗暗记下她所有不正常之处,打算稍后一一去核实、验证,他难以容忍傅归荑对她有秘密,脱离他的掌控。   但是现在,裴璟低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享受着她难得的迎合主动。   手顺着她的后脊一路向下探,伸进下摆衣裙,按在她重新结痂的伤口上,怀里的人本能地颤了颤身子。   裴璟低笑一声:“好妹妹,别紧张,哥哥只想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傅归荑闻言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双手将他搂得更紧。   那道伤的位置很是巧妙,沿着后腰右侧往里延伸,堪堪停在最后一节尾骨处。   裴璟的指尖规矩地停在最后一节微凸的骨节上,粗粝的指腹在细腻的肌肤上来回摩擦着,傅归荑痒得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胸口,忽地听见头顶闷哼一声。   “妹妹,你别再动了。”他嗓子哑得几乎听不清声音:“再动,咱们两个估计都要在床上多躺几日。”   傅归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强忍住保持身形,牙齿咬住下唇不肯溢出一丝声音。   过了好半天,裴璟的手终于退出来,轻柔地拉开她的双手放在一旁。   傅归荑以为今日的折磨结束了。   但见他的眼神充满沉甸甸的黑雾,用食指轻轻挑开垂落在脸颊的发丝,顺着耳廓插入她的发中,五指成爪扣死她的后脑勺。   下一刻,裴璟冰冷的唇又贴上来,舌尖轻顶撬开她牙关,扫荡柔软的内壁,她被迫应承他的一切。   她听见裴璟叹息道:“这伤来的真不是时候。”   傅归荑藏在暗处的眉梢轻翘。   *   傅归荑面无表情地整理好衣衫,手中动作游刃有余,像是做了千百遍似的。   离开裴璟寝殿时她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在看见他欲念难消的模样后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想让她侍寝,没那么容易。   给裴璟抹的止血粉里含有一种鲜为人知的药材,那种药有微毒,却能够迅速生肌,在野外受到致命外伤时是救命的良药。   然而它对男子有个副作用,在一定时间内无法与女子同房,需要等毒素完全排出后才能享受鱼水之欢。这是傅归荑敢主动逢迎最大的依仗,否则那日她不会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加大裴璟的伤口,只为让更多的药进入他体内。   最少十日,最迟半个月,时间刚刚好。   目不斜视地走回自己的方向,刚要推门,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爆炸声。   傅归荑兴奋地转身,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庭院空地,抬头望向西南方向,那是傅家在宫外的落脚地。   一朵蓝色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火光离傅归荑有一定距离,然而她的心却如同这枚烟火一样绚丽生花。   是傅家的信号弹。   找到了!   仅仅过去两天,就找到哥哥了。   傅归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她想无所顾忌地马上冲出宫去找哥哥,她想狂奔到长定宫告诉邓意这个好消息,她想插上翅膀马上回到苍云九州,一家团聚。   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心脏砰砰狂跳如进攻时的鼓点,脚底像烧了一把火,一刻也没办法呆在原地。   傅归荑的双拳攥得很紧,比任何一次都紧,她甚至听见了骨骼嘎吱作响的清脆声。   她不断告诉自己,这里是东宫,周围都是裴璟的眼睛,一定要沉住气。   傅归荑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平复激动的心情,控制面部表情如往日那般漠然。   然而她眼睛里的光比星辰更亮。   除了脸,傅归荑浑身都微微颤抖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又是如何躺在床上的。   她以为自己会兴奋地睡不着,实际上她躺在床上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她日夜兼程带着哥哥顺利回到苍云九州,他们一家终于在十三年后团聚,傅归荑看见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不经意间抬头看去,天空中一轮硕大的明月高悬,冰冷的白光无情照在她的身上,像极了某人下令时凌厉的眸光。   第二日起床,傅归荑对着铜镜整理衣冠,尽管她已经非常努力克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然而扬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   素霖不动声色在一旁替她梳洗,眼神不住地环视四周,企图找出让傅归荑如此高兴的线索。   “贵人今日好像特别开心。”素霖的口气很随意。   傅归荑的笑意刹那间凝固在脸上,顷刻间散了大半,她垂眸假咳了几声,淡淡反问她:“有吗?”   素霖替她系腰带,低着头答:“有的,您的笑从我进来就没断过。”   傅归荑瞬间身体一僵,须臾间又放松下来,解释道:“昨晚睡得好,自然心情舒畅。”   素霖十分懂分寸,不再追问,笑着应和她:“那一定是做了个美梦。”   傅归荑敷衍地嗯了一句,旋即冷下脸,拿起书本快步离开,一路上都绷直双唇不敢再有过多的表情。   她内心时刻提醒自己,切不可得意忘形,离下一个休沐日还有五日。   只有五日!   东宫正殿。   “她很高兴?”裴璟坐在书桌前,一边批改折子,一边听跪在底下的素霖前来回话。   “是,贵人很少会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如此明显。”素霖将自己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她今早还一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表情十分……好奇。”   “好奇?”裴璟手中动作一顿,他抬眸看了眼素霖。   素霖登时打了个觳觫,愈发恭敬谦卑:“对的,就是好奇。贵人像是在看自己,又好像不是在看自己?”   裴璟一时没说话,半眯着眼陷入沉思,半晌他问:“还有什么异常?”   素霖拧眉想了会儿,似乎在纠结。   “说。”裴璟声音不大,却吓得素霖六神无主。   “昨晚上,奴婢好像听见院里有烟花声。”   烟花。   裴璟眸光微闪,立刻叫来东宫的巡逻护卫,并询问昨晚上发生的事情。   “素霖姑娘没听错,大约在戌时三刻西南方向,有烟花升空。”   裴璟眼神变得凌厉,西南方向是宫外傅家的驻扎地,难道是傅家出了什么事?   主动的傅归荑,莫名高兴的傅归荑,傅家方向的烟花,这三者有什么联系?   裴璟扔下笔,冷冷道:“毒蛇在哪里,让他速来见我。”   “呃……”侍卫面色为难,支支吾吾道:“首领说他今日休沐,去京郊外的河边散心。”   裴璟冷哼一声,下令:“派人去叫他立刻前往傅家驻地探查,有任何情况即刻回禀。”   “是。”   等人都退下后,裴璟迟迟无法再看进折子上的任何一个字。   傅归荑,你到底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你好狠,我会狠狠补偿回来的。   傅归宜:好黑心的资本家,我在休假居然把我叫回去上班。   本文其实最初取了一个非常文艺的名字叫《明月照九州》,但是好多人说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故事,不如现在这个名字清晰明了,但是我还是想说一下,毕竟这个名字我想了好久,呜呜呜。   男主叫裴璟,璟字是玉的光彩,像月光,月亮在天上,象征皇天。   女主出生苍云九州,九州另一个意思是泛指天下,象征后土。女主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普通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所以九州又代表女主。   明月照九州,意思真的很明显了吧[狗头.jpg] 第34章 同寝 无论殿下要对我做什么,我只会谢恩。   傅归荑在去上书房的一路上已经收拾好心情, 她微抿着唇,脸色淡淡,唯有稍快的脚步泄露出一点内心的不平静。   一进上书房, 她就被世子们热情地包围着。   “傅世子,你口渴吗, 我这里有上好的雨前龙井。”   “傅世子, 走路累不累, 要不我背你过去?”   “傅世子,我看你眼底有些青黑, 是不是天太冷,昨晚没睡好,要不要我晚上……”   “你闭嘴!”众人齐齐异口同声道。   傅归荑被他们突如其来的殷勤吓到了, 她望向人群外的乌拉尔,眼神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谁料他心虚地转过头躲开她的视线。   看着这群世子们殷切的目光, 她心里有了数,被他们的神情逗得莫名有些失笑。   她也不绕弯子, 直接告诉大伙只要不做多余的事情, 学习通过考核后便能顺利返回封地。   有几个人与被抓进去的世子是故交好友, 他们巴巴望着傅归荑,企图从她这里听到更多的消息。   傅归荑没有明说,只告诉他们太子殿下会谨慎调查,那些被进大狱的还没有定罪, 仍有转圜的余地。   他们听完后都明白了傅归荑的言外之意,那些被抓的人并不无辜, 但是也罪不至死。   大伙都十分感激她冒着危险去东宫向太子殿下打听消息, 纷纷鞠躬道谢, 直言以后若有吩咐,莫敢不从。   傅归荑受之有愧,眉眼微弯,摇了摇头:“与我无关,太子殿下公正无私,本就是个赏罚分明之人。”   众人跟着笑,不再言语,可心里都记住傅归荑的恩。   世子们提着的那颗心放了下来,学堂内的气氛终于又恢复正常,傅归荑看了眼这群同窗们,心里竟生出一丝不舍。   与大家同窗半载,到底是生出了些情谊。   她把目光转回桌上的《南陵六记》,厚厚的一本书记载了南陵的经、史、文、礼、天文和算术,不过大多只写了皮毛,讲的是一个“但当涉猎,不求通达”。   里面的内容傅归荑如今已是倒背如流,只等下一个休沐日的上午通过考核,她便立即拿着太傅的手书去吏部获取归家的正式文书。   这么想着,五日实在是太难熬了些。   午休时,傅归荑迫不及待地往长定宫跑,她准备告诉邓意这个好消息。   刚走到宫门口,远远就看见邓意向她招手,脸上的笑容十分明显。   看来他也知道昨日忠叔放的烟花。   “世子,”邓意迎上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声音有些颤抖:“你看见了吗?”   “嗯!”傅归荑卸下伪装,笑容满面,“我看见了,忠叔找到哥哥了!”   两人进了屋,邓意在关上大门前往门外看了眼,确认四周是否有人盯梢。   “阿意,我真是……真是太高兴了。”傅归荑的眼里沁着激动的水光,鼻子一抽一抽的,嘴角扬起一抹明显的弧度。   “我知道,我知道……”邓意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这么快有着落,他的心也跳得飞快。   他很自然地拿起帕子放在指尖,为她拭去眼角喜悦的泪。   “你说,你说万一哥哥不跟我们走怎么办,”傅归荑顺手接过他手上的白帕,胡乱地抹了几下,结结巴巴道:“还有,他、他会相信我们是他的亲人吗?”   “你说他是什么样子的,和我像不像?”   “对了,如果他娶妻了怎么办?是不是要想办法通知忠叔多准备几匹马,他的家产什么的都可以不要,咱们镇南王府虽比不上池家有矿,但吃穿肯定是短不了哥哥一家子的,不知道他能不能习惯苍云九州的生活。”   “阿意,”傅归荑兴奋地抓住邓意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写封信给父亲,让他仿造南陵京都的房子给哥哥在苍云九州建一座院子!”   傅归荑在屋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着,绞尽脑汁在想如何让哥哥能够顺利跟她回家,回去后又该如何相处。   他还记得自己吗?   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   邓意站在一旁微笑看着她,等到她说够了,他才开口。   “我的好世子,你要相信忠叔,他会安排好这一切的。”   傅归荑冲他傻笑了一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对哦,是我糊涂了。”   邓意笑道:“世子是太高兴了。”   “对,”傅归荑笑意更甚:“我真的很高兴。”   邓意:“我也替你开心。”   *   傅归荑心不在焉地上了一下午的课,有时候看着书本上的字莫名笑了起来,然后又像受到惊吓似的,半捂住嘴,强迫自己变得冷漠。   然而眼睛里的欣喜怎么也无法让人忽视。   好在大家在听见傅归荑的一番话后,都比往日更用心学习,都埋头苦学着,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放堂时,她照例回东宫。   一路上在心里不停告诫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喜怒形于色。   裴璟这个人很敏锐,若是被他察觉,回程一事恐生变化。   终于调整好心情,傅归荑面无表情,神色清冷地跨进东宫。   “傅世子,太子殿下请您书房一叙。”赵清把她堵在门口,直接带去东宫书房。   傅归荑眉头轻拧,裴璟平日很少叫她去书房,她也十分懂事地不去触碰这些敏感东西,为何今日有此一举。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归荑一颗雀跃的心沉了下来,神情变得严肃。   “表情那么苦大仇深做什么,有人给你气受了?”   裴璟放下笔,站起来迎她。   傅归荑忙称没有,还装成受宠若惊的样子后退一步,被裴璟擒住手,他的脸色不太好看:“那你说说看,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高兴的事,早上还没笑够,现在眼睛还在乐着。”   她心里一突,暗骂自己为何如此藏不住事,定是素霜察觉到什么来向裴璟汇报了。   其实裴璟还派人盯着长定宫,探子来汇报,傅归荑兴高采烈地去找她的长随,隔着门在外面都能听见里头两人的笑声。   裴璟心里有些烦闷,傅归荑有什么高兴的事情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么?   他不喜欢她的悲欢与他无关。   裴璟要傅归荑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是他给的,若是有其他人影响到傅归荑,那便让它们都消失。   傅归荑敏锐地察觉到裴璟此刻的心情并不佳,冷硬的脸部线条愈发锋利,她压下慌乱,胡乱编了个理由:“今日到上书房,世子们的千奇百怪的热情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想想还挺有趣,故而发笑。”   她撒谎。   裴璟冷冷瞥了她一眼,平淡地哦了一声:“是如何有趣?”   傅归荑挑了几样说,余光偷偷观察他的脸色,发现他好像没什么兴趣的样子,便止了话头。   “我也有几样事情想跟你说。”裴璟把人带到书桌前,指着上面的一沓奏折娓娓道来。   傅归荑越听越迷糊,裴璟这是在跟她炫耀吗?   什么睿王大势已去,世家门阀老实做人,朝廷已成为裴璟的一言堂,宫内被睿王等人买通的内侍全部除尽。   还有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库充盈,兵强马壮,北蛮人也被驯服得老老实实不作妖,好一幅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治。   她面无表情听着裴璟语调平缓地歌颂自己伟大的政绩,内心其实很宁静。   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天下之幸事也。   傅归荑一直觉得裴璟在治国这件事上很有自己的主张,不会偏听偏信,也不会受人摆布。   她从未否认过他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也清楚他拥有帝王与生俱来的残忍凶狠和不择手段。   保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   “傅归荑,你在听么?”裴璟冷冷的声音响起。   “啊……”傅归荑立刻抬头,对上他冷冽的双眸,干巴巴奉承道:“这都是殿下治下有方,实乃万民之福。”   裴璟连一声冷笑都欠奉,看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眸,暗骂她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他单刀直入:“所以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裴璟决定再给傅归荑一个坦诚的机会。   傅归荑眼神澄澈,无辜地摇了摇头。   裴璟垂下眸盖住眼底的阴戾,再看向她时已然敛了情绪。   “用膳吧。”裴璟一挥衣袖,沉下脸先一步往外走。   傅归荑跟在后面一脸迷茫,裴璟到底想听她说什么?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然而晚膳后裴璟没有放人回去。   “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下。”   裴璟叫人将奏折搬到房里,兀自躺在临床的罗汉塌上继续批阅折子,也不理傅归荑,由她自己安排。   只一点,她不许踏出寝殿一步。   傅归荑对他的决定格外服从,她闲来无聊,请人去她房里拿来《南陵六记》,找了个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下看书。   两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扰,气氛一时间莫名和谐。   到了熄灯的时辰,已打理好自己的傅归荑自觉地上榻躺在外侧,睁着眼等裴璟沐浴更衣。   刚刚洗完澡的裴璟身上檀木香没那么重,相对来说让她没有那么难受。   正想着,裴璟穿了件里衣走了进来。   胸前的衣襟微微敞开斜挂在他厚实的双肩上,隐约露出紧密结实的健硕躯膛,傅归荑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心里自然而然地与她见过的人作对比。   常年混迹在男人堆里,傅归荑对男性躯体并不陌生。每到夏日,她跟着族里的青壮年外出游猎,遇见一汪清泉时他们总爱下去洗个澡。   他们经常在野外骑马,干力气活,身上的肌肉块自然硕大无比,个个一拳恨不得能打死一只鹿。   裴璟平日里穿上华服时显得肩宽腰窄,与南陵那些个所谓的书香门第贵族公子似的,看上去更偏向于是个好看的样子货。   他们以前遇到过这种人,看上去身材健硕,实际上连头雄鹿也杀不死。   然而傅归荑看过裴璟杀敌的样子,她知道这具身体里蕴含着怎样的力量,他与中看不中用的南陵贵公子截然不同。   “看够了?”裴璟站在床头,居高临下望着傅归荑。   傅归荑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悄悄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挡住半张晕红的脸。   裴璟示意她挪到里面。   两人的被子是分开的,傅归荑躺在自己的被衾里,闭上眼装作已经睡着。   黑暗笼罩二人,裴璟身上若有似无的檀木香爬上她的鼻尖,傅归荑不舒服地吸了吸气。   “我发现,你好像很放松。”裴璟忽然开口,声音醇厚:“你不怕我晚上对你做什么。”   一时间傅归荑没有说话,裴璟很耐心地等着。   “雷霆雨露,均是皇恩。”她的声音平稳,丝毫听不出惧意:“无论殿下要对我做什么,我只会谢恩。”   “你这张嘴倒是会说话。”裴璟侧过身对着她,语气听不出是在夸奖她,反倒还带了些讽刺。   昏暗的房间里,傅归荑看不清裴璟的表情,却也能大致描摹出他朦朦胧胧的轮廓,隔着黑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裴璟灼热的视线和急促的呼吸。   傅归荑不慌不忙回他:“太子谬赞。”   她的尾音有些闷闷的,带着睡前特有的慵懒,像一只狸奴在撒娇,挠得人心痒痒,恨不得上去揉搓一番叫她发出更多的颤音。   裴璟短促地笑了声,傅归荑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盯着自己看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做,转过身去背对她,似乎在生闷气。   傅归荑在黑暗中无声扬起嘴角,她知道裴璟不会,也不能对她做什么,悄悄打了个哈欠,安心睡了过去。   裴璟一直睁着眼往下前方虚空某处,没多久背后就传来规律的呼吸声。   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她竟然能睡得着。   胸膛不断地起伏着,裴璟身体内的暗火迟迟无法消弭,他想转过去给始作俑者点颜色瞧瞧,转瞬间又歇了心思。   他眉头紧皱感受着自己异样的身体,鲜少露出一丝恼怒难堪。   心里躁郁难耐,他甚至胡乱地猜测傅归荑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第二日,他秘密召来最信任的太医为他诊脉。   太医听了后大惊失色,慎重地细细诊断后没查出什么问题,告诉裴璟或许是这段时间受了伤,又太过劳累的缘故。   太医看着裴璟黑沉阴戾的脸,觉得自己大祸临头,但是又实在查不出什么问题,只能开了一副滋补的药,并嘱咐他好好休息。   好在裴璟并没有要让他永远闭嘴的想法,烦躁地挥了挥手,太医像捡了条命似的,垂头躬身战战兢兢退下。   太医回到太医院后,心里急得上火,又不能将太子殿下暂时无法行房事这件事透露半点风声。可这关乎皇家血脉的延续,他顿时头大如斗,赶紧日以继夜地翻查各类医书。   傅归荑对裴璟找太医问诊一事毫无所觉,照常去上书房学习,又踩点回东宫,为了不让裴璟发现端倪,她甚至这几日都没再去找邓意。   离休沐日还有两日。   这天晚上,裴璟照例用完膳后留下傅归荑。   她坐在临窗的美人榻上认真温习功课,明日放堂后,她便去找太傅提出第二日考核之事。   裴璟默默观察她,除了那日素霜来报,这几日傅归荑好像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暖黄的烛火下,她的脸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映着莹莹之火,清丽精致的面容姝色无双,一半隐于昏暗,只得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增添几分神秘的色彩。   傅归荑这个人,看上去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实际上心肠比谁都柔软。   他听说了前几日上书房发生的事情,那群世子们听了傅归荑的话后跟吃了定心丸一样,如今已恢复如常起居。   罢了,本就是吓吓他们的,现在他们也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裴璟又想到傅归荑在外人面前对他的评价。   公正无私,赏罚分明。   他的眸光不由地软了几分,原来在她心里自己还不算糟糕。   傅归荑旁若无人地默默背诵着。   忽然,天空中再一次炸响了烟花。   傅归荑平静的面容顷刻间被打破,瞳孔微缩,耳尖轻颤。她想冲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用意念死死将自己摁在原地,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盏茶抿了一口,指尖发抖。   烟花声还在继续,熟悉的声音炸得傅归荑思绪碎成千万段。   “出去瞧瞧,这个时辰了怎么会有烟花响。”   裴璟似乎被这动静吵到了,直起身下榻往外走,傅归荑赶紧丢下手中的书跟出去。   走到东宫空旷的院中,傅归荑抬头看去。   心里存着的那点侥幸悉数散去,她是神情变得凝重。   忠叔在提示她,计划有变。   “好像是西南方向,我记得宫外镇南王府的落脚地就是在那。”   裴璟黑漆漆的双眸盯着傅归荑,语气意味深长:“是出了什么事,需要我派人去看看么?”   傅归荑呼吸微滞,顿了顿否认道:“不必了,只是同一个方向而已,多谢殿下关心。”   烟花照耀不到的藏书阁内,黑乎乎的一片。   给裴璟看诊的太医正提着一盏灯游荡在二楼,这里存放了不少医书杂方,他这些天已经把南陵的所有医书翻了个遍依旧与裴璟的症状不相符,于是便来藏书阁碰碰运气。   这里不仅有存放着许多外面找不到的孤本医书,还有来自天下各处的奇闻杂谈,异珍图鉴,有北蛮的,东连三城的和苍云九州的。   他面如土色,哀叹道:“下次太子殿下再召我前去,若是拿不出个解决办法,恐怕头顶的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太医缓缓爬上木梯,取走最上面一层的书册,其中夹杂了几本用苍云九州文字记录的古籍。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我工作能力超强的,我干成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快跟我也说一下你开心的事情吧!   傅归荑:哦,与我无瓜。 第35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也就裴璟这黑心肝的人,能对她下这种狠手。   今夜失眠的换成了傅归荑。   她在黑暗中绞尽脑汁, 想不通会出什么变故。明明已经找到了哥哥,为什么忠叔发信号提示她事情有变。   难道是哥哥那边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傅归荑心里急得恨不能马上出宫去问个清楚, 偏偏裴璟在身旁,她还不能露出半点异常。   他身上的檀木香没入她的口鼻, 像掉进湖里的人被灌满了冰冷的水, 胸腔快要喘不过气来。   傅归荑皱着眉, 藏在被衾里的手攥紧身下的被单,掌心微微湿润。   裴璟的注意力一直在傅归荑身上, 怎么可能没发现她的焦躁不安。   他甚至已经猜到,近日傅归荑的异常举动必然跟她的亲哥哥傅归宜相关。   秦平归告诉他,傅归荑让外面的人调查从京城户籍登记册中筛选出来的名单。   他已经提示过她很多次, 自己可以出手相助,然而傅归荑不断地拒绝他的好意, 还否认自己的难处。   裴璟有些恼怒她自以为是的逞强, 傅归荑始终从未想过依靠他。   他借着夜幕冷冷斜睨了她一眼。   嘴硬不说,届时等她撞上南墙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裴璟想, 到时候她若是识趣主动开口求自己, 那个傅归宜也不是不能留下。   傅归荑完全不知道裴璟早就赶在她之前将名单内的人调查了一轮, 甚至连在南北战争时期进入京城的流民也没有放过。   她几乎是一夜未眠,第二日马不停蹄地去找邓意商量。   两个人最终决定,这一次的休沐日先不通过考核,出宫看看什么情况再做决定。   休沐日当天清晨, 傅归荑离开东宫时裴璟特地在门口等着她,又问了一次。   “需要我帮忙吗?”   傅归荑垂下眸, 扯出一个敷衍的笑, 她还是那句话。   “多谢太子殿下好意, 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裴璟站在原地,冷眼目送傅归荑削瘦孱弱的背影消失在尽头。   傅归荑与邓意两人出宫直奔傅家驻地,忠叔把他们带到房间里,单刀直入。   “之前我调查出有一个人是商户之子,他与大公子的特征很是相符,便传讯给世子。”   “然而在前日,我又发现另一个人,他与大公子的经历同样吻合,我一时间难以分辨到底是谁,故而放出信号,等世子出宫亲自验证。”   傅归荑高高悬在空中的心总算落了一半,这两天她茶饭不思,精神恍惚,生怕是得到傅归宜的什么噩耗。   原来是有两个人,忠叔分不清楚。   她眸光一凛,当即做出决断:“是谁,我现下立刻亲自去探。”   忠叔给了傅归荑两张纸条,“有一个人外出寻医,至今未归,邻居说大概三日后才会归家。”   寻医?   傅归荑皱着眉,快速扫了一眼,转身大步往外走,邓意急匆匆跟了过去。   他们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   傅归荑手里握着一杯清茶,茶盏水面泛起圈圈涟漪,直到茶凉她也没有喝下一口。   “今日我做东,大伙随意吃。店家,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来上两坛。”   一群人呼朋引伴地上了二楼,坐在傅归荑前面那桌,为首的是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公子,相貌平平,但性格爽朗,隐隐是这群人中的领头羊。   傅归荑安静地听着隔壁的交谈声,手像失去了力气一般,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吉祥八宝纹茶杯,她的脸色变得灰白,眸光黯淡下来。   “我出去透透气。”那名富家公子笑着下楼。   傅归荑立刻跟了上去,邓意匆匆扔下一块银锭。   “你干嘛!”   傅归荑在他去茅房的路上截住了他,不由分说将人摁在地上,迅速解开他的腰带。   “光天化日之下,非礼啦!”   傅归荑面色冷酷示意邓意堵住他的嘴,自己掀开他的下摆,眼睛看向后腰。   什么也没有。   根据忠叔的情报,这个人今年十八岁,十三年前被一个富商收养。当时他泡在河里奄奄一息,富商夫妇行船时正好经过救了他。   富商的夫人因病无法生育,于是将人捡起来后一直养在跟前,视如己出。   傅归荑听到这些信息时觉得他就是哥哥,也希望他是哥哥,她最怕听见哥哥这些年在外面受苦的消息。   然而在她看见这人的第一眼时,心里在第一时间就否认掉。   傅归荑无比失望,但是她还是想亲自验证一下。   哥哥幼年坠过马,后腰被石头划出过一道很深的伤口,与她上次伤自己的地方一模一样。   傅归荑呆呆地站起身,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没有焦距。   她的步子越来越大,最后跑了起来。   “世子,世子……”   邓意迅速扔下躺在地上的人,又抽出一张银票放在他手上,快速道歉:“对不住,我们找错人了。”   说完狂奔追着傅归荑出去。   裴璟和秦平归二人从暗处走出。   秦平归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颇有些替傅归荑打抱不平的意思:“你早就知道傅归宜不在这些人里,你还眼睁睁看着她的希望破灭,白高兴一场。”   裴璟淡淡道:“是她自己不愿意开口问我。”   秦平归白眼翻上天了,“她不开口,你不会主动一点吗?”   裴璟瞟了秦平归一眼,声音有些冷:“我发现,你好像对她特别关心。”   秦平归听出裴璟在警告他,于是不再言语。   心里却替傅归荑叫不平,人家对你算仁至义尽了,给你送武器送技术,还容许你这样欺负她。   关键是,她从没在外人面前说裴璟半个字的不好。   秦平归都觉得傅归荑是个活菩萨。   也就裴璟这黑心肝的人,能对她下这种狠手。   裴璟扬了扬下巴,秦平归认命去善后。   他蹲在被傅归荑弄倒在地上的人,拿出一把匕首比划着他脆弱的喉咙。   “今天的事情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要是有第六个人知道,小心你的脑袋。”   “还有,谁问起也不许说见过我们,否则……”   富家子弟在他的威胁下惊慌地连连点头,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另一厢。   “世子,世子,你等等我。”邓意跑了半天才追上人。   傅归荑斜靠在小巷深处,冰冷的墙壁上,她背对着邓意,垂下头,背影充满失落无助。   邓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颤抖的肩头,声音很轻:“世子,我们已经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选项,不是应该高兴吗?”   傅归荑身体一僵,微微起伏的肩膀很快平息下来,她转过头对邓意强颜欢笑道:“你说的对,我们去下一个看看。他人不在,至少能打听些情况。”   邓意看见傅归荑泛红的眼尾,还想再安慰两句,她已经收拾好心情往外走。   傅归荑露出一个浅笑:“大娘,你方才说这户人家没有别人了?”   隔壁大娘在这样一个俊美青年的笑容中完全迷失自我,把知道关于隔壁邻居的一切像倒豆子一样悉数告诉她。   傅归荑维持着表面的笑意,眼睛却散发出动人的流光。   十八岁,落水被救,身体不好,口音不像南陵人,养父母在去年双双病逝。   “你……有没有注意过他后腰这里,”傅归荑照着自己比划了一番:“有个什么胎记?”   “胎记?”大娘眯着眼,皱起眉头似乎在回想什么。   傅归荑目光灼灼盯着她,大娘被她眼里的光震了一下。   “好像,有个这么长的疤痕。”大娘用手比划了一个手掌长的距离。   傅归荑的眼睛更亮了,她声音有些紧:“您确定是疤痕,而不是胎记?”   “不像胎记,想是从什么高处掉下来,磕着了。”大娘愣了一下,旋即连连摆手,笃定道:“对,不是胎记。”   傅归荑的指尖深陷掌心,全身颤抖地哦了一声。   她麻木地扯下自己的沉甸甸的荷包放在这位大娘的手里,转身就走。   “哎,这太多了,小公子,我这拿得心里不踏实,你拿回去吧,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随意找个人打听就能清楚。”大娘追上来要还给傅归荑。   傅归荑僵硬地笑了笑:“您这样了解他,平日肯定没少帮忙照顾,这点不算什么,就当我替他谢谢你。”   说罢又推了回去。   傅归荑离开那间有些破败的屋子,面无表情地往回走,邓意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心情大起大落,她浑身一下子有些使不上力气,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个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傅归荑差点跌倒,幸好邓意及时扶了她一把。   “你听到了?”傅归荑的声音像是飘在空中:“是不是他?”   “一定是他。”邓意眼神肯定。   傅归荑却忽然害怕起来:“万一、万一不……”   邓意逾矩地用食指轻压她的双唇,堵住她即将说出口的话:“没有万一,只有他。”   他的话像是有力量一般,傅归荑眼里的慌乱很快变为镇定。   一直跟着他们的裴璟二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裴璟浑身散发着沉抑的气势,冷得几乎要将人活活冻死,他的胸脯急剧起伏着,目视前方,眸底泛着凶意。   秦平归时刻观察他的状态,生怕他一冲动出去就砍了那个叫邓意的。   不过好在最后他什么也没做,赶在傅归荑回宫之前先一步到东宫。   刚一回来,下面的人来报太医院的太医前来求见。   裴璟叫人进来。   大门紧闭,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裴璟脸色阴戾,眸光冷鸷,他望着跪在底下的惶惶瑟瑟的太医,半晌吐出冰坨子一般的话语。   “你说的是否属实,没有半字虚言。”   太医整个人哆嗦起来,指天发誓:“这关乎太子殿下玉体安危,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   说罢,他慌忙将那本记载着苍云九州境内的奇珍药材书籍翻开,双手奉上。   裴璟垂眸,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待看清上面某味药材的功效及副作用后,眸子倏地寒光迸射,整个人像被棍子狠狠敲了一下,震得他头皮发麻。   “好,好,好。”裴璟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大笑一声,忽地对着桌子重重拍了一掌,力道之大震得桌面上的茶盏直接腾空而起,砸在地上成了碎片。   “傅归荑。”裴璟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胸膛剧烈的起伏,喘息声连绵不绝。   跪在地上的太医不知太子口中的这个人是谁,但听得心惊肉跳。   太子殿下的嗓音愈发凄厉,到了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像要把口中之人嚼碎了,磨扁了,再一口一口吞吃入腹。   他猛地起身,一脚踢翻目之所及的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又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取来佩剑,将屋内的桌椅板凳通通砍成两半。   太医脸白如纸,跪在地上闭着眼缩成一团,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生怕这位主一个不注意将自己也给砍杀了。   咔嚓声接连响起,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裴璟发泄完心中的暴怒后扔了剑,清脆的撞击声吓得太医睁开眼。   “这件事,除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裴璟额头的青筋突突地狂跳,双目微赤,像闯入人间的恶鬼。   太医心里清楚,给太子下药,还是下的如此大逆不道,用心险恶的药,这可是要凌迟处死,诛杀九族的重罪。   他哪里敢往外说半个字,慌忙道:“没有,除了太子殿下,就是臣。”   “很好。”裴璟目光凌厉地盯着太医,一字一顿道:“若有第三个人知晓今日之事,孤就将你九族挫骨扬灰。”   “臣明白!臣明白!”太医伏地而跪,砰砰磕头。   “起来。”裴璟收拾好心情,冷冷问:“完全排出此毒,需要多久时间。”   “这种毒剂量不多,半个月内身体可自行排出体外……”太医在裴璟沉厉的目光下立刻改口:“若配合臣的针灸之术,五日内即可。”   五日。   裴璟死死抿着唇,唇线拉成一条不近人情的直线。   “立刻开始。往后四日孤会遣人去接你来东宫,注意掩人耳目,不要被发现。”他语气严厉,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太医恭敬称是,屏住呼吸在一片废墟中替裴璟施针。   周围的空气十分沉抑,偶尔只能听见轻微的针入皮肉之声。   裴璟双眸紧闭,面色冷淡,再看不出半点情绪。   唯有满屋的狼藉方能证明裴璟此时此刻内心极致的狂怒。   傅归荑竟敢如此对他。   她那样一具不算健硕的身躯里面,是装了一颗怎样冷硬的心。   裴璟极力压抑住立刻要去找她对峙的恼恨,心里拼命地给傅归荑找合适的理由。回忆她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傅归荑的一切异常似乎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主动迎合他的亲吻,与他同榻而眠却不畏惧,她料准了自己会因为男人的自尊心而不会动她,甚至不敢有过度亲密的接触,所以敢放肆地撩拨自己。   好的很,她实在是聪明极了。   本以为她是个软弱无害的小绵羊,没想到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不但善于伪装让人放下戒心,还会抓住机会在你虚弱时狠狠给你一爪施以报复。   是他小看了傅归荑,裴璟自我反省着,他冷静下来后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   这毒说到底最多不过半月便能排出体外,届时他便能恢复如常,傅归荑冒险整这么一出,难道就为了打击一下他的自尊心?   不,她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十五天。   裴璟默念着,脑海里飞快闪现这些时日她的所言所行,以及一切有关傅家的所有情报。   蓦地,裴璟张开眼,眼底漆黑一片。   他好像知道,傅归荑想做什么了!   裴璟沉冷地笑了笑,笑容阴森恐怖,太医的手抖得差点没扎准穴位。   傅归荑回宫后先与邓意在长定宫商议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她最终决定下个休沐日上午一定要通过《南陵六记》的考核。   她已经叫忠叔派人守在那个叫赵沐然的家门口,一旦他回来,立即派人跟他解释一切,再将人乔装带回驻地。   如果他不听解释,就打晕了带走。   总而言之,先把人弄回苍云九州再说,反正他已经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傅归荑回到东宫时已是华灯初上,宫内一切如常。   她回到自己房间等了很久,裴璟也没有派人叫她过去。   这正合她意,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安静的地方整理心情。   洗漱完毕后,傅归荑躺在床上。   今日心情大起大落,她被弄得有些心力交瘁,很快睡着了。   在她熟睡的这个晚上,秦平归奉命带了一队人,将宫外镇南王的驻地悄悄围了起来。 第36章 送行 看来,你还是没有吃够教训。   “看什么呢?”裴璟淡淡扫了眼坐立不安的傅归荑。   傅归荑身形一顿, 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她发现这屋里的家具似乎都被换了一遍。   譬如那扇山水松石整面屏风换成了同样墨色的梅兰竹菊四开屏风,整套青白花鸟釉的茶盏换成了乳白色冰纹茶盏, 博古架上摆放的霁蓝釉胆瓶变成同色系的元霁蓝釉白龙纹梅瓶,元青花缠枝牡丹纹梅瓶换成元青花四爱图方瓶。   这些小物件的改动傅归荑还能理解, 但整个屋子里的桌椅圆凳之类的大物件也统统换了个新。   本来她也没心思注意到这些东西, 然而她今天发现自己的凳子有些高, 故而才察觉出不同来。   傅归荑见裴璟还在等她回话,斟酌词句后挑了个寻常的物件说道:“好像我坐的凳子不是之前的那一张?”   裴璟持筷的手动作微顿, 继而自然地放下,随口道:“不舒服就换一张。”   “不用。”傅归荑低声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太子殿下不必在意。”   裴璟抬手示意, 站立在侧赵清立即去搬来张与桌子不相配的圆凳。   傅归荑在裴璟淡漠的目光下换到了新的凳子上。   “这下舒服了?”裴璟问。   傅归荑不想多生事端,点头称是。   用完膳后, 裴璟便让她离开了。   “素霖, ”傅归荑在进房门前停住,她侧头问:“东宫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她本不是多事之人, 然而今日与裴璟吃的这顿饭, 让她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抑, 尽管他们每个人表现得都如寻常一样。   关键时刻,她不想出一点意外。   素霖低声道:“无事,贵人是觉得哪里不妥?”   “前殿布置为何忽然都换了一轮。”傅归荑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素霖脱口而出:“许是太子殿下看腻了,便找人换了一茬。贵人若是觉得房内布置不雅, 明日奴婢便重新布置一番。”   看腻了?   那间屋子除了墙壁,几乎所有的地方都重新布置了一番, 但是东西放置的位置却没有变, 样式也几乎差不多。   像是故意不想让人看出换了东西似的。   她压下心中疑惑, 婉言拒绝:“不用,我只是随便问问。”   说罢,自己进了房间关上门。   “随便问问?”裴璟神色淡漠坐在床榻上衣衫半褪,太医在旁边施针。   素霖跪在屏风外回话:“是,接着人便进了屋子,再没有出来过。”   裴璟穿好衣衫,直起身绕过屏风,声音不变喜怒:“到底还是起疑了。盯好她,但凡有异动即刻来报。另外有一队人十二个时辰守在她屋外,若是发现她有任何离开的苗头,务必将人截住。”   素霖:“是。”   裴璟屏退众人,一个人站在黑寂的屋子里,眼底藏着不知名的暗涌。   他的双手垂立在侧,慢慢地攥紧成拳,手背青筋一点点浮于暗色皮肤上,狰狞可怖。   裴璟想再给傅归荑最后一个机会。   他从没给过其他人第二次机会,在裴璟的认知里,有些错误犯一次就足以致命,有些错误犯一次便不可原谅。   然而傅归荑是特殊的,她在他心里是不同的。   只要她愿意向自己坦诚一切,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他统统可以不计较。   但是有一点,她千不该万不该,动了离开他的心思。   这让裴璟无法容忍,他想了想,还是要给个教训才行。   显然,傅归荑并没有抓住裴璟口中所谓的机会。   裴璟以在平溪围猎的“救命之恩”为由,要赏赐她一座在京城黄金地段五进的大宅子,让她将镇南王府的人迁进去,住的舒服些。   傅归荑想都没想地拒绝了,理由冠冕堂皇,说他们已经习惯了现在住的地方,不必再大费周章。   裴璟笑了笑,没有勉强她,心底却无比确定傅归荑是真的有要走的打算。   他垂眸藏起眼底的阴戾,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他已经派人将整个镇南王府的人监视起来,谁敢踏出城门一步就地捉拿。   不得不说傅归荑的计划看着粗糙了些,但若是放在从前是没问题的,裴璟确实不会过问一个世子是否通过考核这等小事。若非裴璟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或许真就给她混了过去。   错就错在,傅归荑低估了裴璟对她的在意,她日常的行走坐立都有专人跟踪记录。   她若是肯留心,便会发现自己不喜欢吃的菜从不会在桌上出现第二次,杯里的茶水一直都是最适宜的温度,衣衫永远都是合身的,所以她直到在穿鲛绡内甲时才发现自己丰腴了些。   上一回西厢房除了更换床外,还做了些额外的布置,比如多了黄花梨木雕龙纹梳妆台,死气沉沉的红木屏风也换成了女孩子喜欢的琉璃翠玉屏。博古架上去掉了长剑、笔架等物品,换成了玉瓶、玉蝉和玉做的盆栽这类观赏性高的精巧物件。   还有她从东宫到上书房的路上,几乎遇不到任何人。   她也没发现,整个东宫只有她的屋子里不用熏香,她的洗澡水从来不放花瓣。   可惜傅归荑到底被当做男儿养了多年,平日里虽然不如其他人那样粗糙过活,却也不会打理得多精致。   入住东宫之前她还在苦恼,若是在这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身体岂不是很快就会垮掉。   谁料她竟住的意外舒心,除了裴璟偶尔有些难缠外。她可以解开束胸睡觉而不必担心身份暴露,可以自由沐浴不用害怕有人忽然闯入。在此之前,这些对她来说算是一种奢望。   反而她某次午间回到长定宫休息,躺在曾经的床上居然没睡着。   当然这些小事傅归荑来说不值一提,没有也无妨,但却有人在殚精力竭地替她日日打理。   太医为裴璟施针的第五日,亦是傅归荑离考核的前两日。   过完明天,后天便能离开南陵京城。   傅归荑独坐窗边,抬头望去,弯弯月牙高悬于空,星子闪烁在侧,夜风袭来,吹了满室花香。   院子里空荡荡一片,唯有四周悬挂在梁上的灯火驱散了方寸之间的暗影。   傅归荑端坐在红木案几前,以手支着下颌,遥望西南方,一看就看了一晚上。   等到子时,她皱着眉取下支撑木窗的长棍,关上窗,视线转到案几上的《南陵六记》,随手合上,走到烛台前熄了灯。   傅归荑借着微弱的月光行至榻前,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第五天了,忠叔还未曾燃起信号,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翌日一整天,傅归荑都心事重重,眉头不展,她拿不准计划到底是否要如期进行。   本想趁着午休时回长定宫找邓意商量一番,过去却发现他人不在。   被宫里的内侍告知,今日所有世子们带进来的仆人都要去接受宫规培训。   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这个当口发生。   傅归荑很难不去多想什么,更无法克制住往最坏的方向想。   她思索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打算等下午放堂后再来长定宫一趟。   还有一个月即将进入夏季汛期,近日裴璟都在为防汛事宜忙得不可开交,这几日晚膳在前朝御书房独自享用,未曾叫她陪同。   然而傅归荑等到华灯初上,邓意也没回来,她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傅世子,您该回去了,宫里宵禁的时辰快到了。”长定宫的内侍过来催她,傅归荑没办法只能先回去,并留下口信让邓意明日中午等她的消息,不要轻举妄动。   她走回东宫的一路上都在沉思,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回到自己所在的西厢房。   刚关上门,还没来及的点灯就听见背后传来裴璟的声音。   “回来了?”   傅归荑吓了一跳,登时转过身背靠在门上,强装镇定道:“太子殿下怎么在这?”   “这里是东宫,我哪里去不得?”裴璟的口气似乎有些故意找茬的意味。   傅归荑秉承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沉默着。   “傅归荑,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裴璟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双臂撑在她的左右两侧,低下头凝视她,语气阴沉:“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傅归荑被困在裴璟胸前的方寸之地,瑟缩着身子摇头否认。   裴璟气笑了,好啊,到了现在还不肯说实话。   既然傅归荑不识好歹,那他也不必再披着这层道貌岸然的皮囊,容忍她笨拙地与自己周旋。   以前他只当是个趣味,没想到反让她生出这样胆大包天的心思。   他早该让她认清自己的处境,他愿意纵着她,不代表她就能为所欲为。   今夜,他要让傅归荑记住,玩弄他,欺骗他会有什么下场。   裴璟整个身体就这个姿势欺身而上,将傅归荑压在坚硬的门框上,伴随而来的还有他疾风骤雨般的吻。   这应该不叫吻,更像发泄。   她被啃噬得手脚发软,背后的靠着的门框一晃一晃的,咔嚓作响,震得她头皮发麻。   黑暗中,傅归荑借着漏进窗缝的微弱月光看见了裴璟此刻的脸,冷峻的面容上积满暴戾,黑沉沉的瞳孔中是令她毛骨悚然的愤怒。   傅归荑被裴璟周身怒意吓得双眸发颤,浑身像轮番至于寒冰与烈焰中,忽冷忽热。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越是生气,她越不能反抗,否则只会愈发激怒他的凶性。   虽然她不知道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裴璟听见身下人急促的喘息声,到了这个时候她敢主动勾住自己的脖子,是不敢还是料定了他最多只能装样子吓吓她。   裴璟嘴角噙着冷笑,她最好今晚上一直这样乖巧顺从,或许还能少受一点苦。   一把捞过她的细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张窄长的床榻前,不由分说将人放下。   傅归荑觉得事情往她从没有想过的地方发展时已经晚了,衣物窸窣的摩擦声在黑夜被无限放大,她觉得有些冷,冷得浑身打颤。   “你要干什么……”傅归荑惊慌失措,她刚想爬起来,就被裴璟硕壮的身躯又压下去。   “干什么……”裴璟抚上傅归荑的脸,最后停在她的耳垂处,温柔地揉捏着,他声音很轻:“我为你送行。”   送行?   傅归荑瞳孔一震,吐不出一个声音,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   他知道了。   “我……”   粗糙却有力的手掌捂住她的嘴,裴璟俯下身,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嘘,什么都不要说,现在我不想听了。”   傅归荑睁圆了眼,拼命想看清裴璟的脸,然而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笼罩在上方。那黑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要浇在她身上。   她真实地感受到了裴璟此刻强烈的愤懑盛怒,恨不得要将她吞噬融合。   他稍微直起身,另一只手从容地,有条不紊地一件件扯落她的衣裳,挑开胸口的束胸布。   不可能,现在才过去几日,他怎么可能……   然而她还是本能地挣扎起来,屈膝抬腿间一不小心碰到裴璟的腹脐下方,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后浑身一僵,全身霍然烧了起来。   裴璟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僵硬与不可置信,嗤笑一声:“我的好妹妹,你对哥哥真下得了手。”   傅归荑果然知道那个药的副作用,她是故意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裴璟不再留手,粗暴地将她最后一层遮羞布扯碎。   “不、我不要!”傅归荑被那声“哥哥”刺了一下,陡然生出一腔孤勇,奋力一击踢开裴璟,慌不择路往榻下爬。   裴璟拦腰抱住妄图往外冲的人,猛地将人往后推入床榻深处,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前轻而易举捉住她双腕,高举过头顶用裹胸的曦光绫缠在一起,又将另一端绑在床头。   傅归荑被迫打开上半身,她仓皇无措地双腿乱踢,很快又被他的小腿镇压。   裴璟叹了一口气,“妹妹这是做什么,你要走,我也不硬留,只想让你陪我喝个离别酒罢了。”   傅归荑胸口剧烈起伏着,颤声问:“喝了酒,你就放我走。”   “自然。”裴璟从床头提起一壶酒,倒进自己嘴里,低头吻她的唇,将酒液渡过去。   甫一入口,傅归荑就尝出来这是白堕,去年裴璟在摘星宴上试探她用的酒。   “唔……”她拼命咬紧牙关,还将已入口的酒吐了出来。   裴璟的右手虎口猛地掐住她的腮帮两侧,迫使她张开嘴。   “你不乖,”裴璟语气恼怒,切齿道:“你不当个好妹妹,我怎么做个好哥哥。”   说罢,拎着酒壶对准傅归荑的嘴往下倾倒。   淅淅沥沥的水渍声落在她的脸上,唇边,敲击着牙关。   “咳咳……”傅归荑被呛得无法呼吸,无奈之下吞下了不少白堕,奇异的酒香味铺天盖地侵袭着她的鼻腔,口腔。   直到整整一壶都倒空后裴璟才肯罢手,他随手将空壶往后一掷,清脆的瓷片碎裂声撕破夜空,也让傅归荑身体一紧。   “你……咳咳…卑鄙无耻,我……我瞧不起你。”傅归荑想故技重施,她想用裴璟的高傲迫使他放弃。   “卑鄙无耻。”裴璟轻笑重复:“今儿就叫你领教一下,我是如何卑鄙无耻的。”   说完拉过被衾,覆上她的身,亲密相贴,至此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丝空气也塞不下。   傅归荑蓦地爆发出一声尖锐而急促的短音,须臾间又被生生堵在喉口。她眼角淌下因剧烈疼痛而产生的生理性泪水,身体一抽一抽像在忍受极大的折磨。   慢慢地,她的呼吸变得紊乱,喘息声断断续续,夹杂了些令人不堪的低泣。   她的身体和灵魂像是被人分成了两半,一半痛苦到窒息,一半感受着微妙的欢愉,时而在烈火中炙烤,时而被寒冰笼罩。   她恨裴璟让她痛,但更恨自己居然在他的抚慰下生出一丝快意,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屈辱和无可奈何的愤恨。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带着哥哥回家。   屋外呼啸而过的风打在窗框上,咚咚地响,像鼓点一样,密密麻麻地敲在她身体上,沉重又凶狠,恨不能将她打得皮开肉绽,粉身碎骨。   裴璟最初的目的是要让傅归荑后悔,然而当他真正触碰到她深处瞬间,登时将一切抛到九霄云外,满腔的怒火在她柔软细腻的躯体下悄然湮灭。   他自诩不是个贪图女色之人,却仍在傅归荑身上失了理智。   她破碎的抽泣,颤抖的呼吸……和身不由己地奉承,她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激狂难抑。   一轮事毕后,裴璟退出去,他侧身将人揽在怀里,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濡湿的眼角,舌尖轻点,卷走泪痕,又游弋到脸颊,双唇,最后衔住她的右耳耳垂,用牙尖反复厮磨着,激得怀里人身子忽而颤了下。   他发出餍足的低笑,手贴上后脊安抚着。   裴璟觉得,他还可以再给傅归荑一次机会。   “好妹妹,你还走不走。”   傅归荑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激烈地挣扎起来,她的喉咙干涸得厉害,即便这样她还要嘶吼:“我要走,我要离你远远的,此生再也不想看见你。”   “是吗?”裴璟的手一顿,漫不经心道:“看来,你还是没有吃够教训。”   尾音陡然犀利起来,沉淀着难以抑制的惊怒。   紧接着,裴璟翻身而上又沉身而下,手掐住傅归荑的后脖颈,迫使她仰面迎合他。   床榻剧烈地摇晃着,芙蓉帐起起伏伏,如同海浪翻腾不止。   傅归荑不知被折腾了多久,她意识涣散,眼前一片黑蒙蒙的,恍惚间她听见裴璟问:“你还走不走?”   她下意识答:“我要、要回家。”   不是裴璟想要的回答,她换来一记又一记重凿,傅归荑觉得自己快要被砸碎,敲烂,她高仰着头无声地大口喘气,身体湿得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酒香,檀木香,还有她和裴璟两人的气息,交杂在一起令她窒息。   “还走吗?”   “走,呜……”   两人在这场拉锯战中谁也不肯让步,渐渐地,傅归荑的气息愈发虚弱,到最后只剩下有气无力的气音。   裴璟俯身附耳去听,只听得一个“走”字,顿时沉下脸,寒了心。   他一手钳制住她的下巴,一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丸往她嘴里塞。   傅归荑咽不下去,裴璟就放进自己嘴里嚼碎了再喂给她,等她恢复些精神,他又沉下身逼问她,非要从她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裴璟撇开她湿漉漉的鬓发,轻轻拍了拍她滚烫的脸颊,冷笑道:“妹妹放心,哥哥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足够多的药让你保持清醒,直到你说出我想听的为止。”   傅归荑到了最后脑子混沌不清,全凭一口气吊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意识坠入无尽深渊的前一刻,她听见裴璟一声哂笑。   日升月落,暮来朝去   傅归荑全身极度虚弱,疲惫让她完全无法判断外界的情况。   温热的汤汁滚进喉咙,冰冷的细针扎入皮肤,有粗糙的指腹在她面上反复流连。   她好像做了个不真实的梦,长到她在梦里已经忘记了梦的内容。   等她再次睁眼时,全身像被打碎了重组,酸胀和疼痛一波一波地袭击她的神经,饶是她再能忍,也不禁哀痛出声。   外面的人被她的轻呼声惊动,急急忙忙跑过来。   “贵人,您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素霖的表情喜悦又担忧。   “现……现在,是什么时候?”傅归荑的喉咙像被火烧过,声音嘶哑无力,断断续续的。   “您已经睡了三天三夜。”素霖扶着她靠在床头,侧身示意门口的人去给太子殿下送信。   傅归荑眸光一凛,竟然已经过去三天。   藏在被褥下的五指倏地攥紧身下的绸缎,指尖几乎要磨出个洞来。   另一厢,裴璟和秦平归二人站在一口棺木前,里面装着的赫然是傅归荑一直在等的人。   他叫王沐然,今年十八。   裴璟让另一队人守在城门口,截住这个王沐然,最初的目的是想用他来挟制傅归荑。谁曾想一直没等到,后来秦平归带队沿着他去时的路寻人,在某个枯树旁找到了倒下的他。   王沐然早已死去多时,经过仵作验尸,死因是肺病。   根据他的邻居以及他所有记录在档的资料来看,王沐然幼时曾经落水,由此染上肺病,身体虚弱不堪,常年累月药不离口。   这次他听说京郊有个从苍云九州来的游医擅治此类病症,于是便想一试,到了那后,游医说他这病积年甚重,无力回天。   王沐然失望而归,路上越想越难受,发了病,一命呜呼。   裴璟冷眼拍板:“将他的所有户籍资料全部改掉,再与他周围的邻居统一口供。从今天起,他就是傅归宜。”   秦平归皱了皱眉,“这样好么?”   裴璟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傅归宜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   秦平归不再言语,向裴璟行礼后告退。   裴璟垂下眸,冷冷看了眼棺木里跟傅归荑长得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尸体,吩咐人合上棺木。   傅归荑想知道她哥哥的下落,他就帮她找一个。   死的哥哥,再好不过。   “太子殿下,东宫派人来说,傅世子醒了。”赵清躬身道。   “醒了?”裴璟快步往外走:“去请太医了么?”   “太医?”赵清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立刻请罪:“奴才忘记了,现在就派人去请。”   裴璟抿着唇,神色冷峻,眼底无情。   傅归荑恐怕还要再大病一场。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狗,真的。   傅归宜:你说的话我记住了,真的。[微笑.jpg] 第37章 事后 足以将裴璟引以为豪的理智寸寸击溃。   裴璟过来的时候, 傅归荑正斜靠在床头喝药。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一眼望去她身上只有黑白两色。   乌黑浓密的秀发披在身后,额头上的秀发垂落挡住半张小脸, 脸和脖子是一个颜色,白的发光, 白的发慌, 眼睑半垂着, 看不清她的表情,整个人柔弱无力地瘫在榻上。   像一个行将就木, 垂垂老矣的老翁,神情萎靡,暮气沉沉。   这个想法像根冷箭般蛰了裴璟的胸口一下, 他莫名有些心慌。   素霖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往她嘴里送, 淡色的双唇微张, 安静配合着全部咽了下去。   这和裴璟想的有点不一样,他以为傅归荑至少要狠狠发一顿脾气, 闹个绝食, 打砸东西之类的。   他叫人从东宫内库取了套七彩琉璃盏, 每一个杯子小巧玲珑,晶莹剔透,傅归荑拿在手上刚刚好,不轻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悦耳, 既能解气,还不会累着。   桌子椅子什么的, 她可摔不动, 说不准还要伤到自己。   那晚他发现, 傅归荑的力气很小,踢人跟挠痒痒似的,不像反抗,倒像是在玩闹。   裴璟眸光微暗,不由失笑。   他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傅归荑很快就发现站在门口的人。   她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又垂下眸继续喝药。   素霖随着她的视线转过去,看见裴璟后立即站起来行礼。   裴璟走进来挥了挥手示意素霖让位,顺手接过药碗坐在傅归荑身边,里面还剩半碗黑如墨汁的药,光闻起来就知道有多苦。   他眉头轻皱,盛起一勺吹了吹,温度合适后放到傅归荑嘴边,她先愣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喝下去。   半碗药很快见空,裴璟小声问她苦不苦,要不要吃点蜜饯。   傅归荑闭了眼头偏过一边,摆出一副拒绝的意味。   喝药的明明是傅归荑,裴璟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大碗滚烫的苦药,烧得他嗓子发哑。   裴璟摸摸她的额头,忍着躁郁温柔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叫太医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傅归荑麻木地摇了摇头,只是她的眼睛一直阖着,像是不想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   裴璟胸口压抑的火气腾地冒上眼睛,想擒住她的脸把人转过来,逼她睁开眼看自己,命令她张开嘴和自己说话,但是一看见她面无血色的脸又忍不住怜惜起来。   目光顺着她苍白的脖颈往下看,领口上方微微露出一抹淤痕,仅是这样不到拇指的一小点,印在白皙的肌肤上也显得分外可怖,更不用说她衣衫下遍布全身新旧叠加的指痕和咬痕。   裴璟心头烧着的火像被一盆冷水泼了下来,熄灭后的浓烟凝聚在胸口,堵得他说不出一个字。   气氛陷入沉寂和压抑,裴璟的胸口急剧起伏着。   “把太医叫进来。”他最终压着声音,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太医早在外面候了半个时辰,听见召唤,躬身走进去,眼睛只盯着自己眼前的方寸之地,一点也不敢乱看。   “手伸出来。”太医听见殿下的声音从未这样柔和,还带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讨好,与他周身凌厉的气势实在不相符。   一只青紫斑驳的手腕伸到太医眼前,微微晃了下,很快就有一块白布盖在上面。   他心里一抖,很快稳住心神浅浅搭了上去。   “如何?”殿下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冽,还有些发紧。   太医收回手,跪下伏地回话:“贵人气血亏损严重,至少需好生休养半月。”   裴璟淡淡嗯了声,问:“只是这样?”   “呃……”太医从傅归荑的手腕便可大致推测出身上的伤势有多重,联想她虚弱的脉象,又看太子对她的态度不同寻常,眼一闭大胆道:“还需太子殿下克制些,这阵子切记不可再近贵人的身,否则只怕要留下病根,以后恐难有孕。”   说完这番话后,太医直觉天灵盖上刺来两道犀利的视线,戳得他遍体生寒,顿时身体颤抖,大气都不敢喘。   裴璟五指攥紧,眉眼阴沉,“无论用什么方法,务必将人治好,东宫内库,还有皇帝的私库,或者有什么需要的珍贵物件尽管报上来,孤会想法子寻来。”   太医点头告退,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裴璟心里那点被傅归荑无视的恼怒已经全部变成了暗悔,还带了些埋怨,若是她那天晚上的嘴像今天喝药一样这么乖,他怎么会气得失去理智,不管不顾折腾她。   他转头看去,傅归荑姿势一成不变,像个泥塑般不悲不喜,仿佛太医的话对她没有一点影响。   裴璟的心口莫名有点儿酸胀,他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想伸手去碰她的脸,然而傅归荑又侧头往里躲了躲,裴璟的手僵在空中。   而后他装作若无其事收回手,柔声安抚道:“我会想办法调理你的身体,你不用担心,无论用多少时间,花多少精力。”   傅归荑咳了一声,裴璟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咳出个好歹来。   “太子殿下不必自责,”傅归荑的声音有气无力,语调冷淡:“我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病,与您无关。”   与您无关。   四个字,足以将裴璟引以为豪的理智寸寸击溃。   他注视着傅归荑澄澈无波的双眸,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愤恨,没有恼怒,甚至连一点难过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裴璟的心像浸没在冰水中,又仿佛在烈油中滚过,冷热交替,心乱如麻。   明明他们两人已经做了这世间上最亲密的事情,傅归荑为什么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更让裴璟窒息的是,傅归荑就坐在自己身边,伸手可碰,然而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自己好像永远失去了她。   下一瞬,他便把这种荒谬的想法抛在脑后。   她能跑去哪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将人困在身边,他怎么会失去她。   傅归荑就是死,也要在他怀里咽气。   他狠狠闭上眸子,五指蜷曲痉挛着,脸色阴沉难看,再睁开时双眸寒光凌凌,“你全身哪一处没有我的痕迹,莫不是瞎了,看不见?”   “伤再重也有好的一天,痕迹再多总会消散。”傅归荑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又咳了几声,冷静道:“我子嗣艰难,是因为先天不足,太子殿下不需为我暴殄天物,白费力气。”   她尾音微扬,他听出了讽刺。   裴璟脸上的黑气几乎凝成实质,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压下胸口冲天而起的怒火,沉声道:“闭嘴!”   傅归荑的本意也不是惹恼裴璟,见他听不进去自己的忠告,便不再多费唇舌。   她实在是太累了,身心都疲惫至极,也不管裴璟还在屋里散发沉抑的冷意,兀自用手勉强撑住身子往下躺。   忽然一双手替她扶住腰,傅归荑不可自抑地僵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发颤。   “好好休息,我不会乱来的。”裴璟的声音又变得轻柔平和,他慢慢将她放下去,还好心替她盖上被子。   傅归荑悠悠闭上眼,略微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   她必须要快点好起来,也不知道在昏睡的三天里忠叔有没有找到哥哥,他有病在身,自己若是也生重病,对他来说是雪上加霜。   还有邓意,他没有等到自己的消息,恐怕着急坏了。   只有身体好起来,她才能做下一步打算,若是裴璟不放她走,至少她要想办法让哥哥平安回家。   裴璟见傅归荑睡了,他看了一会儿,又去把屋内的灯一一熄灭。   随着黑暗逐渐填满整个空间,裴璟脸上装出来的平静渐渐被撕破,有些失神的站在床头。   傅归荑的姿势变成了背对自己,整个人蜷成一团,潜意识的动作是在保护自己,也是在拒绝他。   他眼前忽然闪过方才走进房间前,傅归荑看他的眼神,冷漠地敷衍。   裴璟陡然生出一股想叫醒傅归荑的冲动,想告诉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自己,仅此而已。   喉咙却像什么拧住堵住,又搅成一团乱麻,让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开口,偏又无处发泄。   最终,裴璟控制自己的力道,俯身在她鬓边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轻得就像他从没有来过。   等他转身离开,傅归荑睁开了眼,艰难地从被衾中伸出一只手,用尽所有力气在裴璟方才碰过的地方狠狠擦了几下。   仿佛在抹掉什么令人难以容忍的脏物。   *   “太子殿下,首领在书房等您。”裴璟一出门,有人凑进来告诉他这个消息。   裴璟深深吸了一口,转瞬间又变成平日里杀伐果决的南陵太子。   “如何?”裴璟冷着脸问秦平归。   秦平归放下茶盏,伸了个懒腰,“其他的都好办,唯独王沐然与傅归荑长得没有半分相似,我之前在苍云九州见过镇南王夫妇,与他们更是风牛马不相及,傅归荑会信那是他哥哥?”   裴璟眉头微蹙:“之前我问过傅归荑,她说自己和傅归宜长得并不像?”   秦平归嗤了一声:“我很好奇,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跟你说的。”   是在他把人扔进水里,试探她是男是女的时候,正常人当然会否认。   秦平归听了后笑笑,不说话。   “那你说怎么办?”裴璟铁了心要让傅归荑认为傅归宜死了,他无法容忍有一个人在她心里这么重要。   傅归宜不死,傅归荑就会一直想着他。   傅归宜死了,时间会让她忘记他。   秦平归啧了一声,定定看着裴璟:“要么将王沐然的容貌毁去,要么……傅归荑瞎了眼。”   作者有话说:   男主太狗了,写个现代小剧场虐一下他。   —————————————————   裴璟最终如愿以偿地和傅归荑上了一所大学,他在法律系,傅归荑在哲学系。   两个学院间的距离不近,裴璟为了制造与傅归荑的偶遇,每天早上都会在她们系的宿舍门口晃荡。   然而一个月雷打不动的等待过去了,傅归荑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他才知道,傅归荑根本没有住校,每天都有专人接送上下学。   手里提着的早饭顿时有些可笑,他生气地扔进垃圾桶。   后来,他拿到了傅归荑的课表,想变成和傅归荑一起下课回家。   看她拿着书本走在林荫小路,裴璟决定从旁边的小道绕过去,然后装作不经意间撞上她,最后再送她回家。   这个计划完美极了,可惜在小道尽头他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砰!   实打实的拳头砸在他腹部,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裴璟正准备握拳反击,头顶传来一阵恶狠狠的怒喝。   “我观察你小子很久了,跟着我妹妹有什么企图?”   说罢,又打了一拳。   “离她远点,再被我发现你跟踪她,小心我废了你。”   裴璟捂住肚子没说话。   傅归宜推开裴璟,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从容地走出去。   傅归荑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哥哥,问他去哪里了。   傅归宜不动声色地朝裴璟那处看了看,笑道:“做好事去了。” 第38章 伤逝 他要她所有喜怒哀乐只为他一人。   在流水一样的汤药, 补品下,傅归荑三日后身体大好,已经能够正常下榻活动, 行动也看不出异常。   就像她说的那样,身上的痕迹完全消失, 那晚上的事情她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平日里裴璟来看她的时候, 傅归荑表现得与之前无异, 恭敬疏离地行礼问好,对他的亲昵只是白了脸, 却也不反抗,更不要说给出什么其他的反应。   只是愈发沉默着,偶尔会因为他放肆的动作被迫溢出低泣。   裴璟因顾念着她的伤势, 也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事情,但他看着傅归荑身上属于他的标记和气息渐渐消失, 心里有股郁气萦绕在胸口, 无处发泄。   他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密不可分,也想让傅归荑也认同这一点。   裴璟没有在问“傅归荑还走不走”这类的问题, 因为他已经给出了最终答案, 傅归荑愿意留下自然是最好的, 不愿意他也有办法让她走不了。   “你好像瘦了。”裴璟的手指寸寸摸过她下颌骨骼,又去抓她的手,强迫分开她的五指,十指交错, 死死扣紧不留一丝缝隙。   她的手指纤长秀美,比最上等的暖玉还细腻, 而他的手泛黄粗糙, 还有陈旧的伤疤, 像常年劳作的农夫。   光看手,任谁都会觉得傅归荑是金尊玉贵,万人之上的权贵,而他裴璟是个卑劣低等的奴隶,实在是不配与她的手放在一起。   然而事实完全相反,裴璟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傅归荑被他轻而易举握在掌心。   他将两人相握交叠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轻轻啄了一下傅归荑的手背,像对待珍宝一样。   傅归荑的手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下一刻被裴璟用力攥住,他低笑:“你的手怎么也这样敏感。”   回答他的是傅归荑轻颤的长睫。   裴璟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满腔的柔情在她的冷漠中化为湮粉。   自从她醒来后,对他的态度一直是这样不咸不淡,好像他做什么她都像感知不到一样。   他所有的努力,好的,坏的,温柔的,冷酷的,强硬的,她全都照单全收,让裴璟想发火都找不到由头,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那般无力。   他知道她在忍,更加知道她为什么忍着。   “你休息吧,今晚好好睡一觉。”裴璟没有再强求,亲自喂傅归荑喝下一碗安神汤,扶着她躺下,又替她捻好被角,照例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傅归荑闭上眼,头朝里面,给裴璟留下个不近人情的后脑勺。   裴璟站起身,垂眸冷冷看着明显不想搭理他的人,心底冷笑。   好好睡,明天过后,她恐怕有一段时间夜不能寐了。   *   翌日清晨,傅归荑穿戴好衣衫,对着铜镜仔仔细细检查了几遍,脸,脖子,甚至是裸露在外面的手腕,都确认没有任何痕迹后才放心出门。   邓意心思细腻,观察入微,自己消失的这三天必须要想个理由糊弄过去,否则她暴露身份的事情恐怕瞒不住他。   此时已进入夏季,为了保险起见傅归荑还是穿了两层长衫,还没走动两步,后背沁了一层薄薄的汗。   刚走到东宫门口就撞上负手而立的裴璟,她反射性地退了一步,低声问好,说完就要绕过他往外走。   裴璟挪了一步,堵在傅归荑身前。   她心里一紧,莫不是裴璟还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将她困在东宫。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她的指尖不禁深陷掌心,低头垂眸试探:“太子殿下有事找我?”   裴璟负手而立,上下打量傅归荑,她精神看上去不错,心底暗自满意。   “带你去一个地方。”裴璟伸手过来抓傅归荑。   她下意识往回缩,嘴里拒绝道:“我不想去。”   傅归荑看他面容沉肃,目光微沉,不像是有什么好事的样子。   裴璟哪容她拒绝,上前一步直接扯住她的细胳膊,往怀里一带,强行拖着她往东宫后面的废殿走去。   一路上他充耳不闻傅归荑的谩骂低咒,无论她怎么挣扎他都坚定不移地朝预定的目的地走去。   箍在傅归荑胳膊上的力道很大,紧得她上半身又痛又麻,她余光瞟了眼裴璟冷酷的脸,心里忽然产生了巨大的恐慌。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告诉自己这个地方不能去。   傅归荑使出浑身力气推他,甚至大不敬地挠他,踢他,然而她的力气与他相比简直是蚍蜉撼树,不值一提。   裴璟拽着她走到了摘星宴那晚昏暗,逼仄的宫殿前,不好的回忆悉数涌上脑海。   年久失修的宫殿一旁有一颗参天槐树,阳光无法穿透茂密的枝叶,一大片灰暗浓重的阴影投射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在夏日里也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掉漆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裴璟将傅归荑往前轻轻一推。   冰冷阴寒的空气瞬间包围她,顺着衣襟钻进皮肤,透过肌理,直达骨髓。   闷热的薄汗登时变成凝固的冷汗,傅归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站定了才发现大殿正中央放了一口棺木,四周放满了冰鉴,丝丝白气从青铜器上的镂孔花纹冒出,凝聚在乌漆麻黑的木头附近,笼罩在棺木上方。   云雾缭绕,黑白交错,荒芜破败的大殿更添一分鬼魅。   “这是什么?”傅归荑无法再保持冷静,她转过头看向裴璟,唇角绷直,五指捏紧。   裴璟手里拿着一沓纸朝傅归荑走过来,递到她眼前,声音不变喜怒:“他叫王沐然……”   王沐然!   傅归荑瞳孔一缩,刹那间心如坠冰窖。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只是腿忍不住发软。   裴璟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   “年十八,宣安十年五月初八生,宣安十六年初在京城办理户籍,是领养的孩子。患有严重肺病,仵作验尸发现他的肺部受损严重,是因为曾经在冰水里长期浸泡。他基本符合,你哥哥傅归宜,所有特征。”   傅归荑的脑子嗡嗡作响,艰难地分辨裴璟话里的意思。   “他的尸体于三日前,在京城南门外的官道上被人发现。”裴璟尾音下沉:“节哀。”   “不,我不信。”傅归荑疯了冲向棺木,力道之大撞出一声闷响。   “我不信,我不信。”傅归荑睁睁望着棺木里的人,他双眸紧闭,眼底是一片淤青,脸部略微肿胀,五官移位几乎无法分辨出原来的样貌,身上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难闻腐败气味。   夏日炎热,若不是有足够的冰放在他周围,恐怕此刻这具尸体必定会面目模糊。   “他不是,”傅归荑的泪刹那间无声坠落,大滴大滴地铺满整张脸,她嘴里喃喃地自欺欺人道:“他不是。”   说着就要伸手去掀开王沐然的衣摆,被裴璟及时从背后抓住手腕。   傅归荑呆呆地回头看着裴璟,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裴璟厉声道:“你干什么!他的病因还没找到,万一有传染怎么办?”   “我想看看……看看他的后腰。”她的声音里透着少有的哀求。   裴璟侧头扬了扬下颌,立刻有一个带着面具的人走上前,他双手套了厚厚的手套,按照傅归荑指的位置翻开衣摆。   那枚巴掌长,两指宽的伤痕出现在她眼前时,她顿时呼吸都停滞了。   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她想伸手去确认那是不是真的。   裴璟死死拦住她,把她整个人禁锢在怀里。   傅归荑泪流满面凝视里面的人。   明明,他近在咫尺。   明明,他们马上就能相见。   明明,离回家的路只还剩下最后一步。   “我不信,我不信!”   “这不是他,这不是他!”   傅归荑声音凄厉,尖叫声几乎要冲破房顶。   陡然生出一股力量,猛地推开裴璟,她半跪着趴在棺木上死死盯住里面再也不会醒过来的人,一手紧扣木头边缘,指甲活生生抠出细碎的木屑,一手揪住胸口的衣襟。   她完全感受不到哥哥,她完全无法分辨这是不是哥哥。   心像是被掏空了,她甚至感觉不到心跳。   裴璟一时不察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赶紧过来从身后搂住傅归荑,可是怎么扯也扯不开,她的手像是长在棺木上似的,低着头不肯走。   裴璟怕强行硬来会伤到人,他暗中递给对面的秦平归一个眼神。   秦平归几不可察地皱皱眉,随后带了两个人上来。   裴璟沉冷道:“你们过来认一认,这是谁,若是敢有半分隐瞒或者谎话,立斩。”   “哎呀,这躺的不是我的邻居沐然吗。我的天爷啊!他、他怎么死了?”一道惊慌的尖叫声响起。   傅归荑认出声音,抬头看去,这人正是那天她去打听消息的大娘。   大娘也认出了她,惊讶道:“小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傅归荑望着她,睁大眼睛泪流不止,隔着泪幕,她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人。   心里筑起那道名为“这不是哥哥”的防线开始摇摇欲坠。   裴璟挥手,另一个人年过半百的老朽接着凑上跟前,说里面躺着的人就是之前去找自己看病的人。   傅归荑听出他的口音是苍云九州的人,艰涩地开口问了他几个问题。   病入膏肓,回天无力。   随着他的回答,傅归荑的心理防线一层一层崩溃,最后化作灰烬,散在她的恸哭声中。   她闭了闭眼,无力地伏倒在自己的手臂上呜咽着。   空洞的心开始变得疼痛难忍,像是被铁网紧紧箍住一般,缠得她透不过气。   裴璟看傅归荑算是勉强信了,示意他们都退下,自己陪在她身边,抱住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保重身体。这里阴冷湿重,我们先出去。”   傅归荑充耳不闻,把头埋在自己的手上径直哭着,哭声不绝,不能自已。   此刻她万念俱灰,支撑她一路走来的信念顷刻间崩塌。   像一个行走在沙漠的旅人,明明绿洲就在眼前,还差一步就能喝到甘甜的清水。   像行走在寂寂黑夜的打更人,破晓的光已经升起,她只要迈出最后一脚就能拥抱光明。   然而到了最后一刻,她才惊觉绿洲早已枯萎,黑夜永无止境。   她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找到哥哥,一定有别的方法可以救他。   她怨自己,为什么那天不直接追出去。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跟裴璟置气,白白耽误了这些时间。   她等了他这么多年,找了他这么多年,她还没有来得及带他回家。   她的哥哥,孤独的倒在满是尘埃的路上,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他那样执着地治病,是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回到苍云九州与她团聚。   裴璟的手掌轻靠在傅归荑的背上安抚着,任由她哭得浑身抽搐着,哀哀不断。   他手上的动作有多温柔,他的目光就有多冰冷 。   哭吧,哭过就好了。   傅归荑分给傅归宜的心思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在无数个夜晚产生难以自抑的嫉恨。   为了傅归宜,她能忍下一切,包括他提出的各种无理要求。   原本他应该是高兴的,傅归荑乖乖听话,任他拿捏。   然而到了后面,他开始闷闷不忿,傅归荑是为了别人才愿意对他委曲求全,虚与委蛇的。   裴璟面无表情地一根一根掰开扒在棺木壁上的手指,像一点点拔出傅归宜在她心中的执念。   他心里忽然记起,哪怕是自己在强行占有她的那个晚上,她也不曾哭得这样伤心,这样情真意切。   傅归宜果然该死。   最终,裴璟将人转过来搂在怀里,完全拥住她。   他要她从今往后,所有喜怒哀乐只为他一人。   裴璟扶住傅归荑的头靠在自己右肩,吻了吻她的额头,似叹息似暗喜道。   “别怕,还有我在你身边。”   门外,秦平归派人送走那两个人后便守在一边。   他隐约听见殿内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撕心裂肺。   一向冷心肠的他莫名感同身受了般,不自觉抬手捂住胸口。   断断续续的哭声仿佛叠成了一块巨石,压在胸口,闷得他莫名心慌气短。   “首领,你这招真高。”送走两个证人的属下过来奉承他:“利用光线阴影和尸体浮肿变形,让人很难完全分辨原貌,再加上旁人佐证,换做是我也得信。”   “闭嘴!”   秦平归的唇角成刃,狠狠刮了一眼他。   下属莫名感觉到了杀意。   忽然,殿内传来太子殿下的高呼声。   “叫太医过来。”   秦平归神色一紧,飞奔到隔壁屋子里,催促着早就等在屋内的太医过去。   作者有话说:   写到我自己都想打死男主,但是男主就是非常疯的一个人,他对女主的强取豪夺不仅仅只局限于身体,他渴望全方位拥有女主。   咱就是说,不好这一口的真的会心梗,如果号这一口让我推荐一下我写的第一本,里面的第三个分身,从第69章 开始。   我就是从那一本开始发现,自己写疯批写得非常让人印象深刻,导致第一本三号分身出来,前面本尊+1号和2号直接白写几十章,我真的哭笑不得。   裴璟跟谢无妄有点点像,都是要独一无二的爱,但是裴璟明显比谢无妄更有脑子。 第39章 接受 你又少了一个牵绊的人。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 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没醒?”秦平归有些恼怒地看着裴璟。   裴璟眉头一直皱着,面色沉沉:“太医说她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先天身子骨弱, 所以才比预计的时间晚了点。我提前给她吃了药,应该很快就会没事。”   最后那句话裴璟的声音逐渐变小, 像是在说给秦平归听, 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冷不丁斜睨了秦平归一眼:“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急?”   秦平归顿了一下, 冷笑道:“这是我犯的孽,能不急吗?”   裴璟批折子的笔顿了一下, 抬眼刺他:“你怎么突然这么善良。”   秦平归忽然有种想弑主的冲动。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手里沾染的鲜血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到底杀了多少人。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北蛮皇宫的一个老太监。   那时候他被人从河里捞起来, 记忆全无,又因为长得还不错, 于是被送去北蛮风月场所训练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着进献给北蛮有特殊爱好的权贵。   那天他刚刚从一个老太监的屋子里趁机逃脱,那老家伙在皇宫算个有实权的人, 他有虐待人的癖好, 秦平归被打得遍体鳞伤。   等把他打得奄奄一息后就要来享用自己, 可惜他不知道秦平归从小力气就大,他趁着老太监脱衣服的时候一脚踢飞了他,又用手边的花瓶把人打晕。   他逃了出去,然而北蛮皇宫到处都是守卫, 他若是乱闯乱跑就会被当成刺客杀死。   不知道为什么,秦平归觉得自己不能死。   他就是走投无路的时候遇见裴璟的, 他到今天都不知道裴璟为什么会救他。   毕竟, 他当时自己都是个泥菩萨, 自身难保,更何况他也不是那种烂好心的人。   裴璟听了他的遭遇后,当机立断和秦平归一起去老太监屋里勒死了他。   裴璟告诉他,想活命就用棍子在他身上打出伤痕。   秦平归咬牙照做,将裴璟打了个半死。   后来他才知道,裴璟是南陵的太子,他告诉北蛮人那个老太监想要轻薄他,所以被他杀死。   北蛮人验过伤后假惺惺地安抚了一番,背地里却把这件事当成个乐子到处宣扬。   南陵太子被他们的一个老太监欺辱,听上去就是一件趣事。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裴璟一直被各种不怀好意的人骚扰,不过总算有惊无险,他还趁机挑拨各方势力,为自己争权谋利。   秦平归从那天起便跟在他身边,裴璟给他赐名,还让人教他各种防身、探查之术,后面才有了令北蛮闻风丧胆的毒蛇。   平归,平安归家。   之前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都在想自己到底是谁,他还有没有家。   那么多年过去了,家里的人,还记得他吗?   还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亦或者是有新的成员加入,不再需要他。   这是个无解的答案,秦平归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些事了。   直到那日听见傅归荑在恸哭,他早已平静无波的心不知道为什么颤了一下。   她的哥哥已经和她失散了十三年,分别时她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   五岁,秦平归对自己五岁以前的事情一点记忆也没有,他觉得五岁的小孩也不是记事的年纪。   为什么她会这么难过。   他莫名想到了自己,如果他还有亲人在世,是不是也会像傅归荑一样拼命也要找他回去。   秦平归那晚失眠了,他下意识地去摸怀里的手串,却摸了个空。   那是他被救下后身上唯一的东西,在五年前返回南陵复命时不小心遗失,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秦平归依稀记得那上面的图案好像是一只……鸟。   “醒了醒了。”素霖声音惊喜,小跑着赶过来告诉二人。   裴璟登时扔下笔起身,墨汁贱了奏折一圈黑点。   他们匆匆走过去,秦平归在踏入门槛前收了脚,只在门外伸脖子远远看了一眼,确认人无碍后便退到门口守着。   “怎么样,”傅归荑睡眼惺忪,裴璟的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视了一遍,又把头转向旁边惶惶瑟瑟的太医,沉声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吗?”   “贵人及时被喂下药,又辅以针灸之术,及时疏通血脉,现在已无大碍。”   裴璟绷着的一根弦总算稍许松了松,哪怕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也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的。   傅归荑哭晕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他有过刹那间的动摇,顷刻后又将这种无用的懊悔抛之脑后。   置之死地而后生。   傅归宜不死在傅归荑心里,他裴璟怎么生生扎进去。   裴璟随意挥了挥手,众人默默行礼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他走到傅归荑床头,手覆上她的额头轻抚着,温柔地问她哪里不舒服。   傅归荑眨了眨眼,似乎在分辨他是谁。   就在裴璟以为她又会像之前那样对他不理不睬时,傅归荑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像样。   “我睡了多久。”   裴璟的眼睛亮了一下,不假思索答:“睡了一天。”   一天。   傅归荑挣扎着起身,被裴璟强硬压下,他不容反抗道:“你现在要多休息,哪里也不能去。”   傅归荑蠕动着唇瓣,半晌还是没开口,皱着眉躺了回去,仰面看着头顶的花鸟鱼虫靛青色纱帐,目光冷淡空洞。   裴璟拿起放在一旁的温水,用棉棒沾湿,小心涂抹在傅归荑干燥的唇上,他漫不经心地主动提起:“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的尸体,需要我派人送回苍云九州吗?”   傅归荑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听见裴璟的话后神情表现出明显的呆滞,她问:“你说什么?”   裴璟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声音平稳道:“夏日炎热,若在不处理恐怕尸身就要腐烂,你还是尽早做决定。若是不想送回去,我可以替他在京城寻一处风水宝地安葬,以后你可以常常去祭奠他,好不好?”   傅归荑无神的眸子里霎时凝满了泪,她根本不需要眨眼,泪珠猛地溢出眼眶,顺着眼尾没入枕间,她神色茫然,喃喃重复着:“你说什么、什么尸身?”   她怎么不明白裴璟在说什么,他的尸体,谁的尸体?   裴璟顺手用棉棒去接她的泪,不一会儿微微干瘪的白球吸满了水,他随手扔在一边。   “傅归宜的尸体。”裴璟残忍地说出傅归荑不愿意接受的真相。   “傅、归、宜。”傅归荑缓慢地说了一遍,她转过头疑惑地望着裴璟,忽而浅笑道:“我就是傅归宜,我还活着呢!”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俏皮,似乎以为裴璟在和她开玩笑。   然而在玩笑的语气中却藏着令人窒息的悲痛。   裴璟看着傅归荑强行挤出来比哭还难看的笑,心底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是不愿意接受傅归宜死了的事实。   然戏台子已经搭好,即便是心里再怎么心疼她,裴璟也不得不将这出戏唱下去。   他心一横,俯身与傅归荑额头相贴,她害怕得瞳孔明显缩了一下。   两人的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她眼里微咸的泪水,听见急促却微弱的呼吸,还看见她一双含水泪眸中的恳求与脆弱。   她在求他。   求他不要说出这个残酷的真相。   裴璟的心又一次动摇了。   他眼眸一垂一抬,须臾间便将心软和不舍尽数压在幽黑的眸底。   “傻姑娘,你忘记了。”裴璟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你的哥哥,傅归宜。他犯了病,死在路上。”   傅归荑的眼眶刹那间放大,泪如雨下,长睫上方挂满了细碎的泪水,噗嗤噗嗤地颤抖着,晕湿了裴璟的眼睑。   她全身也跟着抖,到后面几乎要弹射而起。   裴璟是双手死死压住她的左右双肩,声音冷静。   “别担心,太医说他走的很快,一点也不痛苦。”   怎么会不痛苦,王沐然在死前定是会出现咳嗽咳血,呼吸困难等症状,胸口撕心裂肺地疼,最后窒息而亡。   但是这些傅归荑不需要知道,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没必要占用她太多情感。   现在傅归荑流的每一滴眼泪,裴璟都觉得是浪费。   傅归荑上扬的嘴角顿时抽搐了一下,她眼里满是悲伤,接着低声呜咽起来,如同失去庇护的小兽,茫然无措,可怜无依。   声音不大,却哭得日月同悲。   “我不……”   裴璟对准她的唇,侧了侧头覆上去,堵住她的喉咙未说出口的话。   这个吻不带有一丝欲//望,更像是安抚,裴璟用自己的唇去蹭她的唇瓣,舌头规矩地收拢在牙关之后。   像极了野兽用舔舐来安抚受伤的幼兽,极致的耐心又十足的强势。   傅归荑的哭泣被迫打断,她想推开裴璟,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思考。   她浑身冷得发抖,五脏六腑冻成一团。   傅归荑喘着粗气扭动脖子躲避裴璟,然而他却一步不退地禁锢她,一双手如同铁爪固定住她的左右下颌,十指有力却温柔地将她捧在掌心,炙热的温度透过皮肤传到血液,再流遍全身。   冰与火在身体里碰撞,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傅归荑本能地挣扎,双手无措地捶打裴璟的后肩,他都一一受着,照单全收。   等她打累了,不闹了,裴璟才稍稍后退。   两人四目相对,一言不发,紊乱的呼吸在彼此间胶着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裴璟见她逐渐眼神清明,再一次提醒她。   “傅归宜死了,”他眸光柔和,嗓音喑哑:“为了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说罢,不等她平复过来,欺身再度覆上她的唇。   这一次,裴璟吻得很凶,舌尖强势霸道地挤入她的口腔,肆意地掠夺她每一寸领地,宛如要逼她接受残酷的事实一般。   傅归荑胸口急速上下起伏,眼睛一眨一眨地淌下两行不断流的清泪,顺着指缝浸没裴璟的掌心。   她的哥哥死了。   傅归荑在裴璟不断地提醒下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这一次,她真正的,完全的失去了他。   裴璟坐在床榻前,静静凝视着傅归荑的睡颜,凌乱的发丝粘在鬓边,巴掌大的小脸泪痕斑斑。   眼眶泛着红肿,睫毛上凝着未干的水渍,双唇紧闭压成直线,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任心肠再硬的人看了都要心软三分。   他伸出食指为她整理覆在脸上的青丝,目光露出几分迷离痴缠。   “你又少了一个牵绊的人。”   “如此,甚好。”   裴璟对着沉睡的傅归荑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   傅归荑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有父亲母亲,有小时候的哥哥和自己,然后哥哥忽然长大,他的脸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傅归荑看不清他的脸。   她朝着哥哥跑去,可怎么抓也抓不住他的手。   裴璟出现了,他拦腰抱住她不让她过去。   最后白雾散去,眼前是王沐然那张浮肿可怖的脸。   骤然,他睁开了眼睛!   傅归荑被吓醒了,她喘着气,胸口沉闷压抑。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害怕哥哥。   还不等她想明白,外头正好传来裴璟有条不紊的下令声。   “你亲自押送傅归宜的尸身回苍云九州,对外就说这个人在平溪围猎中救了孤与傅世子,不幸身亡。”   “傅世子感念其救命之恩,请求孤厚葬他。孤下旨追封他为骠骑将军,特许他葬入傅家祖坟。”   “谁敢阻拦,就地拿下。”   “将棺材封死,谁也不能打……”   傅归荑听见“傅归宜的尸身”六个字时顿时心口一揪,钝痛难当。   她费力地伸出手将床边的花瓶用力往下推。   啪地一声,花瓶碎了一地。   门外的人听见动静,立刻止住话头。   没一会儿,裴璟匆匆赶紧来,傅归荑注意到他后面还有个人,黑衣人只在门外晃了个影。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太医就在隔壁候着,我叫他过来给你看看?”   裴璟说话间小心观察着傅归荑,见她脸无血色,神情厌厌,眉眼中落满惊慌,整个人很不安的样子。   他立即坐到床边紧紧抱住她,掌心覆上她的额头,摸到一层细汗,心下一紧:“做噩梦了?”   傅归荑闭了闭眸子,深深吸了一口似乎在酝酿什么。   裴璟耐心地等着。   蓦地,她睁开了双眼,恢复了以往的清冷淡然。   傅归荑张开口,阻止他:“不要送他走,他的死不要说出去,我自有打算。”   裴璟一征,猜不透傅归荑想做什么。   旋即他低下头亲昵地用下颌蹭了蹭傅归荑的头顶,语气宠溺:“好,都依你。”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懂了,我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微笑.jpg]   裴璟:大舅哥,你早就暴打过我了,所以你妹妹可以嫁给我了吧。   一千个读者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欢迎大家在评论区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是不要人身攻击(现在还没有出现,提前打个预防针),和谐最重要!!!   无论是赞誉或者吐槽,它们的前提是大家认真看了我的文,先给大家鞠躬,非常感谢你们愿意花时间去了解男女主角,去走进这个故事。   而且我发现其实大家吐槽的点都在剧情,没有上升到作者,我的读者和我三女儿一样都是头脑清晰的人!   爱你们,大家今年一定会发财的,嘻嘻。   说实话,作为一个小透明真的很开心。没有什么比有人认真看自己的作品更让我觉得鼓励的事情,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标准和爱好,尊重彼此,有啥想法都可以在评论区说。   作者本人真的非常珍惜每一个认真的读者,尤其是看到好几个眼熟的ID从我第一本书就在追了,真的会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与鼓励,么么,努力存稿,争取下周每天再给大家放6000+,没有就当我没说,到时候回来删了这句话。[狗头.jpg]   对了,有善良的小可爱能留言一下你们是从哪里看到这个本书的吗?   如果还愿意的话,想知道是文案哪部分吸引你们点进来的,给我下次写做个意见参考,爱你们啵唧! 第40章 要求 慢慢来,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傅归荑至少在表面看上去已经接受傅归宜不在世的事实, 她冷静地安排了傅归宜的后事。   “我知道,如今的风俗是土葬。”傅归荑神情局促不安,她试图说服裴璟:“但是, 我想火化他。”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肯用“傅归宜”去称呼那个死人。   裴璟注意到这点后垂下眸, 没说话。   傅归荑以为他不同意, 胸口闷闷的, 但她不想放弃,急忙解释道:“我知道, 这听上去很……荒谬,但是……”   “都依你,他是你哥哥, 你想怎么做都可以。”裴璟抬眼看她,目光柔和:“不如就在后头的废殿, 以免节外生枝。”   傅归荑肚子里准备好的一番话尽数堵在喉咙里, 诧异地望着裴璟,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找到勉强的痕迹。   在南陵风俗里, 乃至天下世俗的眼中, 人死后必须要保留完好的尸身与大地相融, 回归自然,这样来世才能投胎为人,重回人间。   那些十恶不赦,罪无可恕的人被处以凌迟, 车裂等极刑,不单是要在活着的时候承受痛苦, 死了之后灵魂也不得安息, 更无法再度为人, 会沦为牲畜任人宰割。   而火焚尸体则用来处置那些身患传染恶疾之人,有乡野传闻,这样的人永世不得再入轮回以免为祸人间。   傅归荑以为裴璟即便是同意,也会露出异样的眼光,然而他只是捏捏她的脸颊,神色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着实没有想过裴璟会轻而易举的答应,他还同意在皇家内院做这种忌讳的事。   “怎么这样看着我?”裴璟看着傅归荑呆愣的样子,失笑道。   傅归荑问出心中所惑。   裴璟语气漫不经心:“人死了就死了,哪有什么来生。若真有来生也是来生的事情,先过好当下再说其他。”   她从前便知道裴璟不是迂腐之人,此刻感触更深。   生死大事向来严肃板正,不容胡闹,即便是她的父亲母亲,恐怕也不会同意她这样烧掉哥哥。   傅归荑轻声道谢。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提。”   裴璟看向她的眼神专注而炽热,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   这是傅归荑第一次主动寻求他的帮助,她无论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离开之类的触及他的底线,裴璟都会答应。   别说只是烧一个不相干的人,哪怕她提出想烧了东宫,裴璟都会亲自给她递上一支火把。   傅归荑明显松了一口气,微蜷的脚趾悄然松开,半晌慢声道:“我还想请太子殿下,让那位大娘和游医不要将他死去的消息说出去。”   裴璟嗯了一声,随口一答:“都杀了?”   傅归荑身体僵了一下,没想到裴璟会采用这样暴力的手段,连忙摇头:“不必如此,游医本就居无定所,让他离开京城不再回来便是。至于那些大娘……”   她有些苦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方法,总不能因为她就让大娘一大家子搬离住了几十年的京城。   裴璟替她出了个主意:“不若让她进宫当差,就在东宫好不好?”   傅归荑疑惑地看着他。   裴璟低声道:“她与你哥哥做了十几年邻居,想必对他的事情知之甚深,如果你想,或许没事可以找她聊聊天。”   至于聊天的内容,当然是他说了算。   傅归荑没想到裴璟有这样的打算,一时愣住了,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怎么?你若觉得会让你触景生情,我便找个其他地方安排她,保证她绝不胡言乱语。”   傅归荑抿了抿唇,低下头,轻声道:“不用,东宫就很好。”   裴璟亲昵地勾起手指刮蹭了一下她的鼻梁,嗓音低沉:“处世之道,贵在礼尚往来,想必傅世子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我帮你一个大忙,你总要有所表示……”指腹顺着鼻尖暧昧地移动到傅归荑的唇瓣上,微微下压,暗示意味明显。   傅归荑绷直双唇,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抬手去扯裴璟的腰带,被他擒住。   “不着急,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再来谈回报。”他趁势把人搂进怀里,头搭在她的肩膀上,死死扣住她。   傅归荑垂在身侧僵硬的双臂试着往上抬,可它们重如千斤,最终在半空再度垂落。   裴璟埋在她颈窝的双眸掠过阴鸷,旋即闭上眼。   慢慢来,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傅归荑被裴璟禁锢着,双眼看向前方某处,目光冷淡。   她心里正盘算着往后的路该何去何从。   哥哥的死必须瞒住,尤其不能让邓意知道。   若是让他知道人已经死了,一定会催她回苍云九州,然而她现在根本走不掉,到了最后她与裴璟的事情势必会被挑破。   邓意一定会疯掉的,说不准还会在一怒之下冲动行事,届时若是惹得裴璟不满,性命难保。   她已经失去一个哥哥了,不想再失去任何亲人。   最好能够想办法把他送走,送回苍云九州,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当初她应该狠心不答应邓意进宫,可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事情。   至于忠叔,若他知道哥哥死了必定会写信告知父亲。   她与父亲的一年之约还有不到半年,若哥哥的死讯传回去,到时候她再没有理由可以拖延。   想到父亲那火爆脾气,若是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说不准会直接骑马来京城杀了裴璟,母亲怕是也要伤心自责。   傅归荑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她空荡无依的心霎时注入一股暖流。   她想家了。   哥哥不在了,她还有父母朋友,她身上还肩负着一族的责任。   她不能倒下。   傅归荑因傅归宜的死而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心迅速武装起来。   她暗自发誓,自己绝不可以折在南陵皇宫,她一定会亲自带着哥哥回到苍云九州。   第二天,傅归荑找机会回了一趟长定宫,她发现邓意还没有回来。   她后知后觉,自己的计划肯定一早就被裴璟识破。   傅归荑忍不住在当天用晚膳时质问裴璟要把邓意怎么样,没想到他一脸疑惑。   他身边的赵清总管及时出来解释,说这是宫内的规矩,怕他们这些外面来的人不小心触犯宫规,所以才安排集中听训。   不止有邓意,其他世子的长随们都去了,为期半个月。   傅归荑狐疑地打量着裴璟,她总觉得一切太巧合了。   “我若想要动个人,还需要这么麻烦。”裴璟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神色冷淡,似乎在告诉傅归荑他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情,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傅归荑将信将疑地信了。   过后,她私下找到赵清,给他塞了一万两银票,请求他看顾一下邓意。   傅归荑很客气:“我的长随和我一样是个弱不禁风的,如果他有哪里做得不好,请赵公公高抬贵手,教训两句便是,体罚杖责他是决计受不住的。”   赵清笑呵呵地接过银票,奉承道:“哪里的话,傅世子身边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再者说,您现在是太子殿下面前最当红得令的人,那群墙头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敢轻慢您的长随,您放一百个心。”   傅归荑浅笑着点点头,转身的刹那脸冷了下来,眼眸清冷。   赵清这是在拐着弯提醒她,不要跟裴璟作对,更不要惹他不开心。   等她走后,赵清也变了脸,一脸哭相。   他握着手上比刚出炉的山芋还烫的东西,急匆匆地去见裴璟。   裴璟看着案几上厚厚的一叠银票,眼中的寒意几乎能将人顷刻间冻成冰坨子。   “一万两,她倒是舍得。”裴璟冷笑一声:“这银钱便是在京城好地段买上间三进的宅子也使得。一个长随,值得她这样耗费财力,甚至不惜来质问我,还求到你跟前。”   傅归荑是个受了委屈宁可自己忍着的性子,从不多生事端,更遑论与他正面交锋。   赵清被裴璟周身摄人的气势压得心慌,站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心想着若是傅世子今日只是随意打个招呼,或者意思意思给点倒还好,她一出手这么大方反而坏了事,太子殿下哪能容忍傅世子有个这样在意的人。   “罢了,”裴璟想到傅归荑哭晕在他怀里时柔弱无依的模样,把直接杀了邓意的心思往下压,沉声道:“想个法子将人赶出宫。”   赵清忙点头称是。   临近日暮,裴璟正在书房与人讨论夏季防汛事宜,素霖求见。   他做出最后的决定,便叫那人下去按照指示办,随后召见了素霖。   素霖跪在下面回禀说,傅归荑要一套女装,在焚烧王沐然的当天穿,“贵人说,她想要苍云九州的样式。”   裴璟批折子的手顿了一下,沉思片刻道:“按照她的要求来,另外,如果她还有什么需要一齐先应下她,稍后来报。”   “是。”   素霖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恢复寂静,裴璟的笔始终无法再落下一笔。   他目光盯着桌上某处,并未落到实处,脑子里不可避免地会描绘傅归荑穿女装的样子。   裴璟对苍云九州的款式不是很熟悉,依稀记得与南陵的样式很不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傅归荑穿上南陵女子的服饰,再点上红妆的样子。   她身材清瘦,腰肢纤细,刚来南陵时身上没几两肉,全身都是骨头,他抱着硌得慌。   后来把人弄进东宫,又听太医说她先天不足,他没少想办法给她孱弱的身子进补。   专门针对她调理的汤药,合理温补的膳食,还有不允许她束胸睡觉,每一样都在无声无息地滋养着傅归荑。   若不是他对她的身体情况有足够的了解,也不敢冒险去制造傅归宜假死一事。   他在心里,傅归荑的命可比傅归宜金贵不止一万倍。   在精心伺候下,傅归荑好不容易被他养得丰腴了些,尤其是该长肉的地方更是争气地一点没拖后腿。   回忆起她身上绵柔细腻的触感,裴璟不由有些心猿意马,仿佛两人亲密就在昨日。   忽然,他想到了那日去睿王府接傅归荑的时候,裴芙穿的那套薄如蝉翼的衣裙,若是穿在傅归荑身上……   薄纱披身,香肩半露,半遮半掩地勾勒出她姣好动人的曲线,腰只用一束细线缚上即可,他轻轻一扯便会自然落下,露出一双修长匀称的腿。   裴璟很早就发现傅归荑有一双极美的腿,皮肤光洁细腻,没有一点瑕疵,像最上等的暖玉,很适合放在掌心把玩。她大腿与小腿几乎是一样的粗细,他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   那天晚上,她的腿缠在他的腰间,滋味妙不可言。   笔尖的墨汁凝成一团,啪地一下落在皱褶上,上面的字糊成一片。   裴璟回过神,连忙把笔扔在一边,手指微屈掩在唇上假咳两声,又慌忙喝了口凉茶压□□内燥热。   距离半个月才过了一半的时间,他的心像是坠入无数根羽毛搭成的窝,稍微动一动,痒得全身难受。   裴璟承认,无论是傅归荑这个人,还是她的身体,都让他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然而他知道她的身子还没完全好,现在无法承受自己索取,不由地躁郁难安,正好看见折子上有人参了吏部尚书行为孟浪,被人发现频繁流连风月场所,豪掷千金。   裴璟冷笑一声,直接用朱笔批复先革了他的职,再让人调查他的钱从哪里来。   若有贪污,抄家流放,严惩不贷。   裴璟愤恨地松了松前襟,又命令人多搬来了几尊冰鉴,凉气入体也未能压住气血翻涌的胸口。   整个夜晚,裴璟的精神一直处在亢奋中。   沐浴更衣躺在榻上,一闭上眼,他眼前止不住地迸出傅归荑穿上不同女装的样子,想到最后竟然心里蓦地冒出三丈高的妒火。   那个王沐然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能让傅归荑为他穿上女装。   若他真是傅归荑的哥哥,那也不行!   裴璟越想越不忿,连夜召来尚衣局的人赶制衣衫。   跪在底下的女官越听脸越红,好不容易熬到太子殿下说完,全身像被烧了一遍似的。   她退下时大着胆子用余光往上方瞟了眼。   太子殿下是怎么用一本正经处理国事的表情提出这些要求的。   女官在宫里也算是有些资历的老人,伺候过不少贵人,听过很多稀奇古怪的要求,仍然被太子殿下离经叛道的构思所震惊。   裴璟说了半天,浑身的热意非但没有散,反而愈发高涨。   无奈之下,他只能又去洗了个冷水澡。   泡在冰冷的水里,心里已经想好如何让傅归荑“报答”他了。   作者有话说:   注视:处世之道,贵在礼尚往来。——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 《日记》   文中民间传说都是杜撰,没任何依据,大家就当个设定看,   裴璟:老婆抱抱我。   傅归荑:哎,演戏好难,现在还做不到。   裴璟:没关系,把他们都赶走,你就只能抱我了。 第41章 醉酒 你口是心非以为裴璟看不出来吗   火化王沐然那日, 在场的只有三个人。   白衣金纹的裴璟,一袭红裙的傅归荑,还有藏在暗处黑衣的秦平归。   裴璟的目光在看见傅归荑出现时便再也无法挪开片刻, 她火红的衣裙上绣了大片鎏金图纹,宛如在空中燃烧的烈焰赤金。   平日里高耸的发髻落了下来, 长发如泼墨般披在后背, 额头上仅仅装饰一根三指宽的红珊瑚抹额。   三颗圆润的红珠子串成一串, 挂满了一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微微颤动着。   傅归荑平日着装是低调的灰绿, 是冷清的月白,突然穿上如此明艳的衣衫,给了裴璟极强的冲击力。   白皙皮肤比最无暇的玉还剔透, 衬得如血的红唇分外明艳,裴璟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有种将人藏进深宫, 再也不放出来见人的冲动。   他甚至有些生气这样耀眼夺目的傅归荑竟然被秦平归也看了去, 裴璟目光阴沉地望向前方某棵茂密的树冠。   无比庆幸傅归荑平日以男装示人,否则他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挖了其他人的眼睛。   裴璟扫了眼尸体, 暗叹秦平归做得不错, 故意把架子堆得很高, 傅归荑只能隐约看见王沐然一边的侧脸。   他堵在心里的那口浊气方才散了些,王沐然哪怕是个死人,他也是个男人。   傅归荑完全无视裴璟炽热的目光,她举着一把火站在枯枝堆成的高架前, 面无表情,唯有一双微赤的眼睛含了水光, 目视前方。   她蠕动着艳丽的红唇, 最终还是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见她迟迟不肯动手, 裴璟走上前握住她拿火把的手,低声劝她:“夏日炎热,尸身已经开始腐烂,让他走吧。”   “不……”傅归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张开五指想丢掉火把,裴璟哪里容许,牢牢握住她的手,推着她往前移动。   “不要……”她的泪无声落下,仰头看向裴璟,小声哀求:“再等等,再等等……”   裴璟一脸冷酷,置若罔闻,强硬地逼她伸手去点火。   枯枝上浇满了易燃的灯油,一碰见火星瞬间燃了起来,大火很快吞噬了一切。   热浪打在傅归荑脸上火辣辣的疼,她伸手想去抓住上面的人,被裴璟死死抱在怀里。   “哥哥,”傅归荑终于叫出她心底一直不敢出口的称呼:“你看看我,我平安长大了,活得很好。”   “父亲母亲这些年也从未放弃过寻找你,我们都在等你回家……”傅归荑说道回家二字,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哭声戚戚,闻者哀伤。   她无力地靠在裴璟身上,双眸凝视着熊熊大火,跳跃的火焰填满瞳孔,也未能及时灼干她的热泪。   若是有下辈子,她来做姐姐,护哥哥一世无忧。   躺在树杈上的秦平归心口忽然被撕心裂肺的哭声蛰了一下,他吐掉嘴里叼着的枯枝,仰头望着树顶密密麻麻的枝叶,暗暗有些羡慕那个傅归宜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一直惦记他。   东宫西厢房。   傅归荑双手捧着一个青花福禄寿瓷罐,里面装着王沐然的骨灰。   她默默想着,等她死后也要烧成灰,和哥哥混在一起。   他们一同降生,理当一同归于尘土。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罐子里的根本不是王沐然的骨灰而是普通的石灰,裴璟怎么会容忍傅归荑抱着别的男人。   哪怕只是骨灰都不行。   那天夜晚,傅归荑大醉一场,她很少喝醉,一是醉酒伤身,二是没什么人能喝过她,独自饮酒未免无趣。   但是这天,她想用酒麻痹自己,放任自己最后一天沉浸于悲伤中。   裴璟在一旁陪着她,两人谁也没说话。   她喝一杯,裴璟喝一杯,陪到最后,他自己先倒下了。   傅归荑仗着醉意,用力踢了裴璟一脚,嘴里嗤笑道:“没用的东西。”   若是她可以不那么理智,若是她能再冲动一点,此刻就是杀死裴璟逃走的最好的时机。   他对她毫不设防,她的袖口里有十支袖箭,顷刻间可以将他打成筛子。   她手里有太子御令,可以马上带邓意出宫,甚至能让守城的人连夜开城门放她出行通关,一路上也不会有人敢阻拦她,只需要快马加鞭十日就能回家。   但她不敢,更加不能。   傅归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力扯下新酒红绸,甫一开封,辛辣刺激的酒香扑鼻而来。   她想也没想,径自握住酒坛壁口,欲往上抬送进嘴里。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再加上微醺的醉意,眼看着就要砸在头上,忽然窜出来一只手稳稳托住坛底。   傅归荑似乎没想到有人敢闯进来,她眨了眨眼,皱着眉问:“你是谁?”   “我陪你喝。”那人一张皮质面具盖住上半张脸,单手一转,抬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倾倒。   傅归荑无所谓地笑了声,扶着桌子坐下来。   她认出来了,这是那日在平溪猎场守在她房门口的人。   换了个人,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   谁知这个人的酒量居然也是出奇的好,两个人一坛接着一坛地喝,最后竟是傅归荑先有了醉意。   “喂,你为什么对一个失散这么久的人如此在意?”秦平归一直守在门口注意里面的动静,见傅归荑摇摇欲坠的身形无意识地闯了进来,回过神后已经问出了他心中疑惑。   “久?是很久了,距离我们分别已经十三年四个月零九天,我每一天都在等他,他说过会回来的。”   或许是酒香太浓,亦或者是黑夜太长,傅归荑罕见地对一个陌生人吐露出心底的脆弱,嗓音闷哑:“这么多年来我努力扮演他,假装他还在我身边。我一直坚信他有一天会回来,让父亲母亲也一直相信着……”   秦平归就这么听着,听傅归荑说她和哥哥的一点一滴,听着她舍掉自己姓名代替傅归宜在世间行走,听她的委屈,听她痛骂裴璟,听她想回家……   “裴璟这个人,他吃软不吃硬,”秦平归向傅归荑传授经验:“你跟他硬着来,最后受苦的还是你,顺着他一点,你想要什么都好说。”   傅归荑趴在坚硬冰冷桌上,闻言自嘲地笑了一声,听得秦平归很不舒服。   “硬着来……傅归荑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我敢吗?”   她骤然抬高声音,几乎是嘶吼出声。   “他要傅家骑术,我给他;他要傅家弓箭机关,我也给他。”   “他骗我喝下白堕,我生生受着,从不敢有一句怨言。”   傅归荑越说越大声,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在问大人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遇这些。   “他……”强迫我,我只能躺在他身下任他蹂//躏,连晕过去都成了奢望。   那一夜傅归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命是父亲母亲倾尽心血才保下的,是哥哥用命换来的,她格外珍惜。傅归荑从一开始对裴璟的处处退让妥协,也是怕他折磨自己。   说她懦弱也好,说她怕死也罢,她只想好好活着。   她从来不会糟蹋自己的身体,可是那晚上她真恨不得当场自戕,溅裴璟一身血,叫他后半辈子每次想到自己都不得安枕。   然而转念一想,他是什么人,这点子事儿在他眼里恐怕不值一提。   傅归荑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她的眼神足以让秦平归感受到内心的愤恨与无助。   秦平归所有规劝的话堵在喉咙里,如猎刀般刮着他的嗓子。   傅归荑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轻笑道:“我喝醉了,适才说的是醉话。太子殿下对我恩礼有加,敬如上宾,我……感激不尽。”   说完,她兀自斟满一大碗酒,对着秦平归的方向高举,笑道:“敬谢太子殿下厚爱。”   傅归荑一口饮尽,还想再倒时眼前一片模糊,下一刻便倒在裴璟旁边,不省人事。   秦平归看着傅归荑方才那个假得不像样的笑,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呼吸微窒。   今夜他本不该出现的,可不知道为何,看到傅归荑这样伤心难过,他竟然有种感同身受的奇异感。   秦平归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对家人还是有不切实际的渴望,傅归荑对她哥哥的执着打动了他。   这么多年来,他走遍北蛮,寻访南陵都没有一点线索。   他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平安归家。   秦平归小心地将傅归荑抱起放到床榻上,因为男女有别,他不好替她除去衣衫,便为她脱了鞋,又盖好被子。   他站在床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凝视傅归荑明显装睡的模样,心里却意外的平和,又暗自失笑。   秦平归知道这很逾矩,也清楚要是被裴璟发现了,自己免不了一顿责罚,但是他就是想多看看她。   “示弱并非真弱,逞强不是真强。”他知道傅归荑在听,假装自言自语:“你看似处处妥协,实则一直在抗拒,你口是心非以为裴璟看不出来吗?”   “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在告诉他,离我远点。”   秦平归笑了笑:“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越抗拒,他越要驯服你,尤其是裴璟这样喜欢掌控一切的人。”   他叹了口气,不屑冷哼一声,“算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反正你也是个犟骨头,你们自个磨去吧。”   说完转身离开。   秦平归离开时经过裴璟,他还趴在桌上像个死人,秦平归冷笑一声,用力踹了他一脚。   “你真不是个东西。”   他本来已经踏出门槛,想了想又返回来踢了裴璟一脚,像是故意踢给谁看似的。   等到秦平归关上大门,傅归荑睁开了眼,看向黑暗中趴着的裴璟,心里想的却是刚刚那人。   他方才那两脚像是在告诉她,今晚的事情他不会说出去的,让她放心。   傅归荑重新阖上双眼。   第二天裴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身上披了一条薄被,傅归荑人不在。   他立刻起身,宿醉让他身形不稳,右边的小腿隐隐发疼,不得不扶住桌边才能站稳。   “来人。”裴璟闭着眼揉了揉额角,脑子胀痛难安。   赵清一早就在外面候着,听到传唤后即刻进来,身后跟了两个伺候起居的小太监,他们麻利地替裴璟收拾着。   裴璟问:“她人呢?”   赵清笑道:“傅世子一早就出门去找那位大娘说话去了,她说昨夜殿下很晚才安置,特地让奴才不要进来打扰您休息。”   裴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傅归荑会替他考虑,视线转向落在一旁的被衾,目光蓦地变柔和。   “她用了早膳么?”裴璟的脸色依旧很冷,但熟悉他的赵清一下子就看出他主子现在心情大好。   “用了用了,”赵清捡了裴璟爱听的话,奉承道:“傅世子还嘱咐膳房一直热着吃食,虽然没有明说,想着一定是为了殿下。”   “你收了她一万两银票,倒变成她的人了。”裴璟冷斥他,眼角却是笑意:“尽替她说好话。”   赵清哪能不知道裴璟心里肯定正高兴着,笑着否认:“奴才是太子殿下的人,只管传话,不管好坏。”   裴璟哼了一声,忽然觉得头没那么疼了。   他大步流星地往傅归荑所在之处走去,站在窗外看她坐在罗汉塌上,单手支起下颌,认真地听着对面上了年纪的大娘说话。   夏风起,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遮住了眼。   她的指尖随意一挑往后拨弄,侧头时不经意间往裴璟这边的窗看了眼。   傅归荑手中动作一顿,放下手,转过头对他轻扬唇角,眉眼弯弯。   裴璟浑身一僵,心骤然漏跳了一下。   她对他笑了。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把我灌醉后和别的男人喝酒了,他们两个还踢我同一个地方,气死!   傅归荑:谢谢哥哥指点,我懂了。 第42章 变化 一个百般克制,一个刻意迎合。   日子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却又好像有点不同了。   裴璟敏锐地感觉到傅归荑开始变得真实了一些,人还是以前那样冷冷清清,不太爱表露自己的情绪, 但是会开始提要求,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忍住不说。   比如她说自己已经学完了《南陵六记》, 只想上午去上书房, 下午回到东宫听赵大娘说王沐然从前的往事。   比如会告诉裴璟她想要什么东西, 不喜欢做什么,也会大着胆子在他吻她时拒绝某些令她羞恼的行为, 当然这种时候裴璟是不会听她的。   总而言之,她在试着推翻对裴璟筑起的那道高墙,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忽然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若是傅归荑一直拧着, 他还有诸多手段叫她低头,现在反而有些舍不得了。   她愿意展露出真实的感受, 裴璟心里隐约是窃喜的, 对她的要求大部分统统满足,唯独在她抵触自己亲近这一点上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这一点, 裴璟坚定不移。   东宫为傅归荑专门布置的茶室内。   一道花鸟鱼虫水墨绢纱帐屏风隔着两个人, 傅归荑坐在里面静静听着屏风外的赵大娘聊起王沐然, 她偶尔会问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这些问题的答案裴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赵大娘依葫芦画瓢说给傅归荑听。   大意主旨就是王沐然小时候过得很好,不愁吃喝,读书上进, 父母恩爱。虽然他是捡来的孩子,可是他的养父母一直无子, 将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掏心掏肺地对待。   他身体不好, 但是从没有受过苦, 也就是父母去世之后才过得有些艰难,不过好在家底殷实,也没受多大罪。   连续听了七天,傅归荑在她零零碎碎的话语中拼凑出王沐然的过去。   家庭和睦,邻里友爱,没有遇到过什么离谱的糟心事,看上去除了被病痛折磨,他一生顺遂。   赵大娘已经离开很久了,傅归荑独自又喝空了一壶陈年烈酒,她低声吩咐再去拿些。   伺候在一旁的素霖想劝,在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侧脸下讷讷退了回去,示意外面的宫女去取。   她悄悄打量傅归荑,见她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空酒杯,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喝了这样烈的酒脸依旧如冷玉般白皙,淡色的唇微微抿着,看不出伤心还是高兴,心事重重的样子。   忽然屋外传来脚步声,素霖以为是取酒的宫女回来了,抬头望去,太子殿下手里提着一壶酒走近来。   她在裴璟的眼神下默默退了出去。   傅归荑实际上现在什么也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她手中的杯子骤然重了起来,空荡荡的酒盏上方有一缕清流淌下,以为是素霖,十分自然地举起来。   刚刚斟满准备往嘴里送,手臂被挡了下来。   傅归荑如梦初醒般惊了一下,转头看去,发现是裴璟,她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顺着他的力道放下酒杯。   酒香太浓,一下子掩盖住他身上的檀木香,傅归荑一时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裴璟在她旁边坐下,手自然地抚上她的脸,声音温和:“烈酒伤身,还是少喝些。”   傅归荑垂头低声说了句知道了,再也没有碰过酒杯。   裴璟端正身体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手中勾住她的一撮青丝在指尖揉搓着。   他来时问了每日给傅归荑诊平安脉的太医,得知她身子已经无碍,承欢时只要注意分寸便不会再发生昏睡三天三夜的事情。   本来只是过来看看她的,想着等到用完膳再亲近也不迟,可一见傅归荑盘膝而坐的侧脸,不由想到了那日她对他不经意的一笑。   即便她很快收了表情,裴璟还是感受到了傅归荑发自内心的高兴。   他长臂一揽把人半搂在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轻蹭,满足地闭上眼,闻着酒香,心也跟着有些醉了。   傅归荑乖巧地任由他抱着。   裴璟似乎是嫌她的发髻太碍事,抬手将玉簪抽了出来,傅归荑的头发顷刻间如瀑布般落下。   他随手一扔,价值千金的玉簪砸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声音像是一道开关,裴璟撕下正人君子的伪装。   傅归荑身体一僵,很快在他温热的手掌下变得柔软,她被堵住双唇,眼睛却往打开的窗户上看。   裴璟知道她害羞,低笑了声放开她,急急走到几扇窗前,不耐烦地挥落支棱窗户的支架,猛烈的木头撞击声连续响起,窗户被关得紧紧的。   等他走回傅归荑身边,发现她已自行褪去外衫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只留一层单薄的里衣,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   裴璟捉住她的手,发现她满脸潮红,低着头不敢看他,裴璟抬起她的脸问道:“这么主动?”   傅归荑扭过头,低声道:“小心弄皱了衣衫。”   裴璟大笑几声,头贴在她耳侧哑着嗓音:“几件衣衫罢了,我叫人给你做了很多,很多……”   随手扯开自己的外衣中衣丢在一边,将人轻轻推入不算宽敞的榻上,自己也跟了上去。   裴璟滚烫的唇胡乱地落在她脸颊上,心里的火非但没有因为触碰到她而熄灭,反而愈烧愈烈。然而他还是极力控制住内心的冲动,耐心温柔地帮她放松。   那一晚吓到她了,时至今日,他一碰到她,傅归荑立即僵硬地像块石头。   他微微起身,提起案几上的酒壶对准自己的嘴喝了几大口,冰凉的酒勉强压下几分燥热。   裴璟不断地告诫自己,要慢一点,耐心一点,忍得他额头突突地跳,胸口憋着一口浊气。   然而他低估了傅归荑对他的吸引力,更何况他已经等了半个月。   没有碰过她之前,裴璟尚且还能凭借非凡的意志力忍耐几分,然而傅归荑像是令人上瘾的毒药,尝过后让人欲罢不能。   他被迫克制数十日,现在猛然一沾上她,理智瞬间被焚烧殆尽。   裴璟看向傅归荑的眼神带了几分迷离,他心想上天待他还是有几分仁慈的,把傅归荑送到了他身边。   不可否认,他看见傅归荑那样坚定执著地寻找傅归宜时,自己嫉妒又羡慕,他也想成为她心里这样重要的存在,甚至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傅归荑今日早上听了太医给她诊脉后的结论后,她就知道自己早晚逃不过这一遭,特地喝了酒,酒味盖住裴璟身上的檀木香,又能麻痹她敏感的神经。   既然逃不过,那便让自己不要受伤,她强迫自己放松。   傅归荑抬起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一个百般克制,一个刻意迎合。   最后最先败下阵来的自然是裴璟,他俯身吻了吻傅归荑蒙上一层氤氲雾气的胭脂色眼眶,低吼道:“忍忍,要是不舒服就咬我。”   这一忍,就忍到了月上中天。   裴璟懊恼地看着昏睡过去的人,心里有些自责,他今天确实孟浪了些,不该在要了她一次后还不肯收手,等他心口的火平息下来后,人已经累晕过去。   他穿好衣衫坐在傅归荑旁边,抬手帮她整理落在潮红脸颊上濡湿的鬓发,目光下移,白皙的肌肤被交错的指痕印得斑驳不堪。   裴璟喉结急速滚动着,立刻用衣衫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打横抱起傅归荑,快步离开满地狼藉的茶室。   一路上没有人敢抬头多看一眼,宫人们把头压得极低,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们也能感受到太子殿下此时称得上愉悦的心情。   裴璟确实高兴,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方才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傅归荑在试着接受他,就是因为认知到了这一点,他才无法控制自己。   翌日清醒,傅归荑发现自己睡在裴璟寝殿中,厚厚的床帐隔住视线,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   细细听了片刻,发现外头没有声音,伸出手撩开一条缝,殿内空无一人,大门紧闭。   扫了眼墙边的漏刻,裴璟人不在,想必此刻去前朝处理政事了。   活动了下关节,察觉除了身体酸软并无其他不适,撑着身体下榻。   素霖听见动静在外面问安,傅归荑应了一声。   很快,素霖带着她的衣衫走进来替她梳洗打扮,又伺候她用完早膳。   “太子殿下吩咐,您若是休息好了,不想去上书房便不用再去,可以去御花园,藏书阁散散心。”   傅归荑垂下眸,世子们能活动的范围一直是受到限制的,裴璟这是对她开放活动区域了?   “我能自由出宫吗?”   “你想出宫?”裴璟一回来就听素霖回了这件事,他给傅归荑夹了她爱吃的菜放到碗里。   傅归荑放入嘴中,顿了顿,语气自然:“还有一点事没有处理好。”   这么多天过去了,忠叔那边找不到人又等不到自己的消息,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傅归荑准备伪装王沐然远行求医的假象,让他们派人四处去寻,到时候还可以用这个借口把邓意骗出宫。   裴璟半眯着眸子听完她的要求,粗粝的指腹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她的十指,半晌点头同意。   “我会派个人去保护你。”裴璟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早去早回,别让我担心。”   傅归荑知道这是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好在她也没有什么要瞒着裴璟。   得到裴璟的首肯,傅归荑出入皇宫时没有遭到任何阻拦,那个跟着出来保护她的人也是个熟人。   她先去了镇南王府的落脚地,说明原因后让忠叔派人去城门各处守着,又安排一批人沿途去找。   傅归荑特地给他们指了个安全的方向。   处理好一切,她在返回皇宫的路上绕了个道。   “你要干嘛去?”秦平归挡在傅归荑身前。   傅归荑冷冷道:“我去哪里,还要向你报备?”   秦平归抱剑而立,啧了一声:“太子殿下让我看好你,咱们出宫之前可没说去别的地方。”   傅归荑不管不顾往前走,“他让你来保护我,没让你管我。”   “嘿,这人挺会钻空子的啊。”秦平归在刚才就发现傅归荑很会骗人,顶着一张冷清的脸,撒谎脸不红心不跳的,认真的表情很能让人信服。   傅归荑的目的地是王沐然的家。   她用铁针撬开了大门上的锁,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呆了秦平归,让他对傅归荑这个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傅归荑进去后一间一间屋子查看,将赵大娘口中所述与现实一一对照,最后她来到王沐然的房间。   这里摆设虽然陈旧,可也能看得出主人过得并不差,一整套雕工精致的桌椅,桌上名贵的紫砂壶,博古架上雅致别趣的摆件……林林总总,皆能彰显出主人的生活品质。   看来哥哥生前确实没有受多少苦。   傅归荑一直微皱的眉头总算舒展了些。   离开时,刚好撞上一个送药的人,他见傅归荑二人从王家出来连忙走上去打招呼。   “两位爷好,请问你们是这家的什么人?小的是给王公子送药的,”他露出一脸疑惑:“等了好几天都不见人?”   傅归荑从容地接过他手上的药,又掏了一锭银子给他:“我是他的亲戚,把他接回老家休养了,以后你不用来了。”   那人接过银子连连道谢,躬身笑着离开。   傅归荑拎着药,随意在街上找了家医馆,装作不经意询问这药对应治疗的病症。   白胡子老大夫细细辨认后,告诉傅归荑这是治疗肺病的,患者需要常年喝药。这病无法根治只能压制,平日里与常人无意,若是发病会立刻死亡,无药可医。   傅归荑扯了扯嘴角,扔下一锭银子转身往外走。   秦平归转头看了大夫一眼,那人恭敬地向他颔首致意。   接下来,傅归荑又去了几家医馆,药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秦平归在心里暗叹,裴璟真是算无遗策,连傅归荑会转道来王沐然家里检查都能料到,还特地安排了一出送药的戏码。   他猜,今日京城内所有大大小小的医馆,药铺都有裴璟的人。   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了让傅归荑相信王沐然,不,应该是傅归宜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秦平归看着傅归荑走在前面的背影,暗自祈祷她那晚上是真的听进了自己的话。   以裴璟的性子,能为她如此大费周章,珍之重之,对她来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裴璟规定回去的时辰最晚不得超过申时,现在才刚到申时,傅归荑还有一个时辰自由的时间。   后面的那个面具人不催她,她就漫无目的地走在朱雀大道上,忽然闻到一股饭菜香,她脚步一顿,才想起自己用过早膳后再没有进食过。   一摸自己的钱袋,傅归荑抿了抿唇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往前走。   秦平归在后面噗嗤一笑。   两人坐在简陋的路边摊,傅归荑指着碗里的黑块问是什么东西。   秦平归说这是南陵一种特有的蕈子。   “苍云九州也不穷吧,你堂堂世子,怎么连吃碗面的钱都没有。”他打趣道:“还要剥削我这个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命暗卫,我的月奉都是拿命换来的,以后还要存着娶媳妇生孩子呢。”   傅归荑脸微红,把头埋得很低:“我到时候还你。”   秦平归哼笑一声,点了鱼丸面。   吃着吃着,傅归荑觉得自己身体有些痒,刚要伸手挠脖子,对面的秦平归扔了筷子。   “你的脖颈怎么了?!”他的语气一扫之前的轻快,神情严肃地攥住她的手腕。   傅归荑抬头不明所以看着他。   秦平归侧头仔细盯着她冒出红点的脖颈,心道糟糕,她好像过敏了。   目光盯着碗里还剩的半块蕈子,若有所思。   傅归荑居然和他一样,对这种东西过敏。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以为我会说你不舒服我就停下吗?   傅归荑:狗……   不瞒大家说,我看着大纲内容都在思考为什么这样一个成熟的大纲,它不会自己码字。   我也很着急,光看着大纲里面兄妹相认+一起干男主的剧情梗概已经热血沸腾,我其实每天跟大家一样也在追文,心想这作者怎么就不能日两万,一看是自己,瞬间原谅了,hhhhh   在存稿中,争取周末日六日万,让小可爱们一次性看个够,再过一个大剧情就是兄妹相认,博览群书的小可爱们应该也看得出来现在在铺垫中。   在这个过程中,男女主之间的情感也在变化,我对强取豪夺的理解并不是那种从头到尾一个疯狂压制,一个身心妥协,他们的感情应该是变化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算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吧。感谢一路跟读到这里的小天使们,愿意跟我一起探索这个故事。其实我常常从你们的评论里微调我的大纲,但是主线节奏是不会变的,欢迎大家多一起讨论,和谐友善第一~啵唧 第43章 避暑 疯给你看   东宫内人仰马翻, 裴璟皱着眉守在傅归荑床前。   她现在正发着高热,后脖颈和背都出了红疹,太医听了秦平归的描述后给出的答案与他猜测的一致, 是蕈子过敏。   “出宫前,我跟你说过她身体不好, 你怎么乱给她喂东西吃。”裴璟脸色阴沉, 语气带着些薄怒。   他没想到把人交给他最放心的秦平归也会出事。   秦平归看着傅归荑难受的样子, 心里也很自责,他小声嘟囔了句:“我不知道她过敏。”   裴璟拧了个帕子放在傅归荑额头上降温, 他冷冷道:“她在东宫的吃食我是小心再小心,但凡有一点冒险的东西,是万万不敢让她沾的, 你倒好带她去吃路边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秦平归眼神飘忽,辩驳了句:“是她自己要吃的, 还是我付的钱呢。”   裴璟低斥他:“是朱雀大街上只有这一家店, 还是我平日里克扣了你的月奉?”   秦平归不作声。   他作为暗卫首领自然是有钱的。   秦平归需要刺探各种情报,收买, 利诱, 哪一项都离不开钱, 有时候花了大力气和大价钱得到的消息也可能一点用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裴璟一定要将池家的矿山弄到手,打造这样一支精锐的队伍烧的钱不比培养一支十万人的骑兵花费的少,更何况他还要重组追云骑,全部换上傅归荑设计的连弩, 花费更是无底洞。   即便是这样,裴璟也从来没有吝啬在军事国防和情报网搭建上的开支。   他们两个在北蛮皇宫的十年早就有了清晰的认知, 实力才是挺起腰杆子做人的唯一脊梁, 而掌握情报则意味着掌握战争先机。   秦平归手里可以支配的金钱恐怕比傅归荑这个世子多上数十倍。   裴璟是个不会亏待自己人的主上, 他曾提出要给秦平归封爵拜相,但是秦平归都拒绝了,他更喜欢在黑夜里行走,不想受官场那一套束缚。   最后裴璟赐给了他丹书铁券,还有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力排众议的支持,秦平归才能迅速将情报网做大做强。   其实他也有私心,他想用这张密不透风的网,在人海茫茫中寻找那一线虚无缥缈的希望。   但是又害怕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不堪直视。在北蛮风月场所训练那几年,他周围的同伴都是被亲身父母送进来的,他们为了一口饭食就将自己的儿子女儿送给权贵们玩弄,蹂//躏。   秦平归挠挠头解释道:“这种东西是南陵最常见的野菜,我瞧着她没见过又很好奇才带她吃的。那什么我真不知道她对这东西过敏……”   裴璟的眼神像要把他吃了一样。   “说起来,你们两个倒是都对这东西过敏。”   裴璟面色很冷盯着他看,似乎要看出什么东西。   “等一下!”秦平归觉得裴璟无理取闹,“虽然对这玩意过敏的人很少,但我怎么能想到她和我一样,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断定我是故意的。”   裴璟眉头紧皱沉默着。   秦平归心平气和地甩锅:“季明雪对这个东西也过敏,但是我第一次吃也是他带的。我们只是想款待一下远方尊贵的来客。”   这种蕈子是南陵京都特定季节的产物,味道很香且遍地都是,是南陵人这时候家家户户最常见的吃食,而对它过敏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裴璟脑门突突地跳,今天但凡是别人,他早就拖出去杖毙了。   “罚你三年的俸禄。”裴璟顿了顿,寒声吩咐:“你再亲自带人去苍云九州的镇南王府跑一趟。”   秦平归听完裴璟的命令后忿忿不平,好啊,他自己想哄女人最后辛苦的是他秦平归。   “是。”他最后看了眼傅归荑,心里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这趟差事真是又苦又不讨好。   裴璟守在傅归荑床头,仔细看护着不让她伸手挠自己,时不时给她换帕子,擦身体。   “他不是故意的,我替他向你道歉,也罚了他。”裴璟低声自责道:“也怪我,忘记给你安排午膳。”   裴璟叹了口气,心想以后还是要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安心。   一晚上过去,傅归荑的温度终于降了下来。   傅归荑睁开眼,朦胧间看见床边靠着个人,定睛望去是裴璟。   她一动,裴璟就醒了,他揉了揉额角,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   “我看看,疹子消了没?”   他掀开被衾,小心地扭动她的脖子,又将手伸进衣领往下摸。   傅归荑的背不由自主地绷直,垂下眸轻咬嘴唇。   “好多了,”裴璟确认她无碍后收了手,板着脸教训她:“以后不要乱吃外面的东西,听到了没有?”   傅归荑得知自己是蕈子过敏,心虚点头,她暗自记下让自己难受的东西,以后决不能碰。   幸好她吃的不多,没过两天全好了。   自从傅归荑不小心染了不洁之物后,裴璟趁势强硬地将人挪到自己的寝殿里,时时刻刻看着才放心。   入夜,裴璟抱住傅归荑光洁的后背,平复着粗重紊乱的呼吸,他拨开满头柔顺的青丝放到一边,脸贴在她瘦弱的脊骨上回味刚刚的快意。   傅归荑趴在床上,头埋入柔软的枕头里不愿露脸。   裴璟想把人翻过来看看她,然而傅归荑用了劲死死压住脸,被满足的男人此刻满腔柔情,哪里舍得使上劲,便也随她去了。   “你这样不闷吗?”裴璟喑哑的嗓音带着事后特有的餍足:“怎么这么多次了,还是这样害羞?”   傅归荑没说话,依旧像鸵鸟般藏在枕头里。   裴璟换了个法子,揽在傅归荑腰间的手慢慢地往上移,不轻不重地点在她唇边,暗示意味明显。   傅归荑扭动着身体表现出抗拒,然而裴璟动作愈发放肆,眼看着就要再来一次。   “别……”傅归荑身体往里翻,躲避他的手,同时也将头露了半边出来。   她实在是承受不住,裴璟的节奏或许在刚开始会克制些,一旦她稍微适应,他跟换了个人似的,无论她表现得如何难受,他也很难停下来。   如同夏日暴雨锤击芭蕉叶,又急又凶,恨不得将叶子一次性打落,打成碎片。   裴璟移开了手,替她将挡住脸颊的凌乱发丝拢了拢往后拨,露出潮红糜艳的脸颊,清冷的眸子变得迷离,他眼睛逐渐变暗,目光落在她拧成一团的眉头上,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转瞬抑制住自己的暗火。   他似无意间发问:“你总喜欢用这个姿势,是不想看见我?”   傅归荑不自觉咬住下唇,裴璟的指尖强势地将她的唇瓣救了出来,温柔地反复摩挲,然而眼神骤然阴冷。   “没有,”傅归荑声音像染了春水般绵柔:“我只是……”   “只是什么……”裴璟戳了戳她的脸颊,明示傅归荑他今天非要得到这个答案。   “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裴璟手指一顿,“味道?”   傅归荑既然开了口,索性便一股脑说出来:“我对气味很敏感,你身上檀木香太重了。”   裴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还以为你是对花草香不喜欢,原来木质香你也无法接受吗?”   他本想把人抱进怀里,又停了手,失笑道:“你怎么不早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傅归荑闭上眼,一语双关道:“我现在已经慢慢能接受了。”   裴璟自然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眼尾,最后轻啄了下她的唇瓣,亲昵道:“檀木香有安神助眠的效果,我刚回南陵时总感觉陌生不真实,夜夜惊醒,故而才用了这个香。”   傅归荑闭上眸子嗯了一声。   蓦地她感觉裴璟起身下榻,过了好半天才回来,身上有潮湿的冷意。   傅归荑意识已经迷迷糊糊,也没在意,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一天后,她发现寝殿内再也闻不到一丝檀木香。   裴璟面对她的疑惑,伸手抚摸她汗淋淋的额头,眼神温柔地看着闭眸喘息的人,喉间溢满了愉悦:“因为不需要了。”   傅归荑呼吸微顿,并没有接话。   转眼到了酷暑时节,南陵夏日暑气重,上书房周围都是空地,树少得可怜,太阳照射一天后整个屋子跟蒸笼似的,有不少世子恨不得光着膀子上课。   傅归荑要女扮男装,穿的衣服是其他人的两倍,每日刚坐在那没一会儿,热汗就浸透了衣衫,热得她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   在某次她中暑晕过去后,裴璟决定暂停世子们一个月的课程。   傅归荑每日就在东宫茶室内看书,裴璟叫人搬来藏书阁里面她感兴趣的书籍,让她尽情翻阅。   她惧热,恨不得将冰鉴放满整个屋子,然而她身子骨又弱,没两天又病了。   一场接一场的生病,好不容易养出的肉眼看着就没了。   她一病,裴璟心情也变得很差。   朝廷上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众臣工每日连大气都不敢喘,纷纷打听到底是什么事惹得太子殿下这般不快,却一无所获。   这日,几个大臣办的差事没达到裴璟的预期,在他阴鸷的脸色下战战兢兢地回话,裴璟只一个眼神他们就当场吓晕了过去。   裴璟更生气,觉得他们不仅无用,连胆子也这么小。   回来看见傅归荑食不下咽可怜兮兮的样子,最后拍板,决定前往京外的避暑山庄住上几个月再回来。   一是那边地处山间阴凉爽快,二是带她出去散散心。   他知道傅归荑不想特立独行,于是还捎带上所有的世子们,美曰其名奖励他们学习勤勉,刻苦努力。   世子们早就在宫里呆腻了,听到能出去透气个个兴高采烈,纷纷对裴璟感恩戴德。   马车里,傅归荑神色恹恹地靠在裴璟肩上,无精打采的。   “再忍忍,还有几个时辰就到了。”裴璟不许她再用冰,用扇子替她轻轻扇着风,“要不你将外衣脱了松快些。”   傅归荑闻言立刻揪住前襟,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好吧。”裴璟知道她不想冒着被人发现身份的风险,没有再勉强:“等到了山庄,咱们住的地方周围都没安排人,到时候你就不用穿这么多了。”   傅归荑淡淡嗯了一声,她挑开窗户往外看,浩浩荡荡的队伍看不见尽头。   这次来避暑山庄的人很多,除了世子外,文武百官加上他们的亲眷也都来了,她下意识去找那个保护自己的蒙面人。   “在看什么?”裴璟问。   傅归荑收回手,合拢窗户,“没什么,随便看看。”   裴璟也没再追问。   临近日暮,他们才堪堪到达山庄,照例当天就应该召开宴会以示皇家对群臣的恩宠,毕竟能跟来的都是肱骨之臣。   可是傅归荑脸色实在难看,裴璟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便将宴会挪到了第二日。   晚宴上,傅归荑的座位就在裴璟下方,她一时间备受瞩目。   此前早有传闻,太子殿下如今跟前的红人是苍云九州新封的镇南王世子傅归宜,只不过太子殿下从未让他在人前出现过。   今日一见,果然是恩宠有加。   端看傅世子的位置便可窥见太子殿下对他的看中,瞧其他世子都被打发得远远的,恨不得连脸都看不清楚。   唯独傅世子坐于高台左方,颇有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错觉,连太子亲信季明雪也得屈居于傅归宜之下。   宫里早就有小道消息传出,宣安帝的病情日益严重,不知是否能撑到过年。   与太子殿下有一争之力的睿王如今也倒下了,听说也是时日无多。   毫无疑问,那个位置将来必定是由裴璟来坐,之前还在观望的朝臣们如今心里已经有了决算。   他们从前没有坚定地选择站在裴璟一方,恐怕在他心里已经落了下乘,如今要想博得他的青睐和重用,只能另辟蹊径。   这些人把眼光瞄准了裴璟的后宫和他看重的人身上。   如今东宫不但没有太子妃,更是连一个侍妾也没有,若家里的女儿能入太子的眼自然是最好的,然而他们都知道裴璟不近女色,想要上位困难重重。   但他身边的人怕是没这么好的定力,比如季明雪,然而他到底是商贾出身,哪怕战功赫赫在他们的眼里都是粗鄙之辈,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没人想把嫡女嫁给他,最多让庶女去做妾,但这样一来恐怕也说不上什么话。   而这个傅世子的出现,给了他们另一种可能。   镇南王府的唯一嫡子,尚未娶妻,太子红人,哪怕太子只是装装样子拉拢他,面上也不可能不厚待他妻子的母族。   这么一想,大伙都把心思放到了这个镇南王世子身上。   越看,越觉得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俊杰。   整场晚宴下来,太子殿下时不时对他嘘寒问暖,他不卑不亢地接着,张弛有度,仪态优雅,更为难得的是他宠辱不惊的态度。   连一向不与门阀勋贵交好的季将军也对傅世子另眼相待,别人去向他敬酒,他一副敷衍不耐烦的样子。他却主动笑着对傅世子隔空敬酒,若不是太子殿下阻拦,恐怕他人已经坐在傅世子身边把酒言欢。   这场晚宴后,所有人都对镇南王世子的地位有了清晰的认识,只能拉拢绝不能得罪。   傅归荑神色冷淡地望着前方空地上助兴的舞蹈,对下面各种打量的眼神置若罔闻,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逡巡。   裴璟最先坐不住,他目光微冷,心里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   扫了眼傅归荑,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寒眸登时蹿上两簇火光。   也不知道是谁安排的节目,此刻空地上一群裸/着胸膛的健硕侍卫拿着火把,两两相对地跳着原始舞步。   火光映出滚动的汗珠顺着结实肌肉挤出的沟壑缓缓下落,他们不时用浑厚的嗓音呐喊着,个个像丛林凶猛强壮野兽,气氛霎时热烈了起来。   能被选上在御前献技的,长相定然都差不到哪里去,都是十六七岁的好年纪。   看着他们的火把舞,傅归荑想到了之前在苍云九州,她跟着大家外出游猎,收获丰盛的战利品后也会燃起篝火,围作一堆起舞欢呼。   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傅归荑单手捏着杯酒盏,目不斜视地欣赏完一整场表演,她看得很认真,清冷的眸子有了温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殊不知她看了表演多久,裴璟就盯了她多久。   等到人群散去,傅归荑方才察觉出上方有道锐利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她假装不知道,嘴角收了笑,仰头饮尽手中的酒。   当晚,裴璟折腾她一直到过了丑时。   他甚至等不及到床榻上,刚把人推进房里,连灯都没来得及点,转身压她在门框上,急不可耐地确认自己的所有权。   整个过程傅归荑都没看清裴璟的脸,他一言不发,更不像从前那般讲究技巧,稍微揉搓两下后就开始闷头办事。   傅归荑难受地发出一声闷叫,下一刻就被一只粗粝的大掌死死捂住嘴。   她生气地去推他踢她,得到的是强势镇压。   等裴璟完事一轮后,她的双腿已经软得走不动路,无力地依靠在他胸前。   裴璟将她打横抱起放在榻上,还没等她喘口气,旁边传来一阵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他像野兽撕咬猎物般扯开她的衣服。   绸缎撕裂声在黑暗中尤为刺耳。   傅归荑顷刻间感受到了夏日凉意,她强撑着一口气急急往里翻,压住声音怒斥他:“你疯了罢。”   只听裴璟冷笑了声,砰地一声入了榻,他像是长了双能暗夜视物的眼似的,单手精准地擒住傅归荑的双腕高举过头,禁锢在头顶。   之后整个人骤然俯身而下,笼罩在她上方。   “疯了?”   裴璟声音低沉,呼吸粗重,“是啊,我疯给你看。”   最后一字还在嘴边,他连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留给傅归荑,便沉下身,长驱直入。   这晚上裴璟确实够疯,他不允许傅归荑叫出声,大掌扼住她喉间的低吟与呜咽,全程一个姿势肆意逞凶。   傅归荑觉得自己像条被抓上岸的鱼,猎手扣住她的腮令人窒息,还毫不留情地用木棍刺穿鱼身,最后架在烈火上烤。   夏季天亮得早,傅归荑在意识模糊间隐约听见了鸡鸣声。   裴璟借着微弱的晨光,目光柔和地凝视着怀里人,他抚上傅归荑的脸颊,轻声自言自语:“你今年才十八岁,我已经二十四了。”   你喜欢的是像你一样年纪的儿郎吗?   这段时间他能感觉到傅归荑在很努力地迎合他,但裴璟更清楚那只是她无奈之下的妥协,她自以为滴水不漏,实则处处有迹可循。   她还是想走。   她想离开他。   但是裴璟舍不得打破他们之间如履薄冰的假象。   直到今晚上他看见傅归荑向往的眼神,胸口没由来的心慌,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拥有过她,他迫不及待地确认她就在自己身边。   傅归荑睡得很沉,沉到他把人抱进热水里沐浴清理也没一点反应。   为了防止她跌入池中,裴璟让傅归荑的后背靠在自己胸膛上,耐心地替她清理身体,又转过她的身面对自己洗干净另一面。   热气蒸腾,熏得傅归荑脸颊潮红,双唇更是水润艳丽,视线下移,她浑身都是上下都是自己制造的痕迹。   裴璟眼眸漆黑一片,忍不住抬起她一只细白匀称的腿搭在自己肩上,侧头吻了上去。   浴池里浪花激荡,然而处于风暴中的傅归荑无知无觉,任凭热浪拍打在身上。   一切全都结束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裴璟整理好衣襟,神采奕奕地往外走,离开之前嘱咐人不得进去打扰。   傅归荑醒来后连呼吸都是乏力的,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暗沉一片,内心有些疑惑时间怎么才过去一小会。   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中衣,浑身干燥清爽,明显是被清洗过。她咬紧牙关撑起上半身,又在半途颓然跌落。   傅归荑仰躺在桌上,又渴又饿,她蓄力半天才发出能让外面听见的声音。   素霖留守在东宫没有跟来,进来替她更衣的是个陌生婢女,叫绿漪。   绿漪手里捧着的不是她惯穿的男装,而是南陵女子的衣裙。   傅归荑皱着眉问她是不是拿错了。   绿漪恭敬回她:“太子殿下说长衫闷热,不如罗裙清凉,请您更衣。”   傅归荑态度强硬地拒绝,眼睛环视四周找自己的衣服。   “贵人的衣服破损严重,奴婢已经处理掉了。还是请您换上这套天丝抹胸襦裙,轻薄透气,穿上很是舒爽。”绿漪语气温和地劝着。   傅归荑扫了眼半透明的薄纱短袖襦裙,收回目光不咸不淡道:“不必,我还有新的衣物,拿过来就是。”   最后绿漪不得不妥协,因为傅归荑睡了一天一夜,脸色苍白,一看就是久未进食,她不敢饿着人,只能叫人去取她的男装。   裴璟在前面忙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傅归荑坐在厅里用晚膳。   他扫了眼她的衣服,又冷睨了眼绿漪,看得绿漪汗毛直立,当即跪下认错。   傅归荑充耳不闻,自顾自细嚼慢咽地吃着。   裴璟坐在她旁边,替她盛了一碗汤放在面前。   他今天冷静了一整天,也反应过来昨晚上是自己庸人自扰了,无论傅归荑愿不愿意,她都要留在自己身边,除了自己,她喜欢谁都没用。   想通了这点,他心里后悔得很。   裴璟因为在北蛮吃过不少苦头,很会察言观色。   他看傅归荑连正眼都不愿意瞧自己,暗忖昨晚上他一定是把人得罪狠了,好不容易才让人对他有个好脸色,他心里是万分不愿意回到过去两人相对无言的状态。   裴璟望着傅归荑,她泰然自若地吃完东西,轻轻放下碗筷,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汤现在已经飘了一层浅浅的薄油。   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又擦干净手,准备起身离开,整个过程把裴璟当成空气一样,看都没看一眼。   “站住。”裴璟拉住她的手,“你去哪?”   “累了,想休息。”傅归荑也没挣扎,站在原地,脸却是冷漠地看着门外。   “没规矩。”裴璟故意板着脸,“没看见我在这儿,你就这么直接走了?”   他本意是想先吓一吓傅归荑,等人慌了后再好好安抚,最后顺势将昨晚上的事情揭过去。   裴璟还给傅归荑准备了礼物赔罪,就等她给个台阶让自己下,她这么识时务,肯定不会追究。   届时他们便能够和好如初。   谁曾想,后面的发展完全出乎裴璟的意料。   但见傅归荑冷笑一声,转过身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没规矩?”   裴璟微微仰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眸,他仿佛在对傅归荑说你想干什么,你敢做什么?   下一刻,傅归荑的另一只手直接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桌上的碗筷磁盘通通跌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那碗未动一口的汤汁飞溅到裴璟的长袍,顺着下摆滴了一地。   周围的人登时吓得伏地而跪。   裴璟胸膛微微起伏着,手中的力道不减,反而攥得更紧。   “你到底在干什么?”裴璟切齿道。   傅归荑嘴角上扬,笑吟吟道:“学你啊。”   裴璟目光死死盯住她,胸口急剧起伏。   傅归荑笑意不减,慢声道:“疯给你看。”   她的笑像一根针,轻而易举地把裴璟胸膛里聚着的那团怒气砰地一下戳漏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眸,忽然觉得头有点痛。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软的你不吃,别怪我来硬的。   傅归宜:[拍手.jpg]、[撒花.jpg]、[放鞭炮.jpg]   裴璟:……我把你当兄弟,你这样对我?   傅归宜:是谁说我死了比较好的。   等哥哥回来就差不多了,毕竟他失忆了,回到熟悉的地方然后需要一个契机。   大家猜一猜,谁最先发现他们两个是兄妹。   妹妹,太子,还是哥哥本人。 第44章 游戏 现在你要做的,是立刻求饶。   傅归荑完好无损走了出去, 徒留裴璟一个人在厅堂散发寒气。   赵清取了东西后急忙往回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动静,进来一看, 发现满地狼籍。   太子殿下皱眉坐在圆凳上揉着额角,底下跪了一圈人。   他凑到跟前, 小心翼翼道:“殿下, 东西送来了, 现在怎么办?”   如今的场景跟赵清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裴璟倏地睁开双眼, 眸色冰冷,扫了眼赵清手上的东西,恶狠狠道:“送过去, 就说是孤赏赐的,看她敢不要。”   说罢一挥宽袖, 面目阴沉地走去书房。   赵清看着手里的东西, 叹了口气,先吩咐宫人将东西收拾了, 自己转身往寝殿去送东西。   刚刚他打听了下, 才知道两人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不禁发紧, 傅世子今天未免太大胆了,上一个敢在殿下面前如此猖狂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转念一想,她跟其他人能一样吗?   就在刚才,太子殿下一听见东西做好了, 心情大好,特意吩咐他去山庄外候着取东西, 自己又巴巴地赶过来邀功。   谁曾想, 最后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赵清又重重叹了口气, 愁得头发都要秃,也不知道傅世子会不会收下。   傅归荑进了寝殿,拿起没看完的书斜斜依靠在临床的罗汉榻上,她的心很平静。   今日敢这样当面顶撞裴璟,她自然不是意气用事,更不是冲动泄愤。   傅归荑在裴璟一进来的时候就明显察觉到他有示好的倾向,又用那碗汤试探他。   裴璟不喜欢别人违抗他,但他今天没有强迫自己喝下去,说明他现在对她是一种纵容的态度。   她猜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内心一阵冷笑。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他的宠妃,侍妾亦或者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暖床工具。折磨她后以为随便做点什么,自己就要感恩戴德,对他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   他做梦。   她没办法正面与裴璟对抗,只能另辟蹊径。   傅归荑在测试裴璟到底能对自己容忍到什么程度。   她的目光落在书册上,上面记载的是南陵吞并北蛮后的东部舆图详解,里面有官道小道,山川河流,峡谷溪涧,甚是详实。   也不知道是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攥写而成,看落款日期还是去年编写完的。   这东西都能够得上一国机密,裴璟也任由她随意浏览。   是对她不设防,还是笃定她看了也无关紧要。   傅归荑把目光落在前方金漆浮雕云纹红木箱里,里面还有南方、西方、北方的舆图,加在一起就是整个南陵,亦是天下。   这次来避暑山庄,除了机密的舆图,还有南陵各式的武器图谱,经史传记,民间杂谈话本通通带了过来,恨不得搬空整座藏书楼,裴璟的意思是给傅归荑解闷看。   傅归荑翻过一页书,内心默默记下从南陵回苍云九州的无数条路线。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   “贵人,太子殿下有赏。”赵清尖着嗓音。   傅归荑眼底流露出一丝精光,看来裴璟比她想象中更能容忍她。   起身打开门,赵清躬身双手递上一把弓。   傅归荑垂眸扫了眼,是那日在御书房裴璟没送出的逐月弓。   “太子殿下吩咐工部的能工巧匠,特地为您定制的弓,贵人瞧瞧趁不趁手,如果哪里不合适奴才叫人马上改。”   看外表好像没什么不同,银色的弓身泛着冷寒的光。   她吸了口气蓄力双手去拿,没料到东西比想象中的轻,一下子就举起来。   用力过猛,害得她往后推了几步,差点摔倒。   赵清看得心惊胆战,连忙过去扶着她。   “怎么这样轻?”傅归荑站稳后换成单手提着,有些诧异。   “这弓采用了南陵一种特殊镂空浇筑之法重铸而成,在不影响其他功能的基础上减少重量。”赵清顿了顿,笑道:“新的逐月弓与您惯用的那把木弓重量一样。”   傅归荑掂量了下手里的弓,在心里对比,发现它们确实差不多,难怪她一拿手上便觉得手感很熟悉。   赵清见傅归荑没有拒绝的意思,连忙又送上几筒箭,他知道自家殿下拉不下脸面示弱,于是替裴璟说好话:“殿下怕您看书累了,特地送来这副弓箭让您消遣,院子里已经给您搭好靶子,您要是坐僵了身子,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傅归荑垂眸了片刻,握住弓侧身让开个空位。   赵清知道她这是收下了,笑容比花还灿烂,屁颠屁颠地把几大筒弓箭挪到里面墙角,脚步不停退了下去,想着赶紧回去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   裴璟在书房批阅奏折,听到赵清的回话脸色不变,手中移动的笔不经意间慢了一拍。   赵清继续喋喋不休:“贵人看上去很喜欢殿下送的礼物,拿起来后迫不及待地比划了一下,弓弦声在空中清脆悦耳,她眼角都在笑。”   裴璟扔了张刚批复的奏折,声音沉冷:“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赵清听后大惊失色,连忙跪下认罪:“奴才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太子殿下。”   明亮的烛火也照不透裴璟寒凉的黑眸,他冷笑了声,接着批折子,只是笔下的字迹开始潦草。   赵清摸不透裴璟的心思,住了嘴默默站在一旁。   月上中天,裴璟批复完最后一本的时候已经子时过半,外面的蝉鸣声聒噪扰人。   他放下笔,起身往寝殿走。   裴璟走得比平日快了许多,顷刻间到了寝殿门口,朝里看发现屋内黑漆漆一片,他示意赵清上前去看看人睡了没有。   赵清走到门口,将耳朵贴到门上听了片刻,示意没有声音。   裴璟假咳一声,挥挥手让他走开。   赵清贴心地悄悄推开一条刚好侧身容人通过的缝隙,裴璟迅速钻进去。   他将门轻轻关上,刚一转身,耳边忽然听见空气撕裂的声音。   砰!   一支冷箭贴着他的耳畔飞了过去,直直钉入门框,箭尾晃荡发出铮铮之声,周围的空气跟着一起震动。   听声音就知道射箭之人所用力道之大。   裴璟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目视前方。   寝殿内的窗户大开,硕大的圆月挂在半空,月华倾泄在傅归荑身上,将她此刻拉弓的姿势完全映入裴璟眼中。   她站在窗边一手举弓,另一只搭弦的手还没来及放下。明明腰肢纤细易折,却背脊笔直,目光坚毅清冷,像极了在战场上英姿飒爽的武神。   裴璟吼头微动,眼底划过一抹沉色,脚步不停朝傅归荑走过去,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刺杀南陵太子。”   傅归荑缓缓放下弓,盯着他淡淡道:“射中了才叫刺杀,没射中,叫游戏。”   裴璟步子迈得很快,呼吸间便走到傅归荑跟前,他想夺下逐月弓,被傅归荑反手躲开。   她高举弓过胸,猛地向前一推怼上裴璟。   细冷的弓弦压在裴璟的脖颈上,给予他微微的窒息感,裴璟的心底竟然燃起一丝兴奋。   他面如常色,垂眸看向傅归荑。   凉白的月光洒满她的全身,清丽绝尘,眸光中泛着冷意,明显是在不高兴。   看来昨晚上他把人惹得不轻。   裴璟想到今天她对自己发脾气,刚开始他是震惊的,震惊傅归荑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之前她也不是没有过拒绝和抗拒,但大多数是温和的,隐忍的,如果他不同意,她便不再提。   震惊过后他也愤怒了瞬间,他应该要她尝尝反抗他的下场,但是一对上傅归荑如星子般闪烁的双眸,忽然就不那么气了。   他拂袖离开回到书房处理政务时心不在焉的,眼前一直浮现傅归荑发火的骄纵样,分外灵动。   裴璟当时有些失神地想,尤其是她嘴里模仿自己说出“疯给你看”的样子,张牙舞爪的,像一只逞强的小兽,挠得他心痒难耐,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散了。   心里反而没由来地生出几分暗喜,傅归荑愿意对他展露真实情绪总比将他推得远远的,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要强。   “你想杀我?”裴璟往前凑了凑,傅归荑寸步不让,绷直的弓弦又陷入颈肉一分,不消片刻勒出一道深痕。   “不敢,是殿下自己靠近我的。”傅归荑从容不迫,裴璟冷峻的脸并没有吓到她。   裴璟哂笑一声,“是我主动的,你又能如何?”   话音刚落,他抬手三两下就制住傅归荑,擒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捏,手中的弓顿时被迫松开。   眼看就要掉落在地,裴璟眼疾手快用脚尖一勾,逐月弓在须臾间易主。   裴璟学着傅归荑的样子,将弓抵住她的脖颈,只不过用的是弓身而非弓弦。   她前面是窗框,背后贴着裴璟胸口,双手被他一臂箍在腰的两侧,脖子上的皮肤一片凉意,逐月弓冰冷坚硬的质感压得她的喉咙微痒。   傅归荑被禁锢在方寸之地没办法转头,她眼珠向后转,企图辨别裴璟此时的表情。   “拉弓射箭我比不过你,”裴璟的醇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听上去没有怒意,“但是近身的功夫,你比刚出生雏鸟的力气也大不到哪里去。”   傅归荑听出他在讽刺自己,冷笑道:“在近我身前,绝大多数人已经是个死人。”   裴璟闻言发出一声悦耳的笑,“看来我在你心里,是少部分人。”   傅归荑抿着唇不说话,身体绷得比弓弦还直。   “傅世子如此看重我,我要好好回报才是。”   他声音喑哑,宽大有力的臂膀不知何时放开她的双手,悄无声息地抚上她腰间,骤然将她按在窗户大开的窗沿上。   傅归荑下意识用手扶住木质的窗框,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时厉声道:“裴璟,你……”   喉间的弓微微用力上抬,阻断了她后面的话。   “抬头看,今夜月色很美,和你一样。”裴璟轻声说着缠人的情话,手上的动作又急又准,转瞬间解开她的腰带和下裳。   紧接着,裴璟靠上她,头压在她的后颈上,急促地呼吸着。   傅归荑脖颈被迫向上高仰,明亮的月光顿时刺痛了她的眼,眼眶微微湿润。   窗外对着一大片看不见边际的湖,远处黑黢黢的一片。湖面上什么也没种,空荡荡的一片,只装着天上的皎皎明月,湖面上反射些许白光。   当初选择这里是因为湖边凉爽,裴璟为了让傅归荑住得自在些,勒令周围的宫殿都不许住人,此刻近处的宫殿亦无灯火。   对着空旷寂静的夜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夜晚夏风习习,平静的湖面激荡出起伏的浪花,皱了月光。   傅归荑压抑住低吟,双手死死扣紧床沿,指甲泛白,指尖微疼。   裴璟早就将逐月弓扔到一旁,他分开双臂,双手绕过傅归荑的手臂,大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柔却坚定地挤入指缝,遽然发力将她的五指解救出来,反手与自己十指相握。   夜很长,风很狂。   傅归荑在睡过去前隐约听见了裴璟笑着说了句。   “这个看月亮的游戏,你喜欢吗?”   *   傅归荑第二天是在裴璟怀里醒过来的,她一睁眼就察觉出问题。   往日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去前面处理事情。   心里一紧,她悄无声息地闭了眼,装作还在睡觉。   “醒了就别装睡。”裴璟的手抚上她的背,贴到她耳畔轻声呢喃:“还是你想让我换个方法叫你起床。”   傅归荑闻言猛然睁开双眼,冷冷瞪了他一眼。   “起来吧,今日得空,我教你一些防身的功夫。”裴璟率先翻身下榻,拾起衣服穿上。   傅归荑警惕地等他收拾好才从被衾里钻出来,一脸不乐意。   两人用完早膳又休息片刻,裴璟将她带到院里的树荫下,先做了个示范。   傅归荑学得实在吃力,拳脚功夫一直是她的短板,练了一个时辰还不得其法,她破罐子破摔地抱怨道:“不学了。”   裴璟也看出来了,傅归荑天生力气小,这套功夫在她身上的成效不足正常人使出的一半,想了想便也放弃了。   “那我教你三招保命的招式,但是你只有一次使出的机会。”裴璟替傅归荑擦去额上细汗,听见她小声抱怨自己为什么要学。   裴璟失笑,指尖轻挑她粘在鬓角的湿发,“南陵现在表面上看似一片太平,实则暗流涌动。我也不瞒你,上次在平溪猎场出现的北蛮人头领蒙穆还没有抓到,他是个凶悍不怕死的,万一有一天遇上了,你也能有个后手。”   傅归荑身体微顿,冷言道:“他是来找你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裴璟也不恼她出言不逊,淡淡道:“你跟在我身边,难免会被误伤。我虽有信心护你安全无虞,可你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傅归荑平复着呼吸:“我不跟在你身边,不就行了?”   按在额头上的帕子力道变大,她被推得微微向后倒,眼前被白蒙蒙的帕子遮住一半视线。   裴璟哼笑一声收回帕子,悠悠道:“除了我身边,你哪也别想去。”   手里微湿的帕子被他攥成一团,不耐烦地朝傅归荑身上掷去,他不等傅归荑继续说出让人不愉的话,沉声道:“继续,你今天必须学会,否则……”   最后两个字尾音拖长,威胁的意味明显。   傅归荑眼疾手快接住已经散开的白团,随手扔在一边。   一整天,裴璟都在陪她练习,直到晚膳时她才堪堪掌握基本要领。   裴璟挡下她的一脚,看了眼天色,终于放过她。   一连几天,他都要求傅归荑每日练习两个时辰,还叫绿漪盯着,不许偷工减料,若是有闲暇他还亲自来陪练。   傅归荑累得腰酸腿疼的,裴璟终于良心发现,这几日都没有碰她,让她好好睡觉。   这么一想,傅归荑忽然觉得每日两个时辰的风吹日晒也算不得什么。   转眼来到避暑山庄已经半月有余,傅归荑每日的活动范围局限在这座院子里,好在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一个人倒也自得其乐。   尤其是遇上裴璟与大臣们通宵达旦的议事不回来睡觉时,她觉得那晚上的星星都要亮上许多。   傅归荑悠闲自在地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别院临湖气温舒适,吃穿皆有人安排得稳妥贴心,每日还有太医专门来请平安脉,随时随地为她调整膳食汤药。   她的身体越来越好,现在连续练习两个时辰的防身术也脸不红,气不喘的,对她来说实在是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苍云九州大部分是草原,牛马丰足,然而药材丝帛,矿产茶叶等属于稀缺之物,自然医术也不发达,这些年来父亲母亲为她寻来的大夫也只能让她的身体维持原状。   然而南陵京都人才济济,天下名医几乎被皇宫太医院囊括,更不要说皇宫内院的奇珍异宝更是数不胜数。   在裴璟毫不吝惜天材地宝,流水一般的补品投喂下,傅归荑甚至异想天开地觉得自己能徒手打死一只幼鹿。   每日结束练习后,傅归荑在其余空闲的时间里埋头于藏书之中。   偶然有一日她在读南陵史料时看到了一则记载,傅归荑放下书卷,抬头望向平静无波的湖面沉思着。   如果能拿到这样东西,回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傅归荑出不去,这可急坏了外面院子里的人,他们还想着和镇南王世子攀上点关系,如今半个月过去了,连人影都没看见。   文武百官们让自家的夫人想想办法,尤其是那些曾经与睿王来往过密的人,更是急着改换门庭,想搭上镇南王府这条线。   这些官眷们平日里在后院有十八般武艺,然而遇不上正主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万般无奈下,有几个聪明人将心思动到了与傅世子一同来南陵学习的其他世子们身上。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出傅世子与乌拉尔、池秋鸿关系匪浅,于是让自家未出阁的女儿想法设法去套傅世子的消息。   南陵民风开放,尤其是裴璟上掌权后并不推崇盲婚哑嫁,他认为后宅不宁便无法专心朝堂之事,极易酿成大祸。   于是南陵在很短时间内掀起了各式的赏花宴,诗词会,马球比赛等大大小小的宴席,让适龄男女之间相互提前看个相,减少婚后成怨侣的概率。   因此南陵能在战争后迅速恢复声息,也离不开裴璟的这项措施。   这些贵女们三番五次邀请这群世子们参加类似的活动,再装作不经意提起傅世子。   乌拉尔这才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见到好兄弟傅归宜了,于是便大着胆子找机会向赵清打听了一二。   入夜,傅归荑闭眸躺在床榻上,旁边空无一人。   迷糊间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忽然头顶一阵破空声,傅归荑本能地抬手去抵挡。   自从她开始练习后,裴璟时不时地会偷袭她,美曰其名帮她巩固技巧。   傅归荑睁了眼,借着微弱的月光与裴璟你来我往地比划。   “不错,已经小有所成。”裴璟语气平淡夸赞她,手里正擒住她向下踢的脚腕。   傅归荑试着收回腿没成功,皮笑肉不笑道:“哪里,太子殿下技高一筹,我这不是没有得逞吗?”   裴璟哪里听不出她的阴阳怪气,轻笑了声:“你这一套动作下来,若是没有成功逃脱,我建议你立刻求饶。不管对方说什么你先答应,然后乖乖等着我去救你……”   黑暗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掌心炙热灼人,五指开始变得不规矩,慢慢地将她的腿往上抬。   傅归荑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哪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暗骂他无耻。   双手撑在床榻上,以腰部为支点用力踢腿,裴璟手中动作一紧,生生将她扯了过来。   又长又直的腿被迫搭在他的肩膀上,裴璟俯下身,头埋在傅归荑的颈窝亲昵地蹭着,反复辗转在她的耳畔。   “我都告诉你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轻叹了一口气:“现在你要做的,是立刻求饶。”   说罢欺身而上。   傅归荑气得用手去捶打他的胸,嘴里骂道:“你这个无耻之徒。”   裴璟熟练地将在自己胸口作乱的双掌单手擒住放在两人胸前,故作埋怨道:“我无耻?我教你的东西你反倒用来对付我,到底谁更无耻?”   傅归荑怒得胸口上下起伏着,明明是他先偷袭,现在反而倒打一耙。   裴璟摩挲着右肩上的小腿,心里像被放了一把火似的,烧得他全身难受。   这些天他忙着去抓蒙穆,又听闻下面人说她练功辛苦,一直忍住没碰她,今夜他原本也不打算做什么的,可她的腿非要来撩拨他。   久旷的身子如同烈日干材,哪能经得起半点火星。   裴璟低笑了声:“做人要讲良心,我怎么也算得上你半个师父。看你这个黑心肝是打算赖账了,没关系,我亲自来收取报酬。”   语毕低下头堵住傅归荑的双唇,与她纠缠着。   轻薄的月白色床帐被榻上的热浪扑打着,一层一层接连不断地晃荡,浪潮汹涌,夹杂着支离破碎的轻喘与低吟。   裴璟搂住尚有意识的傅归荑,内心暗叹自己真会养人,若是放到从前,他稍微尽兴一点,她定然早就昏死过去。   轻啄了下怀里酸软无力的人,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经意问她。   “对了,今日那个乌家的世子在打听你的消息,说是有事寻你,你想见见吗?”   傅归荑不想多生事端,更不想祸害其他人,直接拒绝。   裴璟无声笑了笑,没再说话,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作者有话说:   裴璟:哎,老婆不给机会找茬,失望ing   傅归荑:呵,我就知道。 第45章 闹剧 这是她离回家最近的机会   夏日酷暑, 连风都带着燥热的火气,头顶尖叫的蝉鸣吵得人头疼脑晕。   傅归荑坐在校场的树荫下,恹恹地看着前面兴致勃勃投壶的世子们。   她好像记得自己跟裴璟说的是拒绝出门。   然而裴璟觉得她整天闷在屋里, 以多出去走走对身体好为借口将她赶了出来。   傅归荑喝下一口凉酒,心里冷笑, 若不是之前她拒绝得直接彻底, 他才不会放心让她出来。   余光环视周围守着的人, 除了绿漪,还有两个小太监跟在身边, 暗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监视她,等着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报上去。   “阿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乌拉尔兴冲冲地走过, 抬手要拉她去前面玩:“那群南陵世家公子们都想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我没什么本事。”傅归荑微微侧身一避,乌拉尔的手抓了个空, 她垂头又斟满一杯酒, 懒懒道:“你们玩,我休息一下。”   “你一来就坐在这里休息, 难不成生病了?”乌拉尔夺过傅归荑手上的酒壶, 自己倒了一杯饮下, 又好说歹说了半天游说她一起去玩游戏。   “我苦夏,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傅归荑不动如山,还假装掩面打了个哈欠。   苦夏是真,不想玩游戏也是真, 但是昨夜裴璟没回来她好好睡了五个时辰,精神其实相当不错。   她实在不想让裴璟有发疯的借口, 某一夜裴璟情到浓时说漏了嘴, 她才知道, 那夜的无妄之灾只是因为她多看了眼火把舞。   他真是有病,也不想想她如今的身份怎么可能去想儿女情长之事。   乌拉尔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关切地问了几句。   “自从你不怎么去上书房,我好久都没跟你一起骑马射箭了。”乌拉尔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你还把我当兄弟吗?”   “好兄弟,我敬你一杯。”傅归荑端起酒壶替他倒酒,又给自己满上,轻轻碰了碰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乌拉尔心里对傅归荑那点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还嘱咐她要是累了就先回去。   傅归荑回以浅浅一笑。   等乌拉尔走后,还有好几个人想过来拉傅归荑去玩,都被他挡了回去。   “阿宜累了,你们别去打扰他。”   “太子殿下平日里肯定交给他很多事情,你看他都累瘦了。”   “滚,谁敢过去烦他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傅归荑斜靠在凉亭的木柱上,笑得更真切了一点。   “傅世子。”池秋鸿怯怯地在傅归荑三步之外,小声地叫着她的名字。   傅归荑的笑淡了下来,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乌拉尔他们一群人兴高采烈地在玩投壶,旁边还有不少南陵贵女们叫喊喝彩。   “傅世子,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池秋鸿刚开始有些结巴,“我知道,是你去向太子殿下求情,他才放我们安全回来的。”   傅归荑没应声,神色冷淡疏离。   池秋鸿神色变得不知所措,焦急地两只手握在一起,他的背脊微微弓着,表现出明显的愧疚,最后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咬牙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那日你出宫遇上睿王,是我送的信。我觉得太子喜怒不定,实在是怕他卸磨杀驴,于是想搭上睿王的线。但我一个人分量不够,所以……”   他脸涨得通红,所以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傅归荑依旧没看他,“我知道。”   池秋鸿满脸惊讶:“你知道?你知道还、还……”还帮我求情说好话。   傅归荑闭了闭眼,转头看着池秋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选择付出代价。你不是已经付出了代价吗?”   池家的矿山被裴璟拿走了三分之二,其中包括金矿、铁矿和铜矿,都是最值钱的东西,可谓是元气大伤。   池秋鸿苦笑道:“池家还能保全,那些被我教唆的世子们还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当初我应该听你的,太子殿下赏罚分明,若是我肯乖乖上交恐怕今日或许大有不同。”   “不过,殿下还给我们家留下三座盐矿和十年盐引,我已经知足了。”   傅归荑闻言不明意味地嗯了句,表示知道了。   池秋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傅世子,你能不计前嫌救我,我很感激,从今天起,我……”   “不必。”傅归荑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我什么都没有做,你要谢就谢太子厚恩吧。”   “可是……”池秋鸿还想再说什么,傅归荑已经闭上眼,假装休憩,他只好悻悻闭上嘴。   但他心里记着傅归荑的好。   那日被释放时,赵公公告诉他们傅世子在太子殿下面前以性命担保他们绝无叛逆之心,还以自身为例,说是睿王精心设计的陷阱。   故而他们虽然被关了不少时日,但却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后面得知也是傅世子替他们百般周旋,他们才能从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完好无损地走出来。   乌拉尔说得没错,傅世子面冷心热,他原本可以和她做朋友的,经此一役怕是再难了。   池秋鸿黯然神伤着,忽然听见前面一阵喧闹。   傅归荑置若罔闻,兀自靠在木柱上闭目养神。   “傅归宜!傅归宜!你在不在里面,有种出来!”有个人在外面冲傅归荑吼。   裴瑜本想直接冲到傅归宜面前,可惜在进凉亭的三丈前就被从暗处飞奔而来的护卫拦住脚步。   “你们敢拦我?”裴瑜皱着眉,冷声呵斥:“眼睛都瞎了吗,还不放行?”   傅归荑听人叫她的名字,抬眸望去,眉头微拧。   “他叫裴瑜,是太子殿下的十三弟。”池秋鸿见傅归荑面有疑色,开口解释。   裴璟从北蛮回南陵后把对他有威胁的皇子杀了废了个七七八八,留下一些没有野心的皇子放在宫里。裴瑜的母妃当年曾经帮助过裴璟母子二人,再加上他还算有眼色不与睿王那群人一般争权夺利,裴璟也就留着他。   裴瑜这个人从小被宠着长大,没什么野心是真,但是性子骄纵也是真,他除了裴璟谁也不怕,一直觉得只要自己不去跟裴璟抢那个位置,凭借当年对他母妃对裴璟的那些恩情足够他横着走一生。   他知道裴璟这个人虽然心狠悍戾,不择手段,但他是个极为记恩的人,否则也不会采用迂回的手段让这群外来者既能安享富贵,又能不威胁他的统治。   换做是他,不听话的直接全杀了便是,反正天下已定,大权在握,谁敢反抗。   他眼神阴鸷地看了眼坐在凉亭的傅归荑,瘦瘦小小,长得跟女人似的,真想不通兵部尚书怎么会想将嫡女嫁给他。   裴瑜对兵部尚书的嫡女一见钟情,打算加冠后请裴璟赐婚,然而那日宴会过后,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兵部尚书口风忽然变了。   听他的意思,更想与镇南王府结亲。   在裴瑜心里这些所谓的世子们就是一群野蛮人披上了一层文明的皮,怎么能与他这个天潢贵胄相比。   他这些天一直想着怎么狠狠当面教训一下这个镇南王世子,好让兵部尚书知道谁的身份更尊贵。哪知道他人一直躲在太子别院里,裴瑜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今天一听说他出现,立刻赶了过来。   裴瑜还在大放厥词让人放他进去,傅归荑不想惹事,起身准备离开。   “喂,傅归宜,”裴瑜见人要走,那肯罢休,登时摆出架子:“你有没有规矩,见到我连礼也不行,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傅归荑忍着不耐转过身,微微颔首,冷淡道:“臣见过十三殿下。”   裴瑜见她服软,得寸进尺:“我要你跪下行礼。”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尤其是赶过来的乌拉尔等人。   就算裴璟如今已是权势滔天的太子,除了在朝堂等严肃场合外,他很少要求臣子行跪礼,普通的礼仪即可。   一是他如今名义上还是太子而非皇帝,二是他也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是以这些世子只有在犯了错,亦或者谢恩才会行大礼。   傅归荑脸色如常,倒是一旁的绿漪吓了一跳,连忙拦在傅归荑身前:“十三殿下慎言,太子殿下已经免了傅世子日常行礼。”   绿漪的言外之意是傅归荑平日里见太子殿下都可以不用行礼,提示裴瑜最好有点眼色。   此言一出,周围人看待傅归荑的眼神一变。   太子乃一国储君,傅世子面对太子连普通的礼仪也免了去,这是多大的恩宠殊荣。   他们眼光又转到裴瑜身上,他们都知道十三皇子的母妃曾有恩与落难时的太子殿下,平日对他是敬而远之,不得罪也不拉拢,他都未能获得如此特殊对待。   果然,裴瑜听了后更加不忿,又看了旁边人戏谑的眼神,气得红了脸,他冲傅归荑吼道:“他见太子不用跪,不代表见我不用。《南陵律》里,若是对皇族大不敬,罪可论诛!”   “傅归宜,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敢不跪。你身后的镇南王府敢吗,你想让你阖府的人都给你陪葬?”   裴瑜不认为裴璟会为了一群刚入南陵的外族怪罪他,何况他还听说裴璟之前处置了几个与睿王勾结的世子和他们背后的家族,也许他心里是不喜欢这个镇南王世子的,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动手,自己说不准还帮他出了口恶气。   乌拉尔一听,知道大事不好。   阿宜有两大忌讳,第一是说他像女人,第二就是冒犯他的家人。前者他最多置之不理,要是后者恐怕这位天潢贵胄要倒霉了。   果然,傅归荑本想息事宁人的心瞬间被裴瑜挑了起来。   被裴璟威胁也就罢了,他手握大权又有拿捏自己的把柄,她没办法反抗,这不代表她就能任由南陵所有皇族欺负。   傅归荑把绿漪的手推开,走到裴瑜面前轻笑一声,“好啊,我给你跪下。”   绿漪双目瞪圆,大喊道:“不要。”眼神急切地示意其他人去找太子殿下,要是今日贵人跪了下去,他们所有人都要没命。   裴瑜双手环抱在胸而立,高扬下颌,得意洋洋。   下一刻,在看清傅归荑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的时候,脸色惊恐。   “见太子御令如太子殿下亲至,我身上拿着这个东西恐怕不能给您跪下,否则就是对太子不敬。”傅归荑轻描淡写地将令牌扔到一旁的草地上,掀开下摆就要向裴瑜跪下行礼。   裴瑜在看见令牌时已经后悔了,看见傅归荑丢出去时直接吓破了胆。   太子御令,只此一块,见令如见真人。   傅归宜这是在告诉他,要他行礼,就是要越过太子的地位。   而越过太子,只有那个位置。   傅归宜这是要他的命。   裴瑜连忙去扶,还没碰到傅归荑的衣袍就听见后面传来太子殿下驾到的唱喏。   众人齐齐低头躬身行礼,裴瑜更是转头迎上去想恶人先告状。   岂料对上裴璟一双锐利的寒眸,他冷冷刮了裴瑜一眼,将他口中的话尽数冰在喉咙里,刺得胸口窒息。   裴璟自从出现后眼睛就一直在傅归荑身上,见她站在凉亭中央,一脸冷漠中带着点不耐烦,又瞥了眼丢在地上的金令,眉头皱成一团。   他周身的气息凌冽摄人,燥热的空气似乎顷刻间凝成了冰凌,路过之人皆感到一阵战栗。   裴璟很快走到傅归荑身边,她眼皮垂着不拿正眼瞧他,不咸不淡地喊了他一声。   “怎么回事?”裴璟负手而立,淡淡道:“孤的御令怎么在地上。”   裴瑜抢先一步开口:“太子哥哥……”   裴璟冷呵:“放肆,叫殿下。”   裴瑜明显愣了一下,声音变小,惶恐道:“是,太子殿下。”   裴璟看了眼傅归荑,示意她先说,谁知她眼神一转,当没看见似的。   绿漪见两人气氛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低声复述了一遍方才发生的事情。   裴璟眉梢带怒,目光寒凉:“裴瑜,你让她下跪?”   裴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裴瑜早就从方才两人细微的互动中看出来太子殿下对这个傅归宜有多看重。   知道御令是傅归宜扔的非但没有问罪,反而最先来质问自己。   他下意识看向声源,裴璟面如沉冰,锋利的下颌线像一把寒刃直戳他的心窝。   裴瑜吓得胆颤心惊,忙不迭跪下,声音紧张得结结巴巴:“我只是开个玩笑……开玩笑?”   裴璟:“开玩笑?”   他把头转向傅归荑:“傅世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傅归荑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冷声回:“太子殿下说是便是。”   裴璟面无表情地盯着傅归荑,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眼里分明有怒意却强假装若无其事,恼恨藏在她的眸中,以冷淡疏离做墙隔绝。   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只要她说出来,自己肯定为她做主。   难道是她觉得自己不会站在她这一边,所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宁可自己咽下委屈也不相信他。   她是不是甚至还认为,他会帮裴瑜。   裴璟胸口瞬时像被堵了一口酸气,又像压了一块巨石,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余光看见被弃若敝履的金令,心脏微痛。   裴璟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遗弃在一旁的令牌一样,傅归荑从来没有稀罕过。   哪怕这枚金令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在她眼里也不值一提,更是说扔就扔。   其实傅归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随时汇报给他,他在前面忙了一阵子后忽然觉得有些想她,便悄悄走了过来。   原本只打算站在远处密林看上一眼就离开,看着看着不自觉过了半个时辰。   他看见乌拉尔与她对饮,看见池秋鸿道歉被拒。   当裴瑜过去挑衅她时,裴璟寒眸一凛,本想出去阻止,可转念一想裴瑜根本进不了她的身,便不想过去打扰她。   裴璟知道傅归荑手上有令牌,因此并不担心她会受欺负,她虽然平日里性子隐忍,不轻易动怒,却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还十分聪明,更何况他还给她安排人在身边保护她,必然出不了事。   谁知道后面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当然知道如果傅归荑跪了下去,裴瑜势必会被冠上一个不尊太子,以下犯上的罪名,甚至更严重一点,还可能被御史参一个有觊觎皇位,有谋反的嫌疑。   然而他舍不得,他自己都不让傅归荑跪他,裴瑜算个什么东西。   眼看势头不对,裴璟急忙过来给她撑腰。   谁料人家根本不领情。   裴璟闭了闭眼,嘴角绷成一条寒线。   裴瑜看了心里直打颤,裴璟明显动了杀意,他伏地而跪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目无遵纪,罔顾礼法。”裴璟睁眼,声音像冰渣子似的:“拉下去仗责三十,打完后即刻遣送回宫,禁足三月。”   此言一出,裴瑜吓白了脸,想开口求饶被赵清眼疾手快堵住嘴。   没过多久,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声从远处传来,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周围的空气陷入沉寂,傅归荑皱了皱眉,准备离开。   “站住。”裴璟喊住她:“傅世子何必这么着急走?”   他示意赵清将躺在地上的御令拿过来。   傅归荑压下眼皮,“请问太子殿下还有何事,臣有些乏了,想先告退一步。”   裴璟走到她身前,挡住去路。他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不由分说地擒住傅归荑的手,将御令重新塞进她的手里,大掌又拖住她的手背,迫使五指合拢攥紧东西。   “拿好了,以后不要再随便乱丢。”裴璟声音透着淡淡威胁。   傅归荑不想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低头称是,手心被咯得生疼。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心里简直震惊不已,太子殿下对傅世子的看重怕已经超出一般臣子。   裴璟才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   他给她的东西,她必须要。   傅归荑休想像丢掉这枚令牌一样对他。   “既然来了,不如去玩一玩。”裴璟松开手。   傅归荑手指蜷缩,压住声调道:“谢殿下邀请,但……”   “孤要你留下。”裴璟沉声打断她:“你要抗命吗?”   傅归荑骤然抬头,对上裴璟幽深无波的黑瞳。   “傅兄,傅兄。”跟在裴璟身后的季明雪看两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立刻过来解围:“我久闻傅兄骑射一绝,无奈一直没有几乎领教,不如今日咱们两随意比试比试,就当松快一下筋骨怎么样?”   傅归荑面容冷淡盯着裴璟,半晌先移开目光,看向季明雪,温声拒绝:“我不是诚心要扫季兄的兴,实在是天气太闷热,我有些头晕,不如改日我陪你玩个痛快。”   “傅世子哪里不舒服?”裴璟看了眼脸色红润的傅归荑,绿漪说她昨晚上多用了一碗汤,睡得也早,这一看就是在撒谎,冷冷道:“孤现在就叫太医来。”   傅归荑胸口剧烈起伏着。   季明雪不知道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还是一副君臣相和的模样,现下变成像仇人似的。   看太子殿下的样子是不会放傅世子走了,季明雪打了个圆场:“傅世子,你看今日的太阳不大,眼下还起风了,颇为凉爽,不如留在这里看看也是好的。”   傅归荑扯出一个笑,“也行,那我就坐在这里看季兄的英姿。”   刹那间,他感觉到太子殿下犀利的目光朝他射来。   他本能地连忙摆手:“雕虫小技,比不得傅世子。”   傅归荑笑笑没说话。   裴璟觉得她的笑容刺眼极了,想了想道:“孤对傅世子的骑射之术深有耳闻,不如我们比上一场,你赢了可以向孤提一个要求。”   傅归荑敛了笑,定定看向裴璟。   “什么要求都可以?”   裴璟眼神意味深长,“只要不损害南陵利益,都可以。”   傅归荑的心骤然跳得极快,全身的血液在沸腾,她此刻是真的觉得有点眩晕。   裴璟在大庭广众下开出这样的条件,不可能说反悔就反悔。   虽然没见过裴璟的骑射之术,但他曾亲口说过骑射不如她。   傅归荑眼里迸射出亮眼的光。   这是她离回家最近的机会,只要她赢了他。   傅归荑屏住呼吸,喉头微动,刚要张口被裴璟再一次冷冷打断。   “傅世子可要想清楚,哪些可以提,哪些决不能碰。”   傅归荑的身体瞬间僵直,激动的心冷了下来,她眨了眨眼,迅速调整好紊乱急促的呼吸,重新看向裴璟。   “若我赢了,我要丹书铁券。”   “太子殿下,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裴璟:英雄救美的机会都不留给我,这怎么HE,摔!   傅归荑:谢谢,不需要。 第46章 比试 她是很愿意结交裴璟这个朋友的   傅归荑此言一出, 包括季明雪代表的南陵人和乌拉尔为首的世子在内的所有人,他们脸上都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   丹书铁券,相当于一族的第二条命, 哪怕是犯了谋逆罪也能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指的不单单是保住性命,甚至是连官职、财产、爵位统统保留。由此得知这东西有多宝贵, 自南陵建国六百余年以来, 为世人所知的只有一块, 赐给了当年的开国功臣忠勇公。   百年过去,他的后人卷入了科考舞弊案, 论罪当诛三族,正是这块丹书铁券保下他们的性命,更是保留了他们所有的荣耀。   他们的子孙以此为戒, 奋发图强,又过了百年, 忠勇公一族再一次闪耀在南陵朝堂上, 权倾朝野。   裴璟眼皮一压,不辨喜怒地注视着傅归荑, 她的下颌微扬, 唇角压直, 看上去有些倨傲。   然而她的长睫微微颤动着,显然有些局促不安,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一场随兴比赛的彩头,提出这个东西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那她为什么要提。   裴璟没有生气, 更没有当场冷斥她不知天高地厚,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傅归荑直面迎上他幽深的目光, 憋着一口气强撑着不露怯。   气氛忽然间有些微妙。   方才大家都眼睁睁看得清楚, 太子殿下对傅世子恩宠有加, 连一向在殿下面前有几分颜面的十三殿下在傅世子面前也要暂避锋芒。   然而丹书铁券不比一般的恩宠,傅世子未免有些恃宠而骄,这下太子殿下说不定在心里已经开始厌恶他的得寸进尺。   还不等裴璟开口,一旁的南陵世家公子率先发难。   “傅世子是否太不知轻重了,一场小小的比试,怎么能敢提出以丹书铁券做彩头,以为是儿戏吗?”   他话音刚落,不少人纷纷点头附和。   乌拉尔等一众世子心里都在为傅归荑担心,害怕她惹恼了裴璟,实际上他们心里也觉得她提出这个要求有些过了。   然而他们心里全都向着傅归荑,互相交换着眼神,无声地约定若是太子殿下怪罪,他们一并替她求情。   在场的唯有季明雪不以为然,傅世子对南陵的贡献,一个丹书铁券固然有些赏赐过重,却也不是不能承受的。   傅归荑充耳不闻,眼睛一直盯着裴璟,他脸色冷淡既不答应,也没有开口拒绝。   僵持了一会儿,傅归荑先垂了眸。   罢了,反正她今日只是试试,这东西本就极为难得,以后再寻其他法子弄到手。   她正准备先开口作罢请罪,裴璟出声了。   “好啊,你先赢了孤再说。”   傅归荑闻言瞳孔一震,不可思议地望着裴璟。   他绝不是那种为了某个人或者一个玩笑做出危害一国利益的昏君。   南陵世家公子还想再说什么,被裴璟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扫过去,统统闭上了嘴,缩着脖子不敢再放肆。   裴璟的视线回到傅归荑身上,“如此一来,这场比赛可不能这么随意儿戏,不如换个玩法,才能显示公平。”   傅归荑眸子微沉,认真地听着裴璟制定的新规则。   其余人听了后发现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在内心里对裴璟的智谋成算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按照他的办法,既不损害太子一言九鼎的威信,又能让傅归宜顺理成章拿不到到丹书铁券,可谓是保全了两方的面子。   镇南王世子当真是盛宠不衰,太子殿下竟愿意用这样迂回的法子给傅归宜一个台阶下。   裴璟说完后,给了傅归荑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如何,傅世子是否愿意跟孤玩这个游戏?”   最后“游戏”两个字的尾音微微上挑,她听出了藏在底下的一丝旖旎,不由联想到那个荒唐的夜晚。   耳根一红,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带了薄怒:“太子殿下有令,莫敢不从。”   她听见了裴璟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十指倏地攥成两个拳头。   在他的命令下,比赛场地很快布置完毕。   傅归荑挑了乌拉尔作为自己的搭档,裴璟选了季明雪。按照他的规则,两两组队进行三轮比赛,先赢两局的人获胜。   机会千载难逢,傅归荑特地让人回去取来逐月弓,逐月弓出现时又引起了一阵轰动。   第一轮的比赛是最简单的骑射,骑在马上向五十步外的靶子射箭,射中靶子计一分,射中靶心计三分,最终以两人合计的分数评判。   乌拉尔和季明雪不相上下,裴璟的水平高于季明雪,九支箭他射中靶子一次,射中靶心九次。   傅归荑眼眸微沉,她原本以为裴璟的水平是低于季明雪的,没想到比她预料中的要强很多,比苍云九州绝大部分人的骑射都强上一筹。   她生平所遇之人,他的技法甚至仅在她之下。   但,他依旧在她之下。   傅归荑翻身上马,利落流畅的动作令人赏心悦目,今日她一身孔雀蓝的骑装,衬得肌肤雪白如玉,头发用简单的玉簪绾起,额前几缕碎发散落在两侧,迎风飞扬,带着点随性的慵懒。   直到她从背后抽出一只长箭,眼神倏地变得犀利,傅归荑骑在马上轻描淡写地举弓搭弦,“笃笃笃”三声前后落在靶心上,一气呵成。   这还不够,下一轮她直接抽出三支箭羽,同时射向三个靶子,全部正中红心。   最后一轮,傅归荑依旧三箭同射,这次是三支箭同时射中一个靶,力道大得箭头活生生穿透了半个靶心。   围观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想是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骑射。   季明雪站在裴璟旁边轻叹了句:“今日得见此骑射之术,人生当真无憾了。”   裴璟斜睨了眼季明雪,唇角微微上扬。   他的目光一路追随傅归荑,唇红齿白,眉眼如画,清隽挺拔的身姿,认真锐利的目光,自信满满的神态,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美艳高傲,神采飞扬。   她的十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搭在银白色的逐月弓上愈加干净漂亮。   裴璟立刻回忆起傅归荑手的触感,细腻滑嫩几乎没有薄茧,搭在他身上时软软的使不上力气。   谁能想到这样一双养尊处优,提不起重物的手居然能百步穿杨,虚无箭发。   视线无意间扫到围在旁边观战的人,他们目光热烈地看着场上的人,裴璟脸沉了下来,忽然有些后悔与傅归荑打这个赌。   这样熠熠生辉的她,他一点也不想跟任何人分享。   “第一轮,傅世子队获胜。”   傅归荑打马路过裴璟面前,微微颔首示意。   即便是赢了,她的脸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炫耀的神色,仿佛她就当做平时练习一样。   裴璟却从她细微表情里读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不由在心底失笑,觉得傅归荑不动声色向他挑衅的样子格外可爱。   若不是碍于此时的场合不妥,他真想把人狠狠抱在怀里亲昵一番。   第二轮玩了点新花样,一人指挥,一人蒙眼射麻雀。   季明雪和裴璟一起上过战场,两人默契十足,在裴璟的指挥下,季明雪十射七中,算得上不错的成绩,赢得一阵喝彩。   轮到傅归荑这边时,乌拉尔看着蒙眼的傅归荑有些紧张,“阿宜,我嘴笨,等会要是说的不对怎么办?”   傅归荑脸色如常,凝神听着动静:“等会你别说话就行。”   乌拉尔:“……”行,保持沉默他可以的。   “放!”   一只麻雀从傅归荑面前飞过,她毫不犹豫地朝天空射去,鸟儿倏地掉了下来。   季明雪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竟然能做到闻声辨位。”   裴璟眉头微挑,他也是才知道傅归荑的这样功夫。   乌拉尔神经瞬间放松,高兴得要欢呼起来,刚开口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以免打扰傅归荑。   连续五只麻雀均被射了下来,再一次震惊围观的人,还有人悄悄看了眼裴璟二人,想从他们脸上看到愤怒,不悦的神色。   但见季明雪一脸崇拜,裴璟的目光则始终都是平静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茂密的树枝沙沙作响,盖住麻雀的动静。   傅归荑眉头微皱,一时间无法判断准确的位置。   乌拉尔眼见鸟就要飞走了,立刻出声,可惜他与傅归荑没有裴璟二人合拍,终是失之交臂。   然而风不止,反而愈演愈烈。   天边的阴云开始聚在一团,沉甸甸地压在大伙的头顶上,晴朗的天一下子暗了下来。   “不若改日再比,”裴璟提议道:“否则对傅世子不公平。”   “不必。”傅归荑冷冷拒绝,改日也不知道会改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拖着拖着就没有下文,既然她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没道理放过。   “等会你别出声,”傅归荑的脸朝乌拉尔的方向转去:“交给我。”   乌拉尔点头,心里却紧张不已,情况对他们十分不妙。   果然,接下来的四只鸟傅归荑都没有射中,第二轮裴璟他们赢了。   她一把扯下蒙眼的布条,不甘地仰头看着暗沉的天空,轻咬下唇,手中的长弓被她紧紧攥着,指节发出清脆的骨骼声。   “没事,我们还有第三场。”乌拉尔安慰她。   傅归荑迅速收敛情绪,淡淡嗯了一声。   第三场比赛是最简单的远射,百步开外,人拿着靶子移动,记分规则同第一轮的骑射。   乌拉尔力气很大,在与季明雪的比试中略胜一筹,他高兴地过来与傅归荑击掌庆贺。   “我总算有点用了。”乌拉尔冲傅归荑眨了眨眼右眼:“阿宜,你正常发挥就行。”   傅归荑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裴璟冷眼看着两人互动,阴沉着脸夺过季明雪手上的弓,摆好姿势,对准远处移动的目标,坚定地射了出去,中了红心。   本轮采用的一人一箭轮换制,傅归荑与裴璟连续射了七箭,两人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傅归荑的体力渐渐不支,远射对她来说需要耗费很大的体力,偷偷用余光瞟了眼三步开外的裴璟,他面如常色,步伐扎实,气息平稳浑厚,完全没有力竭的征兆。   裴璟身高与乌拉尔不分伯仲,相较于乌拉尔一身腱子肉外露,裴璟则是内秀不显山水,穿上衣服一般看不出他健硕的身材,然而傅归荑知道他的这副躯体下藏着多恐怖的力量。   大风起,傅归荑被吹得有些站不稳。   反观裴璟,狂风放肆地吹在他身上,柔软的绫罗绸缎紧贴他的皮肤,显得肩宽腰窄,像一颗屹立在悬崖峭壁上的孤松牢牢抓住地面,任凭风雨加身毫不动摇。   第八箭和第九箭,傅归荑都射偏了。   乌拉尔略微领先季明雪的优势不复存在。   她此刻的心情如同黑沉沉的天边乌云一般,沉抑得能滴出水来。   咻!咻!   裴璟连续两箭,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他目不斜视望着远处,表情举重若轻。   站在他身后的南陵世家公子们像过年似的发出雷鸣般的欢呼,高呼太子殿下威武,太子殿下千岁,而世子这边全都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提在半空中。   傅归荑嘴角压下,目光凝重。   乌拉尔站在她后面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他看得出来前面的人已是强弩之末,她的腰微微发颤,脚步有些虚浮不稳。   而一旁的太子殿下却依旧稳如泰山。   傅归荑抽出最后一支箭,瞄准前方的红心,调整急促的呼吸暗中蓄力,这一箭她一定要射中。   忽然她闭上了眼,感受风的气息,等她再张开时眼里只剩下远处的那一点鲜红。   砰!   正中红心。   傅归荑悄悄吐了一口浊气,随手擦掉鬓边的细汗。   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若是裴璟正常发挥,两个人至多打个平手,然后进入下一轮的比赛,由乌拉尔再次对抗季明雪,她就有了喘息之机能够恢复体力。   裴璟不慌不忙地抽出最后一只箭,搭在弦上。   傅归荑忍不住扭头去看他,裴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脸回应她。   四目相对,傅归荑看见他眼中藏着浅笑。   心忽然重重跳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背在后面的手不自觉攥成拳头,指尖陷入掌心。   他一定是在嘲笑她。   傅归荑愤恨地安慰自己,就算这次没拿到丹书铁券也无妨,本来她也是随口一说。   心底却克制不住黯然神伤,也不知道下一次还有什么机会才能获得这东西。   轰隆隆,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了花。   雷声如同暴怒的狮子在大吼,狰狞的电光穿梭在墨色浓云中,分外刺眼。   暴雨顷刻间落了下来,傅归荑下意识去看裴璟。   隔着厚重的雨帘,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清他的箭。   啪嗒。   什么东西好像断了。   傅归荑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只来得及看见裴璟垂落的双手。   她急急向前看,想看清他到底有没有射中。   “别看了,快走,小心淋出病来。”头顶的雨忽然被阻断,傅归荑抬头看,裴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双掌撑开替她挡雨。   傅归荑倔强地站在原地,伸着脖子往前看结果。   “走!”裴璟接过赵清送来的雨伞,强硬地揽住她的肩膀把人带走。   “哎……”傅归荑拗不过他,被半拖着带回凉亭避雨。   裴璟笑了声,戏谑道:“这么想要那东西?”   傅归荑抿了抿唇,垂眸不语。   她僵硬地挨着裴璟,听见他比雷声更响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地打在她的心口,她还隐约闻到了一丝铁锈的腥味。   其余人也都纷纷找地方避雨,大家都好奇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不多时,季明雪带着一把弓前来复命。   季明雪声音嘹亮:“回太子殿下,您的最后一箭射空了。”   “什么,射空了?”   “不可能。”   傅归荑脸上也露出同样的疑惑,她觉得裴璟不可能射空。   季明雪单手高举着长弓,示意众人查看。   弓弦断了。   季明雪道:“太子殿下力大无穷,弓弦不小心崩断了。”   南陵公子高喊:“这怎么算,要不等雨停了再比一场。”   世子们小声反驳:“弓弦又不是傅世子弄断的。”   傅归荑静静等着裴璟的决断,双手无意识绞在一团,猛然一阵凉风刮过,她冷得打了个寒颤。   裴璟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异常,让赵清取来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傅归荑抖得更厉害,伸手推拒,眼神警告裴璟别在人前太过分。   “算孤输了。”他手上的动作强势不容拒绝,干燥厚实的布料将傅归荑包裹得严严实实,裴璟语气平的淡像在说件不打紧的小事:“赐镇南王世子丹书铁券一块。”   话音一落,众人皆惊。   不单是南陵公子们,连傅归荑本人也没想到裴璟会这样轻易将东西给了她,心里顿时说不出上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心砰砰跳得厉害。   有人刚要提出质疑和反对,在裴璟凌厉的眼神下又悻悻然闭上了嘴。   “雨停了。”裴璟旁若无人地对绿漪命令:“送傅世子回去。”   傅归荑低着头,默默转身离开。   她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裴璟在她离开后也走了,傅归荑只来得及抓住他的一个高大的背影。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傅归荑走到别院时天空的阴云已尽数散去,烈阳再一次普照大地。   她泡在热水里陷入沉思。   得到丹书铁券实属意外之喜,然而她心里却不由升起一股烦闷,直觉这件事并没有她看到的这样简单。   裴璟的弓弦,真的是意外断的吗?   傅归荑眉毛拧成一团,任由热气蒸腾在她脸上凝成水珠,又顺着鼻尖和下巴间滴在水面上,激起点点涟漪,余波久久不散。   就像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   半晌,傅归荑垂落在水底手握成拳,抬起狠狠地砸了一下水面。   水花飞溅,扑上她的脸,慢慢地又落了下去,水面上的涟漪迟迟不平。   绿漪见里头很久都没动静,担心地在屏风外问了一句。   傅归荑如梦初醒般回了神,敷衍地答了句,很快收拾好自己出了浴。   绿漪立刻给她端来一碗姜汤,盯着她喝完才肯放人。   泡了个热水澡后全身放松,傅归荑没由来有些疲累,径直回房躺在宽大的床榻上。   闭目良久,迟迟无法入睡,脑子里全是裴璟射箭的样子。   他一身玄色衣服上绣着暗金色的龙纹,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给人锋锐之感,他盯着目标时的眼神十分专注,有一种猎人锁定猎物后准备发动最后一击的凶狠。裴璟拉弓的姿势很标准,下盘扎实,上身挺拔,有君临天下的威仪。   抛却个人感情因素后,以傅归荑十几年射箭的眼光来看,裴璟那日说自己的骑射一般实在是过谦了。   若是他们两个如今的关系不像现在这样,她是很愿意结交裴璟这个朋友的。   以箭识人,以箭观心。   裴璟今日的每一支箭,足以说明他这个人内心的强大和对目标的坚定不移。   傅归荑欣赏目标坚定的人,平生最讨厌摇摆不定的蠢货。   想着想着,她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正朝着天空攀爬。   傅归荑叫人进来点灯,绿漪替她收拾衣着后领她去用晚膳。   这夜裴璟忙于政事没有回来。   傅归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床边是赵清晚膳后送来的丹书铁券。   抚摸着冰冷的东西,她心情十分复杂,没想到裴璟送来的这样快,像是在安她的心似的。   前些日子她在南陵史料记载中偶然看到了忠勇公的事迹,便记住丹书铁券的用处。   傅归荑现在最怕的就是自己某一天惹怒裴璟,他用她身份造假一事对付镇南王府,连累父亲母亲还有阖府一家的性命。   欺君罔上,论罪当诛。   尽管她告诉自己裴璟做这种事的可能性不大,但她从不把希望寄托于他人的仁慈,身份一事始终像一把利剑悬在她的头顶,令傅归荑寝食难安。   如今有了这东西,至少父亲母亲不必再担忧自己身份暴露会惹来杀身之祸。   至于自由和回家。   傅归荑心想,慢慢来,有了这东西总算是有了点指望。   她性子并不讨喜,裴璟总有一天会腻了的。   一连三日,裴璟都没有回来。   夏季雨水丰沛,自从比试射箭那日的一场暴雨后,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下着,院子后池塘的水都上涨了三寸。   子时刚过,傅归荑侧身朝着墙壁睡得半梦半醒。   后背忽然被一具火热的身躯贴了上来,裴璟两只手把她圈在自己怀里。   傅归荑想装睡躲过一劫,谁料他的手越来越不老实,她实在装不下去了,狠狠往下踢了一脚。   裴璟早就防着她,趁机将她的长腿锁在自己的□□,轻笑道:“不装了?”   傅归荑没好气道:“真睡着也被你弄醒了。”   裴璟捏了捏她的耳垂,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喟叹道:“三日不见,你个小没良心的竟然胖了些,可怜我忙里忙外连顿饭都吃不饱。”   傅归荑知道裴璟在忙着防汛的事情,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些羞愧,但很快就被他滚烫的吻灼干。   “你往哪里……”   这句话还未能说出口,就被裴璟捂住嘴,他哑笑道。   “我的乖乖,你在睡觉呢,别说梦话,这不是个好习惯。”   裴璟箍紧她的身体不许她回头,她整个人被嵌进他的怀里动弹不得。   没过多久裴璟的呼吸变得紊乱粗重,傅归断断续续发出支离破碎的低泣声。   她在陷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睡吧,愿你好梦。”   作者有话说:   季明雪:太子指哪,我打哪。   裴璟:老婆夸我帅了。   傅归荑:OK,回家计划开始安排。   傅归宜:我和妹妹一人一块,可以暴打裴狗两次。   注释:   参考蒙古族射箭比赛规则:射箭比赛分近射、骑射、远射三种,有25步、50步、100步之分。比赛的规则是三轮九箭,即每人每轮只许射三支箭,以中靶箭数的多少定前三名。 第47章 受孕 我们会变成真正的一家人。   裴璟这几日似乎真的很累, 早上傅归荑醒的时候他还在沉睡。   均匀有力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上,漾开一片痒意。   裴璟对傅归荑的霸道在睡姿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如果是躺着睡, 腰间必然会横亘一只铁臂,将她压死在床榻上。   若她是侧身背对他睡, 裴璟就会把她当成抱枕, 不但腰被箍住, 连双腿都要被他死死夹紧。他身躯高大,胸膛宽阔, 傅归荑整个人密不透风被他包裹在怀里。   昨夜她被迫侧身睡了一个晚上,此刻身体僵得发麻。   傅归荑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腰上的手像一把铁钳似的, 卡住腰部的凹陷把她扣死在裴璟怀里。   她轻轻抓住裴璟的手,指尖在碰到他的掌心时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手虽然有些粗糙, 可从前绝没有这样一道明显的疤痕。   傅归荑微皱着眉, 食指指尖顺着凹凸的痕迹一直往里探,这条伤痕很细却很长, 像是被什么铁线一类的东西勒出来的。   弓弦。   她眼眶微张, 瞬间想到了季明雪手里拿着的那把断了弦的弓。   裴璟为什么要故意输?   傅归荑之前的猜想得到证实, 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与她认知中的裴璟完全不一样。   他难道不知道丹书铁券的珍稀之处,她拿到这样东西,他就失去一个可以威胁她的筹码。   傅归荑猜不透裴璟的心思, 眼睛有些失神地盯着前方的白墙。   忽然手指被用力抓紧,裴璟的呼吸变了, 他懒懒笑了声:“一大早上的, 你怎么在摸我?”   傅归荑背脊微僵, 脸烧了起来。   裴璟刚睡醒,嗓音有一种慵懒沉闷的沙哑,他的头靠她的耳朵很近,乍一听让她有头皮发麻的酥麻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傅归荑抿着唇,半晌还是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那日是故意输给我的,为什么。”   她的声音很平静,裴璟仍能从她平静的声音中听出一点不可思议。   他轻笑了声,强硬地把人转过来面对自己,看着傅归荑还残留一丝睡痕的双眸,打趣道:“因为你当时的眼神在告诉我,要是拿不到丹书铁劵,你会哭的。”   傅归荑气恼瞪他:“你才会哭。”   裴璟低下头轻啄她淡色的唇瓣,戏谑她:“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哭出来。”   傅归荑见他眸色变暗,立即双腿猛地往下蹬,想用力挣脱他的禁锢。   细腻的皮肤在裴璟身上摩擦,不轻不重地剐蹭着,像拿着火折子在他身上到处点火,三分的燥热顷刻间活生生被她弄成九分,他只恨今天还有事情不能耽误,在事态失控前连忙松开她。   裴璟翻身下榻,弯腰拾起衣衫随意披上,随意说了句外面雨大,便走了出去。   窸窸窣窣的洗漱声从屏风外传来,没一会就听见他离开关门的声音。   傅归荑仰躺在床上,她方才已经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还以为裴璟会趁机做些什么,却没料到最终是这个结局。   院子西边的茶室内,傅归荑端坐在案几前。   这里是裴璟仿造东宫的茶室为傅归荑布置的,案几旁边开了一扇圆形拱门,正对着湖光山色。   她平日在这里看书,赏景,还有存放一些她喜欢把玩的小物件。   桌上随时备着热茶,各色点心,还有一壶好酒。   傅归荑将人打发出去,自己独坐在室内,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击着湖面,芭蕉叶,噼里啪啦的,吵得她头疼。   今年的雨确实有些大。   她拿出存放丹书铁券的雕花金漆木盒,余光看了眼外面确定无人往里探后从一旁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青花缠枝纹的瓷瓶。   瓷瓶约摸半个巴掌大,上面用红绸封口。   傅归荑打开瓷瓶口,倒了一枚绿豆大小的黑色药丸放入嘴中,味道微苦。   她赶紧喝下一口凉酒压住苦意。   这是苍云九州常见的补药,可以缓慢改善气虚体弱的症状。   傅归荑小时候常年服用这种药,后来长大后身体渐好便很久没吃了,这次来京城,父亲母亲害怕她不适应这边的气候环境,给她拿了几瓶以备不时之需。   当时她还觉得没必要,现在只庆幸好险带了出来,甚至还嫌带得不够多。   鲜有人知这种补药若是和酒混合在一起服下,便是最温和的避子药。   傅归荑轻轻摇了摇瓶身,记下里面的量后把东西放回暗格里藏好。   她又斟满一杯酒,仰头饮下。   自从和裴璟发展成了这种关系,她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决不能怀孕,否则这辈子都没有脱身的机会。   然而裴璟在与她行房事后从来没有给她喝过避子汤,他什么意思她不得而知,可她却清楚地知道谋害皇嗣是死罪。   她当然不会傻到去问裴璟为什么不赐她避子汤,所以只能自己想办法。   傅归荑自嘲一笑,如今她精通《南陵律》,倒是一个不落的将上面的重罪犯了个遍。   欺君,损伤龙体,擅自避子。   垂眸看了眼木盒里的丹书铁券,默默阖上盖子。   这天晚上,裴璟按时回来用晚膳。   他带着一身的潮气进门,宽大的袖摆和衣服下摆都沾了水渍,于是先去内室更换衣衫。   酒足饭饱后,裴璟长臂一揽将傅归荑抱在膝上坐着,问她今天干了什么事。   傅归荑冷睨了他一眼:“我做了什么事,你是不知道的。”   裴璟见她面有薄怒,抬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似在安抚,低笑道:“但是我想听你自己说给我听。”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傅归荑的声音有些凉意。   裴璟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当然……不是。”   傅归荑觉得自己被戏耍,恼恨地想从他身上跳下来,腰却被裴璟的大掌掐得死死的。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裴璟笑意不减:“我无条件信任你?还是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傅归荑,若真是这样,你早就跑了。”   傅归荑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头扭过一边不理他。   他哈哈一笑,起身拦腰抱起她,大步走向里间床榻。   “你看上去冷清不耐俗物,实际上心眼是没少长一个。”裴璟想到自己被傅归荑偷偷下药的事情,假装心有戚戚哀叹道:“我要是对你听之任之,你早就把我耍得团团转,逃之夭夭。”   傅归荑的脸冷了下来,心道这才是她认识的裴璟,多疑敏感,城府极深。   “那你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裴璟单手扯下衣物随手一挥,闻言顿了下,旋即俯身抬腿入榻,轻拍她细腻柔嫩的脸颊,似惋惜道:“我本想让你知道,对我撒谎是什么下场,谁料你竟不给我这个机会。”   说罢随手挥落床帐,不多时里面窸窸窣窣的黏腻声盖过屋外的下雨声。   事毕,裴璟抱住傅归荑,替她撩开粘在额头濡湿的鬓发,漫不经心问:“那日裴瑜找你麻烦,你怎么不向我告状。”   傅归荑顿了会,刚要开口,裴璟的两指捏住她的鼻尖掐了下,开玩笑似地警告道:“撒谎,可是要受惩罚的。”   傅归荑拧着眉往后躲没躲开,沉默片刻道:“若是我的家人,便是犯了天大的错,我也会想办法护着他。”   裴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傅归荑认为裴瑜是他的亲弟弟,所以无论他犯了什么错,自己的心肯定是偏向裴瑜。   她认为她自己在裴璟心里的地位不如裴瑜,所以宁愿忍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许还有一层不想给他惹麻烦的心思在。   “你还挺护短的。”裴璟喉间滚动愉悦的笑意,他原本想告诉傅归荑裴瑜在他心里根本不是什么家人,她才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他没有动裴瑜只不过是为了偿还他母亲的恩。若是裴瑜没有来招惹傅归荑,裴璟尚且能对他的嚣张跋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对自己的人起了歹念。   裴璟眼底闪过骇戾,很快藏了起来,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意有所指的暗示:“你也有机会可以成为我的家人。”   另一只搭在她腰间的手顺着往前抚摸上她的小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傅归荑小腹瞬间剧烈抽搐,因欢愉而残留在身体上的余热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全身变得冰冷僵硬。   裴璟略带磁性的声音也霎时变得寒凉。   “怎么,你不想生我的孩子。”   他低头看着傅归荑,借着帐外昏黄的烛光努力辨认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想看出她此刻真实的想法,然而傅归荑双眸紧闭,唯有露在外面的长睫轻轻颤抖着,脸上透着诱人的潮红。   裴璟抬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直面自己审视的目光。   傅归荑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裴璟说过对生孩子这件事的明确看法,现在她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感受到裴璟专注摄人的目光,心里一紧,知道他今天必须要得到答案。   “我有选择?”傅归荑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慢慢睁开眼,神色淡然对上裴璟锐利的黑眸,冷静道:“《南陵律》里写得很清楚,擅自打掉您的孩子是死罪,臣不敢。”   听到傅归荑轻描淡写地说出“打掉孩子”时,裴璟的胸口莫名揪了一下,他压住这股不知从何而起的慌和怒,眉毛一挑:“你是因为《南陵律》才愿意生?”   傅归荑避而不答,反问他:“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我以什么身份替您生下孩子,镇南王府世子吗?”   话到最后,已然有种冷嘲的意味。   裴璟缓了脸色,放开她的下颌改为宠溺地捏捏她的脸颊,低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放心,一切有我,我会安排好的,你若是怀孕了,只管安心待产便是。”   他的目光柔软,手顺着脸颊抚摸她散落在肩上的发,五指穿梭在青丝间拨弄着,柔软顺滑的发丝让他的心再度痒了起来。   手慢慢游移到后脑勺,他的人跟着贴上去。   “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裴璟覆住艳红柔软的唇瓣,呼吸微重。   傅归荑盘坐在茶室内,面无表情地吞下一颗药,又喝完一壶酒。   烈酒烧喉,时刻提醒她自己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隔着厚重的雨雾,傅归荑望不见湖对岸的山,就像望不见自己今后要走的路。   裴璟比她想象中的更难缠,若要脱身,恐怕还要剑走偏锋才行。   另一厢。   裴璟召来为傅归荑调理身体的太医,也是上次替他排毒的太医。   他端坐在书桌前,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淡淡问:“她现在身体情况如何,是否能受孕。”   傅归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落下病根,先天不足,再加上后天曾经落水伤了身。父母又是个心大的从来没考虑过子嗣一事对她的影响,任由她女扮男装在外面风吹日晒。   想到上次她听闻自己子嗣艰难时那副不上心的敷衍样,裴璟顿时胸口堵得慌,脸色也变得难看。   跪在地上的太医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冷了些,抬头看见裴璟暗沉的脸,立刻将好消息告诉他。   “贵人经过近半年汤药,膳食等全方位的精细调理,如今身体已经大好。只要停了现在的药,再服用另一付补气养身的方子三月,便能受孕。”   裴璟闻言脸色稍霁,压下喜意沉声道:“那她生产之时是否艰难,风险如何?”   太医不敢隐瞒,如实答道:“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他的头顶骤然被两道凌厉的视线刮过,忙不迭转了个音:“但是贵人的身体已恢复得如寻常女子一般,在孕期小心看护应该风险更低。”   “换药。”裴璟当机立断拍板:“仔细看护她,有任何异常都不可大意。若是她往后母子平安,孤重重有赏。”   太医听了这番近乎赏赐的话并没有谢恩,反而皱了皱眉。   裴璟察觉他神色有异,盯着他沉声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太医被他摄人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战战兢兢道:“贵人换药后需要一段时间适应,这期间最好……最好不要同房。”   太医说完这句话后冷汗湿了一身。   裴璟口气不善问:“多久。”   太医视死如归答道:“约莫要一个月。”   裴璟端起茶抿了口,“知道了,从明日开始换药。”   太医听他声音平和,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磕头领命告退。   裴璟望着书桌上厚厚一沓折子,里头话里话外都在请求他选妃,早日留下后嗣。   如今皇室血脉单薄,成年健康的皇子除了身为太子的裴璟,只剩一个十三皇子裴瑜,还有几个被流放、被剥夺身份的皇子,他们全都被裴璟在脸上刺了字,有的还被他用重刑折磨了一遍,身体残缺再无继位的可能性。   这些全都是当年参与残害过裴璟生母的人,他回国后蛰伏蓄势,时机一到直接将他们打入尘埃,再也爬不起来。   想着太医刚刚的话,裴璟情不自禁地有些失神。   他和傅归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若是儿子一定不能像她一样,身娇体弱的,走两步路就白了脸,以后估计连刀枪棍棒都拿不起来;不过若是女儿像她一样倒是无妨,金尊玉贵的公主自然是要被千娇百宠。   然,第一个孩子还是男孩的好,否则她对镇南王府不好交代。   裴璟回神,勒令赵清将那堆无用的折子扔到一边,又开始头疼夏汛一事。   今年雨水丰沛,南方一带闹了洪涝,尽管他之前已经吩咐工部做了充足的准备,修建堤坝,准备粮食赈灾,还勒令当地官员组织救援队和医疗队,防止瘟疫发生。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雨水比他预计得还要多得多,如今南方五省全在水里泡着。   他沉思片刻,问赵清:“毒蛇现在在哪里?”   赵清回:“还在苍云九州,殿下要传他回来么?”   裴璟:“交代他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赵清回禀说事情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因为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工程,耗时长了些,现在东宫那头已经在安排人接手他送回来的东西。   裴璟想了想:“让他先放下手中的事,先赶去南边替孤看着,如果有官员敢玩忽职守,亦或者中饱私囊让他即刻报上来。”   赵清应诺。   当天晚上,傅归荑被裴璟折腾得死去活来,无论她怎么骂他,打他,甚至求饶都没用。   他跟疯了一样,床榻被褥来来回回换了四次,到最后傅归荑累到连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全身无一处不酸软。   她自己都惊讶自己还能清醒着。   傅归荑全身泡在热水里,无力地靠在裴璟胸前,两只手耷拉着挂在他的双肩,全靠腰间的铁臂撑住她才没有滑落池底。   她闭着眼,鲜红饱满的双唇微微蠕动着。   “什么?”裴璟低头将耳朵凑到她唇边。   “放过……我罢……”傅归荑这一夜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这句话,虽然她人现在没有昏死过去,思绪却迷迷糊糊的,全靠本能在重复着。   裴璟瞧她这样难受,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红,眉头微微拧着,心底一下子软成一滩蜜。   他抬手撩开她濡湿的鬓发,露出光洁白腻的额头,落下一吻,“我从前觉得一个月太短,什么事也做不成,如今却发现一个月那样漫长,长到我恨不得拿刀将它砍碎,撕裂。”   傅归荑完全无法思考裴璟在说什么,她现在很累,只想睡死过去,偏偏每次陷入黑暗后没多久又被弄醒。   如此反复,她都要快被弄疯了。   “好了,我不闹你了。”裴璟今晚着实尽了兴,此刻不再有什么别的心思,快速清洗了两人的身体,将人抱回了床榻。   傅归荑甫一沾到柔软的被衾,立刻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裴璟在黑暗中凝视她,手覆在她的小腹上来回摩挲着,心底忍不住生出满满的期待。   等她有了两人的孩子,他们之间就多了一个无法切割的联系。   裴璟对着傅归荑自言自语道:“我们会变成真正的一家人。”   自从生母去世后,裴璟再也没有体验过有家、有家人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无比期待与傅归荑组建一个属于他们的家。   他会为他们遮风挡雨,他的孩子绝不会像他一样背井离乡为质,孩子的母亲也不会认他人为母,饱受离别之苦。   傅归荑这一觉睡了很久,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撑着酸痛的身子去茶室找药。   吞下微微苦涩的药丸,又饮下一壶烈酒,她心里那股不安方才冲淡了几许。   傅归荑皱眉沉思着,裴璟昨晚上的行为非常不对劲,往日虽有闹得过分的时候,却绝不会像昨夜那般疯狂。   好像是死刑犯被斩首前吃的最后一顿断头饭,狼吞虎咽,吃了这次再没下次。   傅归荑回忆这几日是否有招惹到他的地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足不出户,更是连一个外人也没见过,裴璟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傅归荑在午膳后喝下例行的调理药汤时发现了端倪,她抿了口微涩的药汁,漫不经心地问:“药是不是换了?”   绿漪点头:“回贵人,太医说针对您近日的身体情况,换了一副药方。”   她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毫无反抗地喝完,默默记下这一点异常。   一连数日,裴璟都没有碰她,安安分分地睡在她身侧,甚至不再抱着她入睡。   傅归荑仰躺床上,目光看向头顶的黑暗,耳边是裴璟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经过她观察,傅归荑推测应该是她喝的药有问题,这药喝下后不能同房,所以裴璟那夜才索取无度。   她那时隐约听见他说的话里面有“一个月”的字音,那么他至少有一个月不能近她的身。   傅归荑无声地勾了勾唇角,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好消息,她也能猜出裴璟这番动作是为了准备让她更好受孕。   知道了裴璟的打算后,傅归荑心里无比平静。   不着急,总有一天他会意识到,自己的身子是真的很弱,子嗣艰难。   到时候就算裴璟不愿意,朝臣们也不会放任他无妃无嗣,必定会逼迫他大婚。   只要他娶了妻,纳了新人,自己脱身就容易多了。   傅归荑因裴璟的这一举动反而兴奋起来,不远了,自己离逃出这个牢笼的时间不远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她安心地闭上了眸,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傅归荑不知道的是,太医给她换的新方子里面有一味药与她服用的药丸相克。   只要她再次将新的汤药和那瓶药丸同时用下,便会产生中毒之兆。   作者有话说:   裴璟:还没有怀,我已经想好以后怎么教育娃了。   怎么,你们不会以为后面的走向是甜文了吧[狗头.jpg]   牢记本书是发疯文学!   裴狗发疯倒计时!!!   哥哥相认倒计时!!!   修罗场倒计时!!!!   玩得就是一个心跳, 第48章 凫水 再有下次,打断你的腿。   赐傅归荑丹书铁券这件事还是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众臣工认为太子殿下对镇南王府、对傅世子恩宠过重,极易让他们生出异心,养虎为患。   尤其是现在皇室血脉薄弱, 太子殿下无嗣,若整日跟在殿下身边的傅世子心存歹念, 那简直是动摇国之根本。   纷纷上书请求裴璟收回成命。   裴璟以傅归荑贡献傅家骑术帮助重组追云骑, 又改良连弩为由驳了回去。季明雪也开口帮傅归荑说话, 证明在平溪猎场傅世子舍身救太子殿下,自己重伤垂垂危矣的事。   然而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认为给予多些钱财和尊荣即可。   双方你来我往地博弈好几轮,最终各退一步,裴璟同意开始选妃, 并着手大婚。   朝臣们的关注点一下子都到了选妃这件事上。毕竟他们也知道太子殿下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东西赐下了再收回来是很难的, 这关乎皇家颜面和威信。   所以大伙其实一开始都是冲着太子无嗣, 又宠幸镇南王世子过重这件事上去的。   若是有了继承人,一切又不一样了。   在太子成亲这件事上, 朝臣们的热情极度高涨, 尤其是那些被裴璟提拔上来没有靠山的人。   他们恨不得裴璟的后宫马上进百八十个美人, 又立刻顺利生下十个八个孩子,稳固他的统治,保证他所颁布的政策方针有坚定的执行者,久久不动摇地一直持续下去。   除此之外, 他们也存了自己的小心思,万一自己家里的女眷被选中, 那可是一朝麻雀变凤凰。   所有人不遗余力地投身于这件事上, 只要是符合选秀标准的适龄女子统统将画像送上来, 包括新加入南陵的藩王们,北蛮投降的官员都收到了这条指令。   连一向叫穷的户部尚书这次也毫不吝惜开销,组织了一批擅长丹青的画师纷纷奔赴各地,务必还原美人的真实原貌。   不是他怕那些人故意画得漂亮,他是怕他们水平不够画丑了,若是送上来的画像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岂不是又少了一个替殿下生育的人。   他们的核心宗旨是,越多越好。   以上种种,傅归荑一概不知,她每日就在院子里看书,品茶。裴璟也不允许这些消息进她的耳朵,眼下她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养好身体,早日怀上孩子。   大雨连续下了十多日,终于有了放晴的迹象,傅归荑在院子里射箭。   她令人把靶子放到百步之外,手持逐月弓练习远射。   这把弓的弓弦据说是传闻中鲛族背脊上的筋,刀切不断,火烤不燃,韧性十足,能用最少的力气射出最远的距离。   那天她若不是用逐月弓,恐怕最多只能射中三箭。   砰!   又一只箭羽射中靶心。   傅归荑放下弓,面容沉静,默默调整急促的呼吸。   一个小太监走在大块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不小心踩到一颗凸起的圆润石子,没留神滑到了。   他尖叫一声,手里捧着的东西摔了下来。   傅归荑寻声而望去,有好几幅束缚着的画卷顺着小道四处乱滚,还有一卷落在她脚边。   俯身去拾,指尖刚碰到纸,小太监大叫道:“贵人别碰,小心脏了手!”   小太监像是天塌下来一般,也不管其他的画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傅归荑跟前跪下,眼疾手快地抢走她手边的丹青图。   “小的笨手笨脚惊扰了贵人,请您恕罪。”他确认画卷没有打开后提着的心才堪堪落地,背后出了一身凉汗。   傅归荑看他那么紧张的样子,以为是什么机密,识趣地收了手背在身后,站起身淡淡道:“我没事,你忙去吧。”   小太监如蒙大赦磕了两个头,他以为傅归荑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还在想要编个什么理由混过去。   傅归荑目送他手忙脚乱地拾起其他画卷,步履匆匆往裴璟的书房走了。   转过身,她拿起弓又练习了一炷香。   日头渐大,她收了手回到内室更衣洗漱。   这不大不小的插曲当然瞒不过裴璟,他傍晚回来与傅归荑一同用完膳,便把人带到书房。   这段时间每天都有人捧着一大摞丹青图送过来,书房除了书桌上还有一小块空地,其他地方几乎堆满了卷轴,他只打开过一幅。   裴璟拿起唯一一幅放在书桌上的卷轴,递给傅归荑,示意她打开。   傅归荑不明所以,顺他的意打开画卷,里面画了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正疑惑着,就看见底部写有“苍云九州镇南王府嫡小姐傅归荑”的字样。   裴璟右手从她背后绕过搭在腰间,轻笑了声:“你说这画里如果是镇南王府嫡小姐,那我怀里的这个又是谁?”   傅归荑涨红了脸,立即把画卷了起来,羞恼道:“你明知道我在这里,还派人去苍云九州要我的画像,父亲母亲没办法才找人糊弄过去的。”   裴璟反驳:“这可不是我安排的,喏,瞧瞧这一屋子都是他们自作主张弄的。”   傅归荑冷哼了声,没有裴璟的首肯,谁敢放肆。   裴璟抱怨她:“你要是快点生个孩子,哪还有这么多事?”   傅归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环视一圈,心里大概明白这些是什么东西,暗自兴奋着。   裴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情,眉毛一挑:“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很高兴?”   “没有,”傅归荑迅速敛了嘴角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道:“就算真的有,那也是替太子殿下高兴。”   裴璟周身气息沉了下来,冷眼看着傅归荑:“替我高兴?”   “是啊,”傅归荑脱口而出:“这么多美人,一定有让殿下称心合意的。”   “傅、归、荑。”裴璟咬牙一字一顿念出她的名字,箍在她腰间的手一紧,把人转过来面对自己。   “我要娶妻,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她毫不在意的态度让裴璟胸间瞬间聚起难以言说的烦闷,反复冲击着他的理智。   傅归荑沉默地垂下眼眸,忍不住试探:“那,你娶妻之后,能不能放了我?”   话音刚落,头顶的喘息声变得粗重。   下一瞬,她被一股大力往后推倒,后腰倏地抵在桌沿上,前面是裴璟阴沉如水的面容。   他的双眸晦暗阴翳,直勾勾盯着傅归荑,像蓄势待发的野兽,准备随时上来撕咬她。   “放过你?”裴璟低笑起来,在空寂的书房内显得有些瘆人,傅归荑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撑在桌沿上的双手死死扣住边沿。   她身体微颤着,咬紧下唇,强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   裴璟抬手轻拍她的脸颊,冰冷粗糙的手指像蛇的鳞片,刮得脸微微刺痛,她听见裴璟低沉的嗓音,诱哄似的:“好啊,你先平安生下我的孩子,我就考虑放过你。”   他在撒谎。   傅归荑瞪视他,不小心咬破了唇角,嘴里霎时尝到了腥味,仿佛在提醒她决不能上当。   若是她信了,只会落入裴璟的圈套。   他只是想稳住她。   裴璟改为捏住她的下颌,拇指指腹擦掉她唇上的血迹,眼皮一压,俯身堵住她的双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更像是对她说错话的惩罚,等到结束时傅归荑的唇瓣被咬成血红色,破皮的地方肿了起来,轻轻一碰,又疼又麻。   裴璟面无表情地让她自己先回去,傅归荑毫不迟疑转身离开。   刚一走出书房大门,背后传来拳头打击木头的沉闷声。   傅归荑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弯月。   离一个月还有十八天,但愿那群朝臣们的速度再快一些。   当天晚上,裴璟没有回寝殿安置。   她知道裴璟在书房肯定动怒了,只不过碍于她的身体现在不能承欢所以放过了她。   也清楚裴璟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话,无非就是一些争风吃醋,在乎他的话。   可是她说了,他也不会信的。   傅归荑忽然想到那个戴面具的暗卫说过她很会骗人,其实她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骗的。   *   连续好几天,裴璟都没有回来安寝。   傅归荑乐得自在,她喝下今日的汤药后打算再仔细研读一下南陵舆图。   她要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裴璟一直不放她离开,傅归荑只能自己找机会溜走,而且她不能先回苍云九州,得找个地方藏起来一段时间。   她猜测要是自己“失踪”了,裴璟肯定会先私下找自己,如果找不到才可能打出寻找“镇南王世子”的旗号,应该最多找个几年就会放弃。   届时她再偷偷回家换回傅归荑的身份,毕竟无论是上京为质还是失踪的都是“镇南王世子傅归宜”,只要她的身份没有暴露,一切都有操作的空间。   至于世子这个位置,她手里拿着丹书铁券,想必镇南王府里那些有异心的族人暂时不敢撼动父亲的位置。   至于以后,可以从族里寻一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记在父亲名下,百年之后继承镇南王府的一切尊荣。   想到这里,傅归荑平静的心又被刺疼了一下。   哥哥已经不在了,她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她不能再让父亲母亲失去唯一的女儿。   若是被困在南陵皇宫,他们此生都无法团聚。   当然,如果裴璟在大婚之后能想通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愿意放过她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生都以傅归宜的身份活下去。   就像哥哥从未离开。   裴璟某一天晴朗的中午忽然回来了,彼时她正在擦拭逐月弓。   “去换衣服,跟我走。”裴璟后面的赵清捧着件墨绿色的衣服送进了室内。   傅归荑愣在原地,裴璟直接抓她去换。   衣服甫一上身,傅归荑感觉到了衣服布料有些特殊,外面似乎有一层漆质的东西,硬邦邦的不透气,她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   裴璟也换了一套类似材质的衣衫。   换好后他不由分说把她带到别院后面的湖边,经过十几日的暴雨,湖面明显涨高了许多寸,原本裸露在岸边矮一点的太湖石几乎都被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头。   “今天正好有空,我来给你治一治恐水症。”裴璟站在临时搭建的一个岸堤上。   傅归荑一听直接拒绝:“不了,我不想学。”脚尖一转,就要往回跑。   只要一到水里踩不到底,她整个人都会很恐慌,仿佛回到了那年冬夜,在寒冷漆黑的水底等死。   她弄不明白裴璟为什么要逼她学这个,平日里她除了必要绝不靠近湖边,河边,顶多就是在岸上看看风景。   裴璟眼疾手快地擒住她的手腕,大力一扯把人扯到自己胸前,命令她:“你今天必须学会。”   傅归荑挣扎不过,皱着眉厉声道:“你怎么这样霸道,总是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她的语气充满厌恶,裴璟听后心口微窒,转瞬间又硬了心肠:“南方洪涝,我说不准要亲自过去一趟,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学会凫水,多一层安全保障。”   傅归荑脸色微白:“我不去,我就留在京里。”   裴璟冷下脸:“你休想离开我眼皮子底下。”   傅归荑诡计多端,又长了一张能骗人的脸,现在手里还拿着御令和丹书铁券,普通人真拿捏不住她。   裴璟也想过把人放在宫里,收回她的令牌,但思虑再三后还是决定带她走。   她不再自己身边,他的心就像被挖空了一样。   傅归荑抬腿往裴璟脚上踢,谁料他更快,腰一弯,单手把她抗在右肩上。   “放我下……”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裴璟直接跳下去。   水花四溅,激打在傅归荑脸上,她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还不等她适应水里压抑的环境,裴璟把她从自己身边推了出去。   “我不!”傅归荑的双臂连忙勾住裴璟的脖子,腿也缠在他腰上。   两人贴得很近,傅归荑能听见他耳边强劲有力的心跳。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裴璟黑沉沉的眼,水珠从他的刀刻斧凿脸上落下,滴在她的下颌。   仿佛带着裴璟炙热的体温一般,烫得傅归荑忍不住甩了甩头。   “如果你在其他地方这样搂着我,我会很高兴。”裴璟伸出一只手抹了把脸,“现在还是算了吧。”   说完大力一推,傅归荑猝不及防离开她唯一的浮木,脚下没有着力点,她一下子慌张得不知所措。   “呜呜……”水没过头顶,窒息感瞬间侵蚀她的五官,她的四肢忽然像不会动了似的,僵在水中。   黑暗和恐惧包围她,她甚至连呼救都做不到。   “咳咳咳……”傅归荑喝了好几口湖水,在快要喘不过气前被裴璟提了起来。   “动手,动脚,”他悬浮在水中,有条不紊地教导傅归荑,也不管她有没有听明白,又把人扔到水里。   傅归荑再次陷入压抑、冰冷和黑暗中,恐慌一直占据她的全部思绪,然而每次在快受不了的时候又被裴璟捞出来。   很奇怪,他总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刚开始傅归荑完全不能适应水里的环境,慢慢地,后背那只手竟然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她开始能在水中思考。   经过三番五次的折腾,傅归荑从一开始四肢僵硬不会使力,慢慢地变得稍微能扑腾两下,可还是无法浮在水面上。   裴璟在一旁脸越来越黑,他没想到在射箭上天赋极佳的人会对水这么排斥。   想当初秦平归教他泅水时,可是直接把他扔进水里的。裴璟被呛了几次自然而然地学会了,他一直觉得这是人的本能,在绝境里会爆发强烈生的渴望,于是依葫芦画瓢教导傅归荑。   “我不行了,咳咳……”傅归荑再一次被裴璟提上来时罕见地向他露出求饶的神色,小脸失了血色,本就淡色的唇愈加发白,看上去楚楚可怜。   她白皙的手泡过水后更加透亮,十指抱住裴璟的手腕,美眸含泪望过来很能惹人怜惜,就算是冰山也能立刻化成绕指柔。   今天要换作他人肯定会于心不忍,一准放过傅归荑,可她偏遇见的是心肠铁硬的裴璟。   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既然她已经克服了身体僵硬的问题,那一定也能克服不能浮在水面的困难。   “再来。”裴璟不给傅归荑逃避的机会,再一次无情地将她扔下去。   这次他换了方法,观察她堪称笨拙的动作,一一提出改进。   傅归荑深知裴璟这个人一旦决定做什么,那是谁也没办法阻拦。心里叹了口气,连示弱都没办法让他放弃,看来今天这凫水是必须要学会了。   既然无法逃脱,那便只能迎难而上。   所幸裴璟算是个不错的老师,每次都能根据她的动作提出针对性的改进意见,没过多久,傅归荑已经能够飘在水上游出半里路了。   裴璟看了看天色,向她招手示意她上岸。   傅归荑嘴角轻勾,不理他继续往前游。   原来在水中自由活动是这样的感觉,哥哥当年最喜欢泅水,像一条鱼转世似的,看见河就往里钻。   忽然,傅归荑觉得水下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小腿,她还来不及挣扎就被拖入水里。   池水再一次漫过她的口鼻,这一次再没有一只手将自己提起。   胸腔里的空气慢慢地被挤压,溺水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包裹着她。   傅归荑挣扎得愈发厉害,可越挣扎她下沉得越快。   口中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就在空气耗尽的前一刻,有个冰冷又柔软的东西贴了自己的唇,紧接着渡了一口湿热的空气进来。   哗啦。   水花四溅,傅归荑忽地从水面下冲出来。   “我让你跑!再有下次,打断你的腿。”裴璟擒住她的腰,把人往岸边带。   傅归荑奄奄一息靠在他身上,胸口急剧起伏着,喉咙如同吞了猎刀似的刺痛。   守在一旁的赵清立刻递上干燥的披风,裴璟给傅归荑披上,自己却没有用。   “回去赶紧泡个热水澡,再喝一碗热姜汤,听见没?”裴璟站在她身前替她系上披风的绳子。   傅归荑垂眸嗯了声。   裴璟把她送回房间后就走了。   傅归荑脱了那身又硬又厚的衣服,这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湖里一点也不吸水。   泡完热水后绿漪连忙端来早就准备好的姜汤,盯着她一口不落地喝完。   没过多久,太医也来了。   傅归荑伸出手,心想自己也没那么柔弱,裴璟未免有些大惊小怪。   太医诊完脉后又问了她最近一次月信情况。   她耳根子一热,面上倒是不显,仍旧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淡声答了句正常。   太医听闻后欣慰地笑了笑,告诉傅归荑近日少喝冷酒,夏日不可贪凉。   傅归荑轻声嗯了一下。   太医又嘱咐了几句日常注意事项,不过是对着她身后的绿漪。   绿漪神色无比认真,恨不得刻在脑子里。   太医走后没多久,傅归荑照常去茶室看书时发现她连一滴酒都找不到了。   不仅如此,当晚屋里的冰鉴也都统统撤走。   傅归荑仰躺在床上,身边的男人散发的热意让她整个人狂躁不止,窗外的蝉鸣声闹得她心烦意乱。   “睡不着?”裴璟闭眼翻了个侧身,本能地去寻傅归荑的腰。   “你别碰我。”傅归荑躲开他,没好气道:“你不热吗?”   裴璟撤回了手,拿起一旁的团扇替她扇着,懒懒笑了声,声音带着睡前特有的沙哑:“你要相信,睡在你身边,我比谁都热。”   傅归荑生无可恋地睁眼盯着床帐顶端,翠绿色是纱帐随着夜风轻轻摇曳着,带来一丝清凉。   “我想喝酒,”傅归荑必须保证自己能拿到酒,“你不能这样草木皆兵,太医说的是少喝,不是不能喝。”   团扇轻轻戳了戳她的腮帮子,裴璟戏谑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嗜酒的癖好。”   傅归荑心里一紧,压住紧张的颤音回他:“我以前没喝过南陵的酒,喝了后觉得味道很喜欢。再者说,我也不贪杯,偶尔小酌几杯而已。”   裴璟沉默了。   傅归荑静静等着他的下文,燥热的空气包围着她,背后无声无息地沁出一层汗,清风一吹,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好吧。”裴璟不知处于什么考虑让步了,“但每日你最多只能喝一杯。”   傅归荑还想争取多一点,被他一声略带警告的冷哼声挡了回来。   往后数十日,裴璟只要一有空就回来带她去后面练习凫水,练习了几次后傅归荑已经完全克服对水的恐惧。   然而裴璟不允许她独自下水,必须要他在旁边看着才能游上一炷香。   这让傅归荑有些难受,没有冰鉴的日子,泡在水里是最舒服的。   自从学会了凫水,她恨不得无时无刻不躺在水里汲取凉意,还能感受到哥哥曾经的快乐。   日子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月。   这天晚上,裴璟回来得格外早。   晚膳的时候,他还特地嘱咐膳房给她加了一碗参汤,他幽黑的眼神暗示意味明显。   傅归荑默默喝干净,裴璟满意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两人用完膳后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裴璟握住她的五指,力道大得令傅归荑的手掌都有些麻。   她似乎觉得裴璟有些紧张。   沐浴后,傅归荑已经做好明日无法下榻的准备,好在她提前把药藏在了床榻的格子里。   当晚,他只要了一次,但傅归荑还是被他弄得死去活来。   结束后,她爬在他身上闭眸平复呼吸,裴璟轻轻掐住她的腰,将她平放在床榻上,还在她腰后垫了一块软枕。   傅归荑觉得咯得慌,正要把东西抽出来时被裴璟猛地擒住手。   “睡觉。”他甚至还用小腿压在她的双膝上,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地。   傅归荑拗不过他,闭上眸不多时就着这个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裴璟等她睡着后才悄无声息地放开她的手腕,大掌小心翼翼地覆在傅归荑的小腹上,用自己的掌心温暖着。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默默凝视着傅归荑姣好的睡颜。   一头浓密的青丝随意地铺在枕头上,衬得小脸白嫩细腻,双眸紧闭,长睫悬在空中静止不动,看样子睡得格外沉。   她气息平稳,眉头舒展,睡着的时候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冷淡,   欢愉过后,脸上残留的潮红未褪,唇瓣更是红如鲜血。   裴璟此刻的心软成一滩月华,恨不得全数撒在傅归荑身上。   克制住自己体内尚未消褪的燥热,他俯身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口。   很快,他们会有属于两人的孩子。   一想到新生命的到来,他的嘴角难以自抑地上扬。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感觉到凉快难道不是因为我在扇扇子吗?!!   泅水,一般都要进到水里,属于潜水一类。   凫(fu,第二声)水,在水面上嬉戏打闹。   没错,南方地图就是火葬场前最后一个地图,有看得仔细的小可爱肯定注意到哥哥也过去了。   逐月弓就是泉九黎的武器,啊,我发现我真很喜欢射箭的女主,超级帅的。 第49章 中毒 我来教你,怎么做个女人。   傅归荑醒来时, 裴璟已经离开。   外头艳阳高照,烈日透过窗缝洒在临窗的罗汉塌上,案几上摆着一套白玉酒壶。   快到午时了。   当傅归荑意识到这一点时, 立刻清醒,撑起酸软的身体, 艰难地从床头小格里拿出提前用手帕包好的一枚药丸。   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拿瓷瓶出来, 只能以白帕佯装藏在床边。   傅归荑当机立断服下, 随手拿起衣服披在身上,踉跄着走到罗汉塌上。   绿漪听见动静后走了进来, 一眼就看见正在喝酒的傅归荑,她劝道:“贵人,空腹喝酒伤身, 还是先用膳罢。”   傅归荑手顿了一下,放下酒杯淡淡点头。   等傅归荑用完午膳, 又变天了。   白亮的天空瞬时染上黑沉, 阴云越压越低。风起于青萍之末,骤而翻滚着浓密的树冠, 呼啸穿堂而过。   空气中混合着潮气和湿气, 傅归荑觉得胸口有些闷, 朝窗外望了一眼。   满目阴霾,等会应该会有一场大雨罢。   “贵人,药来了,您趁热喝。”绿漪照例端上今日的汤药, 冒着热气。   傅归荑皱了皱眉,心口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沉郁, 转而又压了下去。   捧起药碗, 凑到唇边吹了吹, 慢慢喝了下去。   不知为何,往日常喝的汤药这次一下肚,腹中就像烧了起来,她强撑着放下碗站起来。   还不等完全站直身体,小腹猛地绞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胸口微微窒息,喉间涌上一股腥味。   傅归荑抿紧嘴唇,一手撑在桌上,一手忍不住捂上肚子,身体微弓,手背爆出青筋。   “啊!”绿漪忽然尖叫了一声,傅归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桌上滴下点点鲜红。   她抬手用两指抹了抹嘴角,垂眸一看,原来是她的血。   下一刻,她喉咙微动,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失去意识前,天空爆发出一声巨响的雷鸣,须臾间暴风雨席卷了整个天地。   *   傅归荑再次有意识时是迷迷糊糊的,她正好听见门外传来裴璟在发布指令。   他声音沉冷,连暴雨都无法盖住那股子狠厉。   “传令季明雪,把整个避暑山庄统统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这段时间进出这个别院的所有人,每一个都抓起来单独审。”   “她接触过的任何东西,不拘于吃的,喝的,用的,统统查一遍。”   守在傅归荑跟前的太医脸色惊慌,太子殿下的脸色实在是阴戾骇怖,每个人都被吓得魂不附体,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被迁怒。   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密切关注躺在床上的人,生怕她要是有个好歹,所有人都跟着陪葬。   太医察觉到傅归荑长睫不规律地颤动着,呼吸也变得紊乱,看样子是快要醒了。   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她总算有反映了,再不睁眼这一屋子的人都别想见到今晚的月亮。   太医劫后余生般长舒了一口气,又猛然打了个激灵,赶紧叫人去门口通知太子殿下。   裴璟很快赶了过来。   傅归荑慢慢睁开眼,腹部PanPan还在隐隐作痛。   她抬眼望去,裴璟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往常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杂乱地飘在双颊边。   尽管裴璟已经尽可能地收敛面上的怒与惊,她还是能在那双幽深的黑眸中找出一丝慌乱。   “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裴璟坐在床头,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轻轻地抚摸着,眼睛里是难以掩藏的心疼。   他的手有些凉。   傅归荑皱着眉摇摇头,气若游丝道:“我怎么了?”   裴璟的手指来回抚摸着她褶皱的眉间,小心翼翼地像在确认什么,他轻描淡写道:“你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我正在查。”   傅归荑眉头更深:“你骗我,吃坏东西怎么会吐血。”   裴璟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没有说话,专注地凝视她,眸色犹豫。   傅归荑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告诉他不要说谎。   裴璟最终还是如实相告:“你中毒了。”   他本不想让傅归荑担心,然而她太聪明根本瞒不住。   傅归荑的表情顿时僵硬,中毒,她怎么会中毒?   裴璟脸色闪过挫败和懊恼,“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我没想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能被人下毒。你放心,我以性命起誓,我会给你个交代,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傅归荑轻咬下唇,沉思到底是谁会下毒害她。   平日里她虽然不善言辞,也不爱与人虚与委蛇,却不会故意与他人交恶,更何况她几乎都没踏出这个院子一步,衣食住行,吃穿用度皆在裴璟的掌控下。   若是这样都能着了道,背后的黑手得有多大的力量?   还有,下毒的目标到底是她,还是她只是做了个替罪羊?   这一点裴璟也想到了,他也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害傅归荑,最后猜想那人是想下毒害自己,被傅归荑挡了去。   心里对她的愧疚更甚,他没有把人照顾好,反而让她替自己受罪。   裴璟伸手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被角,声音轻柔:“这次是我大意了,我给你道歉。”   傅归荑藏在被子下的手指抽了一下,移开眼神。   裴璟转过头问太医,他直截了当道:“她中的是什么毒,你查出来了吗?”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下,回道:“臣斗胆请贵人回答几个问题?”   裴璟淡淡应了声。   太医问了傅归荑几个问题,傅归荑都一一作答。直到当问起她今天早上吃了什么平日里没吃的东西时,傅归荑怔了一下,须臾间调整好呼吸,回了句没有。   裴璟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她,几乎是瞬间察觉到她在撒谎。   他的眸子眯了眯,等太医问完后,让绿漪进来回话。   绿漪被人搀扶着进来,脸色惨白,唇角咬出了血,见到傅归荑醒过来后眼睛瞬间红了。   裴璟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太医方才的话。   绿漪在太子面前哪里敢藏半分,颤着嗓子将傅归荑早上喝冷酒的事情抖落出来。   裴璟的脸沉如阴云般骇戾:“她喝,你就放任她不管?你是死了不成,都不知道劝一下?”   绿漪连忙伏地而跪,背脊绷直,浑身颤抖。   裴璟怒喝:“赵清,拖出去杖毙!”   傅归荑自绿漪进门就看出她一定是受了罚,听闻裴璟的命令后立即伸手拉住他:“不怪她,是我口渴,又不想喝热茶,所以才喝了冷酒。”   裴璟感受到她的五指柔软无力搭上他的手臂,怒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他反手将她的手放入被衾里,转过头无奈道:“都告诉你了,这些东西要少喝。”   傅归荑心虚地点点头。   裴璟又让绿漪将傅归荑近一个月的日常活动事无巨细地报上来。   傅归荑躺在床上越听越心惊,绿漪的记忆力极好,她甚至能说出来十五日前自己射中靶心几箭,三日前的午膳时多夹了两筷子鱼肉。   “对了,贵人之前还有个习惯,就是每次……每次与您同房后第二天一早都会去茶室用早膳。”   傅归荑呼吸微窒,心里紧张得不行,面上却安然自若。   太医听了后,追问:“贵人是今天喝了我开的药,立刻产生不适的?”   绿漪肯定点点头。   太医听完后面色凝重,后脊生寒。   自从他上回查出太子殿下中招的东西来自苍云九州后,他便开始研究关于苍云九州的各种医书,杂记,以备不时之需。   烈酒,他开的药,中毒呕血。   三者结合起来,他有个胆大包天的猜想,然而事关重大,他不敢胡乱说出口。   裴璟察觉到太医神色有异,不耐烦道:“有什么就直说,不得有一丝隐瞒!”   他的语气和口气都十分不善,处于随时暴走的边缘,傅归荑中毒这件事让他心里憋着一股火,除了愤怒外是不可抑制的后怕。   若下的是剧毒,若傅归荑食用过量,他简直不敢往下深想。   当听见下人来报她出事的时候,裴璟觉得自己的天灵感都要被天上的惊雷劈开,血液在瞬间凝固成冰,倒流回心脏,冷得脑子有瞬间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她身边的,等看见床上躺着的人嘴角边还有没擦净的血时,顿时身形不稳,两眼一黑。   鲜血点在她毫无血色的双唇上分外刺眼,像一根针扎进他的心,钝痛不止。   裴璟见过很多人流血,他在北蛮为质时,经常被折磨得血肉模糊。   战争的残酷让他对鲜血和死亡冷漠到了麻木,然而他见过的所有流血的人里没有一个是傅归荑。   她身子那么瘦弱,全身加起来也没多少肉,更不要说血。   在听见她中毒的那一刻,裴璟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那个害她的人找出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太医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想,谨慎地问傅归荑除了酒、早膳吃食和调理身体的那碗药,还有没有吃什么。   傅归荑果断地摇头。   她动作太快,反而引起裴璟的注意。   裴璟暗自记下她的异常,转头盯着太医,沉声道:“但说无妨,无论是与不是,总要一一排查。”   太医抬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的人,心里暗叹若真是他猜的那样,太子殿下不知道会如何雷霆震怒。   想到上回满屋子的狼藉,太医心有戚戚,语气不稳:“臣开的药里,有一味与苍云九州特产的药材相克,那味药材需要用烈酒激发药性……”   裴璟闻言目光一凛,听到苍云九州四个字时脑门一跳,再联想到她近日嗜酒的异样,压下心底沉抑的猜疑,问:“苍云九州的那味药,是治什么的?”   太医慢声道:“那味药可以缓慢改善气虚体弱的症状,适用于先天不足的人。”   裴璟听到这里,心口的那股窒息感微微散去,眼神略微缓和,偏头问傅归荑:“你最近吃别的药了?”   傅归荑在听见太医说出用烈酒激发药性的时候呼吸都停止了,后背迅速渗出一层水渍,四肢僵硬,全身像被一块巨石压住钉在原地。   听见裴璟问话后,她在承认与不承认之间纠结半天,最后还是选择摇头否认。   那法子连苍云九州的人都很少耳闻,南陵更不可能有人得知。   裴璟眼眸微眯,转回来看见欲言又止的太医,厉喝一声:“医术不精,问半天也没有得出结论,将他拖出去仗三十!”   太医一听脸色煞白,他哪里受得住这样重的刑罚,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一股脑地说出他的猜想。   “太子殿下饶命!那味药虽然是治先天不足之症,但若是与烈酒同服则是……则是……”   “则是什么!”裴璟陡然站起来,气势摄人。   “则是最好的避子药。臣在苍云九州医书记录的一个偏方里面看过。贵人若是服用了那味药,再辅以烈酒便会与臣开的药相克,出现呕血中毒之兆。”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巨雷,同时炸在裴璟和傅归荑的头顶。   裴璟缓慢地转向傅归荑,目露凶光,他切齿道:“傅归荑,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吃这药?”   傅归荑咬死不认。   裴璟转头问绿漪:“她去茶室用早膳的日子,是否都会喝酒。”   绿漪思索片刻,猛地点头:“是的!贵人在茶室用早膳时都会让奴婢取一壶烈酒。”   裴璟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胸口剧烈起伏着:“搜!去茶室给孤搜,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   内室众人脸色惧是惶瑟骇然之意,听到命令后纷纷行动起来。   噼里啪啦一阵翻箱倒柜声,除了傅归荑所在的床榻外,房间内的所有地方均被人查看了不下三遍。   裴璟亲自翻遍床榻的每一处,连傅归荑身下躺着的方寸之地也不放过。   很快,他找到用来包药丸的白帕,拿到鼻尖轻嗅,若有似无的苦味残留在上面。   裴璟当即冷下脸,递给太医。   太医放在鼻头细细辨别,忽然表情一顿,手指颤抖,惊骇道:“就是此药。”   裴璟陡然盯向躺在床上的那人,眸中冒出择人而噬的凶光:“傅归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傅归荑自裴璟找到那条帕子后便知道瞒不过去了,人算不如天算,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吃的药与太医开的药性相冲。   面对裴璟的暴怒,傅归荑语气很平静:“我没什么话要说。”   裴璟怒极反笑:“没有话说?”   傅归荑闭上眼,保持沉默着,像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她这般冷静不欲辩解的神情像一把钢刀,将裴璟的理智寸寸刮离他的身体。   “都给孤滚出去,滚!”裴璟忍不住抓过一旁的白玉酒壶用力摔出去,刺耳的瓷片碎裂声让屋子里的所有人打了个明显的觳觫,连忙缩紧脑袋,颤抖地退了出去。   等人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他和傅归荑。   裴璟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压着惊怒问:“傅归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归荑抿紧唇,放在被子里的手指死死扣进掌心。   沉重、窒息,压抑的气息四面八方向她压来,迫使她的身体抖如筛糠。   她听见裴璟粗重紊乱的喘息,听见嘎吱作响的手骨声,甚至听见裴璟几乎想要杀人的心声。   傅归荑睁开眼,对上裴璟满脸的愤怒,自嘲一笑:“为什么?”   她撑着病弱之躯坐起上半身,微仰着头,瞪大眼睛回视他:“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   裴璟垂眸冷漠地看着她。   傅归荑哈哈一笑,神情骤然变得愤懑,她恨声道:“是你先咄咄相逼,是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占有我,如今还要我给你生孩子?”   “我乃镇南王唯一的嫡子。”她语气中透着一股决然,双眸泛起凌厉的水光:“我就是死,此生也不可能生下任何人的孩子!”   “镇南王嫡子……”裴璟喃喃自语,脸上的怒意未散,却似乎在沉思什么。   三伏热的天,她惧热却仍然不愿意穿女装。刚开始他以为是她不喜欢亦或者是不想暴露身份,可她是女儿身的秘密在这个院子里是绝对安全的,何况她足不出户,外人更不能轻易进来。   生育是一个女人最要紧的事情之一,然而当初她听见自己难以有孕时毫不在意。   她也没有刺绣,抚琴,赏花的爱好,对绫罗绸缎和珠钗首饰从来不屑一顾,反倒对读书、骑射、武器兴趣更浓。   裴璟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猜想她大抵是女扮男装多年,已经习惯把自己当作一个男子。   当做一个男子……   裴璟抬手捏住她的下颌,俯身端详着傅归荑的脸。   此刻她双眸微赤充满愤怒,脸色因毒显得惨白惨白的,双唇压成一条无情的直线,明明是一张惹人怜爱的脸却满是倔强和高傲。   裴璟冷漠僵硬的表情有些许动容,他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傅归荑,傅归宜已经死了。”   仅一句话,便将眼前人强撑的倔强和高傲悉数打碎。   傅归荑当即红了眼,强忍着哽咽道:“我当然知道他已经死了,不用你一次又一次提醒我。”   语气却软了三分。   裴璟讥讽道:“你知道,却不肯承认。你以为你扮作他,他就会活过来吗?”   傅归荑一头雾水,脸上充满疑惑,完全不知道裴璟是什么意思。   裴璟的拇指重重按在她的嘴角上,缓缓道:“你当男人太久了,你已经忘记你是谁了。”   傅归荑扭过脸,又被他硬生生扳回来,下颌又酸又痛,她咬牙切齿道:“我从没忘记自己是谁。”   裴璟看她的眸子里的水光越积越多,暗道果然如此。   傅归荑自始至终从未接受过傅归宜的死亡,她以为只要自己扮演着傅归宜,那么他就一直活在世上。   傅归宜是男人,是镇南王嫡子,不能生孩子。   想清楚这一点后,裴璟暗恼自己大意,他知道傅归宜对她很重要,却没想到重要到这个地步。   重要到她愿意舍弃傅归荑这个身份,也要让傅归宜假装活着。   裴璟见她依旧不知悔改,才软下来的心瞬间又变得冷硬,他无情地打破她的幻想:“你亲手烧了他,他被大火吞噬,变成了一具焦尸,然后装进罐子里,放在东宫……”   “啊!”傅归荑尖叫了一声,猛地推开裴璟。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她凄厉地喊着,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堵住耳朵。   裴璟的一番话足以勾起她所有想要刻意遗忘的记忆,他的每一个字都像用钝刀在凌迟她的心。   她的哥哥没有死。   他们是双生子,他们是一体的。   她还好好活着,哥哥怎么会死去。   烧掉的是哥哥的躯体罢了,他的心一直都跟她在一起,他们心跳同步,他们呼吸同频。   她是镇南王世子,她也是镇南王嫡女。   她是傅归宜,也是傅归荑。   裴璟不许她逃避,双手强硬地掰开她的手,逼迫她继续听:“你一直在想,要是那年死去的人是你该有多好,要是活下来的是傅归宜,他该是怎么样的意气风发。”   “求求你……裴璟,求求你别再说了。”傅归荑泪流满面,眼眸满是哀求,“我错了,我不该吃药,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再说了。”   裴璟第一次看见这样脆弱痛苦的傅归荑,脸上维持的冷漠有一瞬间崩塌,但他想到她是为了其他男人,顷刻间又崩紧脸,面不改色撕开她的伪装:“你苦学骑射,勤奋读书,以孱弱之躯强行撑起一切,只是为了活得像傅归宜。”   “但是,你是你,他是他!”   “你是傅归荑,是个女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无论你再怎么想象他以后的样子,模仿他,甚至隐瞒他死去的消息,都不能改变他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傅归荑维持多年的假象被裴璟的一句句冷言击成湮粉,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山崩地裂。   她不要听!   她不想听!   他说的都是错的!   他说的都是假的!   傅归荑猛然用力挣脱他,不顾一切拼命地朝床榻外跑。   裴璟长臂一拦,拦腰抱住想逃跑的人,顺势将她压在床榻上。   两人贴得极近,裴璟清清楚楚地看见傅归荑眼里的恨和崩溃,他漠然道。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镇南王世子。”   “只有,傅归荑。”   裴璟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侧头覆上柔软的唇瓣,辗转碾压,撕咬吞噬。   傅归荑被吻得奄奄一息,胸口一上一下地极剧起伏着。   裴璟抓过她纤细冰凉的五指,牢牢握在掌心,他定定看着她,双眸如同深渊一般漆黑无底。   “我来教你,怎么做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走到第二个文案剧情啦,修罗场和火葬场都不远了。   这个剧情走向是不是没想到,其实细细回忆,一切都有迹可循[狗头.jpg]。   有个很明显的提示在第四十章 第一句话。 第50章 女装 永远鲜嫩,永不枯萎。   书房内, 裴璟写在纸上的笔迹越来越缭乱,写到最后,字迹糊成一团看不出字型。   他烦躁地扔了笔, 将刚刚写废的诏书团成一团,随手一扔。   脚边已经堆了数十个类似大小的纸团。   裴璟以手支额, 使劲揉搓自己的额角来缓解头痛, 刚想开口让赵清点上檀木香, 转瞬又熄了念头。   一闭上眼,傅归荑的话就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   “裴璟, 你知道十三年有多长吗?”   “第一年,父亲不遗余力地暗中寻找哥哥,母亲每天求神拜佛希望他平安而归。到了第二年, 第三年,派去寻找哥哥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父亲开始关注族里优秀的孩子, 母亲也不再提起哥哥。第四年,我几乎再没有听见他们嘴里叫过哥哥的名字……”   十三年的岁月流逝, 会遗忘太多的人和事, 抚平所有看上去无法承受的伤痛。   裴璟在这一刻才懂傅归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最初他以为她是为了稳固镇南王的位置。对于一个部族的首领来说, 有健康的后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与皇帝有无子嗣一样。他在攻打北蛮时了解过这些游牧民族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傅归荑所在的部落内部自然也存在权利纷争,她父亲需要一个儿子来镇住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   现在看来,她是一直在等傅归宜回家。   她不想有一天傅归宜回去的时候, 苍云九州没有他的位置。傅归荑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所有人,甚至提醒她的父亲母亲, 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她还有一个哥哥。   原来只有傅归荑一直坚信傅归宜没死。   裴璟扯下腰间的玉坠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这是之前他从傅归荑手里夺过来的。   她说,一年前,从南陵去苍云九州做生意的商户手里得到了傅归宜的某样信物,所以她才上京来寻人。   裴璟第一次对自己做过的决定动摇,制造“傅归宜”的死亡,真的是对的吗?   书房里寂静无声,裴璟像个泥塑一般凝固不动,过了很久,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把赵清叫进来。   “你派人回京一趟,把户部的京城户籍登记册全部搬过来,另外,还有养济院、慈幼局近十三年的卷宗也一同带来。”   “对了,毒蛇之前调查过有关傅归宜的资料,也都拿来。”   赵清领命退下。   裴璟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   今日发生的这件事让他彻底看明白傅归荑平日冷静从容下藏着的自责与内疚。   她把自己困在一个名为“傅归宜”的套子里,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   裴璟曾经以为,只要傅归荑认为傅归宜死了,他就有机可乘,成为她心里的唯一。   如今他才明白这个方法其实是把她逼进了一个死局。   解铃还须系铃人。   傅归宜,但愿你还活在某一个角落。   夜凉如水,裴璟回到寝殿时已接近子时,屋内已熄灯,灰蒙蒙的一片。   傅归荑躺在床上,听见响声动了一下,猜出是谁后把脸转到一边。   “我知道你还没睡。”裴璟有些疲惫地走到床前,居高临下望着黑漆漆的一团人影,即便看不见傅归荑的表情,他也能感受到她此时强烈的愤怒。   傅归荑闻言扯过被子把头蒙在里面,转身留给裴璟一个冷漠的背影。   裴璟坐下来,强硬地扯开薄轻,又摸上她的双肩把人转过来面对自己。   “别忘了你还顶着谋害皇嗣的罪名,”裴璟冷冷道:“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身后的镇南王府考虑,还有你留在宫里的长随,宫外从家里带来的仆从。”   傅归荑冷笑了一声,“裴璟,你除了会威胁我,你还会做什么。”   裴璟见她肯开口说话,口气稍缓:“我只是在告诉你事实而已。”   “你想怎么样?”傅归荑含怒低吼:“生孩子你想都别想,我宁可去死,也不要生下你的孩子!”   裴璟前一瞬的心软怜惜在她的寥寥数语下烟消云散,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胸口下的心脏又冷又热,一会儿冷的像坨冰渣子,冻得他浑身发颤,热的时候像团烈焰,恨不得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   手的力道不自觉收紧,傅归荑难耐地发出痛吟。   裴璟如梦初醒地松了力道,傅归荑想也不想奋不顾身推开他,登时起身下床夺路而逃。   他反应过来后立即抓住她的脚裸,活生生将一只脚着地的人拖回来压在身下。   “放开我!”傅归荑手脚并用的挣扎着,嘴里含恨道:“我就算怀了,也一定不会生下它。你死心吧,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生。”   傅归荑一字一顿:“裴璟,我恨你。”   裴璟沉默地听着傅归荑的诛心之语,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不想生,那就不生。”   傅归荑似乎没料到裴璟这么好说话,愣了一下。   裴璟见她终于冷静下来,一只手抚上她冰冷的脸颊,替她抹去眼睛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缓声道:“我不逼你,你别激动。太医说你体内还有余毒未清,忌大喜大悲。”   傅归荑兀自急促地喘息着,她忍不住切齿冷笑。   她为什么会中毒,他心里难道不清楚。   隔着黑暗,裴璟已然从傅归荑不规律的呼吸节奏分辨出她此时的恼恨和不领情。   然而他能退这一步,已经是裴璟能作出最大的妥协。   不等傅归荑有所反应,裴璟兀自褪了身上衣物,抬腿上榻,拉过被衾盖住两人。   傅归荑蜷缩着身体背对他,极力忽视腰间横亘的铁臂,内心大恨。   她恨裴璟一意孤行戳破自己若无其事的伪装,恨他不顾自己意愿强行撕碎她编织的梦。   更恨他,说的全对。   当日她极力按耐住巨大的悲痛,强装一切都过去了的假象在今天全数化为泡沫,好不容易她终于骗过自己可以像以前一样活着,裴璟非要扯下这层平静的遮羞布。   傅归荑可以接受哥哥一直失踪,甚至能接受永远找不到他。   只要他好好活在世上某一个角落就够了。   但她无法接受自己眼睁睁看着两人再一次失之交臂,她却无能为力。   而这次,是永远。   裴璟一夜未眠。   他等傅归荑颤抖地身子终于平静下来,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小心翼翼把她的头从枕头里挖出来平放。   抬手朝她鬓角摸去,果然一片濡湿,脸上全是残存未干的泪痕。   拿过一旁帕子,替她擦拭干净,又将人抱在怀里低叹了声什么。   *   傅归荑乌龙中毒一事悄无声息地翻篇了。   除了那个为她诊脉的太医,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换了一遍,包括贴身宫婢绿漪也变成了素霖。   茶室内,傅归荑打开木盒,毫无疑问里面的药瓶不翼而飞。   她垂下眸,盯着里面平放的丹书铁券良久,站在一旁的素霖被傅归荑薄凉的眼神吓得目瞪口呆。   自从那日后,傅归荑的身边时时刻刻有人守着,寸步不离。   所有她碰的东西都要经过严格地检查,哪怕是看的书都会有人提前翻一遍。   裴璟对她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尤其不允许她接触尖锐、危险之物,贴身的袖箭也被收缴。   她内心暗嘲,莫不是他以为自己会选择自戕?   傅归荑阖上盖子,把木盒放在一旁。   得想办法把东西送回苍云九州,送到父亲母亲的手上。   午膳时,裴璟回来了。   这几日两人一句话都未曾说过,事实上也没什么机会说。   裴璟每日早出晚归,她安寝时他还未归,她醒来时他已经离开,唯有身旁略微凹陷的床榻证明他晚上回来过。   而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从未扰她清梦。   两人相对而坐,傅归荑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拿起帕子压了压嘴角,准备起身离开。   “等等。”裴璟也放了筷,出声叫住她。   傅归荑充耳不闻,一脸淡然,径直离开。   半晌,裴璟竟然笑了声:“挺好,这次没掀桌。”   站在他身后的赵清闻言忍不住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他是从太子殿下回国后就一直跟在身边伺候着的,虽然比不上秦大人在殿下心里的地位,但也能算得上半个心腹,赵清对裴璟的心思还是能摸准三分的。   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殿下大抵对傅世子是用错了方法。   面对敌人,太子殿下出□□厉风行,精准快狠,当得起一句智计无双,有勇有谋。无论是肃清朝堂的乱党,还是北上攻打北蛮,都是一口气将其打趴下,让他们再也不能翻身。   面对下属,殿下虽然不是礼贤下士之辈,可算得上慧眼识人,尤其是他不拘泥于出身,知人善用,却不偏听偏信,更懂制衡之道。被战争侵蚀,满目疮痍的南陵在他和一众臣工的努力下,以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休养生息,昌盛发展。   傅世子,殿下大抵没把傅世子当做自己的下属。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她,所以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把她当做敌人一般,掠夺她的身体,摧毁她的意志,再给她注入自己所希望的灵魂。   然而他低估了傅世子的坚毅,也高估了自己的铁石心肠。   殿下以为他能够像从前那样,用强硬的手段迫使傅世子臣服,却没想到把人越推越远。   裴璟擦了手,侧头问:“东西送过去了么?”   赵清躬身应诺。   裴璟站起身,往寝殿方向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傅归荑冷言道:“拿出去,我不穿。”   素霖怎么劝都没用。   裴璟绕过屏风便看见素霖手里拿着件鹅黄色的襦裙,傅归荑一脸薄怒地坐在床榻上。   他挥了挥手,素霖会意,将东西放下后行礼离开。   裴璟走到傅归荑身后,淡淡道:“你现在越来越大胆了,连我的命令都敢违抗?”   傅归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神情更是纹丝不动:“比这更大胆的事情我都做了,太子殿下也未曾惩罚我半分,只是小小的违抗您的命令,又算得了什么?”   裴璟被气笑了,“怎么,还学会恃宠而骄了?“   傅归荑冷笑了声,没说话。   裴璟也不恼,弯腰拾起衣裙抖落在她身前,“是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   傅归荑胸口起伏,大力夺过他手里的东西,没好气道:“转过去!”   她知道自己的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除非她真的决心去死,否则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她就范。   裴璟本想说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但还是依言转过身。   衣物窸窣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裴璟站了好半天,都没听见傅归荑说穿好的声音,他等得有点不耐烦,出声问她。   后面的声音有一瞬间停顿,接着傅归荑有些局促地抱怨:“你们南陵女子的衣服也太奇怪了……”   裴璟哂笑一声,擅自回头。   傅归荑立刻捂住胸口,神色紧张:“你怎么、你怎么……回头了,不许看。”   裴璟这次没配合她,而是慢慢踱步过去,傅归荑害怕地往后退。   地方就那么点大,三两步的距离裴璟便走到她身前。   “穿错了,要先穿上衣,再穿裙子。”裴璟将她转过去,手指灵活地替她三两下穿好了上襦,然后是纱裙,在这个过程中他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没做。   然而粗糙的指腹无可避免地会偶尔碰到她的皮肤,痒得她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我看看。”裴璟把傅归荑转过来,上下打量着。   傅归荑身上穿的裙子是他亲自选的,鹅黄色的抹胸襦裙,上面的短襦是月白色的天蚕纱,轻薄却不透,可她露出来的那片肌肤却比衣服更白。下身的长裙用一根银线丝绣浅青色细带绑着,她腰肢纤细,落下来的细带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窗缝中的清风漏进一丝,裙身和丝带飘了起来,这一身衬得傅归荑翩若惊鸿,灵秀清丽。   唯独不相称的是她高高束起的发冠,裴璟自然而然地抬手拔了玉簪,顿时,傅归荑乌黑浓密的青丝如泼墨般落了下来。   裴璟长臂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到旁边的铜镜前,声音有些哑:“看看,你穿这个很合适。”   傅归荑低下头,眼睛一直盯着脚下。   下颌忽然被两指抬起,她猝不及防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裴璟站在身后,下巴抵在她的右肩上,与她一同看向镜子里的人。   傅归荑按照他的意思扫了两眼,“你看够了吗?看够我要脱下来了。”   裴璟低笑了声:“我来帮你。”   他的手指又灵活地替她解开细带,长裙刷地一下落了地。   傅归荑后背贴在冰冷的铜镜上,冷得她在夏日也打了个寒战,颈窝却被滚烫的鼻息灼烧着。   铜镜和裴璟宽厚的胸膛将她禁锢在一寸之地,动弹不得。   他的唇贴上她的耳畔,与她耳鬓厮磨的同时不忘下命令:“以后每天我都要看见你穿成这个样子。“   傅归荑压抑住颤音,道:“难道我连穿什么衣服的自由都没有。”   “自由?”裴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你有,叫出声或者不叫的自由。”   话音刚落,他用上了几分力道,傅归荑冷不防喊了声短促的急音,她听见裴璟低笑了声。   再往后,她十指死死地扣住掌心,嘴唇咬得几乎破了皮也不肯再发出一点响。   两个人像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战场从铜镜前到椅子上,再从床榻到浴池,直到最后傅归荑也再没有发出过令人遐想的声音。   裴璟为她清洗干净,把她抱回整理过的榻上,喂她吃下药和酒。   他坐在床前,手抚弄着傅归荑微湿的头发,漆黑如墨的眼眸目光却浮着点点柔软的水光,一点没有方才的凶狠蛮横。   裴璟说道做到,往后十余日,傅归荑要么穿他准备好的女装,要么就只能穿一身中衣缩在被子里。   他还送来了一箱又一箱的珠钗步摇,项链玉镯,阵仗弄得很大,外面都传言太子屋里有了个宠爱的女人,有不怕死的还向院子里的宫婢太监们打听。   他们没有一个人敢透露一点口风,嘴都闭得严严实实。然而他们也没有一个人否认,这更加坐实了传言。   除此之外,还有个最爆炸的消息便是镇南王世子傅归宜得了急病,连夜送回京城求医,不许任何人探视。   不少人纷纷猜测他是被迫生的病,原因是那日的射箭比赛傅世子让太子殿下颜面大失。   有人猜测虽然表面上太子赐予了他丹书铁券,看着恩宠正浓,实际上早就在着手对付他。若是傅世子不知悔改,恃宠而骄,怕是免不了一个暴毙的结局。   近半年来,太子殿下将这些新晋藩王的权利收拢回来不少,傅家的骑兵机关术,池家的金银矿山,还有赵家的商队路线……   总而言之,他们哪怕现在全部联合起来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远远不是太子殿下的对手。   这些消息一出,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夜晚,裴璟坐在梳妆台前,将她抱在怀里,手轻轻揉搓着她的耳垂。   因为常年扮做男子,她的耳朵并没有耳洞。   忽然,裴璟的拇指和食指指尖掐在她耳垂中央,微微刺疼。   傅归荑透过镜子,看见他若有所思的黑瞳,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罢了,”他松开手,低声道:“怕你疼,还是算了。”   傅归荑知道他在说什么,心里松了口气。   今天他进来的时候,后面跟着的赵清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了一根针、一根细线和一罐冰。   苍云九州的女人便是用这样的方法在耳朵上穿洞的,先用冰敷在耳朵上,冻麻冻僵,再用烧红的绣花针穿过皮肉。除此之外,还要用浸透猪油的线穿入耳孔,直到伤口愈合后才能拆出来。   有的伤口愈合不好,直接烂了耳朵,痛不欲生。   当年傅归荑就觉得这种方法异常残忍,她庆幸自己不需要打耳洞。   今天看见裴璟拿着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心里一紧,却又知道他做出的决定没人能更改。   几日后,傅归荑收到不需要打耳洞也能佩戴的耳环,顶端做了一个精巧的小夹子,可以将耳饰固定在耳垂上。   傅归荑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伸手去扯耳朵上吊着的珍珠流苏耳环。   “别用蛮力扯。”裴璟擒住她的手腕放到腿上,亲自替她取下东西,看着耳朵上红红的一片,生气地将东西扔到一旁,撞出好大一声。   傅归荑面容冷淡,“折腾了这么多天,你到底想干什么,就为了教我做一个女人?”   裴璟的脸色有些不好,抬手轻抚她被夹得发红的耳垂,“你可以这么理解。”   傅归荑讽刺一笑:“你是觉得我对自己的性别有认知错误?还是觉得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你自己是个男人,怎么教我做个女人?除非太子殿下愿意舍弃男人的身份……”   最后这句话堪称大逆不道。   裴璟并没有被她激怒,“我只想让你知道,若是傅归宜在世,他希望看到的不是那个强撑着做镇南王世子的妹妹,而是被捧在手心呵护的镇南王嫡小姐。”   那三个字宛如傅归荑的禁区,她登时双眸微赤:“你不是他,你凭什么能决定他的想法,难道现在连一个死人的想法你都要左右?”   裴璟收了手,改为握住她的双手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着。   “傅归荑,因为我和他都希望你能自在地活在世上,而不是被身份裹挟。”   傅归荑本能地想要抽回来,却被裴璟卡死。   “你这样记挂他,他从前一定待你如珠如宝,不舍得让你受一分委屈,更不希望你背负他的责任。”   “荑,草木初生的嫩芽,他愿你如同你的名字那样,永远鲜嫩,永不枯萎。”   傅归荑眼睛里染了一层模糊的薄雾,她想起了哥哥曾对她说过的话。   傅归宜:“阿荑,哥哥会一直保护你,你不需要在意别人的话,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更不是累赘。你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千万别有任何心里负担,我定会为你寻来这世上能治好你的药。”   “你又怎知,我做世子不快乐?”傅归荑别过脸,不想让裴璟看见眼里的脆弱。   他轻笑道:“如果你觉得快乐,就不会总想着找到他后将身份还给他。”   他说完后傅归荑长久地沉默了,半晌她低声道:“可这世上,又有谁能永远快乐。我有我的责任……”   话未说完,裴璟侧头堵住了她的嘴。   “不需要,傅归荑。这不是你该承担的责任,交给我,我会帮你解决这些的,你只需要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他不在了,但我来了。”   裴璟的声音低哑,带着点诱惑,他甚至刻意规避了那三个刺激傅归荑神经的字眼。   炙热的气息在两人间流转,裴璟的吻不若往常那般凌厉霸道,他十分耐心地去探索着傅归荑的唇瓣,一点一点进入她的内心。   力道极尽温柔,与他本人平日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   慢慢地,傅归荑好像被他打动,牙关在无意识的时候开了条细缝。   裴璟按捺住心中的惊喜,但他没有立刻不管不顾地冲进去,而是愈发温柔地对待她,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   终于,他的诚意打动了冷硬的牙关,缺口越开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大开城门。   裴璟见时机成熟,当机立断伸了进去。   下一瞬,他痛得呼吸都停滞了半晌。   裴璟捂住唇怒目而视。   傅归荑伸出舌尖舔了舔残留在唇瓣上的鲜血,冷笑道:“不需要。”   作者有话说:   裴璟:哎,每天007加班都没地方投诉。   22w字了,你终于找到赛道在哪里了。   裴璟:不慌,反正我不会让其他人进入这个赛道。   注:   养济院:古代收养鳏寡孤独的穷人和乞丐的场所。   慈幼局:收养弃婴的机构。   现实中遇到裴璟这种人真的马上报警逃之夭夭,但是小说请大家尊重个人xp,强取豪夺这个梗本身就是带着逼迫的性质,而非纯粹的甜文元素。   严正声明:女主和哥哥两个人之间只有亲情线,我写得非常明白,有违道德人伦的感情是涉及底线的问题,不能模糊和打擦边球。如果我在文中交代得不够清楚,我在这里正式说一下。 第51章 游园 你是我的,我怎么舍得让他们认出你   当晚裴璟抿紧唇角, 脸色阴沉,他一言不发地可劲折腾傅归荑。   动作急切得似乎在发泄什么,他恼恨傅归荑的软硬不吃, 又恼恨自己的自取其辱。   更恼恨的是,就算她如此不识抬举, 以下犯上, 做下一桩又一桩不可饶恕的大罪, 他也仍然舍不得放开她。   强权压迫她,她不怕。   怀柔怜惜她, 她不要。   裴璟忽然惊觉,以往他的那些诸多手段,无论是面对敌人还是面对下属在她身上都丝毫不起作用。   她的心比她这个人看上去更冷, 更硬。   他垂下眸,傅归荑眼尾殷红, 双眸浮光点点, 宛如装进了夏日星空,面颊染成胭脂色, 妩媚动人。   偏偏她死死咬住唇口, 拼命地阻止喉间呼之欲出的低吟, 娇柔又倔强的样子让他又爱又恨。   裴璟探手想要救出被她折磨得发肿的唇,不料刚伸进去半个指尖,傅归荑立刻张口就咬。   他着了一次道,哪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二次。当机立断退出来, 改为擒住她的两颊,略微抬起。   手上控制着力道, 刚好够迫使她松开唇瓣。   裴璟忍住舌尖的疼痛, 咬牙切齿道:“你是咬人咬上瘾了。”   傅归荑嗔目怒视, 胸口剧烈地上下波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裴璟听清后眉毛微挑,旋即勾起嘴角冷笑了声,笑得令人不寒而栗。   “你都这样骂我了,我若是不做给你瞧瞧,岂不是枉费你一番唇舌。”   最后那个字落音得极重,几乎能听出厉色来,傅归荑泫然欲泣的眼眸瞬间被撞出了两行清泪。   她从前以为裴璟的花样已经够多了,这晚上她才真实的领教到南陵到底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傅归荑的呼吸时而像巨浪一般起伏,时而断断续续。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腿可以弯曲到这种程度,更不知道裴璟的力气大到能单手托住她全身。   “傅归荑,你向我求饶,我就放过你。”裴璟力道不减,一双眸子泛着微赤色,目光幽深看着面前的人。   傅归荑颤抖着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憋着一口气抬起双手去勾裴璟的脖子,头猛地贴上他的右肩,趁他呆愣瞬间一口狠咬了下去。   口中瞬间腾起铁锈腥味,及时堵住她忍不住溢出口的抽泣。   裴璟嘶了一声,不怒反笑:“痛快,看看今天我们两个到底谁先松口。”   说罢,动作愈发蛮横凶狠。   傅归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但她隐约记得裴璟给她喂了药,还给她渡了一口烈酒。   后面的她记不清了。   裴璟一连几日都沉着一张脸,弄得周围人都战战兢兢,生怕惹他不快,人头落地。   他连日常与大臣们议事时也大多数不发一语,阴鸷着一张脸,偶尔只吐出一个字或者两个字的短音,一副喜怒难测,天威摄人的高深模样。   大臣们无不缩起脑袋勤勤恳恳干活,有平日里偶尔偷得半日闲的官员也夹紧尾巴不敢大意,生怕被裴璟找到由头狠狠发落。   本想提醒他选秀之事赶紧办的肱股之臣们也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听说太子殿下屋内有了人,他们也不敢再多做催促。   众人都在琢磨太子殿下心情不佳的原因,想到南方洪涝迟迟未能解决,反而愈演愈烈的趋势,私下揣测估计是那边的官员没办好差,所以惹得他大动肝火。   有人花重金从赵清公公口中得知太子殿下有意亲自去南方督管治水之事。   大伙回去纷纷顺了顺自己的人脉关系,有亲朋好友在南方五省当值的,即刻快马加鞭送去急信,勒令他们有贪污的赈灾粮款赶紧吐出来,有偷奸耍滑的马上紧了皮办差。实在是救不了的,直接划清界线,以免殃及池鱼。   外面如何腥风血雨,傅归荑一概不知,但唯独裴璟不说话的原因她是最清楚不过的。   那日她咬人的时候毫不留情,偏偏他素日高傲不肯示弱,被咬后也不宣太医及时诊治,非要先教训她,结果自己落得个舌头重伤的下场。   想到他这几日食不下咽,语不能言,整天阴沉着脸的样子,傅归荑打心底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这几日她还故意让膳房上一些辛辣,重口之物。   裴璟怒而不能言,只能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得寸进尺,傅归荑假装看不懂,若无其事地自顾自用膳。   坐在梳妆台前,傅归荑看着铜镜里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简单的发髻配上几根金簪,这是南陵最容易上手的单螺髻,是她自己梳的。   除此之外,在这一个月内她还学会了灵蛇髻、圆心髻等简单易学的发型。还有用珍珠粉和胭脂上妆,学会了描眉,寻常女子会的技能她都通晓了大半,仿佛天生就会似的。   忽然她对着镜子笑了笑,里面的少女眉眼弯弯,两片桃花色的唇扬起明显的弧度,灿烂纯真的笑容打碎她往日的清冷疏离,宛如天真无忧,未经世事的小女孩。   怔怔看了一会儿后,她淡了笑意,抚摸上自己的脸,轻声喃喃自语:“哥哥,我这样好看吗?”   回答她的只有夏日躁动的蝉鸣。   素霖进来的时候,手里捧着芙蕖紫檀托盘,上面放了大大小小的青花缠枝凤纹小碟,分别装了绿豆冰糕,红豆糕,荷花酥和一碗凉茶。   她笑着夸了傅归荑一句妆容淡雅,宛若洛神。   傅归荑客气道谢,请她去端一盆水来。   素霖:“贵人今日的妆容秀丽清绝,太子殿下一定喜欢。”   傅归荑置若未闻,神色冷淡地卸了脸上的东西,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单螺髻。   素霖悻悻然闭了口。   傅归荑垂眸看着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无一不精巧,无一不名贵。东珠是正宫皇后才能使用的物品,放眼望去,这堆东西里有三成都用了此物,颗颗饱满圆润,最小的也有小指指甲盖那么大。   这几日院子里的人来来回回,看样子是在收拾东西。   裴璟曾经跟她说可能会去南方五省……   金钗步摇等样式都是出自宫里,民间少有,拿出去太引人注目,东珠,应该更容易携带。   想到这些,傅归荑暗骂裴璟无耻至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昏招,将她全身财物统统收缴干净,连一枚铜板都没留给她。   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贪图她手上的那点黄白之物。   下午,傅归荑躺在榻上小憩了会,迷迷糊糊间有个什么恼人的东西在自己脸上和脖颈间游走,痒得她难受。   睁开眼,发现裴璟坐在旁边,拾起她铺在枕后的一缕青丝,胡乱地在她身上戳。   傅归荑没好气地抢了回来。   裴璟见人醒了,命令素霖替她上妆。   素霖十八般武艺在她脸上捯饬,梳了个最复杂的牡丹头,又往她头上装饰了一大堆金钗珠环,沉得傅归荑起身时差点摔倒,裴璟在旁边扶了一把。   他端详片刻后赞了句不错。   素霖眼里的高兴藏都藏不住,一点也没有往日东宫第一女官的沉稳。   不等傅归荑反应过来,裴璟又叫人取来一块面纱给她遮住下半张脸。   “走,我们出去逛逛。”裴璟揽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带她离开别院。   两人身后跟了一群宫女太监,阵仗弄得很大,有一种恨不得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感觉。   傅归荑眉头微皱,她虽然在院子里能自如地穿着女装行走坐卧,那也是因为里面都是裴璟的人,知道自己身份的人不敢泄露出去。   然而院子外的人则鱼龙混杂。虽然给文臣、武官、世子和其他闲杂人等各自划了固定的活动区域,公共区域是对众人都开放的。   比如上次与裴璟比试射箭的地方便是避暑山庄的一处花园,占地几百亩,亭台楼阁与水榭回廊交错纵横,还有假山石林,溪流瀑布,不少人都喜欢在这里躲懒偷闲,还成全了不少郎才女貌,花前月下的佳话。   此时正是午休刚起,不少人出来活动筋骨,远远就看见裴璟一群人沿着竹林小道款步而来。   自然也注意到他旁边的女子。   他们两人挨得极近,亲密无间。   裴璟旁边的女子步履轻盈,体态婀娜,浅绿色襦裙配了跟鹅黄色的细带,行走间带起一丝凉风,衣袂飘飘,飘逸动人。   抬眼往上看,女子的下半张脸盖着浅白色的面纱,隐隐约约勾勒出小巧精致的脸部轮廓。没遮住的上半部分,露出一双澄澈眸子,此刻隐约透出些薄怒。   傅归荑压低嗓音,“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裴璟对她的怒意视而不见,反倒眉梢带笑:“怕什么,不会有没有眼色的人撞上来。”   他的手一直揽在傅归荑后腰,感受到她僵直的背脊,好心地替她揉搓了一下,却没想到她更僵硬了。   裴璟屈指掩面低笑:“放轻松些,别人看见还以为你在跟我闹脾气。”   傅归荑不想引起别人注意,用冰冷的眼神狠狠剜了裴璟一眼。   裴璟笑意更深,“别苦大仇深的,就走一圈。你要是一直苦着脸,我们就走到你高兴为止。”   傅归荑胸膛微微起伏着,强迫自己舒展额头,几个呼吸间便恢复成平日里的淡漠疏离。   裴璟也不勉强,手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两人逛了大半圈,确实无人敢撞到二人跟前,大部分人见到是太子殿下出行都自觉纷纷避让。   然而他们的眼睛和耳朵都集中在二人身上,尤其是傅归荑身上。   所有人都在猜她的身份。之前就有小道消息说太子殿下身边已经有了个得宠的人,原本以为是空穴来风,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真有此人。   不说别的,光她头上的珠钗就能看出此人在太子心里的地位,龙眼大小的东珠在她发髻上足足簪了十二颗,在日光下反射着莹润透亮的光,一看就是东珠中的珍品。   东珠,那可是中宫才能用的玩意。   更不要说太子殿下对她的态度,他们隔着远远的距离都能看到她额头上的褶皱,反观平日里总是冷着脸的殿下,此刻眉梢间都带上了些许笑意。   敢在殿下面前发脾气的女人,偏偏殿下不仅不生气,甚至在哄人!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她在殿下心中的分量。   乌拉尔今日也撞上了裴璟,他躲在假山后看着他们一群人脚步不歇地逛着园子,心里纠结不已。   听说阿宜突发疾病被送回了宫,他三番五次去向赵清公公打听都被他含糊了过去,心里愈发焦急。   难道真是像他们说的,阿宜因为丹书铁券一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所以被迫送回宫。   乌拉尔眼眸半眯,下一次再见到太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裴璟余光扫了眼藏在各处的人,心想他们该看的应该也都看见了,自己身边有女人的消息应该很快就能传到那群朝臣们的耳朵里。   前几日他看出来他们迫切地想将选秀之事提上日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赶紧选人,早日诞下子嗣。   想让这群臣子们支持他亲自前往南方五省救灾,又不想真的选一堆女人进来闹心,他便想出了今天这个主意。   好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不近女色,更不是对后嗣的问题避而不谈。   眼见傅归荑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裴璟不想真把人惹怒了,正打算带她离开,忽然有两个不长眼的冲了过来。   “臣见过太子殿下。”   “臣见过太子殿下。”   乌拉尔拉着个世子假装散步撞上裴璟,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躬身垂首行礼。   傅归荑一见到是熟人,心道糟糕。   别人她还好混过去,乌拉尔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更何况她与自己接触相处的时间不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他发现身份。   她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又被后腰上的手强行推回来。   傅归荑朝微微仰头朝裴璟瞪了一眼,然而他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二人。   “两位世子免礼,你们拦住孤意欲何为?”   裴璟的声音低沉冷肃,心不跳气不喘的。   在他们二人抬头的瞬间,傅归荑立即转过头,脸偏向裴璟的胸前,只留一个侧脸对着他们。   她悄悄握紧了拳头,心被吊在了半空中。   傅归荑在心里埋怨裴璟为什么非要走这么一遭,连带着乌拉尔也被她迁怒,平日里他见到裴璟恨不得绕道走,怎么偏偏今天撞过来。   “是这样的……”   乌拉尔的语气明显很紧张,九尺高的汉子声音比夏蝉还小。   “听说阿宜,不,傅世子生病了,我想向殿下打听一下他生了什么病?”   裴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冷眼打量乌拉尔,看得他冷汗直流。   “乌世子和傅世子很熟?”   不等乌拉尔回答,被他拉来壮胆的世子脱口而出:“熟……啊!”   他被乌拉尔狠狠踩了一脚,痛得闭上了嘴。   乌拉尔挠了挠头,憨笑了下:“还行,不算很熟,只是来京城时同行过一段路。”   裴璟冷冷哦了一声:“既然不熟,孤也不好透露他的病因,毕竟这是他的私事。”   乌拉尔听后心里一突,颤声问:“请问殿下,他是……是小问题吧,应该会好起来的,对吧?”   傅归荑心里微暖,原来乌拉尔是担心自己被裴璟病逝,特地来打探的。   他在告诉裴璟,傅归宜不是没有人惦念的,若是真要动手,他不会善罢甘休。   傅归荑暗笑他,明明怕裴璟怕得要死,平日里甚至都不敢多提他的名号,今日却愿意站出来为自己出头。   她的脸稍微移动了半寸,想看看乌拉尔此刻的表情,还不等她看清楚,一只大掌忽然按住她的后脑勺。   她整张脸瞬间贴在裴璟的胸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要看傅世子自己的身体情况,毕竟药物只是辅助治疗,能不能好起来还得靠他的意志力。”   裴璟上一刻声音沉冷如冰,下一刻登时温柔似水。   他低头对傅归荑道:“怎么了,是不是日头太大,晒得你头晕。”   大掌轻轻抚摸着傅归荑的脑袋,暗含警告。   傅归荑佯装点头,假装软了腰,一副要昏倒的样子。   裴璟这一下,瞬间吸引乌拉尔二人的目光集中在傅归荑身上,她能明确地感受到两人打量探究的目光,不得不将脸埋得更深。   她的呼吸又急又轻,生怕哪里露馅。   “真是娇气。”裴璟的语气无奈又宠溺,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让路。   乌拉尔哪里敢挡裴璟的道,立刻侧身。   裴璟骤然弯了腰,一手穿过傅归荑的双膝,一手将人拦腰抱起。   傅归荑没料到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如此行事,一个不防仰头露出了正脸。   她急忙捂住自己的面纱,余光正对上乌拉尔看过来的目光。   傅归荑慌乱中勾住裴璟的脖子,整个人贴了上去,双唇不小心擦到他微动的喉结。   裴璟陡然间呼吸粗重了一瞬。   他抱着人的手往怀里自己靠了靠,低下头,薄唇刚好对准她的耳尖。   “没规矩,回去再收拾你。”   明明是斥责的话,可落在旁边两人耳朵里却宠爱十足,尤其是殿下看人的眼神,柔情蜜意,含笑缱绻。   乌拉尔两人心照不宣地把脸转到一边,心里却暗叹这位女子好生厉害,愣是把冰山炼成了绕指柔。瞧他们耳鬓厮磨的样子,想必她很得太子殿下的欢心。   傅归荑心里紧张又难堪,松开一只手抵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换来的是腰上的手用力一掐。   裴璟笑意不减:“好好好,我抱你回去。”   傅归荑不敢开口说话,只能冷眼盯着他,警告他不要乱来。   裴璟哈哈一笑:“都答应你,你说的哪件事没有依你,嗯?”   傅归荑咬住后槽牙,贴在他后勃颈的手狠狠一掐,满意地看到裴璟脸色有一刹那的扭曲。   他见好就收,调整好呼吸大步流星抱着傅归荑离开了园子。   “恭送太子殿下。”   裴璟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后,乌拉尔他们才敢把僵硬的脖子扳正。   “喂,乌拉尔,你方才为什么说跟傅世子不熟啊。”   “你是想害死阿宜吗,太子殿下难道愿意看我们世子间拧成一根绳?”   “有道理……你等等我。”   乌拉尔最后看了眼路的尽头,转身大步离开。   裴璟回到院子里才把傅归荑放下,她甫一落地,冷着脸扯下面纱朝裴璟脸上丢过去,兀自转身回房。   裴璟偏头躲过,轻纱在空中缓慢地落下。   两人在相顾无言的沉默中用完晚膳。   实际上是傅归荑单方面不想理裴璟,裴璟几次示好都被她冷冷刺了回去,闹到最后他也失了耐心。   月上中天,裴璟按着她的双肩将人抵在墙上,大张挞伐,他恨恨道:“你最近给我甩脸色愈发熟练了。”   傅归荑喘息着,扯了扯嘴角,“谁让太子殿下舍不得杀我。”   她话音一转,语带怒意:“再说,今天是你先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当日我们说好的,我的身份你不能暴露一分。”   回答她的是裴璟在耳垂上的重重一咬。   裴璟把人从墙上扣下来,送入榻上,自己侧躺在旁边。   他抚摸着旁边人酡红的脸颊,又伸手替她拂去贴在脸颊上濡湿的鬓发,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你事情,说道做到。若今天他们两个真认出了你的身份,我也有法子叫他们不敢输出去。”   傅归荑意识已经模模糊糊,她在陷入昏迷前听到裴璟在她耳边低语。   “你是我的,我怎么舍得让他们认出你。”   翌日,傅归荑醒来后将裴璟昨日不正常的行为细细思索了一遍,最终得出答案。   他估计是要启程去南方五省了。   当晚,傅归荑提出要裴璟将她手里的丹书铁券送回苍云九州,一定要确保送到自己父母的手上。   无论她要做什么,都逃不过裴璟的眼睛,既然这样,不如大大方方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裴璟嗤笑道:“你让我送我就送?”   傅归荑很平静地指出了他拿自己做挡箭牌一事。   裴璟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最终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   傅归荑听后气得涨红了脸。   裴璟知道她一定会答应的,于是第二日便叫人送来一箱贴了封条的衣物。   这是他早些时日连夜召来尚衣局的人赶制衣衫。   三日后的夜晚,正抱着软玉温香熟睡的裴璟听见门外传来特殊的响动。   他悄悄起身,弯腰捞了件衣衫披在身上,一脸餍足。   打开门,赵清抵上一张纸条,是秦平归送来的密信。   上面只有四个字。   头痛,速来。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衣服指路第40章 末尾[doge.jpg]   秦平归:我在干活,你们在谈恋爱,真行啊! 第52章 名字 别忘记我们的约法三章。   裴璟接到秦平归发来的密信, 第二日马上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最终决定三日后所有人兵分两路,一路护送世子和部分官员及家眷回京,另一部分随太子殿下前往南方五省。   乌拉尔收到傅归宜随驾同去的消息松了一口。   能同去, 就代表他的“病”好了,也代表太子殿下对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之前纷纷猜测镇南王世子失了太子殿下欢心的谣言不攻自破, 众人也再一次刷新对傅归宜恩眷隆宠的认知。   分别当日, 在岔路口时两队人依次分开, 离开时太子回京的车驾里坐了人,正是当日与殿下携手逛园子的女人。   没人知道她的身份, 也没有人敢去打听,只听说她已经有了太子殿下的孩子。   这次回京,季明雪亲自护送, 将车架围得密不透风,任何人不得探视。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忽略这个女子的出身, 只要能为殿下成功绵延子嗣, 其他都不重要。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被严严实实保护在宫里,反对裴璟亲自去南方五省的声音小了很多。   乌拉尔落在队伍后面, 与傅归荑同行。   她已经换回男装, 马上挂着逐月弓和一筒箭。   乌拉尔小心翼翼问:“阿宜, 你的病痊愈了吗?”   傅归荑点头。   乌拉尔瞧着骑马的少年脸色红润,眼眸清亮,甚至还胖了些。心想阿宜果然不是生病,哪有生病的人还长胖的。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 现在他能被放出来,总归是没事了。   既然他不愿意多说, 自己还是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次去南方五省你要保重。”乌拉尔支支吾吾:“还有就是……就是不要再跟太子殿下起冲突了。”   傅归荑闻言, 垂眸淡淡嗯了一声。   乌拉尔看人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肯定是受了委屈。阿宜并不是那种到处吐苦水的人,何况对上太子他们实在是以卵击石,不如忍一时风平浪静。   “要不、要不换我去。”乌拉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去跟太子殿下说,代替你去南方五省,你回宫赶紧通过《南陵六记》的考核,离开京城回家罢。”   傅归荑听了后眼眶微酸,眨了眨眼驱散雾光,抬头对着乌拉尔笑了声:“不用,我有分寸,不会随意与他起冲突的。”   乌拉尔还想说什么,被傅归荑打断:“君命不可违,就送到这里罢。”   两人转眼已经到了临别的路口。   乌拉尔问她:“还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吗?”   傅归荑想了想,有点难为情:“你能……把你身上的钱借我吗?”   乌拉尔满脸疑惑,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傅归荑脸颊微红,“你回宫去找邓意,我的钱都在他那里,他会还给你的。”   乌拉尔反应过来了,立刻扯下自己的钱袋扔过去,“没多少,大概不到一百两银子,要不我去问池秋鸿借点给你,出门在外还是要带些钱财才好办事。”   傅归荑掂了掂,摇头道:“够了。”   太多她也藏不住。   傅归荑把东西藏进怀里,握住缰绳调转马头,往右侧小路上走。   “对了,”傅归荑回头看向乌拉尔:“《南陵律》和《南陵六记》的考点我都划出来了,你去找邓意,他会一起交给你的。”   乌拉尔听了顿时激动万分,眼里好像闪动着水光:“阿宜!我的好兄弟!”   傅归荑冲乌拉尔浅浅一笑,“祝你早日回家。”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头,扬鞭策马而去。   乌拉尔朝她离去背影大吼:“阿宜,平安回来,等你一起回家!”   回答他的是傅归荑高举的手,随意地挥动两下表示知道了。   乌拉尔骑在马上,一直望着傅归荑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他总觉得阿宜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是以他贫瘠的词汇又无法形容。   “喂,乌拉尔,你傻笑什么?”   乌拉尔脱口而出:“阿宜说他给我划了《南陵律》和《南陵六记》的重点。”   “什么!”   本来空旷的小道上瞬间挤满七八个人,他们纷纷表示自己也要。   “不给,”乌拉尔面无表情:“自己学去。”   有机灵的世子发现他的钱袋不见了,问他是不是掉在路上,狗腿地表示要帮他去找回来。   “不是,阿宜拿走了。”乌拉尔有点埋怨:“太子殿下也真是的,一点不懂民间疾苦,连盘缠都不给他准备。”   “好兄弟,傅世子的盘缠我出一份。”   “我也出一份。”   “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顷刻间乌拉尔的手塞满了沉甸甸的钱袋,估摸每一个都比他的那个重。   “嘿嘿,那是不是傅世子笔记也能算我一份呀。”   “嘿嘿……也要算我一份。”   回到队伍里,乌拉尔拿了傅归荑笔记的事情跟长了翅膀似的,不到半柱香,他又收了几十个钱袋。   乌拉尔臭着脸哼了一声,诚实地把钱都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罢了,给他们看看也无妨,到时候这些钱跟阿宜三七分,不,二八也行。   毕竟都是一起来的,到时候也该一起回家。   有与乌拉尔交好的世子过来酸他:“你说傅世子看上了你哪点,怎么什么好东西他都给你。”   乌拉尔得意哈哈大笑,旋即握拳举起手臂,露出自己骄傲的腱子肉。   “阿宜就喜欢像我这么男人的人。你们都知道他娘是南陵人,他又是双生子,自幼就比别人长得瘦小些,但是他心里一定很希望自己是一个像我这样强壮的男子汉。”   悄悄围上来偷听的世子们瞬间做鸟兽状散开。   吐了。   然而他们心里偷偷地把自己与乌拉尔比较,最终得出结论,确实没他看上去健硕魁梧。   *   裴璟面色不善地等在渡口,周围的人瑟缩着身子,尽可能当自己不存在。   为了以最快速度达到南方五省的指挥中心抚城,他们这次采用水路加陆路并行的方式,先乘船至曾县,再从曾县骑马取道抚城。   部分物资裴璟已经提前叫人送过去了,剩下的统一用船分批运送。   裴璟负手而立,目若寒星盯着路口,忽然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等见到人后,他的脸色稍霁。   “吁。”傅归荑勒马,利落翻身而下。   裴璟冷冷看着她:“傅世子来得太慢了,再不来孤就要派人去看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傅归荑听出他在阴阳怪气,面不改色双手作揖,躬身请罪:“臣知罪,请殿下责罚。”   背脊笔直,语调平缓,实在看不出哪里知错的模样。   裴璟沉着脸,宽大的衣袖重重一拂,转身上船。   走了两步见后面的人没动,停下脚侧头冷喝:“还不跟上!”   傅归荑直起身,昂首含胸跟在他后面,一脸淡然,看不见丝毫慌张和害怕。   船顺着水流一路南下,傅归荑坐在三楼的窗牖边,以手撑着侧脸往外看去。   连日的暴雨,河水泛着浑浊的黄色,散发着腥臭味。水面上时不时翻滚出枯树根、泡烂的房梁,牲畜的尸体,甚至是人的尸体。   咚咚咚地撞在船舷两侧,发出沉重的声响。   忽然旁边有个人影坐了下来,替她满上热茶。   “在看什么?”裴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傅归荑目光未收回,淡淡反问:“这次要待多久?”   裴璟放下杯子,挑眉问:“这才刚出来你就想回去,莫不是心里惦念着谁?”   傅归荑听出他明显是在找茬,不接他的话,目不斜视注视前方。   裴璟正想把人拎到跟前教训教训,再不收拾,她都敢上房揭瓦了。   一阵巨浪骤然扑了上来,傅归荑一个不稳往旁边倒,正好扑在裴璟身上,她连忙爬起身却被一双铁臂箍住腰,紧得她快喘不过气。   傅归荑蓦地脸色涨红,仰头咬启齿冷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做这种事?”   裴璟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她的,轻笑道:“我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再急都没用。”   滚烫的鼻息在两人咫尺间流转,裴璟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清晰无比地映着傅归荑的脸,眼睫几乎与她的相触。   他一眨,她也跟着颤动。   傅归荑耳根烧红一片,不自在地扭过脸,正好看见外面的天色,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间,天空却阴云密布像傍晚,恐怕又要下一场大雨。   啪地一声,支撑窗户的支架被人取下来丢在一边,窗户被猛地一下关死,透不进一丝风。   船外的暴风雨还未至,屋内已经下了场狂风骤雨。   两人不知在窗户边颤了多久,又转移战场到榻上。   船上空间有限,这张床只有东宫的三分之一,傅归荑不得不死死搂住裴璟的脖颈以免掉下去。   等到裴璟尽兴了,傅归荑已经浑身无力,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船上沐浴不太方便,裴璟自觉打了热水替她擦拭身体,炙热的湿布抚遍全身,留下淡淡晕红和交错的指痕。   大船分了三层,最上面是裴璟和傅归荑的居所,第二层是跟着他们一同出行的官员,最下层是护卫仆从。   无人不感叹太子殿下待镇南王世子的隆恩,早听闻他们在宫内时就经常秉烛夜谈,太子殿下还邀傅世子同榻而眠。   如今一见,当真如此。   唯有住在他们那间房楼下的官员心里默默感慨,傅世子不仅要与太子殿下谈论古今,偶尔还要切磋武艺,有时候一打便是大半个晚上。   太子殿下的宠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傅世子看着单薄孱弱,一定不是太子殿下的对手。   三楼房间内,傅归荑放下书卷,一巴掌拍在裴璟作乱的手背上,冷冷说了个滚字。   裴璟想着马上就要日夜兼程地赶路,便也不再闹她。   又过七日,船终于停靠在曾县码头,岸上早有人等候他们。   当天,一行人好好休整一晚上后,第二天立刻骑马奔赴抚城。   他们披星戴月赶了三天路,风尘仆仆到了抚城。   一入城,直奔当地的府衙,秦平归已经将那处划为指挥中心,也是裴璟等人的落脚地。   这三日当真是没有一刻停歇地赶路,然而太子殿下不发话,没有一个人敢掉队,全都硬生生地挺着。   随行的大臣里有文官,他们等落地的时候双腿战战,脸色蜡黄,有身子更弱一点的直接晕了过去。   反观他们之前一直觉得虚弱不堪的傅世子面色不改,唯有鬓角落下几缕凌乱的发丝。   裴璟吩咐下人扶官员们去安顿,自己马不停蹄地去找秦平归,他转身对傅归荑交代:“你自去休息,今天我可能不会回来。”   裴璟发誓,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傅归荑肉眼可见地勾了勾唇角,顿时心里像被堵了块石头,声音也冷下了来。   “别忘记我们的约法三章。”他半眯着眸,目光警告。   傅归荑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消失,淡淡道:“知道了。”   裴璟在来的路上跟她说,到了抚城以后有三样事情不许做。   第一,不许她私自出府。   傅归荑弄不明白,既然不许她出去又为何要带她来,难道就为了换个地方关着吗?   裴璟听到她的控诉后笑着说因为她太狡猾了,寻常人镇不住她。又说这次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京,最短一月,最长说不定要半年,他难以忍受与她分离这么久,他想天天看见她。   傅归荑丝毫没有因他这番肺腑之言而动容,裴璟气得骂她铁石心肠,冥顽不化。   她淡漠地拿起书卷挡住半张脸,任由他气急败坏。   第二,不许她擅自脱下鲛绡内甲。   宫里的绣娘对内甲进行了第二次改动,增加一个灵活调整大小的绑带,傅归荑穿上它后不像从前那样勒得慌,睡觉穿也能适应。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裴璟依旧用一把小锁扣死,理由是防止其他人脱下。   傅归荑觉得他莫名其妙,除了他,有谁会无缘无故地脱她的衣服。   第三,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来之前裴璟将情况明白地告知傅归荑,这次面对的不仅仅是洪涝灾害,还有流民,甚至还可能有时疫的风险,他要傅归荑不得插手这些事情。   除此之外,他还怀疑这次事件迟迟无法解决的重要原因是有北蛮反贼从中作梗,话里话外都指向上次平溪猎场的那些人。   “他们是一群亡命之徒,若是遇见,你只管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冒险了,知道了吗?”   傅归荑皱着眉嗯了一声。   哈穆也在南方五省?   另一厢,裴璟送傅归荑回房后直接去找秦平归,听人说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   进去的时候没叫人通报,裴璟站在秦平归床头,看他睡得四仰八叉的,脸色无奈又难看。   “你把我叫来,自己却在睡觉?”   秦平归听到动静睁开一只眼,看清来人后先是躺在床上高举双手作揖,动作懒散地见了礼。   “一个月,我整整一个月没睡过个囫囵觉,刚睡下你就来了。”秦平归慢慢撑起上半身倚在床头,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裴璟想到密报里的提到的事,又瞧见他疲惫的眼神,淡淡道:“接下来几日你好好休息,顺便帮我看一下隔壁院子里的人。”   秦平归扯了扯嘴角:“我到底是休息,还是帮你看人?”   裴璟看着他:“两样同时做又不耽误你什么事,她懂事听话,不会惹麻烦的,你只要保证麻烦别找上她就行。”   秦平归不置可否。   “行了,剩下的交给我。”裴璟又问了几句关于蒙穆等人活动的线索,心里有底后转身离开。   临出门,他问了句:“我带了太医来,你要看看吗?”   秦平归重新躺了回去,摆摆手。   裴璟也没多想,径直离开了。   等他走后,秦平归再也没睡意。   其实这一个月的忙碌于他而言反倒是一种放松,帮助他分散精力,减少胡思乱想。   之前他奉裴璟的命令前往苍云九州的镇南王府暗中调查,顺道帮他办事。   当他潜入傅归荑的房间后顿时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   苍云九州盛产竹子,她房间里的大部分家具都是竹子打造而成,竹床竹桌,竹椅竹架等等,甚至一些小物件比如杯子、花瓶都是竹子做的。   房间内没有什么装饰物,更没有女孩子的梳妆台,只有几把大小不一的弓挂在墙上,书桌上整齐地叠放着几本合拢的书。   看得出来,傅归荑确实像一个男子一般生活着。   他又到了名义上嫡小姐的房间转了一圈,这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女子闺房。   水粉色的纱帐,琳琅满目的小巧摆件,还有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珠钗步摇,它们蒙了一层不薄不厚的灰,但还是能看出都是崭新的,就像是放到这里后从没有动过。   与那间一尘不染地竹房相比,这间房子虽然有人打扫,但明显不算勤快。   秦平归走到床前,发现枕头底下有个什么东西,掀开一看是个巴掌大小的弹弓。   小小的弹弓约莫是给四五岁的人用的。   看得出制作的人手工不算好,弹弓的手柄削得凹凸不平,但却因为经年累月的把玩,活生生将粗糙的木头磨得光滑平顺。   秦平归不知为何忽然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   还不等思索,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赶紧把东西放回原位,从一旁的窗户口跳出去。   从那天起,他开始做梦。   梦里他被困在水里,冰冷的水灌入他的双耳,鼻腔,口舌,最后全都流入他的肺腑。   溺水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呼吸,胸腔疼得要爆炸,感觉下一刻就要死去。   然后脑海里会出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哥哥,我等你回来。”   他不断地重复这个梦,这句话像紧箍咒一样勒得他头痛欲裂。   秦平归想问她叫什么名字,但是每次不等他开口,自己会被憋醒。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到最后他都快要急疯了。   他是不是真的有个妹妹还在等他回家。   那他的父母呢,还在世吗?   听那个声音的年纪,推测也就五六岁,若是父母不在她该如何独自一个人活下去。   他还能找到梦里的那个叫他哥哥的小女孩吗?   砰!   秦平归握紧拳头朝着内侧墙壁用力一锤,房顶都抖了一层灰下来。   “等这次事情结束,我得重新去调查一遍。”   秦平归急躁过后,迅速冷静下来分析他梦中的线索。   河流,冰川,结合他当年被救的地点,那条河十有八九是若依河。   若依河途径的地点分别有苍云九州的其中三洲,赤水草原南部和泸雪山脉。   他当年一醒来就身处风月场所,一直以为自己是南陵或者北蛮人,将调查重点放在这两个地方,如今想来恐怕是找错了方向。   没关系,现在的他比从前更有力量,只要人还在,他一定能找到。   想通这点后,秦平归无比希望裴璟赶紧解决好这里的事情。   又躺了片刻,发现自己实在闲不住,翻身下床往外走,他打算去提醒一下傅归荑别作多余的事情,别给裴璟添麻烦。   她的院门口外守了两个甲兵,看见是他,点头行礼后顺利放行。   傅归荑正巧也在院子凉亭下坐着喝茶,感觉到有人进来,她诧异地看过去。   秦平归不请自入,大大咧咧坐在她对面。   傅归荑见状没离开,也没开口,自顾自地捧着一杯热茶。   最终还是秦平归先说话:“那什么,你一路来辛苦了。”   话一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两个大耳瓜子,本来是警告她的,怎么变成了关心她。   秦平归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她一个女孩子跟着裴璟风餐露宿的,不容易。   傅归荑面如常色,淡淡道:“还好。”   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放在秦平归面前,“还你的面钱。”   秦平归挑眉看她:“上次我差点害死你,你不怪我?”   傅归荑抿了口热茶,垂眸道:“你也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他没收银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傅归荑。   “伤了我,对你没好处。”傅归荑对他的挑衅视而不见,平静道:“裴璟应该惩罚了你,我还要跟你说句抱歉。”   说完把乌拉尔给她的银子分了一大半给秦平归,“给你,以后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秦平归面容微动,半晌笑着喟叹道:“从前我觉得你不识好歹,裴璟你都瞧不上,如今我倒觉得他配不上你了。”   傅归荑扯了个没有笑的笑容,没接话。   秦平归没收东西,警告的话也说不出口,悻悻然起身离开。   忽然傅归荑叫住了他。   “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作者有话说:   裴璟:好兄弟,记得帮我多说好话。   傅归宜:……   傅归荑:…… 第53章 买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秦平归的脚步一顿, 转身回头看向傅归荑。   她的眼神澄澈明亮,凝视一个人的时候显得认真而真挚,有种令人无法拒绝的魔力。   然而秦平归在北蛮隐忍蛰伏十年之久, 后又专攻情报收集,见识的手段不知多少, 傅归荑这点小花招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事。   他噙着吊儿郎当地笑, 缓缓走回来, 站在她面前低着头。   “为什么忽然问我的名字。”   秦平归带着皮质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在笑, 然而面具上的一双眼全是冰冷的审视意味。   傅归荑收回目光,淡淡道:“随便问问,不想说便算了。”   她不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却对面前这个人本能地生出一丝探究。刚刚的问题试探有之,真心想知道亦有之。   “别呀, ”秦平归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一人问一个问题,如果遇到不想回答的就结束游戏, 但是不能说谎。”   傅归荑眼看就要开口拒绝, 秦平归耍无赖地先回答, 然后迅速抛出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我叫秦平归。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傅归荑暗忖这人不可小觑,若是他问一些敏感问题,她可能直接掉头就走,偏偏他回答问题后又问这种无关紧要的, 勾得她忍不住坐下去。   “因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傅归荑沉默片刻,道:“因为其他人都不敢主动接近我, 尤其是男人。但是你不仅敢跟我搭话, 还敢直呼‘裴璟’的名字。即便是皇亲国戚提到他时也拘谨小心, 害怕得很,你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这次换成傅归荑不给秦平归喘息之机,连问他两个:“你为什么带面具?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秦平归瞎扯:“戴面具是因为我长得太让人过目不忘,你知道我们搞情报的,最忌讳引人注目。至于接近你,是裴璟、不,太子殿下让我来保护你的。”   傅归荑半眯着眼睛打量秦平归,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半晌她淡淡道:“原来是毒蛇大人,失敬了。”   秦平归故意装作一脸震惊:“什么,连我混江湖的名号你也知道,裴璟果然没有把你当外人。”   傅归荑耷拉下眼皮,连假意寒暄都懒得装。   某日她曾好奇裴璟是如何确认自己身份的。她的长相虽然偏秀美阴柔不够男子气,但她的言行举止会让所有怀疑的人打消念头,包括初遇乌拉尔时,他也曾说她长得像个娘们。   然而一个时辰过后,乌拉尔从此再也没怀疑过她的身份。   傅归荑自认为自己的伪装虽然说不上天衣无缝,但绝对不会被轻易看穿,当初裴璟把她扔到水池里也未能验证她的身份,足以证明她扮作男子以假乱真的程度。   裴璟告诉他,是因为他手底下的人查到傅归宜曾经的一件旧事。   真正的镇南王世子,善水,并且还查到嫡小姐傅归荑避世养病的小院没有住人。   且不说她对外宣称养病的地方有多隐秘,光是她哥哥会游泳这种陈年旧事竟也能被挖出来。   自从她扮作世子后,再也没有下过水,对外也都说不会水,谁曾想裴璟的入手点居然是这个。   继而引发话题,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她自己手里有一支奇兵,专门收集各种情报,其中统领代号毒蛇。   傅归荑默默收回桌上的银子,想必他也真的不缺这点钱娶妻生子。   秦平归眼看傅归荑一脸冷淡拒人千里的模样,知道她这是不想再继续聊,立刻卖惨。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秦平归殷勤地替傅归荑满上热茶,开始卖惨:“当初筹建这支队伍的人时候,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所有事情都是我亲力亲为,说是大人,实际上就是一块石头,哪里需要就顶在哪里。”   他告诉傅归荑自己为了打听一个消息,躲在人家屋子里三天三夜,听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还有为了栽赃某个世家门阀,亲自扮做乞丐上门,还被抽了几鞭子。   傅归荑脸上没什么反应,但也没有离开。   最后,他终于露出本次谈话的最终目的,一脸敬佩又叹息道:“其实裴璟比我更不容易,他当年在北蛮受的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他只是不说。”   秦平归挑了几件事,比如裴璟被人当做靶子,头顶水果供北蛮皇族玩弄,身上被射得全是伤,尤其是后背还有鞭伤。那群北蛮人还让他像个下人一样去干又脏又重的活,冬日里命令他用体温去融化湖面上的冰,逼他跳进里面抓鱼。   还好他忍辱负重,靠自己的心机谋算挑动北蛮内部争端,最终得以平安归国,甚至还灭了北蛮。   “总之,他虽然性格有时候霸道了些,本性不坏,因为从前受太多的苦,你多多包涵。”   秦平归说得喉咙干渴,连灌下两三杯茶,烫得他差点舌根起燎泡。   心里想着,这下总能在傅归荑面前替裴璟挽回点印象了罢。   他放下茶盏抬眼一看,傅归荑木然地望着前方,他没在她脸上看到半分怜悯,同情,亦或者钦佩。   “你在听吗?”秦平归脸色有点难看。   傅归荑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声音平稳道:“在听的。”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傅归荑脱口而出:“没……”   下一刻,她及时止住话头,顿了顿敷衍道:“太子殿下卧薪尝胆,臣十分佩服。”   秦平归看不出她有一点点的佩服,就算是听个陌生人的故事,此时也该闪着点泪花亦或者激动得赞叹几声好。   傅归荑跟个木头似的,秦平归觉得没趣,准备离开。   他已经尽力了,奈何傅归荑油盐不进,还是丢给裴璟去烦心。   “你说他受了太多的苦,可他的苦难并不是我造成的,为什么要我包容他。”   傅归荑毫无波澜的声音从后面传到秦平归的耳朵里,“或许你觉得我冷血无情,但这世上谁没有一两分的苦楚。苦难并不是他用来逼迫我的理由。”   秦平归笑着摇摇头,“你看得太通透,不好骗。”   傅归荑望向他:“何况裴璟要的也不是同情,他要的是坚定不移地支持。”   秦平归身形一顿,不再言语,离开了别院。   傅归荑再没开口,一个人坐了一个下午。   裴璟果然很忙,一连三天都没回来。   傅归荑有时候在房里看抚城日志,有时候在凉亭喝茶,院子太小,她没办法练箭,也不想为这点小事打扰裴璟。   某一日她走出凉亭外时,正巧一片树叶落在她的肩上,她抬手拈下来。   黄色的梧桐叶边缘微微枯萎,向里卷起一条边。   秋天到了,她离开苍云九州,一年了。   又过一日,裴璟在午时二刻回来了。   傅归荑用完午膳刚躺下准备小憩一会儿,听见动静立刻闭眼假装睡着,听见隔壁耳室传来窸窸窣窣的沐浴更衣声。   渐渐地睡意上涌,等裴璟上榻时她的意识变得模糊,忽然身体感觉到微微的潮湿,她立刻清醒过来。   “吵到你了?”裴璟将她抱在怀里,声音疲惫:“睡吧。”   须臾间,他的呼吸变得平稳。   傅归荑此刻睡意全无,抬眸一看,裴璟眼底印着明显的青黑色。   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裴璟已经熟睡,悄悄拿起他横亘在腰间的手,慢慢退出去。   还不等她完全离开他的控制范围,大掌骤然成爪,扣住她的腰侧狠狠往里拉。   “你怎么不睡了?”裴璟的眼睛没睁开,头埋在她的颈窝蹭了蹭,傅归荑顿时情不自禁打了颤,忍不住抬肩躲他。   裴璟的下颌长出了浅浅一层胡渣,方才睡眼惺忪没看清,现在扎上柔嫩敏/感的皮肤,微微刺痛感霎时蔓延上半身,又痒又麻。   裴璟好像发现她的不自在,停下动作,低笑了声:“不闹你了,再陪我睡会。”   傅归荑仰躺在床上,双眸望向头顶是天青素色帐顶,闷声道:“我不想睡了”   裴璟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连腿都用上,死死压住她的双膝,但嘴里却罕见地示弱:“陪我睡一会儿,没有你,我睡不着。”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字音刚落下没多久,他又睡着了。   傅归荑抿了抿唇,余光瞟到裴璟鬓发,恍然间闪过一点白,再一看又好像是白昼反射的光。   踌躇半天,她终究还是没有再推开裴璟。   看样子,他真的只是睡觉而已。   傅归荑闭上眼假寐,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浮现那日秦平归的话。   南陵典籍对裴璟去北蛮为质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皇四子裴璟年十岁被册封为太子,记入中宫名下,同年十月入北蛮。   十岁为质,二十岁归国,整整十年。   据说裴璟的生母只是个小小的美人,原本太子是落不到他的头上。但是后宫的人都心知肚明,太子这个位置是个靶子,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孩子置于这样的险境。   裴璟没有选择。但是皇帝承诺他,若是他愿意前往北蛮为质,只要他好好活着,就晋升他的生母为嫔,入主一宫。   寄人篱下的日子有多委屈,再没有比他们母子更清楚。为了母亲,裴璟答应了,并发誓一定要活着回来。   然而他去北蛮的第二年,南陵就传来他母妃薨逝的消息,原因是因思成疾。   傅归荑忽然想到裴璟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脱衣服,无论他们在多亲密的时刻,他最少也会穿上一件中衣,哪怕是沐浴。   心念一动,她的手小心翼翼往他的后背探。   裴璟睡得很熟,对傅归荑的小动作丝毫不觉。   她下意识去摸后腰底部的位置,那里居然也有一块微微凸起的疤痕,很长,像是鞭伤。   手指向上移,类似的粗糙触感遍布全身。   傅归荑默默在心里勾勒出伤口的大小和位置。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依然还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当初得受了多严重的伤。   难怪裴璟如此痛恨北蛮皇族,对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傅归荑还想起一个传闻,他曾对北蛮军中的赤焰部痛下狠手,不但全数歼灭,每一个都死于最残忍的凌迟。   这成了他统一南北战争中唯一的污点。   事实上,裴璟攻打下北蛮后恩威并施,怀柔加威吓,迅速笼络归降的北蛮百姓民心。   对北蛮文官武官亦是如此,杀掉的大多是长期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狗官,剩下的采用南陵官员和北蛮旧人互相搭配,互相监督。   所以南北局势才能以最快速度稳定下来。   那个赤焰部,傅归荑也有耳闻。   他们是一群北蛮皇族的外戚组成,最是残忍弑杀,当年有不少规模较小的游牧民族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他们就被全数灭族。   傅归荑所在的部族也深受其害,但他们本身实力不凡,赤焰部不敢真的硬碰硬。   忽然,裴璟全身抽动了一下,吓得她立刻收回手,闭眼敛吸,僵着身子。   谁料他只是用头又蹭了蹭她的肩膀,好像在确认什么似的,肯定人还在后又不动了。   傅归荑渐渐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蒙上一层阴翳的灰,榻上已凉,裴璟不知走了多久。   傅归荑揉了揉眼睛,掀开盖得严严实实的被衾,朝外面叫了一声。   很快有人送上晚膳,并告诉她裴璟又走了。   傅归荑对着满满一桌子菜,恍然惊觉,自从来到抚城后,他们好像再没有一起坐下吃过一顿饭。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口莫名漫上一种说不出的寂寥之感。   明明裴璟不回来,她应该很高兴才是,前几日也确实如此。对于她来说,关在这座小院和关在东宫并没有本质区别。   她不想承认自己还是被秦平归的话影响了,脑子里却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自己。   北蛮在最强盛的时候,不仅要求南陵送质子,也要求各部族送儿子进宫,明面上打着和谐共亲的旗号,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为了能拿捏折辱他们。   幸好傅家擅长骑术,四处为家,一有风声他们就换地方藏匿,北蛮找到他们不易。再后来哈穆在北蛮中有一席之地,替她推脱,傅归荑方才得以保全自身。   心里盘算着,如果她进了北蛮皇宫,又能坚持多久。   傅归荑食不知味,草草动了两筷子便让人撤下。   外面骤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吵得她头疼,语气烦躁:“外面在干什么?”   “回世子,太子殿下说院子太小了,您没办法射箭解闷,让拆了隔壁的院子合在一起做个校场。”   婢女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骂骂咧咧。   “大晚上拆我的院子,你们要死啊。“   是秦平归的声音。   “大人,请您恕罪,太子殿下吩咐要建个靶场……”   “什么!他这个……”   他好像骂了句什么,傅归荑没听清。   后来就只剩噼里啪啦的拆墙声。   第二天,秦平归嘴角下压,阴着一张脸来找傅归荑。   “跟我走。”   傅归荑后退一步,一脸防备。   “我请你吃了一碗面,你也该回请一碗。”秦平归憋出个蹩脚的理由,谁让裴璟心疼人没好好吃饭,特地叫他带人出去散散心。   “我不去,他不让我出去。”傅归荑心里实际上非常想出去,但她怕这是裴璟的试探。   “就是他说的,走了走了,快点。”秦平归不耐烦地催她。   傅归荑思索了很久,找不到裴璟这么做的目的,还是拒绝了。   “走。”秦平归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臂往外拖,暗忖裴璟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傅归荑这样风声鹤唳。   等到终于顺利走出大门,傅归荑还有不真实之感。   秦平归带她去了当地最好的酒楼吃了碗,吃之前他做足了功夫,保证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会让人过敏,端上来的时候他先用银针试毒,又试吃一口。   傅归荑见秦平归如此小心谨慎,讷讷道:“我也没这么脆弱。”   秦平归冷笑一声:“是我脆弱。”   要是傅归荑在他眼皮子下再出事一次,裴璟能让他去填河。   酒楼地处抚城最繁华的地方。水患已有数月,然而街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人人脸上没有颓丧的绝望,而是充满希望的目光。   偶尔会看见官府押运驴车装着米面和药材送到附近的救灾地点,依次分发给灾民们。灾民们脸上满是感动和热泪,自觉排队,还谦让老人幼儿,完全没有一点杂乱拥挤,更没有哄抢争夺。   傅归荑注意到救济的粥是浓稠的,馒头都是白米面制成的,不由多看了两眼。   秦平归见缝插针:“你看裴璟也不是一无所长的,至少他治国方面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裴璟故意让赵清漏口风他有意来南方五省亲自督察,还会严惩渎职的官员。   曾经想要捞一把和玩忽职守的听见京里的风声后立刻收手,为了将功补过,格外卖力,纷纷亲自战斗在第一线。   裴璟来后敲打了一番,暗示只要这次水患顺利解决,既往不咎。官员们更加拼命,谁敢玩忽职守他们第一个不饶过。   傅归荑听后嗯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秦平归看她认真敷衍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   吃完后,他心血来潮把傅归荑带到裴璟指挥的现场,心道百闻不如一见。   路上买了两个桃子,秦平归让她自己选,一个又软又红看上去鲜嫩多汁,一个带点青,摸上去硬硬的。   傅归荑想也没想地拿了青粉色的。   秦平归愣了一下,低头轻笑一声:“会选。”   他也不喜欢吃太软的桃子。   秦平归还在不遗余力地夸赞裴璟,仿佛他是全天下最优秀的人,什么文韬武略,智勇无双,他觉得这辈子他都没有这么绞尽脑汁过,最后甚至昧着良心说裴璟心地善良,温柔体贴。   傅归荑站在原地,盯着秦平归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他心里发毛,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候傅归荑的眼神让他想到要对付人时的裴璟。   一言不发地望着你,也不说话。   “你在我面前说他再多好话也没用。”傅归荑继续往前走,声音冷淡:“我是不会转告他的。”   秦平归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桃子,敢情她以为自己要她去吹枕边风?   桃好甜,腻死了,呸。   两人站在一处拱桥上,水位已经漫过半个桥洞,桥下河道旁边堆放着高高的沙石袋,用来防洪。   河堤上,裴璟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棚子里负手而立,目光犀利地盯着过往行人,他脚下是一颗刚斩下的人头。   岸边人来人往,密密匝匝的人群挤满泥泞的小道,他们井然有序地做好自己手中的事情,有的装沙袋,有的扛沙袋,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   隔着滚滚流水,傅归荑也能感受到裴璟此刻身上散发的威压。   忽然,裴璟像是有感应似的,往桥上看过来。   傅归荑下意识躲在秦平归的后面。   “喂,你再不出来,他就要把我们两个一起绑了沉江。”秦平归戏谑道。   傅归荑抿着唇上前一步,心虚地往前看。   裴璟已经独自一人气势汹汹地杀过来,转瞬间来到两人面前,他目若寒星,冰冷的眼神来回在他们两人身上扫射逡巡。   见两人位置不过一臂距离,胸口微微起伏着。   “怎么带她来了?”裴璟冷冷对秦平归道。   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很给裴璟面子的。   秦平归站直身子,双掌叠放在额前,躬身行礼,他声音板正:“回太子殿下,傅世子用完午膳后说想出来走走,正巧听见街上的百姓赞颂您的功德,于是要求臣带路过来寻您。”   裴璟猝然发出一声别有深意的笑,在场两人无端打了个寒战。   “过来。”裴璟微扬下颌向傅归荑示意,他声音轻柔,傅归荑却听出强烈地不容拒绝。   她垂落在双侧的手微蜷,慢慢挪过去。   裴璟嫌她速度慢,在两人相距不到两步时,裴璟先一步上前抓住傅归荑的手腕,毫不犹豫用力一拽。   她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口。   傅归荑立刻站直身体,本能地想甩开他,无奈力气实在是拧不过裴璟,眉头紧皱,微怒道:“光天化日,你做什么?”   裴璟攥着傅归荑的手,面色淡然,寒声道:“傅世子不是来看孤的么,凑近点,好好看清楚。”   傅归荑没裴璟这样不要脸,更不想当街闹得吸引大家注意力,好在两人衣袖宽大,若不是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来,索性便由着他,自己把脸转到一旁。   她的顺从和配合似乎让裴璟很满意,他改为握住她的五指,又用粗糙的食指去挠她的掌心。   傅归荑又转回来,恼怒地用眼神狠狠剜了裴璟一眼,却没想到他反倒笑了起来。   他的笑让傅归荑耳根子一热。   笑这么开心做什么,看她羞恼的样子很有趣么?   秦平归识趣地把身体转过去,佯装戒备。   心里不屑地哼了声,裴璟现在肯定高兴死了。   意外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一群伪装成做苦工的北蛮人悄无声息围了上来,忽然从怀里亮出匕首,朝裴璟刺去。   若是裴璟站在原处,周围自然有明面上的护卫和藏匿的暗卫保护得密不透风,可他偏偏自己走过来,众人看到秦大人在旁边也稍微松懈了片刻。   谁曾想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一阵混乱中,傅归荑和裴璟双双落水,秦平归目眦欲裂地望着消失的水花。   他的心当即咯噔一下,脑子像是被敲了闷棍般眩晕。   秦平归的第一反应不是裴璟会不会活下来,而是突如其来冒出个念头。   傅归荑怕水。   作者有话说:   秦平归:狗东西,我替你说好话你竟然这样对我。祸害遗千年,他不会轻易死的。   哥哥肯定是一点一点想起来的,因为小可爱们开了上帝视角,觉得肯定很容易。但是在实际生活中,要确认一件事需要多方佐证,交叉验证。 第54章 心疼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归荑从没觉得裴璟是如此不可理喻之人。   方才在打斗中两人双双落水, 裴璟在水里护着她一路随浪而漂。   她在水中隐约听到他的闷哼,猜想是撞上了水里的什么东西,上岸后她第一时间去查探他的伤势。   谁料裴璟在确认她完好无损后, 阴沉着一张脸自顾自地往前走。   他在生气,而且非常愤怒。   傅归荑一脸莫名其妙, 赶紧追上去。   后来两人还遭到了北蛮人的围杀, 原来他们在河道沿途的密林里都布置了人手, 就等着裴璟一上来当场活捉。   两人东躲西藏,最后藏身于一处隐秘的山洞, 洞口有茂密的枝叶,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傅归荑靠在山洞粗糙坚硬的石壁上,裴璟坐在洞口时刻观察外面的情况, 自从上岸后他没跟她再说一句话。   她的外衣已经全部湿透,不过好在鲛绡内甲防水, 倒不是很难受。反观裴璟, 他的外衣已经被水中的尖锐之物划破,衣衫上到处都是破洞和口子, 还滴着水。   他们不能生火, 烟会引来敌人。   傅归荑想了想, 还是起身主动走到裴璟身后。   “你不看一下自己的伤吗?”她皱着眉,裴璟身上混杂着江水的腥味和铁锈味。   坐着的人没有回头,听见她的话也没有一点反应,像个泥塑似的。   傅归荑心里也来了火, 这种时候他耍什么脾气,当务之急不是应该想办法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吗?   然而想到裴璟是为她受的伤, 转身离开的双脚像扎了根似的。   她狠狠闭了闭眸, 再睁开时脸上已经褪去薄怒。   傅归荑低头迅速将裴璟的双肩, 后背上下扫过,眸光在后腰靠近脊骨的地方定了瞬,那里的衣服颜色暗沉,很像血液凝固的痕迹。   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准备掀开他的衣摆替他疗伤。   手刚一碰到他的腰,裴璟的身体当即僵硬了一瞬。而后他猛然转过身,擒住她拿药的手。   他的力道极大,傅归荑甚至快要拿不住手里的瓷瓶,她正想呵斥裴璟,抬眼却对上一双锐利摄人的黑眸。   瞳孔里布满寒光,压抑着愤怒,面色绷紧散发着冷意。   傅归荑有些不适,垂下眸道:“你抓疼我了?”   “疼?”裴璟咬字极重,像是要把这个字活生生嚼碎了,吞下去似的。   傅归荑实在是疼得受不了,用了点力想甩开裴璟的桎梏。   谁知道这一下跟点了炮仗似的,裴璟绷着的脸瞬间炸开,脸色甚至有一丝扭曲。   傅归荑心里发寒,有点害怕这样的裴璟,索性撇开脸,躲避他的视线。   “你还知道疼?”他的语气很轻,却像块巨石一样砸在傅归荑的胸口,又疼又闷,喘不过气来。   裴璟不给她喘息之机,大力一拽,将她抵在洞口的石壁上。   “你为什么要冲出去挡那一下,你知不知道如果那把匕首刺进去,你很有可能没命!”   裴璟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急促炙热的气息喷在傅归荑脖颈,烫得她身体像根弓弦一般紧绷。   “但是……如果我不过去,你就会被刺……”   “那你就让他刺啊!”裴璟恼怒地憋出一句话:“你不是最心冷最心狠的么,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好心肠。”   傅归荑咬住下唇,定定看着裴璟,心里委屈极了,眼睛里闪着水雾又强行被她眨散。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明明好心救我一把,我却不领情。”   傅归荑眼皮一压,虽然没有说话,但她冷漠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愤懑又不屑争辩。   裴璟怒极反笑,手掐在傅归荑脖子上,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既能让她呼吸,又给予她不舒服的微窒息感。   “你这么想找死,不如我先杀了你,让你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其他人手里好。”   傅归荑愈发觉得裴璟不正常,她扬起头,眼眸也带了火:“你掉河里脑子进水了,我懒得跟你计较。”   说罢一脸嫌恶地抬手去推裴璟,推了半天也推不动。   他的呼吸愈来愈重,最后整个山洞都在回荡他的粗喘声,像一只暴怒却不得不压抑的狮子。   傅归荑的心也随着越跳越沉。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谁也不肯再开口。   最后还是裴璟先败下阵来,他的口吻竟然有些挫败:“傅归荑,你以为你是谁,为什么总以为自己能扛起一切?你是不是心里很得意,觉得自己女扮男装也不输男人?”   傅归荑眼眶微张,双唇紧闭颤抖着,却又忍不住张口反驳他,刚起一个话音,立即被裴璟厉声呵斥。   “你闭嘴!我们之前约法三章是怎么说的?”   第三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以自身的安危为重。   傅归荑好像被他的问题震住了,难道裴璟的意思是,她的生命比他更重要,这个荒谬的想法着实令她惊诧不已。   她只是个小小的世子,而裴璟名义上是南陵太子,实际上早已是无冕之王。   他应当是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人,怎么会觉得她的安危比他自己更重要。   傅归荑压平唇线,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   裴璟目光下敛,瞧见傅归荑依旧冷着脸,面露不屑,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心里本就没散的火陡然腾上天灵感。   他握紧拳头,指节嘎吱作响,遽然朝傅归荑的耳侧用力一锤,拳风带起假风,鬓发吹落在她的脸颊上。   一声重响落在她而后,他的拳重重砸在石壁上,像在发泄什么似的。   裴璟声音又冷又戾,仔细听还藏着三分请求:“傅归荑,你可不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遇到危险不要往前冲,学会躲在安全的地方?”   上次在平溪猎场她也是自作主张引开敌人,殊不知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每一刻都像是在凌迟裴璟的心。   她到底知不知道北蛮人有多凶残?   傅归荑长睫轻颤,半晌轻声开口:“你不知道我们傅家……”其实内部没有看上去那么太平,家族争斗,内外勾结。   尤其是当年勾结北蛮,害她哥哥失踪的罪魁祸首还没有找到,她怎么能退,她怎么敢退?   她还没说完,嘴骤然被紧紧捂住,裴璟的手抖得很厉害,他咬牙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秦平归早就把傅家内部的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生个孩子。”   说道最后,他的脸色有些扭曲:“你想过没有,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依旧让你无名无分,还要你生孩子?”   傅归荑呆住。   裴璟忍不住抬腿向前又逼近一步,目光直直盯着她。   “我想要他接替你的位置,卸下你肩膀上原本不该你承担的责任。”   傅归荑被他这句话冷不防惊到,她从来没有想过裴璟竟打的是这个主意,一直以为他逼她生孩子只是为了多一个筹码拿捏她。   实际上,裴璟到了今天都没提过正式求娶傅归荑,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若她明面上嫁给他后,生下的孩子绝对不可能送回傅家。   只有让她以镇南王世子身份生下的孩子,才能想办法瞒天过海。   裴璟已经安排好,等她生完孩子后便让“镇南王世子”病逝,生下的孩子就是她的嫡子,成年以前养在皇宫,成年后放回苍云九州,正好接替现在镇南王的位置。   她也不用忍受母子离别之苦。   至于傅家内部的争斗,等裴璟腾出手来自然会帮她收拾干净。   谁曾想傅归荑死活不肯生,他怕把人逼得太紧,于是想着先缓一段时间,再慢慢说服她。   傅归荑心口微动,莫名的酸胀感让她很不舒服。猛然别过脸挣脱裴璟的束缚,粗糙的手掌划过脸颊,带起肌肤细微的颤栗。   “不需要。”她摇摇头,想往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我不需要!”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像在急于否认什么,又像是在遮掩什么情绪。   傅归荑猛地推开裴璟,想要逃开他的禁锢,更不想面对他灼人的目光。   还不等她走出一步,下一瞬又被他的双掌擒住左右双肩,钉死在石壁上,凹凸不平的岩石磨得她后背刺疼。   “不需要,”裴璟嘴里咀嚼着这三个字,尝出了心酸的滋味,他双目微赤,瞪着傅归荑这个捂不热的顽石,语气陡然激动:“傅归荑,我在心疼你。”   “我在心疼你!”   “你知不知道,我在心疼你啊!”   裴璟也很激动,捏得傅归荑肩胛骨疼痛难忍,她的眉毛扭成一团。   “为什么你不能学会依靠我!”   “为什么要逞强!”   “你是我的女人,我护着你天经地义。你可以不困于闺房,也可以去骑马射箭,但是在危险面前你可不可以稍微软弱一点,害怕一点,不要总是以命相搏,以命相抵!”   他说完后急促的喘息着,喉结颤抖不止。   裴璟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拿着一把小鼓槌在敲击傅归荑的心脏,越来越重,心跳也越来越快,到最后仿佛要震破她的胸腔跳出来似的。   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热了眼眶。   “不许哭!”裴璟气急败坏地低吼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力道,拇指指腹自然地替她抹掉眼尾的泪渍。   傅归荑梗着脖子,垂眸闷声道:“我没哭,只是沙石进了眼睛。”   裴璟被气笑了,刚要开口戳破她拙劣的谎言,嘴里忽然被塞了个什么东西,说出口的话被堵在喉间。   硬硬的,还有细软扎舌的容貌?   裴璟松开傅归荑,下意识拿出嘴里的异物。   一颗桃子。   他不解地看着她。   傅归荑讷讷道:“说这么久,你渴了吧,吃个桃休息下。”   裴璟愣了一下,嘴巴微张,聚在胸口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眼神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她就是这么有本事,一句话能让他裴璟怒不可遏,一个动作又能让他裴璟滋生出无限怜意。   傅归荑仿佛天生是来克他的。   裴璟恨恨咬了一口桃,又酸又甜的味道让他眉头微拧。   “不好吃吗?”傅归荑问他。   裴璟冷笑了声:“你真不会挑桃子。”   傅归荑有点不敢相信,夺过他手中的东西,翻了个面咬下一大口。   “很好吃。”傅归荑放回他手上。   裴璟看着傅归荑腮帮子鼓鼓的,一脸享受,可爱得像个偷松果成功的小松鼠。   她的唇瓣上沾了些许桃汁,水润亮泽,看上去十分美味。   裴璟喉头无意识滚动着,忽然真的觉得干渴难忍。   傅归荑吞下后发现裴璟凑到她脸前,她反射性往后仰头,眉头微皱问:“怎么?”   “是有点渴了。“裴璟垂下眼皮,猝然覆上肖想已久的柔唇,强势地掠夺她口中每一滴汁液。   方才被他嫌弃的味道此刻立刻变得不一样,酸酸甜甜,回味无穷,就像傅归荑这个人一样。   无论是她酸的时候,还是她甜的时候,他都该死的喜欢。   最后那颗桃子被裴璟吃得干干净净,他悄悄把桃核小心地贴身收好。   这是傅归荑第一次送他什么东西。   傅家的骑兵和连弩机关不算,那是她送给南陵太子的,而这个桃子送的是裴璟。   傅归荑蹲在地上给裴璟处理伤口,他只掀开下半截腰部上的衣摆,刚好露出伤口全貌便不肯再往上卷。   “这不会是上次你在平溪猎场给我用的那种药吧?”裴璟语气略带调侃:“如果是的话,你少放点。”   傅归荑动作微顿,听他的口气好像已经知道这药的副作用。   她心虚地嗯了声,手一抖,又倾倒了不少出来。   裴璟看破不说破,心里冷笑着,太医早已研制出排出毒素的法子。   傅归荑还想再检查一下裴璟哪里还有伤口,却被他阻止,他凝神细细铱驊听了一会外面的动静,语气严肃。   “这里恐怕不安全了,我们需要马上转移。”   裴璟说完抓住她的手臂,像是为了安她的心,补了句:“别怕,有我在。秦平归很快会顺着记号找过来,我们藏好就行。”   傅归荑低头嗯了声。   另一厢的拱桥上。   裴璟和傅归荑摔进湍急污浊的河流后,秦平归的胸口开始有一种微微的窒息感,好像他溺水了一般。   然而他知道,以自己的泅水技术根本不可能溺水。   他将这种奇异的感觉归咎于失去掌控的烦躁感,这群北蛮人简直无法无天,敢在他面前造次,他一定要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不消半柱香的时间,作乱的人一个不拉地被双手捆在背后,跪在秦平归跟前。   “我给你们一个留全尸的机会,告诉我蒙穆藏在哪里?”他用短刀指着跪在最前面的人。   黑色的皮质面具显得秦平归整个人愈发冰冷诡谲,瞳孔漆黑如墨,闪烁着无机质的冷光,像极了隐藏在沼泽地中最阴冷的蛇。   眼神充满摄人的压迫和洞察一切的锐利,让所有的谎言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那个看上去像这群人的头领,他扬起脖子,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   秦平归将人马分成三批。一批沿着河流追查营救裴璟傅归荑二人,一批守在原地继续监工,更是以防还没抓到的北蛮人趁机作乱,最后一批他打算直接杀进蒙穆老巢,釜底抽薪。   裴璟的泅水技术是他教的,这点程度的湍流还难不倒他,带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他最怕蒙穆比他先找到人。若是裴璟一人脱身肯定不难,但傅归荑手无缚鸡之力,裴璟又绝不可能丢下她。所以最糟糕的就是他们被人擒住,到时候少不得要被毒打一顿。   裴璟皮糟肉厚的死不了,傅归荑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种苦。   秦平归对傅归荑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否则他这个一向不管闲事的人也不会三番五次提点她,怕她被裴璟责罚。   要是能提前一步捉到蒙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有了谈判的筹码。   秦平归眯着眼睛,淡淡道:“不说,嘴这么硬,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哑巴?”   他手轻飘飘地一挥,那人的右臂被斩了下来,切口平整,足以说明这把刀的锋利。   痛苦的哀号声刺破天际,跪着的人无一不惶惶瑟瑟,围在周围的暗卫面无表情。   “这不是能出声吗?”秦平归垂眸,刀尖指着他的左肩,“说。”   那人死死咬住唇,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秦平归轻描淡写地将他另一只手砍了下来,之后再没有给他开口机会,直接又将两条腿当着其他人的面削掉,活生生把他砍成一个人彘。   “堵上嘴,扔一边。”秦平归的刀滴着血,指向下一个,笑了声:“不是每一个人,我都给他第二次开口的机会。”   他的笑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拿到蒙穆藏身的地点后,秦平归从怀里掏出帕子随意擦干净刀上的血,收回鞘中,立即带人前去。   秦平归这边刚审出结果,裴璟傅归荑二人已经从先前藏身的山洞中走出。   也不知道是两个人运气好,还是他们成功迷惑北蛮人找错了方向,除了远离山洞口的那一段路,他们再也没有发觉追兵的踪迹。   也可能是裴璟的计策有了效果。他让傅归荑用袖箭打了几只鸟下来,控制力道只伤它们的脚而不影响飞行。   这种离奇的要求也就只有傅归荑能做到。   裴璟将自己的衣袍撕成布条,用一种灵活的绳结绑在鸟儿们的脚上,保证它们飞行一段时间后会自动脱落,亦或者自己扯掉。   如此一来,北蛮人或多或少都会被分散注意力。   “怎么了?”裴璟发现傅归荑的走路姿势不正常,脸色也有些苍白,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   “没事。”傅归荑不想耽误两人赶路。   裴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右脚往后移了一步。   他不由分说地蹲下来,强行将藏在左脚跟后面的右脚拽出来。   头顶传来一阵倒吸凉气声。   裴璟松了力道,皱着眉脱下她的靴袜,白皙小巧的脚掌底部磨起了一个大大的肿泡。   他冷下脸,仰头望向傅归荑,沉声道:“怎么不早说。”   傅归荑想收回脚没成功,看见裴璟面色不善,辩解道:“不是什么大事,忍忍就行。”   裴璟替她重新穿好,现在挤破恐怕更痛。   他走到傅归荑面前弯下腰,示意她上来。   傅归荑推拒:“不用了,我能走。”   裴璟转过头,现在他明明比她矮上一截,气势却无比凌人,“方才在山洞里,我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忘记了么?”   傅归荑本想说这点小伤真的没事,但看裴璟一副“你不上来我就不走的“的架势,想了片刻慢慢走过去,趴在他的背上。   裴璟不等傅归荑稳住身形,站直身体健步如飞往前走。   傅归荑吓得登时用双臂环住裴璟的脖颈,两条腿缠上他的左右腰侧。   感受到背后的人的身体从僵硬到温软,他悄悄勾起了唇角。   傅归荑从来没有被人背过,最多在小时候被父亲抱着放在肩膀上,眺望远处的山峦和朝阳。   被人背着的感觉很奇妙,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给对方的后背,自己的后背也可以成为他的护盾。   他保护她,她也在保护他。   虽然此时这样的比喻很不恰当,但傅归荑就是这样想的。   裴璟没有把她当成一无所用的菟丝花,他会请求她帮忙射鸟,他也会在她受伤的时候背她走路。   这个认知让傅归荑心里有些窃喜,她慢慢地放松身体,学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裴璟的后背宽阔平坦,她紧贴着他,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肌肉与骨骼之间有力的碰撞,充满力量,让人分外安心。   他的体温从衣服里蒸腾而出,熏得傅归荑脸热心跳,她假咳一声问:“我重不重,要不我还是下来?”   裴璟察觉到异动,大掌狠狠拍了一下她后腰下方的软肉,以示警告。   “你往哪拍!”傅归荑羞恼地支起脑袋,怒视他。   “老实点,”裴璟侧头往后看,意味深长道:“你这小身板,我单手就能举起来,你难道不清楚?”   傅归荑瞬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气得红脸赤颈,紧咬下唇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此行的目标是绕过前面这座山,傅归荑告诉裴璟这座山叫断华峰,往东北方向有条隐秘的小道,走出去就是魏县。   裴璟听后眉毛一挑:“你没来过抚城,更没有到过断华峰,倒是挺清楚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傅归荑躲开他探究的眼神,没说话。   她不会告诉裴璟,从抚城回苍云九州的每一条线她都烂熟于心,其中有一条路就是取道魏县。   她怀里还藏有足够多的盘缠。   只差一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没眼光,这是我喜欢吃的桃子。   傅归宜:那是我买的,兄弟。   知道真相后的裴璟:……怪不得那么难吃。 第55章 梦话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天色渐黑, 夜间行路危险,裴璟在傅归荑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处山洞。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遇见北蛮人的伏兵,料想已经脱离他们的包围圈。   为了既能驱散野兽, 又能烘烤湿漉漉的衣物,他们在山洞里燃了火, 两人围坐在一旁。   裴璟用匕首处理傅归荑打的几只野兔, 手脚利落, 三两下就剥了皮,用树枝串好架在火上烤。   肉与火焰产生奇妙的反应,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山洞里。   傅归荑的视线不自觉黏在诱人的焦黄色外皮上,上面滋滋地冒着细小的热油泡泡。   裴璟注意到她的眼神,眼带笑意。   烤好后切下最嫩的一块肉递给傅归荑, 她低声道谢,拿干净树叶包着吃。   甫一入口, 先尝到酥脆的外皮, 而后是嫩滑多汁的兔肉,一硬一软, 一干一湿, 让人回味无穷。   傅归荑在心里比较她以往吃过的烤野兔, 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烤得比裴璟还好吃。   不知不觉,她三两口就吃干净了,心里想的他从哪学来的技术。   “给,还有。”裴璟又递过来一块。   傅归荑微抿着唇, 垂眸看向美味的兔肉,诚实地接过来。   裴璟见她吃得一口不剩, 喉间溢出愉悦的笑意:“没想到你喜欢吃这东西, 往常在东宫, 你能多吃几口饭菜我都要谢天谢地。”   傅归荑平日里吃的很少,裴璟为此没少想办法。   她不知道的是,若是哪天她多用一碗饭,甚至多夹一筷子菜,当日膳房必定会受到太子重赏。   傅归荑听后赧然道:“我只是消耗不多。”   不给裴璟再开口打趣她的机会,傅归荑转移话题,夸他:“这味道不错,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裴璟扔了骨头,又递给傅归荑一块干净帕子,随口道:“这算什么,我会做的东西多着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都能试着端上桌。”   傅归荑用帕子的一个小角擦干净嘴边的油渍,又还给裴璟,她听后脱口而出:“你自己学的?”   裴璟接过,毫不介意地擦干净自己的口和手,自然而然道:“对,以前在北蛮的时候自己摸索出来的。”   傅归荑没问他一个太子为什么会去摸索厨艺,想必是挨了饿,不得已才会去做这些事。   由此可窥裴璟当年在北蛮所受之苦,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傅归荑觉得胸口闷闷的,吃下去的兔肉好像堵在喉咙里,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不上不下的,难受到她不想再说话。   然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还是一副清冷淡漠的样子,显得不近人情。   裴璟没察觉到异常,自顾自道:“秦平归可会泅水抓鱼了,那时候我们两吃得最多的就是烤鱼,北蛮皇宫的御花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的鱼又大又肥,至少被他捉了三分之一。”   回忆起当年沦为质子的生活,裴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时候他只有一个想法,活下去,活着回南陵。   傅归荑微微侧目,余光看见裴璟被火光照射的侧脸   轮廓清晰,线条分明,火苗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跳动着,他的面容时而异常明亮,时而晦暗不明,明明灭灭,却意外显得温柔平和。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前方,无论火焰有多灼热。   傅归荑在他的脸上找不到对过去苦难的愤懑与埋怨,他从不抱怨命运对他的不公。   在诉说这些种种能被称之为痛苦的过去时,裴璟的语气格外平和,像是对命运的轻蔑,蔑视它无法打倒他,又像是对过去的调侃,从容地接受一切。   他从不否认过去,更不会沉溺于过去,痛苦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带给他无尽的向上之力。   傅归荑明显感觉到自己左心口下方跳的有些快,她仿佛察觉到了这样的失态,有些慌乱地转移视线,最后落在裴璟被火光投射的影子上。   “以后回去,我得了空闲给你烤条鱼吃。”裴璟笑道:“一定叫你此生难忘。”   傅归荑蜷缩着身体,双臂环抱小腿,头搁在膝盖上,不自在道:“不需要,你忙你的,不必为我浪费时间。”   她一语双关。   裴璟的笑收了声,脸冷了下来,傅归荑情不自禁瑟缩了下。   “我要做,”裴璟一如既往地强势:“我还要亲自看着你,一口一口吃完。”   傅归荑听出裴璟别有深意的回答,目光静了下,用一种很淡的声音问:“如果我吃鱼过敏怎么办,你也要逼我吃下去吗?”   裴璟对这个问题几乎没有思考,“不能吃鱼,你可以吃别的。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你吃的是谁给的东西。别人能给你的,我绝不会比他少。”   他这是绝不放过她的意思了。   “再说了,你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我心里有数。”裴璟似乎察觉气氛太僵硬,轻声补了一句。   傅归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更不想此刻与裴璟争吵,她再一次转移话题:“你和那个秦平归,感情好像与别人不一样?”   裴璟看出傅归荑的小心思也不点破,顺着她的话道:“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我们也算得上患难与共,生死之交。”   他三言两语的说了些秦平归的情况,看得出裴璟对他多有倚重,说是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   傅归荑在心底暗自诧异,看上去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秦平归居然曾经失忆,脸上戴面具是因为火烧毁了他的脸。   想到上次他跟自己玩游戏说戴面具是因为长像让人过目不忘,她原本还以为是因为他相貌出众,却不曾料是这个原因。   傅归荑回忆秦平桂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流畅的下颌线和好看的唇角,实在是难以想象他面具之下的模样。   “你在想什么?”裴璟注意到傅归荑在发呆。   “在想秦平……你干什么?”傅归荑恼怒地瞪着裴璟放在腰上的手,他刚刚没头没脑地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她差点咬到舌头。   裴璟长臂一揽,把人搂在怀里,脸色阴沉:“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傅归荑,你胆子不小。”   最后那句话淹没在两人交织的喘息中,傅归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洞内火星迸射发出爆炸声,洞外偶尔传来鸟虫乱叫的声音,两者相结合,听的人昏昏欲睡。   傅归荑和裴璟相互靠在一起取暖。   他们约定一个人守上半夜,一个人守下半夜,原本裴璟选的是上半夜,但是傅归荑知道他是不会叫醒自己的。   在她的强硬要求下,最后裴璟妥协了,叮嘱她一定要叫醒自己。   傅归荑点头,她清楚自己是什么情况,若是一夜不睡第二日势必会影响赶路。   裴璟的头靠在石壁上,手紧紧握住傅归荑的五指,十指相交,严丝合缝。   他像是提防什么似的,她稍微动一下都费劲。   傅归荑本想坐在洞口守夜,裴璟强硬地要她挨着自己,他表示没有她在身边自己睡不着。   忽然,裴璟的手抽搐了一下,傅归荑被捏得生疼。   她侧头看过去,裴璟眉头皱得几乎扭曲,呼吸急促,双唇微张似乎在说什么。   傅归荑耳朵凑近一听。   “娘……等我,等我回来。”   傅归荑垂眸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睫毛微颤了下,又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裴璟还在做噩梦,他的手越收越紧。   似无奈似妥协的轻叹响起,傅归荑轻柔地把他的头移到自己的肩膀上。   裴璟深陷梦魇,挪动他的整个过程都没有清醒的迹象。   他的鼻尖正对着傅归荑的颈窝,一呼一吸间的气息炙热湿润,喷洒在她的皮肤上,漾开痒意。   渐渐地,裴璟安静下来,没再发出呓语。   “我睡了多久?”裴璟睁眼发现自己靠在傅归荑肩上,有些意外。   “时间差不多。”傅归荑握拳轻轻锤了下酸胀的肩头。   裴璟见状,主动替她捏肩,也不问这是怎么回事。心知肚明肯定是傅归荑做的,知道她面子薄,容易害羞,说出来恐怕以后都没这种好事。   “傅归荑,我刚刚有没有说梦话?”裴璟忽然问她。   傅归荑微征,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裴璟假意逼问她:“我说了什么,万一说了什么你不能听的秘密,我可是要杀人灭口的。“   他以手为刃,抵在傅归荑的脖子上。   傅归荑不惧地仰头看着裴璟,淡淡问:“你真想知道?”   裴璟的手刃在她的喉咙处轻轻地摩挲着,没有一点威慑力。   “你在梦里说,觉得对不起我,心里很愧疚……”傅归荑面不改色地说瞎话:“决定等回京以后就放我回苍云九州。”   裴璟听完后哈哈大笑:“果然是梦话。”   他的手刃散成五爪放在傅归荑后脖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捏她的软肉。   “梦里和现实都是相反的,这说明我绝不会放你回苍云九州。”   尾音陡然一转,裴璟凑到傅归荑耳畔,轻声道:“你早点死心吧。”   傅归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是没忍住生气,腹腔明显起伏着。   裴璟当然看出来她在撒谎,没有戳穿她,哄人似的替她顺了顺后背。   “你睡吧,换我来守。”   傅归荑没跟他客气,折腾一晚上,她也有些疲惫,正准备学裴璟靠在石壁上休息,忽而腰间一紧,她整个人被裴璟抱在怀里。   “靠着我睡,舒服点。”他的另一只手强势地压住她的额头,迫使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前。   傅归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跟他争辩,就着这个姿势,听着他规律有力的心跳,沉沉睡了过去。   裴璟不断替傅归荑微调姿势,能让她睡得舒服些。   一不小心,她的怀里掉了个什么东西。   裴璟弯腰拾起,凑到眼前发现是她傍晚打猎用的弹弓。   他们没有弓箭,傅归荑先用剩余不多的袖箭射了只兔子,剥出它的筋制成弹弓,又猎了几只。   傅归荑也会用弹弓。   裴璟眼眸微动,凝视着手心粗糙的弹弓,陷入沉思。   心里有个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的猜想,转瞬又被他摁灭。   不可能。   百里部在很早以前就被北蛮的赤焰军全数屠灭,他已经亲自证实过。   裴璟闭了闭眼,将弹弓塞回傅归荑怀里。   翌日天刚蒙蒙亮,两人立即启程。   经过一晚上,傅归荑脚下的泡已经好了很多,她拒绝裴璟背他。   裴璟在检查后也没勉强。   两人沿河道走,潺潺的流水声和清脆的鸟鸣声交织着,傅归荑看向前面人高大的身影,心里宁静平和,丝毫没有逃命的慌张忐忑。   走着走着,前方隐约传来呼救声。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靠近。   有一对约莫七岁左右兄妹被困在河中央,哥哥爬在横亘在水面上的枯树上,手里紧紧抓着另一双手。   枯树的一头卡在河岸的淤泥里,摇摆不定,随时可能会被冲走。   料想这两人一定不小心落水,又极为幸运的抱上了一截浮木,最后又被卡在这里。   傅归荑没出声,她知道他们正在逃命,不宜多生事端,可脚却挪不动步。   眼睛来回在水面和兄妹两人身上打转,在心里默默衡量自己去救人的成功率。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裴璟判断了一下形势,当机立断站在岸边告诉两人不要乱动。   傅归荑愣了一下,她还以为裴璟会视而不见,毕竟现在没什么比自身安危更重要,正盘算要如何开口请求裴璟等她一下。   没想到裴璟会主动去救人。   傅归荑胸口染上一层热意,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心狠手辣,只会寒着脸冷冰冰下命令。   南陵将他送去北蛮为质,他没有心生怨恨,反倒真心爱着脚下这片土地,爱着他的子民。   他对犯错误的人毫不留情,也会对弱小幼童伸出援手。   傅归荑忽然好奇裴璟到底过去经历了什么。   他可以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主宰所有人命运的君王。也可以是平易近人,会烤肉,也会出手相救不相干的普通人。   说他冷酷无情也对。   说他怜爱众生也没错。   裴璟能自如地在心狠手黑的天潢贵胄与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中随心所欲地切换。   他是怎么做到的?   傅归荑找不到答案,她默默看裴璟小心跳入水中,沿着枯树快速游过去。   枯树上的哥哥见有人来救他们,第一时间先让裴璟带水里的妹妹走。   “接一下。”裴璟很轻松地救下妹妹。   傅归荑连忙把人抱上岸,不自在地低声嘱咐了一句:“你自己注意安全。”   裴璟忙着救人,没听清傅归荑说什么,当下也来不及问清楚,一头扎入浑浊的水里。   傅归荑的视线紧紧盯着水面下方的一团黑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失去他的踪迹。   很快,裴璟又带着哥哥游回来。   兄妹两一落地,登时抱在一起痛哭。   哥哥先意识到什么,他轻轻推开自己的妹妹,拉着他的手走到裴璟面前跪下。   他们说自己的家被洪水淹没,两人与父母在转移途中失散,又不幸落入河里。   “大恩大德,我们兄妹二人没齿难忘,还请恩公告诉我们您的名字,以后必定涌泉相报。”   裴璟拧干袖子上的水,淡淡道:“不必,你们沿着这条路往上走,天黑之前能到抚城,进城后去找衙门说明情况,他们会帮你们联系父母。”   哥哥却执意问。   裴璟:“若你真想报恩,不如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日后造福百姓,不要再让水患危害一方。”   哥哥见问不出什么,便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裴璟。   十年后,他成了南陵建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殿试当日见到了已经登基为帝的裴璟,当庭大惊。   后来,他钻研防洪技术,修建水利工程,南陵再没有遭受过毁灭性的巨大洪患。   裴璟叮嘱兄妹二人不要说见过他们。   他们两人以性命启示,离开前再度叩谢裴璟。   等送走兄妹二人,两人再度启程。   傅归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父母还健在?”   裴璟沉默了一下,回:“我不知道。”   傅归荑愕然。   裴璟:“但总要给他们留个念想。从这里到抚城可不是一段简单的路,他们可能遇上猛兽,可能迷路,身上也没有吃的,若是没有坚定的意志,是走不到的。”   傅归荑心口微震。   裴璟挑眉看向一言不发的身边人:“怎么,觉得我冷血无情,也不带他们一程?”   傅归荑摇摇头,“不,我觉得你做得很对。”   换作是她也不可能送两人离开。虽然现在没有被北蛮人发现,但只要一刻没有脱离险境,他们就有一分危险,带着他们两个孩子说不准反倒是祸事。   只不过裴璟没有说出后面的缘由。   “难得你赞同我?”裴璟心情似乎不错,眉眼舒展。   傅归荑小声道:“我什么时候反对过你。”   他推行的政令,苍云九州总是第一个响应。况且傅归荑自认为无论是他要的骑术,还是机关术,她都没有私藏。   她心里知道这些东西怀璧其罪,傅家本就没有争霸天下的心,何苦死死攥着这些在手里惹人眼红。   其实傅归荑去年对裴璟真的没有说谎,若是她成功在南陵找到哥哥,又没有被发现身份,她会无偿献上这两样东西。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裴璟笑出声,摸了摸傅归荑的后脑勺,目光温柔:“我知道,你一直都明白我的心。”   傅归荑冷冷打下他作乱的手,面无表情道:“不明白。”   裴璟失笑。   眼看马上就要走出断华峰,异变突生。   在前方有一群北蛮人拿刀守着,有数十人之多。   他们谨慎地往后退,谁料傅归荑不小心踩到一块淤泥摔倒了。   尽管她已经忍住不出声,可还是引起他们的注意。   两人借着茂密的树林躲躲藏藏,可对方人数太多,很快就能搜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更要命的是,他们听见后方不远处也传来不同寻常的响动。   裴璟把自己手里的匕首留给傅归荑,告诉她不要出声,等他引开北蛮人后自己去魏县,等他脱险后再去找她。   傅归荑拉住他的衣袖,皱着眉道:“不行,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他们,还是躲起来等你的人来救我们。”   她心里忐忑不安,下意识阻止裴璟。   裴璟摸铱驊了摸她的脑袋:“现在前后都有追兵,躲不了多久。他们是冲我来的,看见我后自然不会来找你。你躲好,不然我们都要被抓。”   他小心掰开她的手指,在她脸上偷了个吻:“别担心,我水性很好,可以水遁逃走。”   傅归荑心口大恸,眼眶微湿。   裴璟离开的背影与当年的傅归宜莫名重合。   她的哥哥再也没能回来。   很快,远处传来呐喊声,紧接着是打斗声,慢慢朝河边方向去。   傅归荑的思绪急成一团错乱的线,她想不顾一切冲出去,又知道自己莽撞行事只会给裴璟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当年如此,现在亦是。   下唇几乎被她咬出血,指尖深陷掌心,痛楚提醒她一定要清醒,不可以冲动,然而心却难受得快要无法呼吸。   也许是老天听到她的祈求,有个落单的北蛮人从她眼前经过,他的手里拿着弓箭。   傅归荑仔细观察他的前后左右,确认没人后果断用最后一支袖箭杀了他。   夺走弓箭后她没有选择去河边找裴璟,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贸然过去只会让裴璟束手束脚,成为她的累赘。   傅归荑环顾四周,发现了一处隐秘的高低,当下快步疾驰过去。   她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密林里生长的倒刺刺破衣衫,结结实实扎在小腿上。   傅归荑像没感觉到疼痛一样,一心只想往高处爬。   等她站在巨石上,恰好能看见河边打斗的一群人。   裴璟夺了一把刀拿在手里,面色阴冷地抵挡他们的攻击,然而北蛮人仗着人多势众,一点点包围他。   傅归荑注意到裴璟不自然的步伐,似乎像是哪里受了伤。   遭了,他腰上的伤口。   方才救那一对兄妹的时候他泡在污浊腥臭的河里,没有及时换药,此刻必定裂开了。   傅归荑暗骂自己大意,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她当即引弓,单眼对准北蛮人的胸口,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裴璟正准备跳河逃生,忽然一支箭羽从天而降,他面前那个正准备拿刀砍伤他的北蛮人应声倒地。   众人的目光都在寻找箭羽所来之处,北蛮人都在想弓箭手是不是射偏了。   裴璟眼尖,最先看见傅归荑站着的巨石。   他眼眸半眯,趁着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又杀了几个人。   决不能叫他们发现傅归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北蛮人反应速度也很快,他们知道重点是眼前这个人,于是只分了两个人去找暗箭的位置。   傅归荑哪里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两支箭羽同时射出,直插咽喉。   裴璟也抓住机会,奋力反抗。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在高处放箭,一个近身补刀。   数十个北蛮人被他们合力杀了七七八八。   忽然,密林后方五十丈有动静,看样子来人不少。   裴璟和傅归荑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若再来这么多人,恐怕他们凶多吉少。   “总算找到你了。”   秦平归的皮质面具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时,双方心里都松了口气。   傅归荑下意识去抽后背的箭筒,发现箭没有了。   正准备收回手,忽然手里被塞了一支箭。   她的身体瞬间绷直,喉咙动了动,没有回头。   “阿宜,我们又见面了。”   裴璟和秦平归很快杀干净剩下的北蛮人,他立刻仰头看向傅归荑的位置。   上面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裴璟:一直情商在线,之前只是没找对赛道。[冷漠.jpg] 第56章 威逼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归荑不见了。   他们一路寻来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   裴璟脸色铁青地站在傅归荑方才射箭的巨石上, 一旁的秦平归也绷直唇角不说话。   两个人周身都散发着骇人的寒意,周围的暗卫们个个低头含胸,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秦平归告诉裴璟, 从拱桥刺客嘴里套出的蒙穆藏身之所是假的,他带人过去的时候那处已经人去楼空。   于是他又顺着裴璟一路留下的记号追来, 恰好赶上裴璟被截杀的现场。   秦平归故作轻松道:“说不定她是自己走的, 与北蛮人无关。”   裴璟冷冷看了他一眼, 张开五指,掌心躺着一把弹弓:“这是她故意丢下的。”   秦平归在看见弹弓时心莫名被扎了一下, 伸手去拿,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喃喃自语道:“这是她自己做的?”   裴璟颔首。   这个与镇南王府枕头底下的弹弓制作方法一样。   秦平归心底生出一种烦躁, 很快又被着急替代。   他们刚刚过来的时候找到了被傅归荑杀死的北蛮人,用的是她贴身的袖箭。   也就是说, 傅归荑现在身上除了裴璟的匕首, 再没有任何防身之物。   而她近距离搏击的能力,秦平归只能用“有总比没有强”来形容。   若是她落在北蛮人手里, 他简直不敢想象会遭受什么样的痛苦, 更可怕的是, 如果他们发现她是女人……   很明显,裴璟也想到了这一层,眸中骇厉的寒意几乎能把人冻僵。   裴璟眼神阴鸷:“拿地图来。另外让人包围段华峰的每一个出入口,一只鸟也不许放出去。”   秦平归一同看向地图, 藏在面具下的脸眉头紧皱,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恐慌, 右手紧紧握住短刀的刀柄, 颤抖不止。   “这里, 这里,还有这里。我们分批带人过去看,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她,阻拦者格杀勿论!”裴璟结合傅归荑与他说的断华峰情况,选出了三处隐匿之地。   蒙穆这次带的人手不少,恐怕是他们全部的剩余力量。若是要藏匿这么一大批人马,小型山洞肯定不行,他们一定会选择隐蔽山谷,洼地,或者密林深处。   还要有水源。   断华峰实际上是几座山峰连在一起的小型山脉,最右边的山峰只有一半,像被人用剑从中间劈开,形成一处断崖,顾名断华峰。   某个山坳处,傅归荑被蒙穆强行“请”了回来。   用请是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对自己堪称以礼相待,除了不让她离开。   “阿宜,你的腿受伤了,换件衣服罢。”   蒙穆叫人拿了套北蛮的衣服给傅归荑。   她本想拒绝,可一看周围守着的北蛮人个个凶神恶煞,目露寒光,便止住了话音。   拿着衣服的人满脸横肉,递给她的时候双手要朝她的身上摸。   “放肆!”傅归荑侧身躲开他,厉声呵斥:“谁允许你碰我!”   那人趾高气扬道:“例行搜身!”   傅归荑冷眼看向蒙穆,“你要搜我的身?”   蒙穆笑了笑,“阿宜,你别误会,他们只是担心利器伤人伤己,检查一下罢了。”   傅归荑冷着脸脱下手里的袖箭,又把裴璟留给她的匕首扔到地上。   “我身上就这两样东西,如果你还不信,你亲自来搜。”   蒙穆瞧傅归荑连袖箭都交了出来,便不再为难,眼神示意把东西送过去。   傅归荑拿起衣服,恼怒地往房间里走。   砰地一声大力甩门,震得外面的人都愣了片刻。   镇南王世子长得清秀俊美,气性倒是不小。   关上门后,傅归荑靠在门框上,长舒一口气。   好险,差一点就露馅了。   她谨慎地检查了房内是否有人,又检查门窗是否有漏洞,确认无碍后迅速换好衣衫。   小腿上的血迹凝固在裤子上,扯下来的时候疼得她汗流浃背,脸色发白。   她咬住下唇,给自己上药。   傍晚,蒙穆再一次游说她加入北蛮,一起对抗裴璟,对抗南陵。   傅归荑摇头,凝视着面前燃烧的篝火,淡淡道:“哈穆,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复国,还要再度挑起天下战乱。”   她一直不肯用蒙穆来称呼昔日的友人,希望他能认清北蛮已灭的事实,他也不是北蛮皇族,只是那个从前与她一起纵马饮酒的少年。   蒙穆早就被北蛮那群逃出来的大臣们彻底洗脑,他一心觉得裴璟是侵略北蛮的刽子手,是他们所有北蛮人的仇人。   而他是北蛮皇族最后的希望,肩负一国的兴衰。   蒙穆冷冷道:“阿宜,我现在叫蒙穆。只要我在,北蛮就没有亡。”   傅归荑叹了口气,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你清醒一点。北蛮已经亡了,是自取灭亡。你难道忘了他们从前是如何对你的吗?又忘记那些被屠杀的小部落死得有多惨,百里、腾蛇、蚩丹,他们哪一个不是死于北蛮人的暴行。”   蒙穆默了默,没有回答傅归荑的问题,反问道:“阿宜,你那么信任裴璟?据我所知,他重组的追云骑好像有傅家的影子,包括他们新换的武器,好像是你从前跟我提过的连弩。”   “可以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你为什么选裴璟?”   最后的一句话,蒙穆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尤其是裴璟的名字。   傅归荑听出一种啖其肉,食其血的味道。   “我早就说过,不是我选择了裴璟,是时代选择了他。”傅归荑念及从前的情谊,还想再劝他一次。   “哈穆,你现在收手,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你性命。”   蒙穆没有说话,手里拿着一根枯枝在戳底部的火星,枝头没一会就燃烧起来。   他举起来,放到傅归荑眼前。   傅归荑的脸被火光灼烧了一下,本能地向后仰。   “阿宜,你告诉我,火已经烧起来了,怎么熄灭。”   他这问题奇怪。   傅归荑还是皱着眉答:“你把它扔地上,再踩两脚,就灭了。”   蒙穆哈哈大笑,照做后果然灭了,只不过枝头已经被烈焰烧成焦炭,再也没办法恢复成原样。   “阿宜,你看要熄灭火,需要丢在地上狠狠地踩才行。”蒙穆的语气陡然变得阴冷:“从前裴璟被北蛮皇族凌虐的事情你应当有所耳闻,他用北蛮皇族一千三百九十二口人的血才熄灭他心里的火。”   “我就像这根枯枝一样,已经燃起来了,我不想被灭,更不想被他踩!”   傅归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看向他:“你到底还做了什么事?”   蒙穆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傅归荑,忽而冷笑了声。   “带人上来。”   傅归荑看见裴瑜被五花大绑地押上来,他的眼睛被蒙住,嘴里堵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脏布。   蒙穆叫人扯开眼睛上的布条和口中的布。   裴瑜看到傅归荑的第一眼就骂她:“傅归宜,你跟他们果然有勾结,我要将此事告诉太子殿下,治你的罪。”   傅归荑忽然觉得头有些痛,低下头揉了揉脑袋。   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裴瑜真是蠢到家,这种时候还一开口就威胁她。   蒙穆笑道:“阿宜,我没有退路了,你也没有。”   傅归荑身形微顿:“什么意思。”   蒙穆在地上扔了一把匕首,居高临下地望着傅归荑,漠然道:“阿宜,你去杀了他,我保证你的生命安全,我们从此荣辱与共。”   “你疯了?!”傅归荑眼眶微张。   蒙穆蹲下身捡起匕首,放到她胸前,视线与傅归荑平齐,眸底幽深藏了几分扭曲的疯狂:“杀了他,阿宜,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   傅归荑打掉他的手,“你真的无药可救了。”   蒙穆想让自己去屠戮南陵皇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责。   他简直丧心病狂。   “阿宜,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我们的旧情吗?”蒙穆声音有些颤抖,旁人看去还有些可怜。   “是你不顾念旧情。”傅归荑声音冷静:“蒙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放我们走,再解散这些北蛮人,我以人格发誓,在裴璟面前力保你和你手下人的性命。”   “阿宜,你好大的面子。”蒙穆面色狰狞,“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裴璟待你不同寻常,恩宠隆重,连北蛮皇族人的命你都敢夸下海口,说保就保。”   裴璟下过死令:屠尽北蛮皇族,一个活口不留。   当时也曾有人提出过异议,提出不如扶植一个北蛮皇族当傀儡,能更快地稳定北蛮局势,尤其是那些顽固份子,可以让他们投鼠忌器。   裴璟当场否决,雷霆震怒。   他直言南陵不需要国中国,更不需要傀儡,谁敢再为北蛮皇族求情,杀无赦。   傅归荑觉得自己尽力了,疲惫道:“其他的你不用管,只……”   “够了!”蒙穆打断傅归荑:“阿宜,我再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   傅归荑双拳紧握,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蒙穆也一动不动,直到傅归荑的身影完全消失。   一旁的裴瑜还在无能狂吼,蒙穆被他吵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手里提着匕首朝他走去。   “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狗东西,我已经帮你们……你、你想干什么!”裴瑜见蒙穆眼神阴戾的站在自己前面,抬手举起匕首。   “你敢……啊!”下一刻,他的右肩被扎穿,痛得他冷汗直流。   蒙穆问:“谁伤的你?”   裴瑜急促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你……啊!”   蒙穆往深处戳了一下,冷淡道:“不对,是傅归宜伤的你。”   他的眼神透着择人而噬的凶光,裴瑜十分没骨气地顺着他道:“是,傅归宜伤的我。”   蒙穆忽然笑了一下,笑容令人战栗:“答得好,记住这个答案。”   说完拔出匕首,削掉他的小拇指,又问:“谁伤的你?”   裴瑜颤抖着唇说出傅归宜的名字。   蒙穆满意地点点头,再削三指,每一次都会问他这个问题。   直到裴璟痛得意识模糊,嘴里只会念“傅归宜”这三个字才作罢,他冷漠地命令人给他上药,保证人死不了就成。   傅归荑回到房间,眉头紧皱在房里来回踱步。   看蒙穆的架势,是一定要逼自己站队。若明天她不表态,不,应该是不站在他那一边,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自己。   杀了她倒不至于,用她威胁父亲的可能性更大。   要不她假装答应?   不,她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答应,蒙穆势必会让自己杀了裴瑜来表决心。   她虽然讨厌裴瑜这个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蠢货,但还不至于想要他死。   傅归荑心中疑惑,裴瑜不是被裴璟禁足三月,他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   她不信北蛮人敢从皇宫将人掳走,更不信他们能有这个本事潜入皇宫,再通过层层密不透风的巡逻护卫、守门士兵和暗卫,成功把人带出来。   毕竟,她曾经也想过要如何躲过所有的监视和巡查,顺利出宫。   答案是不可能。   裴璟心思缜密,每个月都会改变巡逻路线和暗卫布防地点,她观察了整整九个月都没找出确切的规律,她不信有人可以绕开防护逃出去。   咚咚咚。   门外有人敲门。   傅归荑顿住脚步,谨慎地问:“是谁?”   “傅世子,是奴家。”裴芙娇软妩媚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她怎么在这里?   傅归荑垂下眸,沉思片刻,走过去打开门。   “原来是裴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她装作好奇地问。   裴芙梳了个单螺髻,身穿一件水红色的抹胸襦裙,浅蓝色的细带勾勒出妖娆细腰,生姿婀娜,举手投足间尽显女人妩媚。   “傅世子,好久不见,奴家想你得紧。”她说着想要靠上来,傅归荑一脸惊慌,连连后退。   “姑娘请自重!”傅归荑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裴芙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大大方方走进她的房间。   砰地一下,她用脚把门踢上。   “傅世子,奴家心悦你。”裴芙笑得花枝乱颤:“你现在身体是不是感觉有些燥热,今晚上你喝的酒和那日在睿王府的,是一样的呢?”   傅归荑登时捂住胸口,喘着粗气,身体倒在最近的扶椅上,五指用力握住扶手,指节发白。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怒目而视,低吼道:“裴芙,你怎么……如此卑劣!”   “不要做无畏的挣扎了,”裴芙靠近傅归荑,弯下腰,手指抵在她的腰带上:“跟我们一起推翻裴璟,到时候你就是一字齐肩王,我做你的王妃,你可要好好待我?”   说道最后,她的双唇往傅归荑的嘴上凑。   裴芙身上的香气让傅归荑很不舒服,她偏过脸躲开这个吻,裴芙的唇擦在她的鬓角上。   “这就是你背叛南陵的原因?”傅归荑声音有些冷。   裴瑜定是被裴芙骗来的。   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但她直觉跟眼前的女人脱不了关系。   “背叛?”裴芙面容扭曲地尖笑着,声音凄厉:“我从来没有忠于南陵过,我只忠于我自己。”   下一刻,她又变回柔情似水的小家碧玉,轻声道:“我的父亲睿王,他快要死了。就算他没死,裴璟也不会再让他东山再起。”   裴芙的面容没有丝毫悲伤,“但我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等父亲一死,裴璟一定会让我病逝,理由就是思父成疾,哈哈哈……”   “我不要死,我要做人上人。”裴芙趴在傅归荑身上,手背抚摸着她的脸,似哀求似诱哄:“傅世子,你成全芙儿,好不好?”   傅归荑嫌恶地想推开她,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   “别白费功夫了,”裴芙从傅归荑身上起来,开始脱衣服:“裴璟很讨厌我,如果我们有了夫妻之实,你说他还会信任你吗?”   傅归荑冷笑着笃定道:“他会的。”   话音刚落,傅归荑当机立断以手做刃,趁着裴芙低头解绳带的瞬间,暴起打在她的侧后颈。   没等她出声,傅归荑的另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   等把人放倒后,她继续接着脱裴芙的衣服,嘴里不时地还发出些令人浮想联翩的低喘和抽泣。   傅归荑恨恨地想。   托裴璟的福,她现在对这种令人难堪的声音张口即来,比之前的伪装技术好上不少。   果然,外面蹲着听墙角的人听见动静后面红耳赤地离开了。   傅归荑迅速换好裴芙的衣服,把藏在靴里的垫子取下,又把裴芙放在床上,半拉上床帐。   她正好不知道怎么破局,裴芙这时候送上门正是刚刚好。   方才她假意装作受到惊吓,放裴芙进来。   而后听见她说给自己下来之前在睿王府的药,傅归荑立刻装作中计,降低裴芙的戒心,更是为了让守在门外的人放松警惕。   再加上一出好戏。   这时候,她不得不佩服裴璟的算无遗策和小心谨慎。   临出行前,他拿了一大堆的药丸逼自己吃下去,什么防止醉酒的,提防迷药的,还有预防助兴药的,林林总总有七八样。   当时她还讥讽裴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接触,除非是他给自己下药。   裴璟一意孤行,非逼她吃完。   吃一次还不够,到了抚城,又让她吃了一次。   每次药效时间不等,而抵御这类催//情的解药时效最长,约莫有十天之久。   今天恰好是第八天。   傅归荑换好衣服后,将头发草草抓成单螺髻,又故意散开一些鬓发挡住脸,看样子十分像经历过一场激烈异常的情/事。   做好这些后,她等了片刻,又开始第二轮的叫唤。   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傅归荑学得嗓子都哑了。   她从刚开始难为情的羞赧,到最后面色冷淡用低吟婉转的嗓音叫着“不要了”、“我受不住”、“绕了我罢”等各种害羞的话。   傅归荑在内心默默检讨自己,她怎么说的这么顺嘴。   子时三刻,裴芙进来已经两个半时辰了。   傅归荑凝神听外面的动静,又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看见她房间外零星地守了几个人,他们背对着自己,后背微蜷,是疲惫松懈之态。   她深吸一口气,猛然打开门。   听见响动,那几个人立刻回头。   今夜乌云厚重,月亮被藏得严严实实。   傅归荑微低下头,露出小半张脸,娇喝道:“看什么!”   裴芙进来时,她注意到守在周围的北蛮人对她还算恭敬客气,猜想裴芙在这里的地位并不低,因此她放弃装成忸怩羞涩的模样,转而模仿骄横任性。   她的嗓子微哑,一听就是叫太久的缘故。   那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心想弄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起来,难怪这女人能得到主人的赏识。   反倒是在心里鄙夷傅归荑,他们本就有些看不上这个面若好女的男人,这下子更是将他踩在脚下。   连个女人都不如,主子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傅归荑没有纠缠,脚步匆匆往后山走。   刚走两步,后面的人叫住了她:“裴小姐,你去哪,你的房间在那边?”   傅归荑心里一紧,抓住衣裙的手骤然发力,掌心迅速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她若无其事地侧头道:“我去洗个澡。”   那人似乎起疑了,“这么晚,你要去河边洗?”   傅归荑之前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这处是一个山坳,三面环山,一面临河。   蒙穆派人守在三个高地上,既能监视内部,又能警戒外敌,堪称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河边偶尔有巡逻的人,但是不多,因为此处水流湍急,他们所处地势又高,敌人想要逆流而上偷袭十分困难。   傅归荑跺跺脚,带点刁蛮又带点羞恼道:“身体难受,现在不好叫人烧热水,随便洗洗便是。”   北蛮人还在诧异什么时候这位主变得这样体贴人,要知道当初她来的时候可是非绫罗绸缎不穿,非美味珍馐不食,阵仗弄得跟一国之母似的。   傅归荑见他们不再出声阻止,脚下生风,三两下消失在黑夜里。   北蛮人等她走后,悄悄推开门往里头看,发现“傅归宜”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谁能想到,镇南王世子是个女人。   傅归荑时刻注意后面的情况,发现没人跟上来后立刻撒丫子狂奔。   快点,再快点,否则被人发现就没有机会逃走了。   她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河边,河面漆黑看不清方向,潺潺的流水声叮当作响,偶尔有风吹起的水浪激荡着岸边的圆石。   傅归荑将头发拢起束在一起,方便下水。   “你是谁?”有个人朝她走来。   傅归荑冷静道:“我是裴芙,睡不着来河边走走。”   那个人的脚步迟疑片刻,又向傅归荑走来。   这一刻,周围有种诡秘的安静,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无限在傅归荑耳边放大。   男人在她身前三步站定,忽然乌云散去,明亮的月光照在傅归荑的脸上。   “你不……呃!”   傅归荑当机立断用裴璟教她的三招防身术打晕了对方,为了以防万一,她又在后脑上补了几下,确保人不会在短时间内清醒。   事不宜迟,她立刻下水。   冰冷的河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缓缓走到河中央,直到脚触不到底后全身浮了起来,缓缓朝着前方游。   蒙穆忽然眼皮一跳,自从裴芙进了傅归荑的房间后他开始心神不宁的。   一边期待裴芙成功,一边又烦闷他们二人即将做成的事。   在他看来,裴芙这个人虚荣心极强,好高骛远。   若不是看在她把裴瑜骗了出来,有几分蛊惑人的本事,又通过裴瑜拿到裴璟这次的治理水患安排,他早将人杀了。   然而,在蒙穆心里,裴芙是配不上傅归宜的。   在他纠结烦闷时,裴璟和秦平归趁着夜色,悄悄带着人围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作者你是一点不给我英雄救美的机会。   傅归荑:不需要,准备溜回家了。 第57章 潜逃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他怎么可能跑得掉?”蒙穆坐在傅归荑的房间里大发雷霆, 裴芙已经被他叫人用冷水泼醒,他阴沉着脸问:“你不是说你的药万无一失?”   秋日的夜晚,凉风一吹, 裴芙湿透的衣领像一块冰渣子似的,冻得她遍体生寒。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也、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没中招?”   裴芙跪坐在地上, 心里害怕极了。   她不但没能成功把镇南王世子拖下水, 反而让人趁机溜走, 蒙穆说不定会杀了她。   裴芙泪流满面地膝行至蒙穆脚下,伸手去扯他的衣摆, 却抓了个空。   她的心也像坠入无底深渊,恐慌不已。   蒙穆手扶住案几边缘,指节发白, 怒喝道:“还没有找到人吗?”   外面急匆匆走来个人,跪在蒙穆面前, 没什么底气道:“都搜过了, 屋子里没人。问过放哨的兄弟们,他们也没看到人过去。”   那人忽而想到:“也许是从河边离开的, 守在门口的人不是说他要去洗澡吗?”   镇南王世子真是能屈能伸, 为了逃出去不惜男扮女装。   也怪他那张脸确实雌雄莫辩, 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突兀,说不准他女装的样子比眼前这个号称南陵第一美人的裴芙更胜一筹。   “不可能。”蒙穆握拳重重砸向案几,闷响震得茶盏颤抖着:“阿宜不仅不会水,还畏水。他不可能泅水遁逃, 他一定是故意打晕守在河边的巡逻,让我们误以为他从水里跑了。现在他肯定还藏在某个角落……”   阿宜肯定不知道, 他有意掩饰的弱点会被自己看出来。   “再搜, 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是!”   跪在地上的人起身往外走, 刚走出门口没两步,大惊失色道:“你们是什么人?!”   裴璟和秦平归以最快的速度排查完其余两处,都扑了个空,反倒是最后一处传讯回来,禀告发现有一群人的生活痕迹。   他们带齐所有人马悄悄把这处山坳围了个水泄不通,天上飞的鸟进出都要经过裴璟的同意。   他没有打草惊蛇,先带人潜入寻找傅归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裴璟心里急得上火,抓了个舌头来。   一番审问后确定傅归荑就在这里,还得知她今晚与裴芙睡在一起。   裴璟与秦平归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还有一丝深藏的惊慌。   听俘虏的口气,蒙穆似乎是想拉傅归荑下水,与他同流合污。   若是傅归荑被发现是女人,他们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   裴璟胸腔内忽而烧起熊熊烈火,忽而凝成千年寒冰,十指被他攥得嘎吱作响,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瘆人。   他发誓,若是蒙穆敢碰傅归荑一根汗毛,他定会将他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裴璟当机立断,带了一批人包围傅归荑所在的房间。   他一眼就看见蒙穆大刀阔斧的坐在上首,旁边有个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她伏跪在蒙穆脚下,瑟缩着身体,后脊起伏不定,抽泣声细弱不连贯。   裴璟觉得他此生都没有这么愤怒过,心像是被万箭穿心而过。   那一瞬间,他所有的理智都被烧得干干净净,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他要蒙穆死。   等他闯进来后才发现,那个趴在地上哭的女人是裴芙。   须臾之间,裴璟冷得僵硬成石的手脚四肢方才找回一点知觉,停摆的心重新开始跳动。   幸好不是她。   裴璟并不在意傅归荑是否失去贞洁,他怕的是傅归荑从此留下阴影。   北蛮人的暴虐臭名昭著,他怕她受到伤害。   很快,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打斗。   在这个过程中,裴璟这方占据碾压的优势,他特地从最近的军备库调来一批新制的连弩,人手一把,势必要在断华山将剩余北蛮余孽清剿。   北蛮人唯一的优势就是人高马大,力气超群,只要没射中他们的要害,他们几乎不会放弃战斗。   暴力几乎刻进了他们的灵魂。   最终,蒙穆退到一处遮蔽物后面,并威胁裴璟若是敢轻举妄动,他就杀了裴瑜和裴芙。   蒙穆狮子大开口:“只要南陵太子你愿意以苍云九州为界,割让以北的所有领土,我就把这两个人放了。”   裴瑜为了保命,告诉蒙穆他对于裴璟的重要性,只要用他威胁裴璟,裴璟会答应任何条件。   裴璟冷眼看着无精打采,备受折磨的裴瑜还有满脸泪水,哭哭啼啼的裴芙,心里没有一点感觉。   “傅归宜在哪里?”裴璟懒得理蒙穆的白日梦话,冷声道:“把他交出来,我可以留你全尸。”   蒙穆哈哈大笑:“阿宜他回苍云九州搬救兵了,我们已经达成联盟,你敢杀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裴璟才不信他的鬼话,直接朝蒙穆射了一箭,插在他的脚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在哪?”   蒙穆喘着气:“你不信,他已经跟裴芙,你的好妹妹有了夫妻之实,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怀了阿宜的孩子,你觉得他会放过害死他妻儿的仇人么?”   夫妻之实。   裴璟与秦平归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眸中的紧张微微放松。   傅归荑不在这里,更没有暴露身份。   否则蒙穆不会说出裴芙怀了傅归荑孩子。   她一定是自己逃走了,或者躲在哪个地方。   裴璟心里有了底,知道傅归荑不在蒙穆手里,不再束手束脚,抬手准备让人放箭。   他不要抓活口,他要这里所有人的命。   裴瑜被疼痛折磨着,看见裴璟的手势立即知道他这是准备直接全灭,求生的欲望迫使他爆发出凄厉的叫喊声。   “太子哥哥,我是裴瑜,求求你救救我。”   裴璟的手顿了一下,眉毛轻拧。   裴瑜痛哭流涕:“太子哥哥,我是南陵皇子,我母妃对你有恩,你不能这么对我……”   裴璟双眸微沉,泛着寒凉:“你还好意思自称南陵皇子,若不是你好大喜功,贪生怕死,怎么会给北蛮人安插人手混进治水队伍里。”   他已经查出来是裴瑜利用自己的皇子身份,帮助北蛮人拿到南陵户籍,才有后面拱桥刺杀的突发事变。   “我也是没有办法,都是裴芙的错……”裴瑜像找到了什么借口,疯狂指责裴芙:“是她,是她鬼迷心窍,我只是……不懂事。“   他伸出自己被削掉五指的手,下意识道:“我的手被傅归宜砍成这样了,太子哥哥,你要为我报仇,杀了他,杀了蒙穆。”   裴璟忍无可忍,怒喝道:“闭嘴!”   蒙穆见裴璟对裴瑜果然手下留情,勒令属下用刀架在裴瑜的脖子上,再次出声威胁裴璟割地换人。   裴璟嗤笑一声:“莫说你今日抓的是个没用的废物 ,就算你今日抓的是孤,南陵也决不可能割让一寸土地给任何人。”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陡然下沉,他握住连弩的手猛地抬起,砰砰砰连射十余发,将裴瑜亲手射成刺猬。   只有他杀了裴瑜,其他人才不会投鼠忌器。   这一次,他决不允许任何一个北蛮反贼从他手里逃走。   “给孤射!”   漫天的箭羽从四面八法冲向蒙穆等人,兵器打击声,痛苦嘶叫声,还有女人的哭声。   有人想不顾一切冲过来与裴璟等人同归于尽,还没走到他们跟前,被秦平归射中咽喉,应声倒地。   第二次战斗结束得猝不及防。   裴璟命令人去打扫战场,还活着的带走,死了的就地掩埋。   他匆匆走到河边,这里找到个被打晕的人。他被人故意用枯叶枯枝藏起来,又放到阴影处,一时间没人发现他。   裴璟审完,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心绪起落过大,他骤然两眼一黑,身形微晃,秦平归及时扶住他。   秦平归调侃道:“瞧你刚才那副自信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已经笃定她逃走了。”   裴璟假咳一声,掩盖住慌乱,淡淡道:“猜测是一回事,证实是另一回事。”   秦平归笑他,“原来你方才一直是在强撑。”   裴璟怒斥:“你放肆。”   秦平归才不怕他,他慢慢踱步到水边,判断河流的深浅和流动情况。   “喂,她真的会水吗?”秦平归问出萦绕在心里的疑惑。   裴璟瞟了他一眼,“当然会,而且技术还不错。”   裴璟此时无比庆幸地逼着傅归荑学会凫水,更庆幸她那套防身术学得不错。   这两样但凡有一样出错,今日她都无法逃出生天。   秦平归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她怎么会凫水?   他又为什么觉得她不会?   裴璟安排好剩下的事情,马不停蹄去找傅归荑。   他和秦平归沿着河一路往下追踪,到一个岔路后分头行动。   秦平归去往黎县,裴璟去魏县找。   两人约定,找到人后以烟花作为信号弹。   *   傅归荑沿河顺流而下,水势很急,很快离开了蒙穆的势力范围。   夜黑风高,她避无可避地撞到水里暗礁,疼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一不小心鼻腔和口腔灌满了水。   溺水窒息感再次包围她,黑沉沉的天和彻骨的河水,无法被人听到的呼唤。   如同回到那个绝望的冬夜,傅归荑曾经以为的埋骨之地。   眼睛开始睁不开,四肢像绑了铅块一样沉重,浑身冰冷,胸腔内的空气逐渐消失,恐惧和无助占据她的大半思绪。   绝对安静的水下,傅归荑脑子里忽然闪过裴璟告诉她如果溺水后要如何自救。   他说的每一个字现在都无比清晰而缓慢地在脑海里重现,包括他倨傲的语调,睥睨的神态,以及…以及在山洞里谈到曾经绝望时的自在调侃。   诸如种种,给予她莫大的勇气,这股气起于心脏,沿经脉血管游走于四肢百骸,瞬间赋予了傅归荑爆发式的冲击力。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向上用力连续蹬,破出水面的刹那,久违的新鲜空气让她重新活过来。   然而傅归荑此时四肢酸软,眼看后继无力又要沉下去,她冷静地迅速环视四周,找寻可以支撑的点。   忽然,她看见河面上浮现点点荧光。   “救命!”   她朝着光源使劲挥手。   魏县。   “姑娘,喝完姜汤,小心着凉。”一处农户的房间里,上了年纪的粗衣大婶送给傅归荑一套干净的衣服。   “谢谢您。”傅归荑微笑接过。   大婶被她的笑容震了一下,魏县这个小地方偏僻,从没看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是灰砖红色,看上去很旧,衣服边缘却平整无皱,大婶平日舍不得穿,但此刻她觉得自己最好的衣服也配不上眼前人。   这位姑娘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双眸如星辰般澄澈明亮,浓密的睫毛轻颤着,眼波流转间尽显不凡。   尽管衣服是粗布的,头发简单用根光秃秃的木簪挽起,额前鬓发还有些凌乱,但丝毫不影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间彰显着贵气。   对,是贵气。   这个被她家死鬼夜钓救上来的姑娘,据说是因为逃婚才落的水。   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谁知道对方是个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权贵子弟。说是当妻,实际上是妾,姑娘知道上当受骗后准备逃回家,被追的过程中落了水。   大娘心想,这样的人怎么能给人做妾。   等傅归荑喝完,大娘将碗收走,叮嘱她好好养病。   傅归荑再次礼貌道谢。   等人退出去,她脸上的笑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居然到了魏县!   傅归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样好。   出了魏县,快马加鞭往西半日的路程有一条隐匿的山道,再步行一日,就能到达苍云九州最西边的城池。   简言之,不需要路引她也能离开这里,到了苍云九州,她自有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入城。   这是魏县人为了方便去苍云九州做买卖,天长地久走出来的路,虽然崎岖不平,有遇野兽蛇虫的风险,一来一回却能节约一天的时间,大多数人选择结伴而行。   他们不入城,在城郊边自然形成的市集做生意。   天赐良机。   傅归荑默默盘算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套男装,一匹马。   手艰难地伸进鲛绡内甲的前胸处,内侧有个夹层,是之前邓意替她缝的,里面用防水布裹了张银票。   她之前从乌拉尔那借来的银子遗失在水里,幸好这里的银票裴璟在改动内甲时没动。   傅归荑皱眉看向手里崭新的银票,要怎么才能换出去。   裴璟掌权后改革钱庄,私人钱庄早已被取缔,现在全部由户部专管。   若是自己去换,以后说不准就能被裴璟查到蛛丝马迹。   她想脱身,却不想害了镇南王府,还有远在京城邓意和其他人。   蒙穆抓自己,恰好能把镇南王府摘出去,她可以假装成逃跑后落水失踪。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对话。   “老余,你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苍云九州?”   “处理掉这匹马就走,这次来没收到预期的货,多一匹马就要多雇一个人手,实在是太亏。”   “马不好卖,太贵了。”魏县的人大部分使用牛车和驴车,马不仅卖的贵,吃的饲料也精细。   “哎,可不是。”   傅归荑听了眼前一亮,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急急忙忙下床穿鞋,落地时小腿肚传来一阵剧痛,疼得她龇牙咧嘴,差点摔在地上。   傅归荑顾不得许多,双手推开门,正看见一个男人牵着马离开的背影。   “等等,我要买马!”   一番磋商后。   傅归荑一手牵马,一手接过找补的银子。   老余是来往两地的商户,他拿到钱后立刻扭头就走,嘴角裂到耳后根,怎么都止不住。   这匹马加上马鞍马具等一应杂七杂八的东西才花费二十五两,这位姑娘一出手就是三十五两,原本以为他要折价卖,现在算起来他还赚了十两。   老余摸了摸胸口的银票,就是她的要求有些奇怪,要他回苍云九州的钱庄再兑换银票。   不管这也无妨,不兑换也行。   如今银票都是南陵官府所印制,比起私人钱庄不知安全多少倍,他不着急兑换。   傅归荑栓了马,又拿出五十两银子递给这对夫妇以作答谢,她自己留下十五两。   夫妇两一个劲地推拒不受。   傅归荑强硬地塞进他们手里,语气不容拒绝:“我的命都是二位救的,大恩大德不敢忘,这是绵薄谢意请一定要收下。”   大叔继续推辞,傅归荑从容道:“您拉我回来的驴车被我弄坏了,按理说我也要赔的。还有,我住您家,吃您家的,包括身上的衣服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请务必收下。”   “那驴是头老驴,本来也活不了几日。”大婶笑道:“我这破衣服也不是什么稀罕货,你不嫌弃就好。”   傅归荑跟着笑,但态度坚决。   她身上的那股气势实在是不容忽视,夫妇二人推辞不过只能羞愧地收下。   “还想请您帮我个忙,我想要一套合身的男装,一个女子行走在外实在是太危险。”   大婶连连赞同,从头到尾打量了下她的身高体型,表示马上去买,并保证今天一定能拿到。   傅归荑本想中午用过膳后就启程,但她腿上有伤,再加上天边乌云沉沉,怕是有一场大雨。山路陡峭崎岖,恐有危险,她无奈只能再留一宿。   傍晚,天上果然下起滂沱大雨,隔着雨幕,她甚至看不清前方三丈外的路。   傅归荑早早回房休息,躺在榻上迟迟无法入睡,心里没有预期的激动,却也没办法平静下来。   她计划进入苍云九州后先去她装病的宅子,里面有钱,伪造的路引户籍,还有武器。   等东西到手后再留下记号,父亲会定时派人过去打扫,到时候他一看便知。   傅归荑估摸着丹书铁券已经到父亲手里了,也不用怕裴璟会用她的身份对镇南王府做什么。   躲个一两年,等裴璟忘记她,傅归荑再以嫡小姐的身份悄悄回家。   至于镇南王世子傅归宜,他会永远不知生死。   唯一的遗憾便是哥哥的骨灰还放在东宫,不过说不准过几年后裴璟自然会送回来,用以拉拢人心。   毕竟傅归宜的骨灰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雨天湿润,屋内的空气潮湿,连带着被子都有股霉味。   傅归荑不舒服地动了动鼻子,她忽然想起自己在东宫时,无论什么时候房间都是没有一丝异味。   刚开始是她自己的房间,后来是裴璟的寝殿,再后来整个东宫好像都变得没有味道了。   裴璟应该已经成功脱困,他现在在哪里,会发现自己已经逃走了么?   他会不会追过来?   傅归荑很快否认,裴璟的事情很多,他不仅要督管赈灾治洪,还要围剿北蛮人。   哈穆,不,蒙穆。   这次一别,他们今生再也没机会见面。   还有裴璟。   傅归荑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最后看见裴璟的场景,他手里提着刀,刀尖上的血顺着刀刃低落在地上。   几十个人围攻他,他的脸色虽冷却没有一丝惧意,动作简单利落,出手即是杀招。手臂被敌人的利刃划了几下,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砍杀的速度。   唯独在与自己对视时脸色闪过慌张。   那是傅归荑第一次站在高处俯视裴璟,原来他也会受伤,也会害怕。   傅归荑的手臂压在眼皮上,逼迫自己不要再想他的脸。   然而思维不受她的控制,背她的裴璟,救人的裴璟,为她烤肉的裴璟,倒在她怀里做噩梦的裴璟轮番在她的脑海里肆虐。   她烦躁地抿了抿嘴唇。   所以说她最讨厌离别,从前是,现在也是。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傅归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最后僵在床上,眼睛盯着虚无漆黑的某个点,目光空洞。   “开门,开门!”   门外有人在叫,声音沙哑却吼得很用力。   傅归荑仍然一动不动。   隔壁传来开门声,大叔起来开门,傅归荑听见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然而夹杂着雨声,她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也不在乎,心想大概是来求避雨的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叔一个人回来,隔壁响起交谈声。   屋子简陋,隔音不好,两人的对话傅归荑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回事?”大婶问,声音透着被打扰的不愉。   大叔打了个哈欠:“找人的。”   “找什么人,这么急,大晚上不让人睡觉。”   “听说是在找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相俊美,大概有……”   傅归荑越听越心惊,这不是自己吗,哪方人马这么快追来?   她屏住呼吸,凝神继续听。   “一群人,个个目露寒光,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一看就不是寻常人,那双眼睛看我一眼,我差点给他跪下。”   是裴璟。   他怎么知道自己往这个方向走了?   隔壁人的讨论声越来越小,慢慢打起了鼾。   傅归荑平躺在床上,心怦怦跳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裴璟方才与她不过一门之隔,现在追出去,一定能赶上他。   傅归荑默默把被子拉过头,蜷缩身体,捂住耳朵躲在黑暗封闭的环境里。   他不可能发现自己,他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耐心等一等,等他离开,自己就安全了。   空气越来越少,傅归荑胸口闷得慌,但她依旧没有伸出头。   忽然,天空劈下一道响雷,炸在她上方,顿时头皮发麻。   与雷齐声而响的,是重重的敲门声。   傅归荑心头一紧,被子捂得更严实。   隔壁的大叔被吵醒后重新走了出去,嘴里骂骂咧咧。   这次回来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傅归荑浑身一僵,像个泥塑似的动也不动,四肢开始发冷,心口不听使唤的胡乱狂跳。   “院中马的主人在哪里?”   是裴璟的声音。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   下一刻,房间大门被一脚重重踢开。 第58章 寻回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沿河道一路找来。   水里, 附近的山林都没有放过,寸寸搜寻,不落下一块地方。   他带了近五十人, 最后走到魏县的时候只剩下十个,其余的留在河道两岸继续搜索。   最好的结果是傅归荑平安到魏县, 最坏的结果……裴璟不敢想。   到魏县时已经深夜, 天降暴雨。   彼时裴璟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   手下劝他先找个地方休息, 但裴璟哪里敢停,只要一刻没确认傅归荑的安全, 他一刻不得安宁。   心仿佛像置身于暴风雨中,四处飘摇,无处可依。   “一家一家问。”裴璟兵分四路, 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地毯式搜寻。   他双眸坚毅,丝毫不显疲态, 支撑他唯一的信念就是要马上找到傅归荑。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 总觉得若是再找不到她,自己可能会永远失去她。   “回殿下, 这边没有。”   “回殿下, 这边也没有。”   “回殿下, 没有。”   一句句没有像重锤似的,敲击他的心脏,一下一下砸进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裴璟带队走到最后一家,开门的是个四旬老汉, 他面色蜡黄,躯干瘦瘪, 因是长期劳作而成。   他身后的墙是用稻草和黄泥混着石块砌成的, 窗户和门上的木头到处都是被虫蚁蛀蚀的痕迹, 整间屋子看上去陈旧破败,但还算整洁。   想必屋子主人很是爱惜自己的房子。   院内有口井,隐约还能从院子后面听见牲畜的叫声。   “没见过这样的少年。”他佝偻着身体回答,神色不似作伪。   裴璟失望地垂下眼眸,转身离开。   或许傅归荑没到魏县,去了黎县。   裴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抬头看向夜空,黎县方向一片漆黑。   “走。”裴璟准备带人去魏县府衙借宿,打算停一晚上等等秦平归那处的消息。   傅归荑身上没有路引,无论是魏县还是黎县,她都没办法出城。   若是她不在魏县,只能在黎县,亦或者在山林间。   裴璟打定主意,天一亮若是秦平归还未有传信,他便带人往黎县方向寻。   绕过这间屋子后院的时候,他隐约看见简陋的牲畜棚子里有个黑影。   看这身形,可不想寻常人家里养的驴或者骡子,更不像牛,反而像……马。   他派人去核实,里面确实拴了一匹马和一头老驴。   裴璟脚步一顿,眼眸微眯。   连窗户都破烂的贫穷人家,怎么可能买得起马?   马作为战略物资,一直受到严格管控。只有官府挑剩下的马匹才能流入民间交易,而普通人日常农耕劳作是不会用到马的。   只有跨区域行路才会选择这样昂贵的交通工具。   这间屋子里还住着其他人!   裴璟呼吸微顿,电光火石间他想到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傅归荑是怎么逃的?   蒙穆也不是个傻子,想要把她拉下水,势必会牢牢看紧她,联想起她与裴芙呆在一起过……   傅归荑是穿女装走的!   怪不得,怪不得没有人能识破她的金蝉脱壳之计。   天底下知道她是女人的没几个人。   怪他大意了。   审问被傅归荑打晕的北蛮人时,为了不暴露她女人的身份,他刻意略过外貌,问人是不是从这里走的。   “太子殿下,雨又大了……”属下提醒裴璟小心着凉。   “回去。”裴璟目光一凛,当机立断下令包围这坐小院,他有强烈的预感,傅归荑就在这里。   咚咚咚,这次裴璟亲自敲门。   四旬老汉再一次出来开门,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裴璟负手而立,五指成拳藏在袖摆里,冷声问:“你家里最近来了生人?”   裴璟气势摄人,老汉顿觉得自己被寒风包围,哪敢说半句假话,立即就把昨夜救上一位姑娘的事情说出来。   “她……她可还平安。”裴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没大问题,那位姑娘就是腿撞到水底暗礁,淤青了一大片,其他的都好。”   裴璟长舒一口气,心总算堪堪落下来。   他不由分说往里闯,大汉虽然心里害怕他,但还是蹒跚着阻止他往里走。   “你是谁,莫不是来抓那位姑娘回去成亲当妾的纨绔子弟?”大汉虚张声势道:“你敢动手,我、我去报官!”   裴璟根本再听不进任何一个字,满脑子都是去寻傅归荑。   “院中马的主人在哪里?”   裴璟不等老汉回答,双眼扫视面前的两间屋子,一间微微打开,另一间大门紧闭。   屋子简陋成这样,里面睡得就算是个死人,也该被这么大的动静吵活过来。   心里冷笑着,一脚踹开门。   傅归荑的头捂在被子里,眼前一片黑暗,然而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却听得格外清晰。   来人的踩地声极重,明明是泥地愣是被他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一下一下地敲在她的心脏上,有种压抑的窒息感。   裴璟找到她了。   傅归荑内心慌张,头一次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他。   惊慌恐惧?   不行,绝对不行,这简直是坐实她做贼心虚。   兴奋喜悦?   她怕颤抖的身体出卖自己。   还不等她想清楚,身上的被子猛地一下被掀开,傅归荑的半身猝不及防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她假装被吵醒的样子慢慢睁开眼,入目便见到裴璟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你……啊。”   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傅归荑下一刻被锁进坚硬宽阔的胸膛里。   裴璟俯身抱住她,活生生把她的上半身从床上拽起来。   他的双臂勒得傅归荑快喘不过气,力气大到恨不得将她塞进他的胸腔里,剧烈起伏的胸膛压迫着傅归荑的心脏。   “你没事就好。”裴璟喃喃重复着:“你没事就好。”   他的头卡在她的颈窝,鼻梁来回在她侧颈上蹭,又疼又痒,弄得傅归荑总忍不住躲开他。   然而裴璟千辛万苦才找回失而复得的珍宝,怎么可能让她逃掉。   他一口咬在她的后勃颈上,双掌同时发力,桎梏住怀里人不让她乱动。   “你是……”狗吗?   傅归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本想张口骂人。顷刻间,她忽然察觉到后脖颈有温热的水渍,身体瞬间僵硬,内心震惊到失言。   裴璟是,哭了吗?   半晌,她抬起手放在裴璟微颤的后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   裴璟保持同一个姿势好半天才松口,又用舌尖温柔地替她舔舐被咬出的牙印。   傅归荑觉得后脖那处又烫又疼,还有一丝说不出的酥麻,顺着皮下血液流回心口。   他在害怕。   意识到这点后,傅归荑的心蓦地颤了颤,翻涌着微暖的热意。   裴璟急促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缓,他放开傅归荑,低声问她。   “除了腿,你还有别的地方受伤了吗?”   黑暗中,裴璟声音闷哑,带着微微湿意。   夫妇两为省钱,房里没有油灯,裴璟进来后侍卫们体贴地关了门。   傅归荑看不清裴璟的表情,然而隔着黑暗,她仍能感受到裴璟炙热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没有了。”傅归荑别过脸。   一只大掌陡然摸上她的右小腿,她反射性地想缩回来,却被禁锢在原地。   “是这里吗?”   炙热的掌心游移在上方,时不时轻轻按下去,确认伤处情况。   “嘶……”傅归荑隐忍地叫了声。   “忍忍。“裴璟的手还在继续摸索,完全弄清楚情况后心里有了底。   大掌开始往上探。   傅归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双腿被强行分开抬高,盘在他的后腰上。   “你疯了……”傅归荑压低声音急急道:“这里隔音很差!”   裴璟嗤笑了声,低下头堵住思念成疾的双唇。   隔壁传来小声交谈,窸窸窣窣的听不清在说什么,似乎对裴璟一行人十分忌惮。   傅归荑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一吻毕,裴璟略微抬起身,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细腻的脸颊,低笑一声。   “我能忍住不出声,你能不能忍得住,端看你的本事了。”   下一刻,他在傅归荑低咒和怒骂声中褪去两人衣衫,坚定不移地沉下身。   “你……唔……”   傅归荑登时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神警告他不要乱来。   可惜莫说是因为环境昏暗,她无法传达准确的信息。若是被裴璟看见她含泪泛红的双眸,还不知死活地嗔目而视,只会让他愈发停不下来。   老旧的床榻剧烈摇晃,裴璟难以自控地不停确认自己还拥有她。   傅归荑还好好活着。   她现在正在他的怀里。   即便是危险已经过去一天一夜,北蛮人全军覆没。   裴璟只要一想到她曾经跟那群野蛮暴力的人呆了整整一晚,他就忍不住后怕。   还好,她有尊贵的身份,他们不敢轻易动她。   还好,她足够聪明机警,找到机会成功出逃。   事毕,裴璟翻过她的腰,抚上单薄的后脊,听着她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轻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买马?”   怀中人的呼吸骤然停顿片刻,旋即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我腿脚不便,买马是为了回抚城。”傅归荑打定主意,抵死不承认自己之前的计划:“再说,我没有路引,如何能走出魏县?”   裴璟不需要光,也能准确替傅归荑撩开额前濡湿的碎发,他将人揽在怀里,臂弯又收紧了些。   “你解释这么多做什么,我没说你不是回抚城。”   傅归荑登时噤声。   裴璟声音低沉不变喜怒。   黑暗里,她无法判断他当下的表情,更不清楚他有没有相信自己的一番说辞。   “身子怎么这样冷?”裴璟好像忘记之前的话题,夹住她的双脚为她取暖:“再忍几个时辰,天一亮我们立刻启程回抚城。”   傅归荑僵着身子淡淡答了句嗯。   裴璟抬手,将五指伸进她后脑的乌发中,往自己胸口按了按,迫使她离得更近。   傅归荑此时心中忐忑难安,生怕裴璟看出她想逃跑,哪敢反抗,顺从地紧贴他的心口。   为了消除他的疑心,她还主动抬手搂住他的腰。   殊不知这一切在裴璟眼里是多么心虚的表现。   他在心里冷笑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按捺住立即将她捉回去,关起来的冲动。   “睡吧。”裴璟温柔地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手顺着她的脊背上下抚摸。   他的下颌抵在傅归荑头顶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冰冷,脸色阴沉。   傅归荑心里紧绷的弦在裴璟一下下抚慰中渐渐松弛,听着耳畔沉稳有力的心跳,她慢慢睡了过去。   事后她自己都难以解释,明明在他来之前,自己怎么也睡不着。   平稳均匀的呼吸打在裴璟的身上,他低头凝视着傅归荑,手指虚虚描摹着她的睡颜,勾起一丝狞笑。   “你想跑的事,还没完。”   作者有话说:   傅归荑:这局我输了,可恶。 第59章 回程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夜深人静, 屋外雨声渐渐停歇。   裴璟毫无睡意,他往自己后腰摸,寻到傅归荑虚虚搭在他身上的手, 牢牢将她柔软的五指锁在掌心里。   他才不会信傅归荑的鬼话,她若真想回抚城, 就应该在到魏县的第一时间去找当地父母官。   再不济, 也该在今晚自己找来的时候出声提醒。   她这么谨慎小心的人, 不可能没认出自己,但她仍然选择视而不见。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从未放弃过离开他的念头。   不过看在她及时亡羊补牢的份上,裴璟决定小惩大诫。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水患重建需要的时间,最少十日, 最多半个月,打定主意等回宫后再也不放她出来。   裴璟的眼里罕见的露出迷茫, 为什么她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他已经告诉过她自己的安排, 难道她有什么不满意么?   裴璟皱着眉,一晚上没睡, 生怕眼一闭, 人又不见了。   直到现在他依旧有种不真实感, 若不是不想耽误明日的赶路,今天不会草草了事放过她。   他承认自己在听见傅归荑的身份有暴露风险时,慌了神。   那一刻,裴璟第一次自责。   为什么当年在清算北蛮皇族时, 一时疏忽放了蒙穆。   *   翌日,傅归荑清醒后便觉得大事不妙。   药不在身边。   一想到后果, 她顾不得酸软的身体, 急急下床穿衣。   今日一定要赶回抚城。   打开门, 发现裴璟正站在院中央跟屋主夫妇二人交谈。   傅归荑一出现,裴璟的视线立刻捕捉到她。   “过来。”裴璟朝傅归荑招手。   傅归荑垂下眸,慢吞吞地走过去。   裴璟拉住傅归荑的手以示亲密,她不想惹怒裴璟,自然不会反抗。   夫妇二人看他们这样,心里的疑惑散了大半。   原来是小夫妻斗嘴,妻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不小心落入水中,这位郎君不眠不休两天两夜才找到这里。   他们原本也是将信将疑,可瞧他眼底青黑,眉梢间尽显疲惫,最重要的是他带来的手下人对小娘子态度恭敬,可不像是对妾的态度。   其实很早之前夫妇二人就对小娘子的说辞有疑惑,若真是成亲途中落跑,怎么身边连个陪嫁的丫鬟都没有,一看就是孤身一人出来的。   他们知道有些东西不能问,便装糊涂,再怎么样也是一条人命,他们做不到视而不见。   裴璟离开前去了一趟魏县的府衙,吩咐当地官员照顾这对老夫妻。   他们的两个儿子在北伐战争全部阵亡,抚恤金到两夫妻手里后,他们毅然决定将钱分发给那些同样牺牲战士们的妻儿,其中某些家里还有不足一岁的幼儿。   傅归荑默默听着老两口说起两个儿子,他们的表情骄傲自豪。   “能为南陵流血牺牲,是他们的荣耀。”   “从前,北蛮年年要南陵进贡大量的岁贡,民不聊生,即便是丰年,我们也有许多人要饿死。”   “现在好了,哪怕遇见天灾,我们家家都能有一口饱饭。前段时间闹洪灾,田里的庄稼都被淹了,本以为今年又要饿肚子,可朝廷的赈灾粮款很快分到各家各户。”   “我们喜欢这样的南陵,这是千千万万个战士替我们挣来的南陵。”   傅归荑本想把剩下的十五两银子和马匹都留给老两口,但他们这次坚决不收。   裴璟见状,阻止了傅归荑。   “怀璧其罪,打眼的钱财只会招来祸患。”   裴璟找人替夫妻两把屋子修缮了一番,不求奢华,但求实用,从外部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   临走前,裴璟将傅归荑买的马带走。   他身形高大,骑在那匹马上,显得马十分瘦弱,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压倒。   傅归荑建议他换一匹强壮的马。   裴璟冷笑:“怎么,你买的马难道连抚城也到不了?”   从魏县到抚城走关道需四个时辰,到那条山路小道只需两个时辰,傅归荑体轻,买马时并没有考虑马匹的体力问题。   她讪笑道:“应该可以。”   傅归荑不再多言,转身上了一匹又高又壮的骏马。   一行人策马而去,中途在驿站休息时,裴璟座下的马匹体力不支不能再骑。   裴璟斜睨了眼累倒在地的马,眉毛微挑,略带讥讽:“傅世子出生苍云九州,挑马的眼光还需在提高些。”   傅归荑默默捧着茶杯不说话。   裴璟见她不接茬,心里忽地腾起暗火,故意道:“傅世子精通《南陵律》,应该知道藩王无诏出封地,或者私自返回封地是什么罪吧。”   傅归荑表情纹丝不动:“《南陵律》第二卷 第十三条,藩王无诏出封地,罪同谋逆,私自返回亦然。”   裴璟笑了,“你清楚最好。”   傅归荑垂下眸,暗忖裴璟大抵还是猜出她的打算,可那又如何,他没有证据,自己更不会傻到承认。   再次启程时,因为少了一匹马,裴璟与傅归荑同骑。   傅归荑在前,裴璟在后面。   他抱住单手环住傅归荑的细腰,胸膛紧贴她的后背,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闭上眼轻声道:“交给你了,我睡一会儿。”   傅归荑侧头向后看,只能看见裴璟头顶的黑发,咬牙道:“你也不怕我把你摔下去。”   裴璟闭着眼,手臂一紧,哼笑道:“你试试甩得掉我吗?”   傅归荑怒而挥鞭。   一路上,她专门挑那种碎石路,她能感觉到裴璟的脑袋在她后背一颠一颠地上下起伏。   他的手始终牢牢扣住她的腰侧,整个人纹丝不动地黏在她身后,呼吸平稳均匀,确实睡着了。   裴璟还真是放心她。   傅归荑心里恼恨他的算无遗策,他料定自己肯定不会真下狠手,又在愤懑中陡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情绪。   他就这么信任她?   到后来,她觉得这样的作派实在像小孩子在斗气撒泼,便不再找茬,专心赶路。   当务之急,是要迅速回到抚城。   傅归荑半眯着眼,开始加速。   跟在两人后面的护卫们一开始还能跟上傅归荑的速度,后来渐渐被她甩了一大截。   他们个个卯足了劲追赶,傅世子带上太子还跑得比他们快,说出去真是脸上无光。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魏县是个小地方,通往抚城的官道简陋,再加上大雨导致山上的石块滚落下来,路上的碎石没有及时清理干净,他们控马技术不如傅归荑,速度自然不快。   又过一个半时辰,眼看抚城近在眼前,裴璟醒了。   比预计的提前了半个时辰。   他扫了眼面无表情的傅归荑,她只有鬓发微微凌乱,脸不红气不喘的。又往后看了眼脸色狼狈的下属们,决定回京城后加强训练。   “我来吧。”裴璟放开傅归荑的腰,改为抓住缰绳,双臂将人整个人拢在怀里。   傅归荑不跟他争,高强度的精准控马确实让她精神有些不济,顺势放手。   “靠着我休息一下,马上就进城了。”裴璟强硬地按住她脑袋朝自己胸口贴,让她依偎着。   傅归荑起先十分不自在,身体僵直,大庭广众下两个男人靠这么近做什么,太引人注意。   裴璟知道她的想法后笑道:“方才我不是也靠着你,你看一路上遇见的人有谁露出异样的眼光。你总是杞人忧天,这世间又有几个人真的在乎别人的事情。”   傅归荑还是不习惯,裴璟也不强迫,兀自驾马朝前走。   他的骑术也不差,快速平稳,傅归荑渐渐放松下来。   凉风在她耳畔滑过,她却丝毫感受不到冷意。   秦平归接到信,早早恭候在城门口,看见裴璟怀里的人后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放回胸膛里。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如此担心傅归荑,或许她遇险一事也怪自己一时兴起带她去找裴璟导致的。   秦平归这么说服自己,手却无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心口,那种微痛的窒息感早已消失,却深深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他好像,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觉。   秦平归虽然失忆,但他只是忘记了从前的事,记忆力极好的他开始回忆自己出现过这种感觉的时间节点。   被裴璟救上来的第二年,某日他潜进北蛮皇宫御花园的水池里捉鱼时出现过。他当时以为是在水里压力太大导致,可从前下水没有这种感觉,在那之后也没有。   还有零零星星的几次,都是忽然间心口微痛,有时候是在做一些危险的事,有时候只是在睡觉。   后来他找大夫看过,无论是民间的大夫还是宫里的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是先天心疾。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觉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除了这次傅归荑落水,最近一次好像是……   傅归荑因为傅归宜的死而晕过去!   最近两次都跟她有关,秦平归好像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东西。   裴璟入城后直奔府衙,自己先下马,转身伸手去扶马上的人。   傅归荑想了想,最后还是把手放在裴璟的掌心。   裴璟露的眼里带了点笑意,傅归荑读出了“算你识相”的信息。   “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裴璟对上秦平归,笑意淡了下来,催促他:“快去休息,你跟我一样也三天没合眼了。”   秦平归的视线终于从傅归荑身上挪开,发现她完好无损后哦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傅归荑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叫人拿酒来。   裴璟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走到床头将药瓶拿出来递给傅归荑。   她看见后明显愣了一下。   “吃吧,我答应过你,绝不食言。”   傅归荑接过东西,垂下眸轻声说了句谢谢。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一次指路38章。 第60章 离别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回房沐浴更衣后倒头就睡, 睡了将近一天一夜。   傅归荑赶路也有些疲惫,与他一同休息。   中途她被渴醒,想下榻喝水, 她一动,裴璟立刻惊醒。   直到她重新躺回来, 他才会继续睡。   裴璟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侧边, 手牢牢横亘在她的腰侧, 双腿更是强势地圈住她,姿势很是不雅。   傅归荑忍不住推开他, 每次刚离开半臂距离,他瞬间醒过来,又把她抓回去。   她抱怨道:“你压得我好累, 不能放开我各睡各的吗?”   裴璟闭着眼,闷闷笑了声, “我挨着你, 才能睡着。”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傅归荑记起在山洞里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裴璟换了个姿势, 把傅归荑转了个身, 让她背对自己, 脚也放开她,只留下一只手虚虚环住她的腰。   傅归荑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不同意也没办法,总比刚刚的姿势强。   她重新阖上眼。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次日上午,她被平放在榻上, 盖得密不透风,身边的软褥早已凉透。   傅归荑起身用早膳时被告知裴璟今晚不回来。   “傅世子, 靶场已改建完毕, 您若是坐累了, 可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傅归荑叫人拿来逐月弓,在院中射箭。   秦平归提着一篮子水蜜桃走进来,恰巧看见傅归荑放下弓。   “接着。”他朝着傅归荑扔出一个桃。   傅归荑本能地伸手去接,看清手里的东西后疑惑地望着他。   “上次看你还挺喜欢吃的。”秦平归自己也拿了一个,一口咬下,嘎嘣脆响。   傅归荑眉头微皱,不解道:“可是上次我没吃啊?”   秦平归喉咙里的桃块霎时堵在嗓子眼,差点噎着自己。   他艰难地吞咽下去,若无其事道:“上次你选了这种硬一点的桃子,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的。”   傅归荑咬了一口,“确实不错。”   秦平归动作微滞,笑道:“你喜欢就好。”   傅归荑眼神冷淡地上下打量他,看得秦平归心里发毛,她某些时候越来越像裴璟。   “你找我有什么事?”傅归荑警惕的眼神让秦平归心里莫名不舒服。   他好像没做过什么得罪她的事情吧?   “没事,来问问你被抓走后,他们有没有……对你不敬?”秦平归本意是关心傅归荑,但皮质面具让他看上去有些显得不近人情。   蒙穆那日重伤没死,此刻被关在地牢里,秦平归可以随时带她去出气泄愤。   “你在审我?”傅归荑眯着眼,沉下脸:“是裴璟要你问的吗?”   她不等秦平归开口,冷冷道:“我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调查清楚了,难道不知道我和蒙穆是什么关系?”   秦平归确实从活着的北蛮人嘴里套出了他们要抓傅归荑的前因后果。   原来蒙穆和傅归荑是旧识,怪不得那日在平溪猎场她能活着等到季明雪去救她。   也正是因为蒙穆曾经帮助过傅归荑,秦平归才没有对他用重刑。   裴璟知道后默许了他的做法。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他欺负你,我帮你报仇。”秦平归见她面色不善,急忙解释。   傅归荑面无表情地举弓搭弦,拉满松手,正中红心。   “裴璟欺负我,你也会去帮我报仇吗?”   秦平归闭口不语。   傅归荑冷笑一声,转头回房。   秦平归望着傅归荑冷漠的背影,又看了眼被她丢掉的桃子,心里莫名有些堵,却又不是那种窒息的痛。   恰好有下属来汇报,裴璟叫他去一趟。   “谁得罪你了。”裴璟莫名其妙看着秦平归,淡声问:“干什么臭着一张脸?”   秦平归双唇崩成一条向下压的弧线,憋出两个字:“没事。”   裴璟心里疑惑,却知道秦平归是个有主意的,也没再多问。   “我预计十日左右就能处理掉大部分的事情,到时候你留下来扫尾,我先带她回去。”裴璟抚上自己的右颈,为了早日回宫,这几日起早贪黑的,都没有和傅归荑好好吃上一顿饭。   秦平归垂眸看向裴璟下衣摆,他没有立场去帮傅归荑,更不能指责裴璟。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裴璟觉得秦平归很奇怪,叫他半天也没吱声,眼神呆滞,双目无神。   “没事,”秦平归还是那两个字,他转移话题:“蒙穆想见傅归荑,你怎么看?”   “他想见就见?”裴璟冷笑了声:“不准!”   过了好一会儿,裴璟又道:“今晚,我问问她的意思。”   秦平归耸耸肩。   裴璟晚上回来后敏锐地察觉到傅归荑心情不佳,找人问,知道是今天秦平归来找过她后才这样的。   他觉得今天一个两个的都很奇怪。   秦平归绝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却三番五次接近傅归荑。   当然,他肯定对傅归荑没有存着其他心思,但仍然令裴璟不舒服,看来以后要限制他的出入。   还有傅归荑也很奇怪,她明明不是个轻易动怒的人,怎么会让秦平归三言两语弄生气。   裴璟把人提到自己怀里抱着,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归荑似笑非笑道:“我和蒙穆确实认识,在平溪猎场时我认出是他,所以才敢顶替你去。”   反正迟早都要被裴璟查出来,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自己先招了:“人也是我放走的。怎么,太子殿下现在是要亲自审我,还是叫毒蛇大人审我?”   裴璟失笑:“原来你是为这生气,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我们清心寡欲的傅世子动了怒?”   傅归荑直接问:“你想怎么样?”   “我庆幸你与他认识。”   裴璟捏住傅归荑的下颌,眼神认真:“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他的嗓音低沉有力,戳得傅归荑耳膜一颤一颤的。   她不自在别过脸,嘟囔道:“遇见你就是我最大的危险。”   裴璟哈哈大笑,头抵在傅归荑肩膀上,双肩抖动不止。   等他笑够了,告诉傅归荑蒙穆想见她一面的事。   “你自己决定。”裴璟摸摸她的头,面色柔和:“没有试探你的意思,他受了很重的伤,拒绝治疗。”   傅归荑眼皮下压,咬住下唇沉思半晌,点了点头。   她轻声问:“裴璟,你从没有怀疑过吗?”   傅归荑抬眼,澄澈透亮双眸直视眼前深不见底的黑瞳,语气慎重:“怀疑我会和蒙穆勾结,杀掉你,颠覆南陵?”   她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引得裴璟笑意更甚,他抬手掐了掐她的脸,“你是没睡醒么,怎么在说梦话?”   傅归荑冷漠地打掉他作乱的手。   眼看人又要被自己惹怒,裴璟见好就收,神情也变得郑重:“傅归荑,无论你信还是不信,我从未怀疑过你。”   傅归荑默然不语。   裴璟定定看着她,目光充满信任:“我了解你,你宁可死也不会与他同流合污。”   傅归荑冷哼:“我若真的悍不畏死,为何不与你同归于尽,还让你可劲磋磨我这么久。”   裴璟抚上她的脸颊,声音像飘在空中的柳絮般轻柔。   “你怕死,但是你心中有大义。”裴璟笃定道:“不会做违背底线的事情。”   傅归荑轻咬下唇,似乎对他的评价有些羞赧。   裴璟告诉傅归荑,那晚去抓捕蒙穆时,他想过如果蒙穆拿她的性命来要挟自己该怎么办。   “那你会用土地来换我吗?”傅归荑问他。   裴璟很肯定告诉傅归荑:“不会。”   “每一寸土地,都是万千南陵人用命换来的,无论是谁都没有资格替他们让出去。”   傅归荑笑了,脸上没有任何伤心难过,亦或者愤怒恼恨。   “所以你会看他杀了我?”   “当然不会,”裴璟一脸看傻子似的看向傅归荑:“我还有另一套计划,只不过稍微麻烦了些。”   当日他与秦平归最初制定的计划便是用自己来交换傅归荑,毕竟他对于北蛮人来说更有价值。   在确认傅归荑安全的瞬间,秦平归就会下令射杀蒙穆等人,而裴璟必须在箭羽中脱困。   为此他还特地穿上与傅归荑鲛绡内甲类似功能的护甲,只不过仍有受伤的风险。   只不过即便是有再大的风险裴璟也要做,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傅归荑去死。   想到当日慌乱无措的心情,他紧紧抱住傅归荑:“况且若我真的用领土去交换你的命,你的余生不会安稳,那些英灵会让你日日夜夜活在痛苦中,备受煎熬。”   傅归荑心口翻涌起她难以平息的颤动。   裴璟说得没错。   她拼命要逃也正是因为害怕蒙穆会用自己要挟裴璟去换一些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即便知道裴璟不会轻易妥协,却也还是怕他做出糊涂事。   原来他比她想象中的,要了解她。   难怪能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傅归荑失笑,输给裴璟她并不冤,无论是从心智,城府还是算计,她都差太多。   “所以,我庆幸你与他认识。”   裴璟凑到傅归荑的眼前,低头堵住她的双唇,牙齿厮磨着唇瓣缓解内心仍未散去的不安。   离那个惊险的夜晚已经过去三天,他还是忘不了当时的心情。   他从未这样害怕过。   裴璟知道傅归荑宁可自戕,也绝不让自己成为罪人,让所有人的努力都化为泡影。   她不愿拖累他人,更不想成为累赘。   裴璟怕的不是蒙穆。   他怕傅归荑。   *   府衙地牢,傅归荑带了一壶酒去见昔日友人。   蒙穆趴在简陋的草席上,头发散乱,身上到处都是裂开的伤口,草草用布条绑着。   听见响动,他一动不动,仿佛事不关己。   “蒙穆。”傅归荑叫他的名字。   蒙穆最初还以为是幻听,直到傅归荑再唤了声,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阿宜,是你吗?”蒙穆胡乱地用手拨开眼前又脏又乱的头发,他看了眼面前的人,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最后瞪大眼眶,喜不自胜道:“你还活着,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傅归荑心口微酸,她蹲下来,视线与蒙穆平齐,伸手想要去替蒙穆擦掉脸上的血渍,抓了个空。   “不用、不用……”蒙穆往后仰,极力躲开。   傅归荑收回手,静静看着蒙穆。   “阿宜,我被押送回来的一路看见了很多以前被忽略的东西……”蒙穆语气平稳,认真问她:“这就是你喜欢的世间吗?”   他被复国的仇恨蒙蔽双眼,心里只想着自己绝不会像当初的北蛮王一样暴虐,却从来没有注意过百姓脸上笑容。   真正让蒙穆清醒的,是途中遇到的一队土生土长北蛮人,他们瞧见自己第一句竟然是“又有一个闹事的北蛮人,真是不知好歹”。   蒙穆以为会从他们脸上看到对南陵的憎恨,亦或者是对同伴的物伤其类,然而他们一行人有说有笑离开了,谈论着明天要买回去给家人的礼物。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坚持毫无意义。   他想到了傅归宜说的话,时代已经改变了。   傅归荑露出个浅笑,“嗯,我很喜欢。”   蒙穆跟着笑:“那就好。”   傅归荑为他满上酒,蒙穆哈哈大笑接过,一饮而尽。   蒙穆没有再说话,傅归荑沉默地陪着他。   裴璟和秦平归在隔壁牢房,静静聆听里面的声音。   等了半天,只听见蒙穆大笑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同一个意思。   说什么这么好笑。   裴璟忍无可忍,人都进去一炷香,有什么说的也该说清楚了。   他眼神示意属下把傅归荑带出来。   “傅世子,您该喝药了。”   傅归荑明白是裴璟在催她,于是起身准备离开。   “阿宜,”蒙穆叫住了她,“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   傅归荑没有回头,她瞥见牢房角落露出了一片暗紫色的云纹下摆。   “只要你是哈穆,你就永远是傅归宜的朋友。”   衣摆开始晃动,这是裴璟不耐烦的信号。   傅归荑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蒙穆听着脚步声消失在通道尽头,眼睛看向傅归荑带来的酒壶。   他拿起来对准壶嘴大口吃下,边吃边笑。   “阿宜,这盛世如你所愿,甚好。”   说完,用力一摔,酒壶四分五裂。   当晚传来消息,蒙穆在地牢自杀,他的掌心刻了一个“哈”字。   次日清晨,傅归荑用完早膳后得知这个消息。   “知道了。”   她神色淡然地点点头,状若无事发生。   射箭时,她心不在焉的,脱了好几次靶。   不久后,坊间便有传闻。镇南王世子傅归宜以身诱敌,深入虎穴,最终剿灭北蛮余孽百人,活捉首领蒙穆,至此天下再无北蛮皇族人。   消息很快传到南陵京都,曾经对她获赠丹书铁券的大臣们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裴璟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抚城治水一事,忙得每日回来倒头就睡,别说与傅归荑亲近,他连清醒的她都见不到。   好在没有了北蛮人从中作梗,后续赈灾事宜进行得格外顺利。   离开那日,秦平归站在岸上送别二人。   等看不见船身踪迹,他冷着脸回到府衙,立刻写密信送到苍云九州的暗探处。   他要重新查一遍傅归荑的生平,说不得还要再亲自去一趟苍云九州。   秦平归半眯着眼,看向手里的弹弓,若有所思。   *   裴璟傅归荑一行人回去的时候也是水陆交替赶路,到京城时已接近霜降。   去时还是树木茂密的盛夏,回来已是百草凋零的深秋。   天气渐凉,空气里透着一股燥意。   傅归荑舔了舔微干的唇。   裴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从那天起,晚膳后都会有人送上一碗冰糖秋月梨。   傅归荑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邓意。   他看见傅归荑时激动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世子,你终于回来了。”   语气压不住的兴奋,又暗藏微微的哽咽。   傅归荑见到邓意也很高兴,她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人为难你?”   邓意摇摇头,“一切都好,只是被困在里面没办法向外传信。”   “那就好。”傅归荑上下扫视了好几遍眼前人,确认他没有受苦,反而胖了些才放下心。   “世子,”邓意疑惑地看着她:“你不问问找人的情况怎么样了吗?”   邓意从忠叔的口中已经得知一切,每隔七日的半日休沐,他都会出宫询问情况,有时候还帮着一起打探王沐然的下落。   傅归荑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怎么样了?”她故作着急问:“有消息吗?”   邓意皱着眉摇头,语气有说不出的挫败:“我们沿着你说的方向一路找都没看见,那个苍云九州的游医也不见踪影,还有赵大娘,他们一家好像都离开京城了。”   傅归荑看着邓意真心实意替他打算的面容,心里愧疚不已,她要怎么开口说出真相。   “你别气馁。”邓意察觉到傅归荑心情低落,连忙安慰她:“一定会找到的。”   傅归荑强行扯出个笑,点点头。   邓意看出她在强颜欢笑,恼恨自己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世子分明知道没有结果才不问他的,偏偏他嘴笨,非要戳她的伤心事。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阿宜,阿宜你回来了!”   门外传来乌拉尔的声音,他后面还跟着呜呜泱泱一群人。   傅归荑收拾好心情,面如常色的转过身。   “阿宜,听说你又立一件大功,真是给我们争脸。”他们都听说了傅归荑除掉北蛮余孽头领的事,都为她高兴。   这下再没有人敢说她的功劳配不上丹书铁券。   傅归荑面色淡淡,没有出口反驳。   她知道,蒙穆不想死在南陵人手里,也清楚是裴璟故意让人这样传出去的。   众人见她不卑不亢,不居功自傲的模样,更是心悦诚服。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乌拉尔笑得合不拢嘴,后面的世子们也个个喜笑颜开。   “什么事?”傅归荑被他们的显而易见的笑容引起了好奇心。   “托你的福,我们都通过《南陵律》了!”   傅归荑真心替他们高兴:“恭喜。”   “还有几个人连《南陵六记》都过了,他们打算下个休沐日就去户部交换文书,准备回家。”   傅归荑弯了弯眼睛:“恭喜。”   那几个因傅归荑走捷径过的世子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往前走一步,对着傅归荑扶手作揖道:“多谢傅世子慷慨,我等不胜感激。”   “不用,”傅归荑虚虚扶了他们一把,“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南陵六记》多而杂,你们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通过的。”   “傅世子谦虚了。若没有你的笔记,恐怕我们还要多呆上几个月。现在好了,今年能赶回去过个团圆年。”   傅归荑垂下眸,轻声祝愿:“一路平安。”   “阿宜,你什么时候过啊。”乌拉尔大大咧咧问出来,在他眼里,傅归荑只不过是因为被各种事情耽搁才没有第一个通过的。   傅归荑抿了抿唇,难得开了个玩笑:“等你过了我再过吧,否则我怕我一走,你这辈子都要留在南陵。”   其他人哈哈大笑,弄得乌拉尔涨红了脸。   喜悦的氛围包裹着傅归荑,她也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说晚上想请你喝酒,我看不如这样,咱们今晚上一同帮他们庆祝,不醉不归怎么样?”   “好!我同意。”   “同意。”   傅归荑盛情难却,寸步不离跟着她的小太监见状,立刻遣人去回秉太子殿下。   没过多久,东宫传来旨意,吩咐御膳房准备好酒菜,设宴摘星阁以示奖励。   还说自己有要事在身无法抽身前来,请傅世子代替他招待诸位。   这晚上没有裴璟,大家都喝得十分尽兴。   有好几个世子都抱着彼此痛哭流涕,他们原本大部分互相之间都不认识,最多只是听过对方的名号。   游牧部落四处为家,到处游走,特别是在北蛮强盛时期,被他们逼得恨不得一个月挪几次地方。   如今相聚在南陵,许多人都生出一见如故之感,再加上相处一年,或多或少都生出几分情谊。   藩王无诏不得随意出入封地。   今后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傅归荑被人轮流灌酒,她即便是千杯不醉也生出几分眩晕。   但她喝得高兴。   她不能回家,他们还可以。   裴璟亲自来接人的时候发现地上躺得横七竖八的,他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傅归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旁边的乌拉尔睡在她的脚下。   裴璟直接拦腰抱起她。   失重感让傅归荑稍微清醒了下,她看清来人后微微皱了皱眉。   可惜她实在是喝得太多了,意识很快又陷入混沌。   裴璟将人带回东宫,又命令下人送这些醉死过去的世子回他们自己的屋子。   素霖递上一碗醒酒汤,裴璟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去。   等到傅归荑意识渐渐回笼,她又被带入室内沐浴更衣。   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清醒不少。   裴璟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本书在看,见她出来后立刻招手。   “小心着凉。”他把人抱在怀里,替她暖脚,问道:“今天怎么喝了这么多?”   傅归荑靠在他的胸口,淡淡道:“高兴。”   “他们通过考核,你高兴什么?”   傅归荑顿了下,没好气道:“就是高兴。”   裴璟轻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你是不是想家了?”   傅归荑四肢微僵,下一刻仰头看向裴璟,毫不掩饰道:“是啊,我想家了,你能让我回去吗?”   裴璟见她趾高气扬地斜睨看向自己,红唇微微嘟着,散发出令人炫目的酒香。   他的喉咙顿时干渴地颤了颤,俯下身凑到她嘴边恶劣笑道:“当然不。”   床帐翻滚间,傅归荑听见裴璟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呢喃。   “再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   男主事业线(北蛮余孽)收尾,女主友情线(蒙穆,世子团)收尾。 第61章 起火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下一个休沐日, 通过考核的世子们顺利从户部拿到交换文书。   离别当天,傅归荑站在皇宫城墙上看着队伍远行。   几位世子骑着马朝外走,其中某位世子心念一动, 回头想再看看南陵皇宫,他们大抵是这辈子再没这样的机会相聚一堂。   只见高处一人直立远眺, 他认出是傅归荑, 调转马头用力朝她挥手。   “傅世子, 后会有期!”   同行的人听见后纷纷效仿,他们的脸色洋溢的笑容, 即便隔着高耸的城墙,傅归荑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抬高手挥动回应,轻声道:“一路平安。”   傅归荑目送几人消失在宫门口, 转身下城门,裴璟等在最后一阶。   “你怎么来了?”傅归荑疑惑道, 一般这种时候他都在前朝处理政事。   “过来, 带你去看个东西。”裴璟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裴璟居然亲自前来。   傅归荑无法从裴璟喜怒不辨的脸上看出端倪, 由着他带自己朝前走。   站在东宫门口, 傅归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   裴璟脚步不停, 直接带她往西边走,之前她住的西厢房早已空置,一应物品都陆陆续续搬到裴璟的寝殿,她很久没有去那边。   刚走到院子拱门, 她往里一看,愣在原地:“这是……”   好熟悉的院子。   裴璟看她手足无措, 一脸茫然的样子, 眼里露出笑意, “进屋看看。”   傅归荑被推着进屋,好半天才慢慢回神。   屋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堆满了奇珍异宝,也没有装饰得富丽奢华。   里面的家具摆件几乎都是竹子制成的,与苍云九州镇南王府里自己的房间相差无几。   她凭借自己的记忆一寸寸扫视过去,从眼前的竹桌竹椅,架子上摆放的竹雕,墙上挂的竹弓从小到大依次排列,那是按照她的身高体型父亲亲手制作的……   傅归荑走到书桌前,上面放的书与自己家里桌上的顺序一模一样。   刹那间,她有种时空错乱之感,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苍云九州。   下一刻,傅归荑惊惶不安,裴璟不会把她房间里的东西偷偷搬过来了?   镇南王府没人发现吗?   裴璟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揶揄她:“你瞧仔细,这里的东西都是崭新的。”   傅归荑翻开书册,里面果然空无一字,油墨味清新刺鼻。   她的心口莫名发热,转过身眼睫低垂着,不去看裴璟的脸,拼命压抑住颤声淡淡道:“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要布置一间别无二致的房间放在东宫,难道以为这样就算是让她“回家”了?   太可笑了。   这里终究不是苍云九州,也不是镇南王府。   她傅归荑更不会自欺欺人。   裴璟眼神示意赵清拿东西过来。   傅归荑手上猝不及防被塞了个重物,是哥哥的骨灰。   “傅归荑,这间屋子不是给你的。”裴璟抬手抚上她的侧脸,轻声道:“是给屋子真正的主人。”   傅归荑双眸微怔,眼眶酸涩温热,眼神充满迷惑。   “傅归宜,你的哥哥,回家了。”裴璟目光柔和,声音醇厚:“但是你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他的……离去。”   裴璟小心斟酌语句,缓声道:“这里是给他准备的‘家’,你可以常常过来找‘他’,跟他说说你以前的事。”   “你们兄妹二人在一起,即是家。”   傅归荑眼里的泪毫无征兆地落在瓷罐上,双手颤动得几乎拿不住骨灰。   她终其一生,唯一所求。   仅是寻回哥哥,带他回家。   可她又不想告诉父亲母亲,哥哥他已经死了。   她希望在他们心里,哥哥永远好好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   因为早上要带傅归荑去西厢房,裴璟延后了几个重要议事,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回到东宫。   星子低垂,月色渐微。   裴璟面无表情听着素霖回禀。   傅归荑在西厢房独自坐了一下午,晚膳时从屋里出来,她离开时两手空空。   听到这里,他默然闭上眼。   总算是成了。   裴璟在避暑山庄时发现,傅归荑对傅归宜存在一种近乎苛责的内疚。   她在怪自己无用。傅归宜救了她的命,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这种阴影最终形成执念,如同枷锁困住了傅归荑的心。   意识到这一点,裴璟暗恨自己为何做了个完全错误的决定。   他不应该制造“傅归宜”的死亡,这样不但不能让傅归荑遗忘他,亦或者减少傅归宜给她带来的影响,反而把人推向自责的深渊。   后来不是没想过再找个“傅归宜”让他活过来,裴璟自认为能圆过去认错王沐然的乌龙,可他不敢再冒险。   傅归荑的心已经脆弱得不能再在这件事上有丁点打击,他不敢小觑她的聪慧敏锐,何况那是她的亲哥哥。   若是她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假的,裴璟不敢去赌傅归荑到底会做出什么事。   她表面看上去坚韧倔强,实则心思细腻敏感,这些年不知道自我折磨了多少次。   傅归宜是她的逆鳞。   裴璟虽然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傅归宜在她心中确实独一无二。   不过他很快释然了。   无论傅归荑多么在乎他,他终究只是一个“死人”,自己何必去跟死人计较,庸人自扰。   他要做的不是跟死人争夺傅归荑谁更重要,而是如何利用这一点去攻破她的心防。   裴璟承认自己很贪心,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傅归荑这个人,他还想要她的心。   因为他的自大,他走了此生最错的一步棋,亲手将她心上枷锁的钥匙折断,傅归荑被永远困在名为“傅归宜之死”的牢笼里。   他只能咽下这个苦果,再想办法让她挣脱桎梏。   西厢房的那间屋子,就是他为傅归荑准备的缓冲空间。   寝殿内,一片漆黑。   裴璟进来时听见空气里传来若有似无的低泣。   他关上门时用了巧劲,一声不大不小撞击声成功地打断了哭声。   走到床榻时,傅归荑背朝他蜷缩成一团,抗拒的意味明显。   裴璟小心翼翼掀开被褥,装作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地躺在她身边,像往常一样用手揽住她的腰侧。   怀里的人身体猛然一颤,旋即变得僵硬,很快又逼自己放松下来。   裴璟一整晚都只是单纯地抱着傅归荑,无声地告诉她自己在身边。   第二日,傅归荑从早到晚都在西厢房里独自静坐。   第三日,第四日亦如此。   裴璟吩咐过,不得去打扰她。不仅如此,他还吩咐膳房一日三餐都依照苍云九州的样式送进去。   傅归荑垂眸看见桌上摆着的两副碗筷,两杯清酒,一桌子不重复的菜式轻声道:“哥哥,吃饭了。”   这样的日子一共持续了整整十日。   裴璟每夜拥她入睡,忍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问。   白日傅归荑在西厢房独自呆着,伺候她的人守在院子外,无令不得擅入。   这是裴璟头一次尝试给傅归荑完全的,私密的,不受他控制的空间。   无论她在里面做了什么,只要她不想说,他就不会知道。   裴璟希望她能充分的自我释放对傅归宜的愧疚与自责。   第十一日,傅归荑午时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让人取来逐月弓。   那一整个下午,她虚无箭发。   当夜,裴璟回来的时候,傅归荑出乎意料地没有熄灯,而是沐浴更衣后靠在床头拿着本书在看。   听见响动,她放下书,冲裴璟说了句:“回来了?”   裴璟压抑住激动的心嗯了一声。   他沐浴洗漱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上了榻。   傅归荑抿着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最终一咬牙一闭眼,主动贴上他的身,手往裴璟的前襟里探。   “你在干吗?”裴璟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手腕,语气温柔。   傅归荑的手悬在空中,难堪地别过脸不说话,颤动不止的长睫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无措。   “你不会想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对我的感谢?”   傅归荑的呼吸变得急促,双唇绷成一根直线,默认他的说法。   裴璟没有生气,轻笑着将她扯进怀里,双臂绕过侧身紧紧环住她,下颌抵在她的头顶上。   “不需要,傅归荑。”裴璟蹭了蹭她的乌丝:“我做这些不需要你用自己来回报我,只愿你能放下过去,眼睛朝前看。”   裴璟的声音连着他的胸腔,沉稳有力地敲击在傅归荑的耳膜上。   “我没有放不下……”   裴璟:“好、好、你没有。我知道的,你聪慧过人,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傅归荑骤然收声。   裴璟抱了一会儿,准备她塞进被褥里,临近冬日,空气愈发冷冽。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襟口微湿,还透着凉意。   裴璟愣住了,他没想到傅归荑会哭。   她生性隐忍,不会轻易在人前表露情绪,尤其是哭泣这种懦弱的行为,更不愿在他面前暴露。   除了在傅归宜死时她哭得不能自已,剩下的都是被他在床榻间逼出的泪光。   裴璟的手改为抚上她的后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微凸的脊骨,低声叹道:“他的死与你无关,当年是,如今亦是。”   裴璟告诉她,父亲曾派人向他打听过一个人,只不过当时他忙着北伐,只将此事交给下面的人留意。   但镇南王后面没再问,他也忘记了,现在回想起镇南王的描述,大概就是傅归宜。   “他们从没有怪过你,在你父亲母亲眼里,傅归宜和你都是他们独一无二的孩子,没有谁比谁更重要。”   “偶尔听他提起过你,眼神和口吻都是骄傲,你从不是他们的累赘。”   话音落地,傅归荑身形微顿,而后全身颤抖得厉害,后背上下急剧起伏。   裴璟一会儿拍背,一会儿顺气,最后见她实在是抽搐得厉害,不得不强行把人挖出来。   傅归荑似乎觉得很丢脸,她用力挣扎着。   裴璟怕伤到人不敢使劲,只是将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从前往后拥住她,两人贴得密不透风。   傅归荑抬起手,又放下。   反复数次,最终缓缓放在裴璟的后肩上,慢慢收紧。   裴璟再也没有出声,默默借出自己的肩膀陪在她身边。   夜风沁骨,傅归荑全身颤得厉害。   这么多年来,懊悔自责始终如影随形地像个幽灵一样跟着她。   她没有一刻不后悔,为什么当时她要放手,为什么她不能健康一点,为什么   都怪她拖累了大家,哥哥本来可以活下来。   她从出生开始就是个累赘,拖累父母,拖累哥哥。无数次想过若是那个夜晚死的是自己,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解脱。   亦或者死在那个落水的冬夜,埋在若依河底,随着河水流淌滋润苍云九州大地上。   父母从未因哥哥的死责怪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在她面前说过。可傅归荑宁愿他们打她,骂她,也不想看母亲独自垂泪,父亲掩面沉默,却在她面前强装无事发生。   她一直觉得父亲母亲是埋怨她的,尽管他们没有在她面前表露过。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逐渐释怀,而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傅归荑哭累在裴璟怀里。   裴璟轻手轻脚放开她,把人平放在榻上,手指替她擦干残余的泪痕,拨开湿润的碎发。   他躺在傅归荑身侧,手握住她垂落的五指,逐渐扣紧。   接下来的一个月,傅归荑接连为十几名世子送行。   南陵初雪当日,她在西厢房坐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她叫人送来笔墨。   第二日,她去找了邓意。   傅归荑艰难地开口:“阿意,我有话跟你说。”   邓意看见傅归荑刹那间红了眼框,心毫无征兆地痛了一下,面容凝重。   “阿意,哥哥死了。”   傅归荑本以为自己很难开口,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缓,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得了急病,前段时间没的。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害你们辛苦了。”   邓意张开口又闭上,出声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站起来快步走到傅归荑身前,两只手握住她的肩头,颤抖不止。   “世子,你不该一个人扛着的。”邓意的目光里满是心疼。   “阿意,我没有哥哥了。”傅归荑的泪猝不及防落了下来,她低下头,眼前模糊,脚下晕开一拳洇湿。   邓意急急从怀里掏出帕子替她擦拭,“你还有王爷王妃,他们一定想你了,咱们马上启程回家,正好能赶上过年。”   傅归荑接过手帕擦掉泪痕,调整好呼吸后拿出一封信。   “这里面写了事前的原委,我要你亲自交到父亲母亲手里。”   邓意皱眉道:“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傅归荑知道他会问,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我的身份一直是个隐晦,太子殿下承诺我,只要帮他训练好追云骑便赐予我丹书铁券,如今东西已经送回苍云九州,我不能食言。”   邓意立刻回:“我留在这里陪你。”   傅归荑摇头:“不,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这封信,你一定要亲自带到,我会叫忠叔他们护送你回去。”   她的眼睛覆了一层水光,看过来时带着殷殷哀求,邓意很难拒绝。   “好吧,”他接过东西,“送到我马上赶回来。”   傅归荑点头。   他们回了苍云九州,无诏不能再出。   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够了。   傅归荑离开长定宫的时候,天降大雪。   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邓意,露出浅笑:“阿意,替我向父亲母亲问安,告诉他们我在南陵过得很好,不要担心。”   邓意说好。   他注视着傅归荑离去的背影,心里没有来闷得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世子有什么地方变了。   她的笑也让他很难受,有种永别的错觉。   傅归荑小跑着出去,她怕自己忍不住再哭出来。   她真的非常讨厌离别。   一路疾行只顾脚下,没注意到头顶的雪断了。   傅归荑抬头看向来人,裴璟手撑着伞走在她右侧,他的侧脸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鲜明凌厉,有种锋利之美。   “怎么不打伞?”裴璟瞥了她一眼,发现傅归荑只穿了外衫跑出来,随手解开自己的披风给她系上。   傅归荑替裴璟拿着伞,低声解释:“出来的时候天还是晴的。”   裴璟冷下脸:“这几日都有雪,没事还是少出门。”   “知道了。”   裴璟一手撑伞,一手悄悄地伸进披风里握住傅归荑的手,两人漫步在鹅毛大雪中,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两人的脚印同步留在雪地上。   路过摘星楼时,裴璟停下来指了指高处,“去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站在那。”   他看着傅归荑茫然的眼神,压下伞,低头在她唇边轻啄了一下。   当时他还怀揣着要考察傅归荑的心,没想到被她的一笑夺了魂。   傅归荑的脸顿时涨红,恼羞成怒地大步往前走。   裴璟连忙去追,替她遮风挡雪。   *   最近的雪和雨连绵不断,入夜后阴冷湿寒。   屋子里没有烧地龙,地龙干燥,傅归荑每夜都会被渴醒。   但她不仅怕热,还畏寒,是以这段时间来裴璟欢喜又煎熬。   欢喜的是她会主动钻进自己怀里汲取暖意,煎熬的是他只能当个人形火炉。   软玉温香在怀,裴璟只能看不能动,更不能吃。   他知道傅归荑需要时间,他必须等她自己走出来,一等就等了近两个月。   裴璟觉得自己真是个活菩萨,生生忍得快得道成仙了。   某些夜晚,他几次徘徊在危险的边缘,心中对傅归荑的渴望难以自控,痛得他骨头都在疼。   然而每次在他伸手碰到她的脸时,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他不想她讨厌自己。   尽管傅归荑掩饰得很好,裴璟还是能从她偶尔泄露的眼神中察觉到若有似无的厌恶。   像一把钢刀,每一次都能将他的心活活刮下一块肉,鲜血淋漓的。   从前她躲避害怕他,恨不得离他百丈远,后来她被他强迫后变得隐忍不发,她知道自己没办法反抗,只能妥协,但却从心底里排斥他。   这个认知让裴璟几欲发狂,他陷入了一种慌乱无措的困境,他根本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掌控。   他清楚只要有机会,傅归荑一定会想方设法离开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裴璟不断地通过索取她的身体来安抚自己烦躁不安的心,但无异于饮鸩止渴。   这样的方式并没能让傅归荑的心属于他,顶多只是他越来越熟知她身体的每一处,迫使她越来越快沉溺在自己给予的欢愉中,等她清醒后,她依旧将他拒之千里。   好不容易,他抓住了那么一点点机会让她卸下心墙。   裴璟不愿意前功尽弃,他想走近她心里。   此时,他不求取代傅归宜,而是要成为傅归荑新的倚靠。   所以,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身体上,他都不能强迫她一点点。   裴璟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傅归荑主动。   冬日贪睡,裴璟改了南陵的上朝制度,朝会过了午时再开。   人只有吃饱穿暖,睡好才会心情好,心情好才不会敷衍了事,一味的压榨只会适得其反。   但他不是个贪睡的,每日天不亮去晨练,然后到书房处理昨日拿捏不定的政务。   这日他照常在卯时醒来,外面天还是黑的,轻柔地将压在傅归荑身上的手抬起,准备起身锻炼。   一只脚刚下榻,身后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不多睡会?”裴璟刻意压低声,怕吵到傅归荑。   傅归荑迷迷糊糊道:“我冷。”   裴璟下一瞬立刻返回被衾,抱住她替她暖手暖脚。   傅归荑的额头往他胸口钻,动来动去,弄得衣襟大敞,露出光洁的胸膛。   裴璟心口的火腾地一下燃遍全身,手拍了下她的腰,咬牙切齿道:“老实点,要睡就快睡。”   傅归荑置若罔闻,手也开始往他胸口贴。   裴璟身体紧绷像块火热的烙铁,心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孽,一早上就要承受这种痛苦,本来早上锻炼就是为了泄当晚积攒的暗火。   “你不想要吗?”细弱蚊蝇的声音从胸口传来。   裴璟甚至觉得自己幻听了。   傅归荑等了半天,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主动,结果裴璟完全没有往日的急切,反倒是像个木头似的不为所动。   她全身腾起羞赧的热意,未料到是这种结果,她恼恨地下定决心再也不做这种事。   傅归荑转过身想假装无事发生,裴璟忍无可忍地翻身压了上来。   “这次是你主动的,可不要怪我。”   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裴璟都没能从方才的鱼水之欢中缓过来,他看着旁边累晕过去的人,心里生出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   不是他的错觉,傅归荑在试着主动靠近他。   比身体上更令人欲罢不能的滋味是心灵的冲击,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   傅归荑柔顺地迎合,让裴璟的灵魂都在激动地战栗,他觉得自己差点要疯掉,还想拉着她一起共沉沦。   然而事实是他小心控制住自己,一点一点地挤进她心墙上百年难得一遇的缝隙。   傅归荑看似及其微弱的往前一小步,已经让裴璟几近癫狂。   多日的隐忍在此刻终于尝到了最甜美的果实。   裴璟侧头凑到她濡湿的唇瓣前,轻轻吻了下去,像对待最珍贵最易碎的琉璃。   往后半月,裴璟终于理解为何前人会写下“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默默把晨练改到了傍晚。   朝臣们敏锐地发现太子殿下最近心情大好,以前要挨板子的错现在运气好的话最多跪两个时辰,罚跪的变成训斥,训斥的可能就被瞪一下。   总之,大家的日子好过许多。   有人猜测是东宫那位不知名的美人即将临产,太医说很有可能是个男孩。   原来如此!   怪不得太子殿下每天都急急赶回东宫。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保佑那位美人母子平安,完全将选秀一事置之脑后。   这日,傅归荑与裴璟高坐摘星楼赏雪,两人面前温了一壶酒,几碟精致的点心。   裴璟跟傅归荑说着朝堂的趣事,她偶尔会回应一两句,有时候还跟裴璟一起笑。   岁月静好,莫不如此。   裴璟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活在美梦里。   两人正在说着兵部尚书的嫡女比武招亲一事,忽然东南方腾起一阵黑烟。   傅归荑登时跳了起来,神情说不出的慌乱,立刻往下跑。   裴璟神情严肃地快步跟上去。   烟起处,指向东宫西厢房方向。   秦平归冷眼看着燃烧的竹屋,用力一抛将火把扔了进去。   烧吧,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别人家的男主:给女主一个家,获得芳心。   裴璟:给老婆哥哥一个家,获得老婆芳心。   最惨男主,只甜蜜了一章。 第62章 打脸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赶过来的时候刚好拦住要冲进去的傅归荑。   火光冲天, 浓烟滚滚。   竹子中心是空的,燃烧后爆炸声噼里啪啦像鞭炮一样,里面偶尔还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   “放开我!”傅归荑红着眼拼命挣扎, 力道之大裴璟差点抓不住。   裴璟双臂死死扣住她的手臂,连同腰一起禁锢在胸前, 他规劝道:“你现在进去会被烧伤的, 等火灭了再去。”   傅归荑眼里沁出泪光, 哀求他:“不、你放开我,他还在里面。”   火势这么大, 存放哥哥骨灰的架子万一烧塌砸下来怎么办?   傅归荑不愿意冒一丁点风险。   裴璟眼神纠结,里面放的根本不是傅归宜的骨灰,只是普通石灰而已。   轰隆——   一声巨响, 竹制结构的家具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动。   傅归荑屈起手肘用力往裴璟身上一桶,同时脚后跟往他小腿踢。   裴璟没想到她会下这么重的手, 一时不察让她挣脱出去, 眼看着傅归荑就要往里面闯,怒喝周围的人拦下她。   “你为什么要拦我……”傅归荑神情激动, 挣扎不止, 她嗓音带着嘶吼:“放我进去!”   裴璟站在她面前, 最终还是说出来。   “那里面不是他的骨灰。”   傅归荑当场震在原地,霎时全身僵硬,她张开口又闭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   “只是石灰。”   她的眼里充满不可置信, 盈盈水光几乎溢出眼眶。   “你、你……”   傅归荑全身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拳头紧握, 指尖陷入掌心, 她的脸从雪白顷刻间涨红,眼白隐约爬上一层血丝。   裴璟见她急促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别激……”   啪!   周围仿佛因为这一声响亮的耳光被按下暂停键。   裴璟的头被打得偏了过去,火辣辣地疼,脸颊上霎时浮现五道通红的指印,最长的划到嘴角边。   嘴里腾起丝铁锈腥气,他抬手以指腹抚上唇角,温热的血须臾间变得冰冷。   傅归荑还是知道了。   裴璟闭了闭眼,这一巴掌便能窥见傅归荑滔天的愤怒,他心底生出悔意。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刻,裴璟甚至想将全部真相告诉她。   告诉她,王沐然不是她哥哥,真正的傅归宜可能还没死!   但他终究不敢说出口。   裴璟缓过神后转头看去,傅归荑高举的手悬在空中,牙齿死死咬出颤抖不止的下唇,殷红的血与他一样从嘴角渗出。   落在雪白的地上,格外刺目。   裴璟还来不及替她擦掉血迹,傅归荑忽然揪住心口,眉毛眼睛拧成一团,痛苦到难以呼吸。   怎么会这样?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哥哥出事时才会有的。   可他,明明已经死了?   情绪大起大落,傅归荑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思绪开始变得混沌。   最后两眼一翻,身形摇晃地往后倒下去。   裴璟惊慌上前接住她,厉喝道:“请太医,快!”   说完,打横抱起傅归荑进屋。   躲在暗处的秦平归面无表情地将短刀从自己的右肩拔出来,霎时血流如注。   等看见傅归荑捂住胸口后眼里满是心疼,他迅速打开止血粉朝上面撒去,捂住伤口一步一步摇晃着离开东宫。   这些天悔恨,自责和内疚交替折磨着他,右肩的伤口不足他心痛的十分之一。   裴璟看得太严,傅归荑的一举一动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有人监视,他根本没机会悄悄接近她,告诉她傅归宜没有死。   他不能让裴璟知道自己的身份。   秦平归心里嗤笑,若是裴璟知道自己是傅归宜,他一定会让自己回苍云九州继承镇南王府的爵位,正好名正言顺地把傅归荑留在南陵皇宫。   他想得美!   秦平归悄无声息地回到住处,从怀里掏出熟悉的手串,每一颗珠子上都雕刻着展翅的仙鹤,姿态各不相同,童趣十足。   上个月他处理好抚城的事,重新去了一趟苍云九州,在傅归荑很少踏足,真正属于她的房间找到他遗失多年的手串。   秦平归看到的第一眼是不敢相信,心想这种样式的手串兴许是苍云九州的传统样式,他也许是苍云九州的人。   然而当他细细看过去,发现这串手链其中两颗珠子有瑕疵,一个是牙印,一个是豁口。   牙印是他在被救起前就有的,豁口是他自己弄的,主要是为了做记号。   当年秦平归就有种感觉,这个手串很重要,所以它的每一处自己都记得格外清晰。   后来,他重新翻阅了一遍傅归荑的生平。   他在北蛮皇宫水底捉鱼感受到窒息那年,傅归荑被北蛮人砍伤肩膀。   他在潜入北蛮二皇子寝殿那年,傅归荑因PanPan冬日受寒,生了一场大病。   还有一次他无缘无故发热,傅归荑在那年从马上摔下来,伤势很重,卧床半月。   零零总总,他每一次身体莫名出问题时,傅归荑在那段时间总会因为某些事情受伤或者生病。   一次两次,他还可以说出自己的巧合,但重叠的次数显然已经是不合理的范畴。   他还打听到去年冬日,傅归荑在南陵生了病,太医也查不出是什么问题,他记得当时自己在北蛮抓捕余孽,腰腹不幸被箭羽射中。   双生感应。   他曾听闻某些双生子之间会有特殊的感应,一方受伤,另一方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病痛。   秦平归一想到他有可能就是傅归荑寻找多年的哥哥,他恨不得掐死自己。   为什么在调查她的生平时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异常!   为什么要帮裴璟去制造“傅归宜”的死亡!   为什么他要劝她忍受裴璟,自己还成为他的帮凶!   秦平归在拿到手串后迅速赶回南陵京都,他想亲口告诉傅归荑。   哥哥来找你了。   请你原谅我,来得这样迟。   他还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   进京当天,秦平归正巧遇到她的长随,邓意带着所有镇南王府的人马离开南陵京城。   他心里疑惑,不敢再放过任何线索,于是偷偷尾随这队人打探情况。   入夜,他从邓意的房间里偷出来一封信。   是傅归荑的亲笔信。   她很放心这个叫邓意的人,信封甚至没有用火漆封口。   秦平归展开信件,寥寥数语,红了双眸。   信上说她没能救下傅归宜,无颜再见双亲。傅归宜葬在京城不宜挪动,自己后半生想在南陵京都陪伴哥哥,希望父亲母亲能成全自己的不孝,并让他们留住邓意,不准他再踏出苍云九州一步。   秦平归在看见最后一行字时终是没忍住眼眶蓄满的泪,无声落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   “兄长一生流落在外,我不忍他死后孤苦一人埋骨他乡。若有一日我与世长辞,愿能与他葬在一起。”   “父亲母亲不必挂念,我在南陵一切都好。”   秦平归将手里的信攥成一团,捂在绞痛的心口,任由凉风吹干满脸泪痕。   他真想往自己身上捅上千刀万刀,若不是他查到了傅归荑女扮男装的确凿证据,怎会害得她……害得她被裴璟……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想起那夜醉酒,傅归荑痛苦难忍地向他吐露对裴璟的不满,最后却笑着说“敬谢太子殿下厚爱。”   哪里是厚爱?   秦平归差点当场提刀冲去找裴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幸好天忽然下了场雪,让他愤怒得几乎失去理智的脑子冷静下来。   他当即修改信件内容,   秦平归作为最顶尖的暗探,模仿字迹自是小事一桩。   他模仿傅归荑的笔迹,在信的最后一行写下:   不日便可携兄长平安返家,勿念。   调换好信件,他重新启程回南陵皇宫。   裴璟心思缜密,洞若观火,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还有,他欺负了自己的妹妹,怎么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大人,大人。”门外有人在叫他:“太子殿下有请。”   秦平归包扎好伤口,冷冷道:“知道了,马上去。”   换了身黑色的衣服,又拿了件大氅披在身上,确认看不出身上的伤后,他拿起短刀往外走。   “太子殿下,贵人是怒急攻心,不过好在前些时日身体调理得当,等人醒过来后就再服下安神的汤剂即可。”   太医余光瞄了眼太子殿下泛红的半张脸,心有戚戚,想谏言他上药,又不敢指出来。一时间惶惶瑟瑟跪在旁边,嘴闭得紧紧的,心里却暗道这位贵人好大的胆子,连太子的耳光都敢扇。   “为何她会心绞痛?”   裴璟眉头紧皱,神色骇戾。   他明明看见她捂住心窝很痛苦的样子,她没有先天心疾,怎会如此?   太医见状立刻答:“贵人身体自打娘胎就比常人弱,心脏承受能力或许也不如寻常人,所以……”   太医支支吾吾,不过眼神已经传达到位。   切忌大喜大悲。   裴璟无力地长舒了口气,眸色寒凉。   若不是这把火,傅归荑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太子殿下,秦大人到了,在书房等您。”   裴璟吩咐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好,有任何动静立刻通知他。   他刚进书房,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秦平归立刻起来行礼。   裴璟不耐烦地挥挥手,阴沉着脸道:“给我查,究竟是谁敢在东宫放火,怕是嫌命太长了。”   他实在是想不出,谁敢在皇宫放肆,更不要说在东宫,他的地盘。   秦平归点头称是。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裴璟疑惑地望向秦平归。   他指了指自己右脸颊,漫不经心道:“你确定不擦点药?”   裴璟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手摸上脸颊,轻嘶了声,自嘲道:“你别说,傅归荑平日里提把剑都费劲,打起巴掌来力道可不小?”   秦平归故作疑惑:“你又怎么惹到她,这次还动手了?”   裴璟无奈笑了笑,告诉他前因后果。   末了,他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眼神罕见地露出迷茫之色:“你说,我现在要是告诉她王沐然不是傅归宜,再帮她找到真正的哥哥,之前的事能一笔勾销吗?”   秦平归饮茶的动作顿了顿,嗤笑道:“现在后悔有什么用,不如将这件事死死瞒住。她好不容易接受傅归宜的死亡 ,你现在给她希望,到时候又没办法兑现怎么办?”   裴璟叹了口气,“你说的对,既然做了,不如一条路走到头。”   秦平归低下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我帮你上药。”他站起身走到裴璟身边,掏出药瓶。   裴璟倒吸一口凉气,“你轻点,这是什么药?”   他的脸原本只是疼,现在不仅疼,还热得发痒,他忍不住伸手去挠。   秦平归拦住他,“别碰,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连这点都忍不了?这药虽然痛苦,但好的快,你不想明天顶着这几道红痕去上朝罢,到时候御史又要上奏。”   裴璟疼得龇牙咧嘴,这哪里是一点疼,简直是像在往伤口抹上盐。   秦平归表情冷漠,不像是在给他上药,倒像是上刑似的。   “你受伤了?”裴璟的鼻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没有。”秦平归面如常色,甚至还讽刺他:“看来你是被打得头晕眼花,连嗅觉都开始不灵敏了。”   好在裴璟早就习惯他的大逆不道,对他的讥讽只是揉了揉头痛的额角。   “行了,你快去查,有结果立刻告诉我。”   裴璟把人赶走。   秦平归出了房门,轻笑了声。   忍着吧,这点痛又算什么。   若不是不想给傅归荑惹麻烦,他都想直接让那个巴掌印永远留在裴璟脸上,叫他这辈子都记住自己做的混账事。   临走前秦平归往傅归荑的方向看了眼,眼里满是担心,但他很快移开目光。   不能看,不能问。   否则裴璟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自己的一切计划都将前功尽弃。   *   傅归荑醒来后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心口。   “贵人哪里不舒服?”守在旁边的太医比傅归荑还紧张,见她睁眼后立即为她诊脉。   傅归荑极力控制住自己惊讶的表情,淡淡问:“请问太医,我是什么病。”   太医如实到来。   傅归荑:“这么说,我的心绞痛还没查明具体原因?”   太医惭愧点头。   傅归荑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悄然攥紧身上的被褥,心砰砰跳个不停。   不是她的错觉,是哥哥真的没死!   但是,如果哥哥没死,那死的王沐然到底是谁?   “我想休息了。”傅归荑闭上眼,头转到另一边。   太医会意,躬身告退,出去的时候将情况告知素霖。   傅归荑等人都退出去后才敢表露真实的情绪,她身体蜷缩成一球,微微颤抖着。   哥哥没有死!   这个消息让她难以置信,又喜悦至极。   激动、震惊和狂喜在她五脏六腑里交织,傅归荑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嘴角的笑怎么也收不住,她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痛得她眼泪沾湿长睫。   “哥哥没死,哥哥还活着。”   笑着笑着,她哭了出来。   裴璟进来的时候,看见床上的人把自己藏在被子里,抽搐得厉害。   他的心霎时难受起来,走过去连被子带人抱在怀里,低声哄道:“偷偷换骨灰这件事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   被子里的人僵直身体,一动不动,对他的歉意置若罔闻。   裴璟随口到来编好的瞎话:“南陵有个风俗,人死后要入土为安,来世才能投个好胎,我想你一定希望他下一世平安顺遂。我替他选了个风水宝地,赶明儿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傅归荑闻言,心里迅速分析裴璟的话。   他知不知道王沐然是假傅归宜?   若是知道,那这一切全都是他自导自演。   若是不知道,那他会不会派人再去找哥哥,方便更好拿捏她。   傅归荑按捺住质问裴璟的心,假装认同他的话。   这一次她一定要保护好哥哥。   在没有确定裴璟对傅归宜的真实态度前,傅归荑不敢冒一丁点险。   哪怕,哪怕他们永远不能相见。   被衾被掀开,傅归荑闻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   裴璟躺在她身边,凑过去见她眼角微红,长睫上挂满细密的水珠,心里怜惜又愧疚。   “别生气了,小心气坏身体。”   傅归荑顿了顿,终是忍不住问他:“你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吗?”   她补充道:“关于我哥哥的。”   傅归荑清透澄亮的眸子直直望过来时,裴璟有那么一瞬间想和盘托出,但一想到秦平归的话,又止住话头,最终他摇摇头。   “没有。”   傅归荑眉头微皱,难道他真不知道王沐然是假的?   裴璟见她一脸严肃,把脸伸过去逗她,“你好大的胆子,今日敢当众打我,瞧瞧打成这样,明天我怎么见人?”   他故意板着脸,语气却一点也不吓人。   傅归荑目光下敛,注视他红肿的脸,冷淡道:“太子殿下是要治我的罪?”   “我哪敢治你的罪?”他揶揄道:“傅世子别在心里治我的罪就行。”   傅归荑冷笑了声。   “你若还是生气,要不另一边也给你打来出气?”裴璟挑眉道。   傅归荑抬眸望过去,“你认真的?”   裴璟料定她不敢动手,无畏地点头。   当夜外面守夜的宫女太监们都听见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击掌声,众人面面相觑,眼神在空气中无声的碰撞,最后默契地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两位神仙打架,他们这些池鱼可不敢掺和。   裴璟捂住另一边脸,咬住牙恶狠狠道:“你还真打?”   傅归荑不说话,拉过被子,翻身朝里背对他。   裴璟也气得背过身去。   没过一会儿,又自己翻回来,强硬地把这个胆大妄为,犯上忤逆的女人抱在怀里,双腿还本能地往下去寻她的脚,替她暖着。   心想这次她打得没有第一次重,气应该消了不少。   翌日一大早,他对着镜子看向自己的右脸,果然痕迹全无。又转到左脸颊,发现还有淡淡红痕,立刻让秦平归送药过来。   “你昨天,不是右边吗?”秦平归一脸震惊地看向他的左脸。   裴璟阴沉地看过来,冷冷抛出一句话:“你看错了。”   夺过他手里的药,自己抹上去,盐水洗伤口的痛他在十二个时辰内体验了两次。   幸好现在朝会改为下午,否则让人知道是傅归荑打的他,估计弹劾她的折子会立刻堆满案几。   他是不怕,但不想让她沾上一身麻烦。   “调查结果怎么样?”裴璟皱眉问他。   秦平归从容道:“查出来了,是风吹倒屋里的烛台,大概是没关好窗。”   裴璟听了眉头更深,意外么?   “怎么会没关好窗户?”   “我怎么知道,这你要去问傅归荑本人。”   裴璟心里虽有疑惑,但出于对秦平归的信任,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若真是有人故意放火,他的神色不可能这样轻描淡写。   说不准真是傅归荑忘了。   西厢房没有她的命令无人敢进去,这算是裴璟给予她的自由。   人不能逼得太紧。   反正西厢房里有什么东西他了如指掌,外人进不去,她一个人在里面也做不了什么。   烛火?   傅归荑听见裴璟将秦平归的调查结果告诉她时,她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   竹子易燃,她每次离开时定会熄灭所有蜡烛,检查好门窗是否关闭。   哥哥的骨灰放在里面,她怎么敢粗心大意。   “怎么,难道不是?”裴璟半眯着眼看她,傅归荑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刚开始听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奇怪,以她的性子,真的会犯如此显而易见的错吗?   “或许吧。”傅归荑假装头痛的样子闭上眼,“我记不清了。”   裴璟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没关系,不过是一间屋子,再重建便是,费不了多少功夫。”   傅归荑沉默没有接话。   她在想,为什么秦平归要撒谎。   窗户,风,烛台。   电光火石间,她好像明白他想传递的信息。   傅归荑谨慎开口:“我想明天去看看,可以吗?”   “去哪里?”裴璟明白她的意思后不赞同道:“西厢都烧毁了,万一坍塌伤到你怎么办?”   “不给算了。”   傅归荑捂住头,心里却在想秦平归为什么要让自己去西厢房一趟。   风呀风,轻轻吹。   吹过烛台把窗照。   天黑回家不敢慢。   小心阿蛮抓着跑。   这是傅归荑小时候的儿歌,大意是天黑不要在外面逗留,赶紧回家,否则就会被坏人抓走。   里面的阿蛮指的就是当年十恶不赦,凶残嗜杀的北蛮人。   “你想去就去。”   裴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惹她不敢,大不了明天他提前叫人去看看有没有危险。   正好秦平归没事。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们满意了?他们兄妹两个联合起来搞我!   手串剧情指路39章,之前也有零星的提示,考验各位小可爱的记忆了。   女儿生病的时候毒蛇重伤,剧情指路15章。   本文还有最后一个伏笔,看看有没有小可爱能猜得出来。   儿歌随手编的,大家将就看。 第63章 验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翌日, 裴璟本想陪傅归荑一同去西厢房察看,谁曾想在用早膳时赵清匆匆跑过来告诉他睿王死了。   裴璟眉头微皱,他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死。   眼看着新年将至, 真是晦气。   不过他也没往心里去,原本他的计划是过年后让睿王病逝, 现在不过提前了。   “你有事忙你的。”傅归荑见裴璟左右为难, 替他决定。   裴璟道:“不如你等我回来再去。睿王到底是皇亲, 面子上我还是要走一趟的。”   傅归荑有点不耐烦:“我只是去逛一圈,你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么, 那里是东宫的地盘,难道你害怕有人掳了我去?”   裴璟还是没有直接答应。   傅归荑扔了筷子,冷笑道:“怎么, 难道你是怕我自己跑?”   裴璟诧异望着她:“你今天气性这么大?”   傅归荑抿唇不语。   她原就想独自过去,无奈没有正当理由甩开裴璟, 谁知道早上发生这件事, 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机不可失,她这才着急了些。   旁边素霖见两人气氛变得紧张, 连忙打上圆场。   “想是贵人小日子快到了, 难免有些烦躁。”   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最怕主子们有龃龉。贵人还好, 顶多是不爱说话,冷漠地拒人千里之外。但若是太子殿下心情不好,谁敢犯错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尤其近日两人关系相处越来越融洽,太子殿下相较于以往变得格外宽容, 他们也不必像往常那样战战兢兢过日子。   有时候宫人们偶尔犯了个不大不小的的错误,只要在贵人面前, 太子殿下总是高高举起, 轻轻放下。若是能得她一句求情的话, 免了罪也不是件难事。   可想而知,东宫阖宫上下都把傅归荑当活菩萨供着,对她自然事事尽心,没有一个人希望她与太子殿下起冲突。   裴璟果真没再往下问,注意力被转移到她的身体上,嘱咐众人要好好照顾她,若有闪失严惩不贷。   “好了,你想自己去便自己去罢,但不能呆太久,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裴璟使了个眼色给赵清,示意他再去仔细检查几遍。   傅归荑收了冷脸,淡淡点头。   裴璟拿起她扔的筷子,轻轻放在她手里,劝她:“再吃点,你每日吃得比麻雀还少。”   傅归荑垂眸,主动夹起一个拇指大小的包子放到裴璟碗里。   裴璟轻笑了声,得寸进尺道:“你怎么不直接放进我嘴里。”   傅归荑自己夹了个正准备吃下去,闻言停在嘴边,冷嗤了句:“爱吃不吃。”   说罢,张口咬下外酥里嫩,肉多汁鲜的拇指生煎。   裴璟瞧她的耳根子染上一层薄红,知道她是害羞,便不再逗她,省得又把人惹生气,最后遭罪的还是自己。   扬起嘴角,吃下她为自己夹的包子。   心里暗喜,这还是她第一次替自己布菜,转念一想又感叹,这一路走来实在是不容易。   傅归荑从害怕他,抗拒他,忍耐他到如今愿意主动靠近他,裴璟实在是耗费太多心力,他甚至觉得攻打北蛮也不过如此。   傅归荑的心防堪比最顽固的岩山,起初他想用火炮一股脑将她炸开,后来发现她内部中空,强行破入会导致她从内部坍塌,整个人崩溃。   她所有的坚强韧性都用来伪装她那颗自责脆弱的心。   好在他及时发现问题,亡羊补牢,才能换来今天傅归荑朝他迈出的小小一步。   裴璟此刻的欣喜如同打了场大胜仗。   “太子殿下,”赵清实在忍不住出言提醒:“等会咱们要去睿王府吊唁。”   裴璟闻言,掩面假咳一声,上扬的嘴角改为抿紧,强行收敛脸上的笑意。   可双眸中的喜悦怎么也压不住,好在同来吊唁的大臣们不敢直视裴璟,否则十有八九都以为是他弄死的。   裴璟忽然问:“对了,发生这么大的事秦平归也没来,他去哪里了?”   赵清躬身答:“秦大人已去调查睿王的真正死因。”   另一厢,傅归荑走到被烧毁的西厢房里。   素霖想跟进去,被她阻止。   她独自一人走进满目疮痍,四处焦黑的房间,第一时间看向存放骨灰,不,是石灰的架子,那里空空如也,瓷罐砸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早已被烧成黑乎乎一片。   傅归荑蹲下,用手捻了一撮放在眼下。   用石灰代替骨灰,亏裴璟想得出。   她早知道裴璟是个不敬鬼神的,却没想到他连骨灰也敢替换。   心里生气又无奈,然而转念一想他出发点也是好意,自己打了他两巴掌也算出了气。   他被打后居然能当做无事发生,甚至笑脸相迎,傅归荑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的。   换做是她,恐怕也很难忍下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自己的面子,更何况裴璟是天潢贵胄,是万人之上的储君。   傅归荑拍拍手起身,环视四周开始找东西。   秦平归到底为什么引自己来这里,而且还用那样隐晦的提示,仿佛是故意瞒着裴璟似的。   傅归荑额头轻蹙,这屋里早就被裴璟里里外外检查过无数遍,若真有异常定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到底想给自己看什么?   她心里一头雾水,秦平归不是裴璟的心腹么,而且他怎么知道这首童谣的?   傅归荑心口一窒,有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秦平归知道傅归宜在哪里!   他不告诉裴璟反而告诉她,说明他也不想让裴璟知道傅归宜究竟是谁?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她睁大眼睛寸寸逡巡房里的每一个角落。   “贵人,一炷香的时间要到了,太子殿下马上回宫。”   素霖在外面提示她。   傅归荑闭上眼,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定有哪里被她忽略了。   “风吹倒屋里的烛台,大概是没关好窗。”   窗!   傅归荑目光迅速转向屋内的窗户,发现果然是开着的。   在屋子被烧前,她确定自己关好窗才离开,这个窗户只有可能是其他人打开的。   她迅速走到窗边,没有发现异常,忽然有风刮过,她定睛一看,发现在窗框上有根透明的鱼线。   傅归荑顺着线往上提,线的末尾吊了个重物。   当她看清是什么东西时,瞳孔微震。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她明明放在镇南王府的房间里。   “见过太子殿下。”   傅归荑听见外面的唱喏声,手忙脚乱地重新扔下去。   东西不能留在身上,裴璟一定会发现。   呼吸之间,裴璟踏入屋里时,傅归荑正好关上窗。   “看完了么?”裴璟负手而立,眼神凌厉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件东西。   “看完了。”傅归荑目光如常地直视裴璟的脸,心里紧张得不行,手学着他背在身后,五指微蜷。   “那走罢。”裴璟走过来拉傅归荑的手,恰好抓的是她握拳的那只。   她顺从地张开,然而还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裴璟脚步一顿,侧目而视,冷冽的目光刺在她的侧脸上,傅归荑呼吸停滞,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都跟你说了没什么好看的,瞧你的手都在抖,也不多穿件衣服。”他右手一挥,身上的大氅落在傅归荑的肩膀上,将人拢在怀里。   大氅带起一阵风,吹乱傅归荑额前的碎发,她却不觉得冷,裴璟炙热的体温笼罩她全身。随手撩至耳后,仰头往上看,刚好对上裴璟亮如星子的眼。   “我们走。”裴璟一手揽住她的肩头与自己贴近,一手握住她冰冷的五指替她暖着。   傅归荑垂眸轻嗯一声。   入夜,秦平归偷偷潜入东宫,费了点功夫才顺利靠近西厢房。   怪他当初排布巡防时考虑得太周全,自己要悄无声息闯进来也是困难重重。   他收回手串,又看了眼关上的窗,低头抿唇一笑。   她来过了,不但发现自己放的东西,还非常聪明地没有拿走。   裴璟心细如发,对待傅归荑更是慎之又慎。他表面上看似放宽了对她的限制,实际上连她每日读了几页书,射了几支箭都了若指掌。   秦平归与裴璟相依为伴十年之久,对他的洞察秋毫,精明机敏有着深刻的认识,北蛮在三年之内被他覆灭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要给裴璟抓住一点线索,他必能顺藤摸瓜窥探全貌。   他想要平安带走傅归荑,光靠他一个人很难办到,幸好他妹妹冰雪聪明。   “你从前在北蛮皇宫,是什么样的?”   傅归荑趴在裴璟胸膛上平复呼吸,嗓音软中带哑,清冷的声线染上闷腔,听得身下人一阵酥麻,忍不住再与她共赴极乐。   然而裴璟知道若自己太放肆,第二日少不得又要被她冷脸相待,一连几日都不得她的好脸,更不要说做别的什么事。   他按捺住自己燥热的心,抬手替她拢了拢倾泄在后背的青丝,随意回她:“就一天天熬。”   裴璟不是个喜欢把苦难说出来的人,他不回避自己经历的痛苦,却也不会将它变成炫耀的勋章。   对他来说,朝前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过去始终是过去,当下和未来才是他能把握的。   从前他无权无势,任人欺凌,如今他大权在握,他不仅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还手握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裴璟屈指顺着瘦弱的脊骨往下滑,引得怀中人难耐地颤了颤身子,连同他的心也颤抖起来,呼吸渐渐粗重。   心一横,双臂抱住她顺势翻了个身,额头相抵,他忍不住对准蠕动的红唇再度吻了下去。   裴璟在心里算了笔账,她小日子马上到了,届时自己又要过只能看得见却吃不到的日子,不如将后面的份额提前支取。   事毕,傅归荑已然累极,但她强撑着清醒问他方才的问题。   裴璟抬手抚上她潮红滚烫的面颊,喑哑道:“怎么忽然对我以前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傅归荑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颈窝蹭了蹭,闭上眸有气无力道:“我想了解你的过去,你不想说,当我没问。”   裴璟半眯的眼眸倏地张大,傅归荑清浅的鼻息打在他的皮肤上,顺着血液暖着他的心。   这一瞬间,裴璟为傅归荑突如其来的关心而感动。   是一种比身体上的欢愉更让他心动不止的情愫。   他的手移到她的发顶,抚了抚满头细密柔顺的发,低下头轻啄她的额角,低声柔缓地细细道来。   裴璟平铺直叙地诉说着让他永生铭记的十年。   声线低沉,没有喜怒,像在说一个很长很长的,别人的故事。   裴璟说着说着,感觉到颈窝有微热的水滴落在自己的锁骨上,他情不自禁抖了下,反应过来是什么后赶忙去安慰傅归荑。   “我不说了,你别哭。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北蛮已成历史,我好好在你旁边。”   他想挖开傅归荑的脸,然而她的手死死缚住自己的脖颈,身体抽搐着,差点勒死他。   裴璟无奈地随她去,手放在她后背上轻拍,替她顺气。   等怀里人终于平静下来,他听见傅归荑用哭腔嘶哑道:“你背上的伤,是在北蛮皇宫里……”   裴璟无声一笑,岔开话题:“也不全是,战场刀剑无眼,也要受伤的。”   傅归荑沉默片刻,问他:“你说自己被关在殿里,还被火烧的事,是几岁的事情。”   裴璟想了想,道:“大概是十五岁,当时秦平归才九岁。若不是他忽然醒来替我打开门,恐怕我早就埋骨他乡。他为了救我,被一根柱子砸中,烧毁了容貌,后背也全是伤。”   傅归荑身体一僵,九岁。   九岁那年她忽然发热三天三夜,夜里身体像被架在火上炙烤,她差点以为自己熬不过去。   原来真的是他。   她拿到手串的瞬间就猜到秦平归很有可能就是……就是她哥哥。   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直接与自己相认,反倒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告诉自己。   以裴璟对他的倚重,必然不会对他做什么事。   他为什么不想让裴璟认出他是傅归宜。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傅归荑下意识顺着他的想法遮掩自己的震惊和喜悦。   傅归荑放开搂住裴璟的手,转身抹掉自己的眼泪。   原来她的哥哥不是没有来找她,是失去了记忆。   傅归荑回想起遇见秦平归的点点滴滴,泪流得更加汹涌。   两人明明离得那么近,她却没能认出他来。   哥哥会不会怪她。   裴璟怀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起来。   “你听完就翻脸不认人了?”他嘴里不满道,把人强硬翻过来,但见傅归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裴璟神色瞬间变成怜惜心疼,低哄她道:“别哭别哭,其实我没有外面传的那样苦,在第三年我就开始……”   裴璟急急告诉她自己是如何联合秦平归离间北蛮皇子,让他们互相残杀,又是如何挑拨大臣之间的内斗,使得北蛮陷入内乱。   傅归荑已然累极,但仍然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裴璟的描述中好像参与他们两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十年。   “一切都过去了。”裴璟满目柔情凝视着傅归荑,温声道:“重要的是现在,我们的现在。”   傅归荑浅笑地主动抱住裴璟,心里默默对他说谢谢。   谢谢他,如果不是他救下哥哥,或许今日他们兄妹再无相见之日。   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便能窥见当年的情况有多凶险,若不是裴璟一次次护着哥哥,毫无自保之力的傅归宜怎么可能活着走出北蛮皇宫。   他才七岁,人还失忆,哥哥该有多无助。   念及此,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傅归荑主动投怀送抱令裴璟惊讶,她的感情向来淡薄无声,这样浓烈像一团炙火的情绪极其罕见。   虽然她在哭,裴璟心疼有之,然而欣喜更甚之。   次日裴璟醒来的时候,傅归荑还在睡。   他低头落下一吻,小心下榻,眼眸带笑往外走,任谁都能看出他今日的好心情。   “什么事这么高兴?”秦平归下巴微扬,睫毛轻垂。   这是一个很不高兴,甚至有些鄙夷的表情,但此刻的裴璟完全沉浸在愉悦中,忽略了秦平归的不同寻常。   “没事。”裴璟克制住笑,他没有把床笫之间的事情拿出来当谈资的兴趣。   秦平归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内心冷哼除了他妹妹,还会有谁能轻易牵动裴璟的心绪。   从前他觉得傅归荑看不上裴璟有几分有眼不识珠,如今只觉得眼前这混账玩意怎么都配不上她。   “睿王的死因查到了么?”裴璟问他。   “查到了,是他府里伺候的人,眼看没什么指望便开始怠慢他,不小心喝水呛死的。”   裴璟没什么感情哦了声。   “对了,你昨天说要重新更换巡逻和暗哨的位置。”裴璟根本不关心睿王,转而问他:“不是三个月前才换过一次?”   如今天下大定,北蛮余孽全数伏诛,睿王一党完全倾覆,还需要调整这么勤快?   秦平归淡淡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裴璟以为他是被之前的刺杀弄怕了,这种小事便随他去。   “你还有事?”裴璟处理完一份公务,发现秦平归还坐在旁边,悠闲喝茶。   “我们好久没有切磋了,不如今日比试一下。”秦平归放下茶盏,眼神殷切。   “怎么想起这个来了?”裴璟疑惑看向他。   “怕你累于国事,疏于锻炼,小心身体弄垮了。”   秦平归不给裴璟拒绝的机会,拉着他往校场走。   “你下手是真狠。”裴璟捂住腹部,眉头紧拧,面色不善地看向对面趾高气扬的黑衣男人。   秦平归左右手交替握腕,像是还没打够似的,叹息道:“你的拳脚功夫退步很多,已经打不过我了。”   裴璟脸色铁青,用力一挥袖,转身就走。   秦平归冷眼看他消失的背影,心道这下总该能消停两天了。   他得快点找个机会跟傅归荑私下见面。   秦平归不想让她再受半点委屈,无论是她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傅归荑见裴璟回到寝殿的时候脸色不愉,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怎么可能把被人打得还不了手的事告诉她,故作平淡地说了句没事。   傅归荑以为是又有官员办砸了差事,惹他生气,便不再多问。   裴璟在沐浴时发现自己的胸口,腹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尤其是后腰,一动就疼,想必是伤了经脉。   他出来的时候傅归荑一眼看出裴璟的伤,被他含糊了过去。   既然裴璟不愿意说,她也不是多嘴之人,耐心替他擦了药酒,不过他只露出前面的胸口,后背捂得死死的。   柔软细滑的手在裴璟的胸口来回摩挲,擦出微热,继而变成难忍的燥热。   他擒住傅归荑的手腕,哑声道:“我自己来。”   裴璟暗恨秦平归下手太重。最初被打的地方只是隐痛,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得酸软无力,最后发现自己行走坐卧没问题,但是想做点什么别的事情力不从心。   余光瞄了眼傅归荑担忧的目光,他心口熨帖,恨不得把人抱在怀里亲昵一番,然而现实是他只能躺在床上仰面望天。   裴璟憋着暗火,咬住后槽牙痛骂秦平归没事找事。   “阿嚏——”   秦平归打了个喷嚏,抽出手帕擦了擦。   “头,你没事吧。”   秦平归嘴里叼着根枯草,冷睨他一眼,不近人情道:“别废话,叫你调整的名单都弄好了吗?”   “弄好了。”下属狗腿问他:“为什么要调整,我觉得头儿你之前的排布简直天衣无缝,一只鸟飞过来都得下来盖个爪印。”   秦平归吐出枯草,冷冷道:“你照做就是,哪那么多话。”   背过身的瞬间,他唇边的笑意一闪而逝。   天衣无缝?   他要活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   自从知道秦平归是哥哥后,傅归荑每一天每一刻都想立马见到他。   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问他有没有怪自己没认出他?   然而事实上因为他是外男,即便进了东宫也不能随意踏足后院寝殿,更不要说找机会与她私下见面。   裴璟在东宫拥有绝对控制权,哪怕是他最看重的心腹在东宫的一举一动也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哥哥不想让裴璟发现他们的关系。   他一定也在想办法避开裴璟的视线制造与自己见面的机会。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还没回来用晚膳?”傅归荑瞧着天色已暗,早过了用膳的时辰还不见裴璟的踪影。   素霖引着赵清进来,赵清躬身道歉:“太子殿下今日与秦大人有要事相商,恐怕还要忙上一两个时辰,殿下请您先用,不必等他。”   傅归荑闻言眼眸一凛,淡淡道:“再忙也要吃饭。素霖,你去叫膳房多准备几道食物,等会我送过去,正好与殿下一起用。”   素霖和赵清面面相觑,他们心里高兴傅归荑惦记殿下,但又怕饿着人被责罚。   “去吧,我中午用得多,还不饿。”   素霖一想确实如此,躬身退下去安排了。   赵清听后高兴地咧开嘴,“那奴才去回禀太子殿下。”   说完跑得比耗子还快。   傅归荑手里转动着茶盏,祈祷哥哥一定要留下来吃饭。   裴璟接到消息后自然是高兴的。   “那我走了,你们吃。”秦平归拿起短刀往外走,手顺势摸了把自己的腹部。   裴璟注意到后出言留他。   秦平归有些为难:“不太好吧。”   裴璟冷笑:“你要是识相,等会你吃完赶紧走人。”   秦平归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傅归荑来之前做足了心里准备,但在见到秦平归的那一刻,视线还是没忍住盯在他脸上。   眼眶微胀,热意上涌。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心疼我,为我哭得这么厉害,好感动,她一定爱死我了。   傅归荑:哥哥受苦了,以后要好后补偿他。   傅归宜:打你一顿都不够。   很好,终于到我爱的修罗场了!!!! 第64章 相认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裴璟和傅归荑不是多话之人, 秦平归有第三人在场时也不会放肆。   一顿饭,三个人吃得很安静。   傅归荑好几次都忍不住去看秦平归,每当两人视线在空气中不经意间相撞时, 他们总会同时停滞一瞬,谁也不愿意先挪开。   哥哥。   妹妹。   无需多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怎么不吃?”裴璟替傅归荑夹了一筷子菜。   “啊, 我中午吃多了。”傅归荑立刻垂下眸, 掩盖眼里的异样。   秦平归眼皮一压,装作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自顾自吃着。   “你中午多喝了一碗汤,这叫吃多了?”裴璟挑眉看过去。   傅归荑目光飘忽不定,手中的玉箸一直握着却没动一筷子, 下嘴唇往里抿,她有事瞒着自己。   裴璟眼神闪烁, 眸底幽深。   “属下想起还有要事, 先行告退。”   秦平归忽然出声,打断裴璟的沉思。   他抬眸挥手, 示意他可以走了。   秦平归拿起放在凳子上的短刀, 行礼后三两步消失在门口。   傅归荑自从秦平归出声后再也没抬头, 手里的筷子几乎要被她折断。   裴璟的大掌搭上傅归荑的手腕,疑惑地问她:“手这么凉?”   还这么僵硬?   傅归荑吓得扔了筷。   裴璟皱了皱眉,唤人重新换上碗筷。   寝殿内。   傅归荑坐在镜子面前发呆,裴璟沐浴完走到她身后, 双手绕过她双臂环抱住她,头抵在傅归荑的右肩。   他的头发披在身后, 带着微微的潮湿, 凉意顺着发梢扫到傅归荑的脖颈, 惹得她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你有心事?”裴璟看着镜子里的傅归荑,语气很肯定。   傅归荑此时内心紧张惶恐,晚上用膳时还是被裴璟看出端倪来。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淡淡道:“我只是忽然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傅归荑须臾间已然稳住心神,抬头直视镜子里的裴璟,问他:“想不通你为什么抓住我不放,我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个人,究竟是哪里入了你的眼?”   裴璟仔细端详她的脸,发现她真的只是在单纯地问问题,并没有排斥、讨厌,怨恨等神色,莫名堵在心口的烦闷一挥而散。   “我也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普通人。我们在众生相遇,大概这就可以称呼为——宿命?”   裴璟轻笑一声,屈指划过她的脸颊,顺着精致小巧的轮廓一路到底,点在她微动的咽喉上,迫使傅归荑呼吸微窒。   “宿命?我看更像是孽缘。”她侧头看向裴璟。   他凑上来,两人额头相抵,温热的呼吸在两人间交织,难舍难分。   裴璟的双眸暗沉,“你承认与我有缘。”   傅归荑垂眸躲避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是我造孽。”   裴璟哈哈大笑,猛然打横抱起她往床榻上走。   “那什么,我不方便。”傅归荑抓住他往自己前襟探的手,红着脸说道。   裴璟愣了下,脸色变得十分精彩,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手自然地往下移,放在她的小腹上,小心揉搓。   “早点休息。”他轻轻吻了吻傅归荑的嘴角,“若是哪里有不适,一定要说出来,知道么?”   傅归荑乖巧地点头,毫无预兆地自言自语:“如果我哥哥要是没死就好了。”   她盯着裴璟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斟酌道:“这样、我们也许可以……”   傅归荑的手覆在裴璟的手背上,暗示意味不言而喻。   裴璟脸上的震惊喜悦不似作伪,他甚至有些结巴:“是、是我想的那样。”   傅归荑淡然地嗯了一声,补了句:如今他不在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处理这件事。”   裴璟激动得反手握住她的手,五指钻进松散的指缝里,紧紧扣住。   他的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傅归荑不等他的回应,兀自闭上眼。   裴璟目光眷恋地凝视她好半晌,眸底挣扎。   到底要不要告诉她王沐然的真相。   然而裴璟一想到后果,喉咙里的字像扎在肉里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   傅归荑承受不起二次打击,他也不敢想象她知道自己故意制造傅归宜的死后反应。   心里暗自决定一边将消息瞒得死死的,另一边加快速度寻找真正的傅归宜。   等他把活生生的傅归宜带到她眼前,再找个借口糊弄王沐然的乌龙一事,方能两全其美。   裴璟见傅归荑躺在他怀里安稳地睡着,无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抬起粗粝的指腹忍不住去抚摸她,却又停在她的长睫前,隐忍克制地戳了戳她细密柔软的睫毛。   她于天下是芸芸众生,于他而言是独一无二。   赠他不传的马术,替他设计连弩,在他不管不顾欺负她、强迫她的时候还替他在世子们面前说好话。   裴璟知道她不是懦弱,更不是故意讨好,是因为她懂他。   他们都想要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她这么好,他怎么会放过她。   这是他的珍宝,裴璟像一只吝啬又凶残的恶龙,任何觊觎她的人都会被他毫不留情抹杀。   眼眸流转,他在脑海过了一边自己定下的计划,确认没什么遗漏后,贴在傅归荑阖眸入睡。   傅归荑这一觉睡得比她预想的要踏实,或许是裴璟的手掌太暖,替她缓解了不适和疼痛。   无论晚上她如何翻身,腹部始终被炙热的掌心占据一席之地。   *   “外面在下雪,想看什么书叫人取来便是,何必亲自走一趟。雪天路滑,你身子受不得凉。”   裴璟坐在床前替她扯好被角,接过暖炉试好温度,小心放在傅归荑手里。   “天天在宫里,有些闷。”傅归荑还想争取出门的机会。   昨日与哥哥同桌用膳,他隐晦地告诉她想办法去藏书阁一见。   裴璟见她一脸怏怏不乐的样子,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失笑道:“瞧你一副苦瓜脸,不知道还以为我虐待你。你要真想去,等小日子利索了,天气好些再出门行不行?”   傅归荑听出这是裴璟妥协后的让步,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于是点点头。   “你好好休息,我等会叫人给你送来点新奇玩意,是前些时日地方官员进贡上来的。”   裴璟说完直起身,准备去上午朝。   他转身走出门口后,脸立刻沉下来,对赵清森寒道:“让秦平归查一下,藏书阁里面有什么东西,她不会无缘无故想起去那里。”   赵清面对裴璟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子依旧难以适应,他谨慎小声地答了句是。   裴璟大步流星离开之后,傅归荑目光下敛,落在自己的腹部。   自从那次两人约定后,裴璟再也没有逼迫过她生孩子。   药也换成了最初的药方。   傅归荑才知道,这里面的药也有避子的成分。   裴璟知道她的身体不好,生孩子又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罪,不敢拿她的性命随意冒险。   她当时内心非常复杂,原来他在这么早之前已经在为她考虑了么?   傅归荑知道在子嗣这件事上裴璟面对了多大的压力。   东宫美人有孕这个借口最多只能堵住朝臣们十个月的嘴,十个月后他又该怎么办?   裴璟从未在她面前吐露一丝一毫。   她内心纠结不定,一方面哥哥没死的消息让她喜不自胜。   另一方面她在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对裴璟坦白,他为她走出哥哥死亡的阴影做了很多事,傅归荑都看在眼里。   昨晚上她试探裴璟的态度,见他是真心希望傅归宜活着,但是哥哥好像又不愿裴璟知道。   傅归荑头大如斗,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决定先见到哥哥,问清楚他的意思再作打算。   傅归荑望着窗外大雪,哥哥昨日没说是什么时候,想必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手里的暖炉渐渐变凉,傅归荑恍然惊觉雪不知不觉停了。   一连几日都是晴天,她终于能踏出东宫,身后跟着呜呜泱泱一群人。   “我自己进去。”傅归荑把人留在门外,只让素霖跟着。   藏书阁里面没有其他人,今日专门为她一个人开放。   走在空荡荡的木梯上,踩踏声咚咚咚地回响整个隔层。   傅归荑不知道哥哥在第几层等她,只能慢慢地走,时刻注意周围有没有线索。   轰隆。   楼下传来一阵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了。   傅归荑和素霖立刻被吸引往下看。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傅归荑灵光一闪,把素霖支走。   素霖神色犹豫,她不敢轻易离开傅归荑半步。   “去吧,楼上肯定没有其他人。”傅归荑笃定道。   素霖心里清楚,藏书阁从昨日起就不允许进人,她到底不放心下面出了什么事,说自己去看一眼马上就回。   傅归荑等看不见她的身影后立刻往上一层走。   刚踏入三楼,手腕就被抓住。   傅归荑转身一看,秦平归就在她眼前。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傅归荑颤抖着抬起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又像想到什么,登时像触电般缩回来。   秦平归低头怔怔看着她,张开口,喉结滚动却也吐不出半个字。   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   “哥哥!”   傅归荑抱住秦平归,声音低哑:“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秦平归张开双臂悬在空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回神后用力搂住傅归荑瘦弱的后背。   感受到身后的力量,傅归荑的泪瞬间溢出眼眶,肩膀上下剧烈起伏。   “不哭,”秦平归嗓音闷哑,手笨拙地替她拍拍背:“哥哥回来了,有什么委屈都跟我说,我替你出气。”   傅归荑摇摇头,拼命止住抽泣:“我一切都好,你呢,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从秦平归的胸口起身,连忙上下打量他。   想到裴璟告诉她,哥哥这些年一直在最危险的前线,她忍不住一阵后怕。   多少次生死与他擦肩而过,若是其中差了分毫,她今日都不可能再看见他。   “我一直很好。”他从怀里拿出块手帕手忙脚乱地替她抹掉眼尾的泪痕,打人杀人他样样在行,哄女孩子,尤其是自己的宝贝妹妹他真是一窍不通。   兄妹两人分明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苦痛,却仍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所有的痛苦与悲伤已经过去,他们期待的是未来的每一天。   两人相视一笑,宛如从未分离。   傅归荑记起正事,问他为什么不让裴璟知道他的身份。   秦平归双手扶住傅归荑的肩头,弯腰半蹲与她视线平视,目光歉疚。   “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秦平归三言两语裴璟如何把王沐然的死伪装成傅归宜悉数道来。   傅归荑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脚连连后退,浑身颤抖着:“你说,他一早就知道王沐然是假的,甚至故意引导我认错!”   秦平归见她眼眶张大,眸底有什么东西在崩塌,心里愈加后悔自责。   “是,我也参与了。”   他艰涩地说出这句话:“我知道自己错了,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你想怎么……”   傅归荑抬手捂住秦平归的嘴,阻止他往下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是奉命行事,我不怪你。”   秦平归非但没有因为傅归荑的原谅而松了口气,反而心里堵得慌。   他的妹妹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完全可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甚至像打裴璟一样给她两个巴掌,不、甚至捅他一刀,几刀都可以。   “你打我吧。”秦平归握住傅归荑的手腕,狠狠往自己脸上摔。   “不。”傅归荑往回缩,然而她的力气不足,还是擦过秦平归的下颌。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傅归荑连连摇头,泪水再一次抑制不住地落下。   蹬蹬蹬。   是素霖上楼的声音。   傅归荑立刻调整好心情,朝楼梯喊道。   “我渴了,替我去拿盏茶。”   脚步声停下来,而后慢慢远去。   “是,贵人。”   傅归荑看向秦平归脸上的红痕,眼里心疼:“别这样,哥哥,我怎么会怪你。”   她双目微赤,伸手轻抚上那道指印,欣喜又激动:“你能活着,是上天对我最好的恩赐。”   秦平归覆上傅归荑的手,垂眸快速眨了眨,将眼里的泪光散去。   “我之所以瞒着裴璟自己的身份,是想把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上。”   秦平归说完自己的计划,淡淡一笑:“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全力配合你。”   若是之前傅归荑还在徘徊不定,此刻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条路。   “我要回家。”傅归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们一起回家。”   秦平归弯了弯眼睛,低头附上她的耳朵,低声说出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傅归荑凝神仔细听,不敢漏掉一丝一毫。   “切记不可让裴璟发现端倪,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傅归荑对秦平归的信任毋庸置疑,用力点头。   “我走了。”秦平归替傅归荑拢了拢大氅,依依不舍地翻窗离开。   他刚一走,素霖端着热茶走上三楼。   傅归荑接过装模作样抿了口,又在三楼转上几圈,最后随意从架子上抽出几本书离开。   “你今天哭了?”   裴璟回来后第一时间察觉到傅归荑的异常,她的眼尾的红还未完全褪去,联想到素霖来报发生在藏书阁的事,裴璟心里莫名觉得不对劲。   “藏书阁三楼太久无人去了,灰尘粘到眼睛上罢了。”傅归荑临时编出个理由。   她没想到素霖看出来了,还将这种小事告诉裴璟。   裴璟眼眸微眯。   她在撒谎。   早在知道她要去藏书阁选书时,他就命人将里里外外打扫和检查了好几遍,不可能存在她说的这种情况。   裴璟脑海里迅速过了一边她最近的举动,没有发现她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她更不可能听到任何他不允许传到她耳朵里的事。   他心口陡然腾起烦躁,傅归荑任何不可控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危险因素,包括她异常的情绪。   今天他回来用晚膳时,傅归荑全程都在有意无意躲避他的视线,尽管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掩饰,仍然逃不过裴璟的眼睛。   他选择隐而不发。   当然,裴璟可以用其他方法逼迫她说出口,但这不是他想与傅归荑相处的方式。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学会完全依靠他,相信他。   裴璟脸色阴冷,连带着一晚上整个东宫上下都战战兢兢的。   就寝时,裴璟本能地想从傅归荑身上确认自己的地位和存在,安抚他无缘无故焦躁的心,却被她躲了过去。   “我累了。”傅归荑闭上眸身体微蜷对着墙壁,这是拒绝他的意思。   裴璟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背影,开口时反而带上几分玩笑:“今天做什么去了,这么累?”   傅归荑淡声道:“站累了。”   裴璟的手抚上她的腰侧,轻笑道:“哪里累,我给你揉揉。”   “不用。我今天想好好休息。”傅归荑抬手阻拦他蠢蠢欲动的手,始终不肯回头看裴璟一眼。   她还没能完全消化今日哥哥带来的消息。   裴璟到底把自己当做什么?   居然故意制造哥哥的死。   难道他看自己痛不欲生的模样会感到快意吗?   他太可怕了。   傅归荑想,自己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亏她之前还为他所做的一切而感动,甚至还想将哥哥的身份与他坦言相告,想一个两全其美之计。   今日哥哥给了她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告诉裴璟他就是傅归宜,按照裴璟的性子必定会让哥哥回苍云九州,顶替她的世子之位。而她,可以名正言顺嫁给裴璟,哥哥从今以后会替她守在父母尽孝,她可以时常回苍云九州省亲。   她的背后有强势的娘家,朝臣绝不敢反对她入主中宫。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法子。   可笑自己当时居然有些心动。   第二个则是他们自己偷梁换柱,再让傅归荑以假死脱身,只要回到苍云九州,哥哥说自有办法让裴璟再不敢来纠缠她。   若是裴璟不曾做下这等令人发指之事,傅归荑或许还需要纠结犹豫一二,眼下她只想离他远远的,再也不要靠近他半步。   裴璟感受到傅归荑强烈的拒绝之意,心里的燥火愈盛,他恨不能直接擒住她的下巴逼人转过来。   这个想法仅出现一瞬便散去,他仰头闭了闭眸,语气温柔得可怕:“那你今天好好休息。”   说完老老实实平躺在傅归荑旁边,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傅归荑听见后面没了动静,心里松了口气。   哥哥告诉她,千万不可以表现出任何异常,但她不是没有感情的物件,只能选择回避。   她心里装了事,睡得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忽然被人翻了过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身体猛然被闯入。   “你……”   一只大掌捂住她的嘴,裴璟低声在她耳畔呢喃:“过了子时,已经是第二日了。”   傅归荑瞪大双眼怒目而视。   裴璟凑到她额前,两人的脸几乎咫尺般相贴。   “你没有说不,”裴璟无赖道:“那就是同意了。”   说罢,覆身而上。   傅归荑死命挣扎,力道之大差点把裴璟踢下去。   隔着黑暗,她的抗拒之意也如此明显地传达给了裴璟,他脸色愈加寒凉。   到底发生什么事,傅归荑一天之内像变了个人似的。   然而箭在弦上,他根本无暇想太多。   裴璟本就在气血翻涌之年岁,从前不近女色是因为不识傅归荑,日日品尝珍馐美味的好日子一连断了四五日,好不容易等到她小日利落了,还被她无情拒绝。   裴璟哪里能忍得住?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早就在她这里溃不成军。   酣畅淋漓地尽兴后,手下松了些力道,下一刻,他的掌心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裴璟轻吸一口凉气,强忍着甩开傅归荑的冲铱驊动。   咬得真狠,简直是要撕了他一样。   等到她的牙齿卸了力,裴璟才慢慢从她嘴里抽出。   他喘着粗气笑了声,“发泄够了,那能跟我说说,你今日为什么生气吗?”   傅归荑此刻满嘴铁锈味,她没料到裴璟会任她狠咬也不阻拦。   胸口急剧起伏不断,她不由恍了神。   裴璟耐心地等着,丝毫不顾自己手上的伤。   傅归荑张开嘴,唇瓣微颤,借着黑暗她轻声问道。   “裴璟,我的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裴璟半眯的双眼蓦地张大,目光锐利地盯着身下之人。   然而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看不见傅归荑脸上几近痛苦的表情。   她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他现在肯说实话,念及他救了哥哥又照拂多年,还救过自己的份上,傅归荑选择原谅他。   裴璟没有立刻回答。   作者有话说:   裴璟:他们一打二,还互相明牌,我要闹了!   修罗场失败,兄妹二人目前还不能硬刚,需要猥琐发育。 第65章 梦魇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寂静黑暗的空间里, 充斥着两人急促的呼吸。   渐渐地,裴璟率先平复下来。   他声音沉稳,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的确是因病而逝。”   因病而逝。   傅归荑无声地重复这四个字。   冰冷的泪从她的眼尾悄然滑落, 没入柔软的枕头里。   “是吗?”   她明明流着泪,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淡定, 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是, 别想太多。”裴璟的手碰到她的泪, 随手擦掉,揉了揉她的发顶:“早点休息。”   傅归荑嗯了一声, 似乎很累。   两人相拥而眠。   几日后。   子时刚过不久,裴璟发现怀中人抖得厉害,醒来后意识到她在做噩梦。   裴璟立刻抬手轻轻拍击她的肩头安抚着, 声音低沉:“没事,我在。”   傅归荑缓缓睁开眼, 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细汗, 她的神情慌张不安。   “我梦见哥哥了。”   裴璟动作一僵。   傅归荑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十指紧紧揪住裴璟前襟衣领, 闷哑的声音透着藏不住的不安:“他说自己好热好烫, 他是不是在怪我烧了他。”   裴璟一听, 抱住傅归荑,温柔道:“他爱护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傅归荑双手机械地攀在他肩膀,头埋进他的胸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表情冷漠。   “我怕。”傅归荑假装发抖,“裴璟, 我怕。”   裴璟哪里还记得逼问她之前的事, 一心只想如何消除傅归荑的恐惧。   没有哪个男人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求助时会无动于衷。   更何况傅归荑是个要强之人, 她不会轻易展露自己的脆弱。   裴璟再冷硬的心肠也被她猝不及防的示弱融成一团柳絮,飘在空中。   “不用怕,”裴璟此刻的保护欲空前鼎盛,他双手双腿束缚住傅归荑,将人嵌入自己的怀里,字字铿锵:“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傅归荑慢慢停止了颤抖。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   接连好几次被噩梦吓醒,嘴里惊慌地迸出不明意味的呓语。   “哥哥,我错了。”   “你是不是要来带我走。”   裴璟听得整夜心惊肉跳,夜不能寐,一直在安抚受惊吓的傅归荑。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好几日。   裴璟白日忙于政事,夜晚安慰心上人,心力交瘁。   他还没垮,傅归荑先出现问题了。   她开始害怕火。   白天还好,晚上她只要一看见烛火就开始发抖,一直说哥哥要带她离开之类的话。   裴璟没办法,只能勒令整个东宫不允许点灯,照明一率用夜明珠。   傅归荑也不大吵大闹,白天安安静静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瑟缩着身子不肯踏出房门一步,等他晚上回来后立刻挤进他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   眼看她一天比一天憔悴,裴璟的心情也越来越糟糕。   “你说,傅归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裴璟眉头紧皱看向对面的秦平归。   秦平归头也不抬,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擦拭自己的短刀,闻言玩笑似的道:“撞邪了?要不请些人来驱一驱。”   裴璟斜睨了他一眼,大意是你别添乱。   秦平归撇撇嘴,扫了眼裴璟掌心的伤,不再说话。   裴璟从来不信神佛,他只信自己,更何况死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傅归宜。   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沉思,傅归荑怎么会忽然噩梦连连?   一定有一个诱因。   难道是西厢房那场火?   不,不是。   她最后一次出门去的地方。   藏书阁。   裴璟把素霖叫进来,又让她复述了一次当日发生的事。   听完后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他已经提前吩咐清场,里面的东西也检查过,除了傅归荑带回来的两本书外没有其他被动过的痕迹。   不对!   如果真像她说的去找书消遣,怎么会只碰过两本书,寻常人找书难道不应该拿下来先看看内容。   裴璟的目光变得晦暗不明。   当晚他回去后,趁着她沐浴时寻到那两本带回来的书,它们被压在临窗罗汉榻的迎枕底下,书页崭新,没有翻动的痕迹。   再看内容,杂记游记。   裴璟不动声色地将它们放了回去。   晚上入睡时,傅归荑如同往常那般主动钻进裴璟的怀里,头紧靠在他胸膛上。   乖巧得惹人怜惜。   裴璟垂眸盯视着她,这副模样难怪他没起一点疑心。   他低下头,双唇停在她的耳畔轻轻吹气,诱哄道:“傅归荑,你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跟我说不行么,何必折磨自己?告诉我,我能为你办到的绝不食言。”   傅归荑埋在裴璟胸口的唇线绷成拉满的弓弦,牙齿轻颤。   她在内心默默想着哥哥告诉她,裴璟最擅长心理战,绝对不可以被他引导说出真实想法。   当年在北蛮时,不少皇子、大臣间因被他故意诱导,最终自相残杀。   傅归荑悄悄憋着口气,抬头看向裴璟,眼神迷离。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裴璟贴上她的额头,鼻尖相触,亲昵地蹭了蹭:“没有么?是不是想家了,西厢房过几日便能修复完成,到时候我带你过去住几天,可好?”   傅归荑点了点头。   裴璟头一压,覆上她的唇。   傅归荑的手僵硬地抵在他的胸膛上,迟迟没有推开。   她如果拒绝他,便坐实自己心里有鬼。   裴璟看似放低身段在妥协,实则是试探。   当夜,傅归荑闹得非常凶,甚至一度对裴璟拳打脚踢,他废了好大的劲才让人睡过去。   又过几日,裴璟疲惫无力地揉着额角对秦平归道:“你去找找…给她驱邪的人。”   傅归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了幻觉,有时候还把裴璟认成她哥哥。   裴璟愈发不敢将真相说出口,生怕再刺激到她。   更怕她根本不信,还以为自己是编来骗她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裴璟胸口烦闷不已,有种失去掌控的无力感。   秦平归听后嗤笑了声,被裴璟冷眼狠狠刮了下。   他办事速度很快,佛家,道家的,甚至专门派人去苍云九州请了那边的巫祝一类过来。   傅归荑很排斥。   “我不要,我没疯。”   裴璟好言相劝:“谁敢说你疯?你这些时日憔悴得厉害,只是求个安心。”   傅归荑红着眼缩在床脚边缘,任凭裴璟好言相劝,亦或者恶声威胁都不为所动。   “别碰我!你敢把我……”   裴璟直接出手打晕了她,横抱着出了寝殿。   秦平归看见傅归荑脸色惨白,眼底青黑,心口一酸,旋即故意调笑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用她祭天。”   裴璟没好气道:“你能闭嘴吗?”   秦平归耸耸肩,一脸“你过河拆桥”的浪荡模样。   佛家高僧没用。   道家仙师也没用。   傅归荑看着一日比一日憔悴,甚至开始对裴璟恶言相向,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东宫上下无不惶惶瑟瑟,陷入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极度惊慌,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   终于,苍云九州请来的巫祝替傅归荑祈福后,她夜里明显睡得安稳不少,只惊醒了一次。   又试了几次,傅归荑终于能正常安睡一夜。   裴璟心里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裴璟,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答应我么?”傅归荑躺在他的颈窝,手搂住他的右肩,双目没有焦距地盯着前方,轻声道:“送哥哥回家吧,回苍云九州。”   裴璟抬手按在她的后脑上,让她靠得更近些,柔声道:“好。”   傅归荑按捺住激动的心,平心静气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裴璟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问她:“你真的决定舍弃‘傅归宜’这个身份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傅归荑扯了扯嘴角:“哥哥已经死了,我还占着他的身份又有什么意义。但我只想告诉父亲母亲,暂时瞒住其他人。”   她不等裴璟开口,继续道:“等你登基,娶我以后再宣布他的死讯,可以么?”   裴璟握住她肩头的手一紧,复又放松,缓声答:“都听你的。”   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窃喜,忍不住补了一句:“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傅归荑仰头主动吻上裴璟的唇角,细声说出自己的打算。   裴璟听后,又帮她补充完善不少漏洞。   “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   京城外,秦平归与傅归荑双双骑马,并肩而行朝苍云九州的方向走。   秦平归吐出嘴里的枯草,眼神略带崇拜看向傅归荑:“所以他不但同意你的计划,甚至还帮你安排好‘傅世子’毁容,到时候若有人开棺验尸,也能瞒天过海。”   傅归荑淡淡嗯了声。   秦平归笑叹了声:“英雄难过美人关。”   傅归荑脸颊滚烫,别过脸去看旁边的景色,装作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秦平归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假咳两声掩饰过去。   他们的计划是让裴璟放名义上的“傅归宜”回苍云九州,然后他登基后立刻迎娶镇南王嫡女傅归荑。世子回程途中会遭遇一场大火烧伤脸,回到苍云九州,等亲妹妹完婚后重伤病逝。   从此天下再无镇南王世子傅归宜,只有镇南王嫡女傅归荑。   傅归荑告诉裴璟自己会写一封信带给父亲说明原委,再找个人伪装成自己回去。   裴璟当即提出秦平归是个好人选。   傅归荑当时听见他的建议时,吓得差点以为他早已得知一切。   秦平归站在岔路口,与傅归荑告别。   秦平归眼神温柔,问她:“路线你都记清楚了么?”   傅归荑点头。   秦平归露出白牙:“别担心,剩下的交给我。”   傅归荑浅笑,重重嗯了声。   两人分离。   作者有话说:   裴璟:我自己给自己添堵一波。 第66章 圣旨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归荑在裴璟的安排下, 偷偷回到东宫。   名义上,她已经完成学业返回苍云九州。   几天后,最后一批世子, 包括乌拉尔在内全都通过考核,准备启程返回原地。   他们走的那日下了场鹅毛大雪。   傅归荑撑着伞, 躲在城墙一角目送他们离去。   想起乌拉尔之前塞给她的一大袋银子, 说是那些世子们给的“束脩”, 不由失笑。   这一别,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傅归荑对于本次南陵京城之行, 最大的收获一个是哥哥还活着的消息,另一个便是这群直肠子的同窗。   要是有一天他们知道自己是女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傅归荑一进东宫, 素霖连忙递上新的暖炉,又为她解开织金镶银丝边月白大氅, 抖了抖上面的残雪, 晾在一旁的红木楎上。   自从她说出愿意舍弃“傅归宜”这个身份后,便恢复女装。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轻挽, 不施脂粉, 清秀出尘。   脱下大氅露出浅蓝色祥云百花纹锦裙, 层层叠叠繁复的银丝花纹不知费了多少绣娘的功夫,可一看成品落在这样的美人身上,又觉得分外值当。   素霖连忙拿了件烘烤过的浅紫色羽缎斗篷给她披上,以免着凉。   “今日还在德安殿吗?”傅归荑问。   素霖回她:“是, 太子殿下说晚膳不必等他。”   宣安帝临近冬日,因为德安殿里不准烧地龙, 更没有准备熏笼、暖炉等御寒之物, 他冷得感染了风寒, 这次是真的卧病在榻。   裴璟面无表情站在皇帝床榻前眼里没有半点哀伤。   皇帝盖着一床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薄被,床上也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裴璟抬手在鼻尖   他对这个生理上的父亲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憎恨。   当年裴璟接过太子之位入北蛮为质,宣安帝表面上承诺替他看护母亲,还说只要他在北蛮活着一日,他的母亲就会在后宫安稳一日。   去的第二年,传来他的母妃重病的消息。   裴璟费劲心思才从北蛮皇宫中逃出来,伪装成流浪者千里奔袭回国,只为见他母妃最后一面。   谁料中途被两个北蛮人发现,他们向来以折磨人取乐,追逐他却不杀他,一点点用弓箭射伤他的四肢,腰腹,看他血流不止,看他痛苦难忍。   幸好遇见好心人相助,他才能活着到南陵京城。   然而他见到的是母妃的棺椁,还有宣安帝的怒喝。   宣安帝骂他不懂大局,若他偷跑一事被北蛮人发现,恐怕引起两国战乱,届时他裴璟就是陷天下于战火的罪人。   裴璟跪在母妃的灵堂前,默默听着所有人的指责,不辨一语。   北蛮人在他去的当年变着花样折磨他,挨饿受冻都是常事,他们还经常变着法跟他玩一些“小游戏”,裴璟后背的伤都是因此而来。   但他不能反抗,一日又一日地忍受着,为了他的母妃,为了他们南陵的平安。   后来,他们觉得裴璟不反抗的样子甚是无趣,时日一久便不再找他的麻烦,扔他在深宫任其自生自灭。   一国皇子的待遇是不要想的,顶多就比普通的奴仆好些,别死就行。   北蛮人也知道不能玩得太过,至少不能一两年不能弄死人。   后来,裴璟带着一身伤又回到北蛮,趴在冰冷的床榻上,笑出了声,笑得眼尾都湿润。   他最重的伤,不是北蛮给的,居然是他的父皇,南陵的皇帝打的。   裴璟清楚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给朕狠狠打,最好打断他的腿再送回去,看他还敢不敢再偷跑回来。”   裴璟看了眼宣安帝下半身,他回国重新掌权后,亲自打断了他的双腿。   从前皇帝卧病不是真的病,只是下不了榻。   宣安帝被喂了一碗参汤,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裴璟后像见了鬼一样大叫起来。然而他久不下床,双腿残疾,半点威慑力没有,如同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老人。   宣安帝张嘴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你、你、逆子,你会遭报应,遭天谴的。”   裴璟表情纹丝不动,对他翻来覆去的几句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冷漠。   半晌,他开口道:“孤想成亲。”   宣安帝的谩骂被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奇怪地看着他。   好像裴璟的婚事他能作主似的。   裴璟道:“我不想委屈她,她值得以后位为聘。”   提到傅归荑,他的目光蓦然变得柔软,声音生出几分期待与欣喜。   宣安帝脸色大变,他要后位?   裴璟难道要弑父?   裴璟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似的,自顾自笑着说出打算:“钦天监拿我们二人的八字去合,说明年的五月十五是个黄道吉日,现在开始准备还有半年时间,刚好合适。”   宣安帝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裴璟是个心狠手黑的,与他根本没有什么父子之情,对生的渴望迫使他开口求饶:“朕、我退位,我立刻写下退位诏书,保证你能在明年登基,娶你想娶的人。”   裴璟点点头,对他的识相十分满意,颔首示意赵清去准备东西,宣安帝亲手写下的诏书更名正言顺。   正巧小太监端来汤药,裴璟接过打算做做样子喂宣安帝服下。   谁料他先一步抢过去,不顾滚烫的药汁一饮而下,好像经过裴璟的手后会变成毒药似的。   裴璟也不强求。   他等在旁边,等宣安帝哆哆嗦嗦写完诏书,面容不甘地落下暗红色大印。   赵清将东西双手呈上。   裴璟留下一句话接过转身离开。   “看好他。”   宣安帝倏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南陵的传统是以“仁孝”治国,裴璟胆子还没有大到敢弑父杀君。   实际上宣安帝完全猜错了,裴璟不是不敢杀他,而是要他受尽折磨地活着。   看他躺在床上毫无自保之力什么也不能做,裴璟想怎么对他都可以,他要宣安帝日日活在明天或许不一定能到来的恐惧中。   当年他在北蛮受的苦,连同母妃的,他都要一点点慢慢偿还。   赵清跟在后面,出言询问:“太子殿下,宫人说天气越来越冷,是否要给德安殿加床被子,再放置炭火。”   裴璟单手握住明黄色的圣旨,脚步不停,声音如同外面的大雪冷冽。   “有口气就行。”   赵清会意,示意太监们一切照旧。   裴璟回到东宫,傅归荑正斜躺在迎枕上小憩。   看到她恬静的面容,裴璟下意识放轻脚步。   他先去隔间更衣洗漱一番,德安殿味道太重,傅归荑鼻子又格外灵敏,他怕熏着人。   裴璟还把自己烤得全身暖烘烘的才走近她。   “你回来了。”傅归荑听见动静睁开眼,目光惺忪迷离。   裴璟唇边带笑,坐在她身侧:“回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自从苍云九州的巫祝们替她祈福变好后,傅归荑变得不再排斥这些东西。   “还好,昨晚只醒了一次。”傅归荑支起上半身,裴璟顺理成章地把她搂近怀里,双臂紧紧箍在胸前,像个护食的凶兽。   “那就好,下一次给你祈福是不是明天?”   裴璟心情更好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傅归荑淡淡道了句是。   裴璟把人转过来,笑着说:“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   傅归荑心头一紧,垂眸掩盖住眼里的慌乱,长睫轻颤,压住颤声道:“临近年关,你忙得过来吗?”   “不妨事,”他口吻随意,抬手抽出她的木簪,一头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他打横抱起傅归荑走入床榻轻轻放下:“我陪你再睡会儿。”   扬手挥落厚厚的床帐,盖住窸窸窣窣的婉转低吟与紊乱喘息,久久不绝。   人算不如天算,翌日清晨天还黑得看不见五指,赵清在门外小声却急切地唤裴璟出去。   他轻身翻下榻,捞起地上散落的外袍披在身上,打开门压低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赵清神色慌乱:“皇帝……皇帝好像看着不太好。德安殿的人来说,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裴璟眉头一皱,朝里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拿起挂在一旁楎架的灰毛貂绒大氅搭在肩上。   临出门时,他吩咐素霖这边有任何异常立即派人去德安殿通知他。   素霖慎重点头。   裴璟带着人匆匆赶过去,心里却在奇怪,皇帝怎么忽然病重。   傅归荑早在他下床时惊醒了,凝神听清他的命令后心里一松,她知道哥哥肯定已从苍云九州秘密返京。   昨日听闻裴璟要在与她一同听巫祝祈福祷告时,心虚地以为她与哥哥的计划暴露了,昨晚上愣是没敢对他的索取无度表现出一丝推拒。   她撑起酸软的腰肢,轻嘶一声。   心里纳闷昨日裴璟遇到了什么事,刚开始时还注意分寸,后来动作愈发激狂,眸底发红闪着兴奋,不管不顾地作弄她。   傅归荑依着床头歇了半晌,叫素霖进来洗漱更衣。   用完早膳后,外面的宫婢说巫祝等人已经到东宫。   傅归荑披好大氅,带上双层白绢纱齐胸帷帽走到西厢房,那里已经有一群全身乌黑,双手拿着奇怪的法器的人,他们脸上用特殊的颜料涂成黑红相间,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然而傅归荑还是一眼就认出混在其中的秦平归。   她面色如常地走进去,由着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手舞足蹈地开始跳舞念祝词。   不知道哥哥用了什么方法将素霖等人支走,他立刻与傅归荑两人调换衣物着装。   秦平归目光灼灼凑到她耳边道:“一路平安,我们今晚见。”   傅归荑压下眼里的担忧,点点头。 第67章 殇逝 哥哥,我们回家。   宣安二十八年, 十一月十三日,南陵东宫燃起了一场大火。   谁也不知道火从何而起,等到发现的时候, 寝殿里的门窗已经被锁死。   烈焰燃烧,伴随着一声声呐喊嘶鸣。   “哥哥, 你是来带我走了吗?”   “哥哥, 我跟你走。”   “哥哥……”   里面的人嗓子像是被烟熏坏了, 哑得听不出原貌。   裴璟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房中的硕大沉重的梁木重重砸下, 原本站立的黑影瞬间倒下。   “不!”裴璟先是愣了一下,回神后目眦欲裂,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似乎要跳进去与烈火共舞。   “太子殿下——”赵清惊恐地拦住他。   裴璟哪里是区区一个赵清能拦住的,他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人, 像看不见烧得通红的圆铜门环似的, 抬手去扯。   碰上瞬间,灼伤血肉的炙烤声滋滋响。   裴璟恍然未觉, 手脚并用去捶打紧锁的大门, 发现无论他用多少力气都纹丝不动, 复又改为用自己的身体去撞。   傅归荑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   裴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反弹移了位,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喉鼻像是被烟堵住, 难以呼吸。   火势越来越大,屋里从高处坠落的东西越来越大, 整间屋子也摇摇欲坠, 房檐随时都有崩塌的危险。   周围的人都被他可怖到近乎扭曲的面容吓得呆在原地, 赵清撑起重伤的身躯大喊:“都是死的吗?还不去拦住殿下!”   他声音尖锐,每个字都破了音,响彻天际。   立刻有人上前去拉开裴璟。   “松开!”裴璟勃然厉喝,手脚并用挣扎。   “殿下,火势太大,里面危险!”赵清赶过来哭着脸道。   危险?   难道傅归荑在里面就不危险吗?   双拳难敌四手,裴璟用尽全力也无法甩开他们,更何况来阻拦他的都是秦平归训练出来的好手。   他被迫被带离危险区域。   忽地一声巨响。   寝殿房顶从中间开始塌陷,继而整个屋顶坍塌一片。   裴璟怔怔望着眼前,暗夜茫茫,火光烈烈,他一反常态没有再往前冲。   赵清提心吊胆地看着安静下来的裴璟,他漆黑如墨的瞳仁中涌起毁灭一切的疯狂。   蓦地,他抬起手往前探,五指颤抖,双唇紧抿。   下一刻,用力捂住左胸,生生呕出一口血。   裴璟强撑着摇晃不稳的身体,沉声下令:“带她、带她出来,没看见她的尸体,我不信。”   “我不信!”   最后三个字声嘶力竭,像是用尽最后一口气。   裴璟两眼一黑,向前倒了下去。   *   秦平归将偷运进来的尸体放在地上,迅速给它套上傅归荑的衣服,等听见裴璟的声音后立刻将事先破坏的房梁的机关用袖箭射毁。   千钧一发之际,他跳窗而出。   到了安全的地方,秦平归双手双脚舒展,骨头发出桀桀响声,腿脚瞬间增长数寸不止。   早年间他为了刺探情报学会一门缩骨的功夫,不过由于年岁渐大,骨骼收缩程度逐年递增,近年来他已经很少使用。   幸好现在是冬日,厚厚的大氅加上一圈蓬松的毛领,他把脖子一缩又能身高又能少几寸。   此刻正是皇宫最混乱的时候,他蛰伏在暗处,冷眼旁观自己的下属有条不紊地赶去救火,于此同时还不忘宫内的巡逻安防。   得亏之前调整了他们的轮值方案,将几个好手今天统统排成休沐,否则他哪有那么容易逃出东宫。   别看现在东宫好似乱成一团,裴璟也昏迷不醒,实则若是有人敢趁乱造次,暗卫定能立刻将其拿下,押后待审。   裴璟敢把傅归荑独自留在东宫,防护之严密令人瞠目咋舌,若今日换成其他人,恐怕插翅难飞。   秦平归等待巡逻暗卫换岗的瞬间,沿监控死角翻出东宫。   傅归荑独自等在城外山林的木屋里,里面有干粮,水,还有护身用的匕首、连弩和长弓。   山风飒飒,木叶萧萧。   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空寂的鸟鸣与野兽的呼号,傅归荑独坐在燃烧的火炉边发呆,烈焰滚烫,脸颊皮肤炙热,但她心里仍然有种不知名的森然冷意。   哥哥的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   傅归荑忍不住紧张,他们的出逃计划里必须用到火焚,然而以她的能力不足以逃出重重森严的东宫,只能哥哥去。   他万一烧伤怎么办?   一想到秦平归的脸,傅归荑心里说不出难受,哥哥总是替她去冒险。   当年引走北蛮人,如今还要帮她假死脱身。   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还有裴璟,他的心思缜密,远超常人,真的会相信她死了么?   傅归荑双目失神望着跳跃的火焰,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裴璟的脸。   咚咚咚。   傅归荑惊得从圆木矮凳上跳起来,握住手边的连弩悄悄走到门后。   “是我。”秦平归的声音响起。   傅归荑绷直的背脊一松,手迅速抽出粗糙的门栓。   秦平归一个闪身进来,拍了拍肩上的雪。   “哥哥,你没事吧?”傅归荑担忧地从头到脚扫视他全身几遍,发现没有明显的伤痕后眉头微展。   “没事。”秦平归取下包袱,里面女尸身上的衣服扔进火炉里焚毁,转头看见傅归荑自责的神情,手放在她的右肩上拍了拍:“我这次是真的好好回来了,别担心。”   傅归荑强行把眼里的泪雾逼退,哑声道:“是我没用,总是要哥哥替我解决麻烦。”   秦平归半蹲在她身前,视线与之平齐:“傻妹妹,你在说什么傻话。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在纠正我犯下的错。”   傅归荑眼眸感动,摇头道:“不怪哥哥,你别自责。”   秦平归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眉眼宠溺,笑道:“你更不需自责,当年我是自愿的,如今也是。为我的妹妹,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   眼里的热意汹涌而来,傅归荑登时别过脸,故意问他现在赶路离开吗?   秦平归装作没发现她的异常,拒绝道:“现在还不行。别看我们出了京城,实则在京城范围三十里内都有暗卫,若是我们夜间行路,很容易被他们捕捉到踪迹。”   傅归荑闻言眼眶微张,觉得裴璟实在是太过谨慎小心,连京城外也不放过。   秦平归不好意思地绕绕头,讪笑道:“其实是我弄的。主要是当年他提倡变革后,刺杀他的各路人马多不胜数,有北蛮的,有地方的,还有京城门阀世家雇的杀手,只有一路上层层截断刺客,才不至于让皇宫内的暗卫手忙脚乱。”   傅归荑哦了一声,不自知地蜷曲手指,生硬跳过这个话题,问起他明日的打算。   “我还是穿女装,用帷帽遮住脸。你扮做我的护卫,明日我们用马车离开,这样才不引人注目。等出了裴璟势力范围,咱么换快马赶路。”   傅归荑一切听从秦平归安排。   入夜,呼啸的冷风打在木格窗框上,铿锵作响。   两人都没睡着。   秦平归守在门口,闭目养神,傅归荑躺在屋内唯一一张简陋的床榻上。   说是简陋,实则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盖得被衾也是极好的蚕丝被。   只是临时将就的一夜,秦平归却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哥哥,你冷不冷?”傅归荑忽然出声。   “不冷,你冷么?”秦平归睁眼,看向床榻上的人,那么薄一点,像个纸片似的。   傅归荑摇摇头。   又过了一会,她忍不住开口道:“哥哥,裴璟他、他真的会信我死了么?”   秦平归失笑道:“傻妹妹,你跟他相处那么久,他是这么好糊弄的么?”   傅归荑啊了一声,没想到秦平归给出的答案如此出乎意料。   秦平归走到她床榻前,坐在一旁的圆木矮凳上,解释道:“我们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能够成功过逃离裴璟的地盘,为我们争取时间回到苍云九州。”   秦平归注意到火炉里的碳快要熄灭,顺手铲了新的进去,微弱的火苗没一会儿又冒了起来,暖黄的光照在秦平归侧脸上,显得他整个人暖了几分。   “等到了苍云九州,咱们自己的地盘,他就算想硬抢,也要问问咱们的人同不同意。”   傅归荑被他的语气中的迷之自信逗笑了,哥哥已经把自己当成苍云九州,镇南王府的人。   这样很好,她还怕哥哥一下子无法适应自己的身份。   “完了,”傅归荑惊叫一声,上半身弹射而起:“我写信告诉父亲,你……你不在了。”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愧疚又难堪。   秦平归本想告诉他自己已经调换信件,话到嘴边变成:“没事,等回去给他们来个大变活人,到时候解释清楚就成。”   傅归荑点点头。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说么?”秦平归见傅归荑双唇抿着一条下压的弧线,眼神欲言又止。   傅归荑垂下眸,半晌低声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与父亲母亲说……我与裴璟的事情。”   秦平归毫不犹豫地答应。   傅归荑眸中的紧张之色终于消散,她一晚上都在心里憋着这件事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父亲母亲知道了,恐怕又要掀起一阵风云。   她已经打算此生不会嫁人,安静地守着自己的一家人度过余生便是最大的幸事。   秦平归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又把裴璟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早点休息,”秦平归守在傅归荑床前,“明天还要赶路。”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平归领傅归荑走到准备好的马车前,两匹骏马并排而立。   他们按照计划,顺利地离开京城。   出了京畿重地,两人迅速更换衣服,舍弃马车拿上假路引,驱马直奔苍云九州。   傅归荑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南陵皇宫的方向。   往事如飞烟,聚散随风去。   傅归荑余光看见一旁的秦平归,不,如今他已成为傅归宜,发自内心地灿烂一笑。   哥哥,我们回家。   她昂首扬鞭,劈开一路荆棘。   *   南陵东宫。   裴璟面容憔悴地看着地上烧焦的尸体,连连否定这不是傅归荑。   素霖眼眸通红,压抑住蚊蝇般的抽泣声。   “哭什么!”裴璟指着她寒声厉喝:“这不是她,她没死!”   素霖一听,伏地而跪,后背的起伏颤抖不止。   赵清强忍着恐惧递上一物。   裴璟见到后两眼发晕,颤抖着手臂接过放在眼前。   这枚玉坠她前些时日向他讨了去,裴璟知道这是傅归宜的贴身之物,傅归荑从不离身。   掌心用力一握,剧痛直达心口。   他的手被灼伤血肉模糊,太医刚替他敷上药膏,又缠几层白色纱布。   裴璟复又看向地上面目全非的焦尸,缓缓蹲下,把它抱在自己怀里。   “他们都说这是你……”裴璟的下巴轻轻抵在尸体头部,双眸微赤,满脸神伤,“但我不信,我不想信。”   “傅归荑,这不是你,对不对?”   仵作验过尸体,年龄身型均与傅归荑一一对上。   裴璟的手不自觉收紧,蓦地忽然发现抓了慢慢一掌心的碳黑粉末。   他惊慌地松开怀里人,害怕因自己的蛮力而破坏她的身体。   一阵风刮过,粉末被风卷走,迅速消失在掌心。   裴璟猛地合拢五指,然而越是想抓紧,掌心的东西流逝越快,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那具尸体最终被裴璟烧成了灰,全数装进他要求烧制的龙凤呈祥青花纹瓷罐中,被他放进了西厢房。   罐子很大,空间只装满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裴璟闲来无事会用匕首在罐子内壁上刻字。   他和傅归荑的名字。   西厢房已重建完成,丝毫看不出曾经被大火焚毁过。   裴璟从那日起便睡在这里,躺在竹制的床榻外侧,里侧放上瓷罐。   他每夜都要抱住它入睡,然而无论他用自己的体温如何暖它,只要他一放手,须臾之间,瓷罐便会变得寒冷入骨。   夜晚,裴璟的头贴在瓷罐上,自言自语道:“傅归荑,你好冷,我真是没用,没办法让你暖起来。”   清泪无声地落在瓷片外侧,顺着饱满圆润的圆罐弧度缓缓淌下,拖出两道水痕,没入被衾,凝成水洼。   “傅归荑,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裴璟的声音变得喑哑:“你吝啬到,连梦也不肯施舍给我么?”   “你对我,怎么这么狠心。”   裴璟在短短一天内,体会到了从云端落入深渊的感觉。   他本想在新年那天告诉她,自己已经定好了两人成亲的日子,她只要好好养身体,等着嫁给他就行。   傅归荑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裴璟拥有的一切财富,荣耀,权利都要与她共享。   他们二人会成为最亲密的人。   他还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傅归荑。   这些日子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将傅归宜的线索又查了一遍。   在扩大搜寻范围后,他终于找到一点点方向,傅归宜很可能当年没有来到南陵,而是去了北蛮。   裴璟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   他会弥补,他发誓无论耗费多少人力财力,一定会帮傅归荑找到哥哥,了却她的遗憾。   谁知道。   他只是出去了一趟,六个时辰而已。   那天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同样的天,同样的东宫。   裴璟无声地呜咽起来,像一匹行走在黑夜的孤狼,他失去了需要他保护的狼群。   他淹没在茫茫黑夜中,而黎明永远不会再来。   惊慌恐惧,痛不欲生。   傅归荑的死已经过去十天。   裴璟拥住瓷罐也无法再轻易入眠,只有在极累的情况下他才会打个盹,他一天甚至睡不到一个时辰。   赵清看在眼里急得上火,趁着裴璟眯眼的时候悄悄点上安神的檀木香,希望他能多睡片刻。   这些时日,眼看着太子殿下一天比一天憔悴,短短数十日瘦了一大圈,腰间空荡荡的。   裴璟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趴在书桌上,脑袋昏沉,似乎睡了很久。   侧头一看,肩上披了件薄薄的黑色织金斗篷。   他惊得立刻直起身,守在旁边的赵清吓了一跳。   “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裴璟动鼻吸了口气,皱眉问他:“你是不是点香了?”   赵清点头。   裴璟脸色大变,骤然抬手用力打翻案桌上的香炉,声色俱厉道:“给孤灭了!”   吓得赵清哆哆嗦嗦用脚踩灭。   裴璟又叫人打开窗户透气,待确认书房内没有一丝檀木香后才颓丧跌倒在靠椅上。   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冷声道:“从今以后,东宫上下不许点香,什么都不可以。”   赵清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连忙磕头认错,心里却替殿下难受。   人已经不在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夜晚,裴璟将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三四次,确认没有一点味道才敢踏入西厢房。   裴璟躺在榻上,侧头吻了吻冰冷的瓷罐,低声道:“你不喜欢这个味道,我知道的。”   半夜,裴璟从噩梦中惊醒,手本能地伸向空荡荡的床榻内侧,触到满手冰凉时才敢喘气。   他刚刚梦见瓷罐被打碎,里面的东西全都随风而散,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裴璟小心将瓷罐搂在怀里,脸颊贴在上面,冷得透骨,却让他分外安心。   然而长期不足的睡眠加上分外繁重的政务,裴璟的身子日渐垮了下来,终于某一日倒在上朝的大殿上。   群臣们炸开了花。   这些时日,他们早就感受到太子殿下分外低沉的气压,周身的骇戾之气几乎化为实质。   每个人都鹌鹑似地不敢冒头放肆,更不敢懈怠公务。   他们是因为听说东宫出了大事,十一月十三日的那场大伙烧死了太子殿下宠爱的那位美人,美人已怀胎六月。   这种事换做是谁都没办法无动于衷。   有不长眼,想趁机靠女儿搏上位的佞臣趁机重提选秀一事,被太子殿下直接拿下,冷斥他十大罪状,当场扒了官服又打了五十大板。   被带到侍卫拖出宫门的时候眼看着要活不成了,果然没过几日便传来他死在家中的消息。   众人心里门清,现在往东宫后院塞人无异于自取灭亡。   裴璟醒来后,对上赵清等人担忧的眼。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当天传来太医替他开了一剂安神汤,但是他依旧不肯点檀木香。   “傅归荑,你走了半个月,我怎么感觉好像我已经快过完这一生了。”   又是睁眼无眠的一整晚。   赵清实在是看不下去,偷偷传信给在苍云九州伪装成世子秦平归,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明扼要地写清楚,请他想想办法。   秦平归,不,现在是傅归宜。   他不是第一次来苍云九州,却是第一次以“傅归宜”的身份来苍云九州。   踏入镇南王府前,傅归宜的脚步踟蹰,停滞不前。   傅归荑已经跨过门槛往里走,忽然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   “哥哥,走。”傅归荑笑着转头,朝他用力一挥手,示意他进来。   傅归宜眼神飘忽,心里难得紧张:“要不我们去给他们两位买点礼物,空手上门总归不合礼数。”   傅归荑走回来拉住他的手,失笑道:“谁回自己家还讲究这些,你平安回来是最珍贵的礼物。”   傅归宜还是还是不敢进去。   “父亲母亲等你很多年了,”傅归荑望着他的双眼,笑得灿烂明媚:“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傅归宜跟着笑,抬头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同走了进去。   那一天,他终于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人。   他的父亲镇南王是个九尺高的壮汉,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很不好惹,却在看见他的瞬间红了眼,浑身颤抖,差点跌倒。   他的母亲是典型的南陵人,娇小貌美,傅归荑的样貌大部分继承了她,母亲哭着把他抱在怀里,一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甚至都没有盘问过自己的身份,更没有要求他摘下面具。   仿佛只是视线相对,就能确认彼此的身份。   傅归宜想,血脉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奇妙。   遥想当初,他看见傅归荑的第一眼时,也是这种感觉。   傅归宜蓄在眼眶的泪水,悄然藏匿于母亲的乌发间。   他的回归暂时不宜声张。   晚上,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一家四口人坐在院子里的方桌上。   正好一人一边,四角俱全。   晚膳上的每一道菜,它们的味道,摆放的位置,傅归宜记了一生。   那是家的味道。   那夜月亮很圆。   当他收到南陵京城的传信时,内心冷笑。   裴璟这个没用的玩意,居然到现在还没发现傅归荑是假死的。   他淡定地回信。   大抵意思是请太子殿下节哀,下一个更好。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倒油我是专业的。   裴璟:我拿你当兄弟,你这么对我? 第68章 真相 后悔,亦无期。   裴璟坚持不肯点香。   从前他头疼失眠需要用到檀香安眠, 后来有了傅归荑,她比任何安神香的效果都好。   真是奇怪。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裴璟每一天都睡得格外踏实心安。   若不是她不喜参与南陵朝政, 裴璟恨不得走哪里都带上她。   又是一个无眠夜,陪伴裴璟的唯有床榻上冷彻如骨的瓷罐, 它比外面的冬雪还顽固。   雪尚能有一日被融化成水, 而它始终冥顽不化, 日复一日提醒着裴璟世间已无傅归荑。   裴璟累极,他开始出现幻觉。   忽有一日回到西厢房, 他眼前一片虚幻模糊,在虚无的幻想里恍恍惚惚看见傅归荑坐在书桌前写字。   她在写什么?   裴璟摇摇晃晃跑过去,还没碰见她的人, 傅归荑又闪现到窗边望着远方。   他低头看去,纸上字迹晕成一团。   裴璟哪里顾得上去一一分辩, 他又快步跑到窗边, 伸出双手往前扑,拼命想要抓住她。   然而在快要触碰到她时, 傅归荑的影像化成轻烟散去。   裴璟扑了个空, 惯性力让他整个人撞上冰冷的木窗格, 额头上瞬间冒了个肿块。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顺着冷硬的墙慢慢滑下,蹲在墙角,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浑身发抖。   裴璟认出来了。   傅归荑写的是后会无期。   后悔, 亦无期。   裴璟的心像被挖了出来,胸膛血淋淋的, 痛不欲生。   他终于体会到当年傅归荑得知傅归宜死时的心情, 也终于懂得她为什么会欺骗自己, 傅归宜没有死。   裴璟憋红了眼,抬头望着空荡荡,黑魆魆的屋子,终是忍不住流下眼泪。   没有傅归荑的日子,他究竟还要过多久,他还能撑多久?   裴璟自己也不知道。   他可以下令让所有人都不提傅归荑,也可以像傅归荑一样假装她还活着,甚至可以派人去寻找与她长得相似之人人,再命令她模仿傅归荑的一举一动。   但那又有什么用。   终究不是她。   裴璟憎恶自己的清醒,憎恶自己的理智。   让他连骗自己都成了奢望。   他多想放纵一回,装作一切都翻篇,糊里糊涂地过完余生。   “太子殿下,您的……没事。”赵清住了嘴。   裴璟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行走在漫天大雪里。   赵清亦步亦趋撑着伞跟在后面,眼眶酸涩。   他方才以为自己眼花了,太子殿下的头上怎么会有落雪。   定睛一看,原来是白了头。   裴璟双鬓处雪白一片,还有逐渐望向下蔓延的趋势。   赵清揉了揉湿润的眼角,期盼着秦大人赶紧回来处理这件事。   太子殿下怕是已经到极限了。   裴璟坐在书房,看着掌心的玉坠怔怔出神。   他在想要如何处理傅归荑的死讯,裴璟不可能瞒着镇南王府一辈子。   她很在乎父母双亲,肯定不愿意让他们伤心。   裴璟眼前渐渐漫出白雾,当初傅归荑提出用人伪装成傅归宜先行回苍云九州,再假装病逝的计划时,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她愿意放下过去,还主动提出愿意和他成亲。   那几日,裴璟只要一想到他们即将成为夫妻,满心的欢喜怎么也遮掩不住。   他在议事时会忽然发出笑声,吓得正在回禀政事的大臣们面无血色,伏地而跪,不停磕头认错,一字不落地将自己没做好的事情统统交代,生怕慢一分就被发落。   裴璟面无表情地处置了一批平日里偷奸耍滑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与所有凡夫俗子一样,期待着属于他的洞房花烛夜。   裴璟眨眨眼,强行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然而心口的酸涩痛得令他难以呼吸。   “秦平归现在还在苍云九州吗?”裴璟嗓音嘶哑。   赵清回答:“还在,殿下要召他回京吗?”   赵清心里巴不得秦平归立刻回来,现如今唯有他能劝动殿下走出伤痛。   裴璟沉思片刻,“传令给他,让他用迂回的方式透露些她出事的口风,试探镇南王的态度。告诉镇南王,孤要娶她,百年以后一同葬入皇陵。”   赵清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是不准备让秦大人先回来。   罢了,但愿到时候他的回信能让殿下暂时释怀。   季明雪正好有事求见裴璟,正巧看见裴璟在把玩一枚玉坠。   他对这个玉坠记忆深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太子殿下手上,但下意识脱口而出。   “这不是傅世子的东西吗?”   裴璟身形一顿,掌心合拢收了起来,抬眼望他:“你倒记得清楚。”   季明雪被裴璟冷冽的眼神刺了一下,连忙低头解释:“微臣只是见这玉坠图案特殊,所以才记忆犹新。”   他可没有太子殿下抢人东西的意思。   裴璟不想与其他人谈论傅归荑的一点一滴 ,略过这个话题,问他有什么事。   季明雪交代了一下追云骑最近取得的成效,夸的时候还不忘带上傅归荑。   然而裴璟表情始终淡淡。   季明雪心里纳闷,往日他若是提到傅世子的功绩,太子殿下总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今日却像是没听见似的。   难道他与傅世子起了龃龉?   可是傅世子已经离京,两人还能发生什么争执。   季明雪按下疑惑,决定回去写信问一问傅归荑,他是真心欣赏这位大公无私,朗月清风的镇南王世子。   临走前,裴璟察觉到季明雪欲言又止的表情,皱眉问他还有什么事?   季明雪还想对刚进门的事找补一二,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   “臣是因为近日看见毒蛇大人手里也有类似图案的东西,所以才一眼认出这东西是傅世子的。”   裴璟眸光一凛:“你说什么?”   季明雪已经离开一段时间,裴璟盯视着手里的玉佩久久不能回神。   秦平归有个手串,上面刻有相同的图案。   方才季明雪说前一段时间,秦平归去找他一同商议京畿防卫布置。   自从睿王一党败落,京畿军权早就落入裴璟的手里,由季明雪负责。   秦平归本就是布防一块的好手,皇宫乃至东宫严密得如同铁桶一块都离不开他的手笔。   更何况他又是暗卫首领,季明雪得了他的指点不疑有他地照做。   秦平归,傅归荑。   裴璟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自己怎么会异想天开,认为秦平归会帮助傅归荑假死脱身。   两人之间并无瓜葛,秦平归又是他倚重的心腹,他不可能不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更不可能背叛他。   况且,他也没有背叛他的理由。   他又不喜欢傅归荑。   十年相伴,裴璟对秦平归的了解,大概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   爱一个人的眼神是无法隐藏的。   裴璟是男人,他分得清秦平归对傅归荑是欣赏而非男女情爱。   裴璟不是没有闪过傅归荑假死脱身的念头,可仔细想未免有些荒唐。她除非真得了大罗神仙相助,否则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脱。   且不说她在南陵皇宫举目无亲,只能依附于他一人,便是真有帮手,也绝对不敢在东宫动手脚。   东宫的防护有多严,没人比裴璟清楚。   宫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躲在暗处的暗卫时刻警惕,一只耗子溜进东宫,裴璟都能知道它是公是母。   况且,若傅归荑没有死,那具尸体是谁?   谁有这么大本事从外面不声不响地运进来这么显眼的东西还不被他发现。   裴璟冷着脸回到西厢房,目光落在他日日相伴入眠的瓷罐上。   里面,真的是傅归荑吗?   裴璟皱眉叹了口气。   自己是疯了么,竟然有这样荒谬的念头。   *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相比起南陵冬天的严寒,苍云九州只有早晚有些凉,中午一件薄衫足以御寒。   傅归宜闭上眼,坐在院外的摇椅上晒太阳,心道难怪傅归荑不适应南陵冬日。   按照两人的计划,镇南王府对外宣称世子在回京途中遭遇大火被烧成重伤,目前在府内养病不见外客。   忽然,有到阴影投射在傅归宜脸上,他睁开眼,发现是他的父亲镇南王。   “怎么了,父亲?”他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良好,除了最开始两天叫人还有些别扭,后来越来越顺。   “是这样的……”镇南王局促的模样与他凶悍的长相极不相符,他假咳两声掩饰自己的慌乱,支支吾吾道:“你妹妹说你曾经是当今南陵太子裴璟的暗卫,我想问问你,她在南陵京城过得怎么样,没有受什么委屈吧?”   傅归宜直起身,露出假笑:“父亲如何有此一问?”   在傅归荑的要求下,他们在裴璟这件事上达成一致。   保留傅归宜幼时流落北蛮,为裴璟所救,而后与他一路回南陵,定朝纲,统天下的事。   傅归荑对镇南王夫妇说,她在用傅家骑术和连弩机关换得查阅京城户籍登记册的机会,最终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傅归宜的线索。   她又在平溪猎场和诛杀北蛮余孽中立奇功,她向裴璟求到丹书铁券,以防某日自己身份暴露惹来灭族之祸。   镇南王叹了口气,“你妹妹向来是有十分委屈,最多只说三分的。”   提到女儿,他的眼里充满怜爱和愧疚,丝毫没有外面传言的剽悍之气:“虽然她没说,但我感觉她好像不一样了,故而有此一问?”   傅归宜其实在一年前调查傅归荑时就顺带调查了镇南王夫妇,但当时只道他们未免对自己的儿子过于小心。   南北战争期间,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几乎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即便出现也是在大军后方,镇南王从不让儿子冲锋陷阵,获取军功。   他对外皆称傅归宜天生孱弱,连他擅弓这件事也从不提。   这一点引起当时还是暗卫首领秦平归的注意,没有一个父亲会这样溺爱儿子,况且镇南王看上去也不像个昏庸的父亲。   他查出真相后一切都有了解释。   傅归宜眼眸微闪,语气轻松:“她在南陵皇宫过得如鱼得水,太子殿下看重,与世子们也相处融洽,大家都很喜欢她。”   他还顺便告诉镇南王,傅归荑将自己的学习笔记分享给其余世子们的事迹。   “最后那群世子们一人给了她一大袋银子,”傅归宜笑道:“妹妹很受欢迎,好多人想跟她做亲家,都在问‘傅世子的妹妹’有没有婚配?”   镇南王神情骄傲,在听见有人想娶宝贝女儿时立刻变脸:“阿荑自然是好的,那群腌臜泼猴谁也配不上。”   傅归宜深以为然。   镇南王又与傅归宜聊了点其他闲杂的事,他不问傅归宜从前过得苦不苦,更没有露出同情之色,更没有说什么以后爹会好好补偿他的话。   他们像朋友一般聊北蛮有什么风景,聊南陵又开了什么花,聊苍云九州好玩好吃的地方,聊镇南王以后要带傅归宜去夜猎,冬泳。   傅归宜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幸福。   他不再是刀尖舔血,行走在暗夜的毒蛇,也不是在危机四伏的北蛮皇宫里挣扎求生的秦平归。   仿佛他从未离开苍云九州,离开他的家。   最后镇南王把藩王令牌和印信都给了傅归宜,理所应当道:“阿荑说你很有本事,你现在做回了世子,那么就要担起镇南王府这个担子。”   镇南王一脸郑重地望着傅归宜:“我老了,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若是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再来找我,爹为你撑腰!”   他拍了拍傅归宜的右肩,有种托付一切的沉重感。   傅归宜垂眸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两样东西,冷笑一声:“父亲,你其实就是不想干活,不必拿妹妹当借口。”   镇南王被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恼羞成怒骂了句:“不孝子,就知道气你老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傅归宜笑出了声,最后也没把东西塞回去。   “父亲,”傅归宜叫住终于能当甩手掌柜的镇南王,他问:“您和母亲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吗?”   镇南王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傅归宜,他眼神锐利,语气意味深长:“你是阿荑带回来的,她说是,你不是也得是。”   蓦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像雄狮在看自己骄傲的后代:“更何况,我的孩子我怎么会认不出。”   傅归宜等镇南王走后,握住手中能号令苍云九州的信物,笑出了泪。   心里最后一点忐忑彻底消散。   偶有夜深人静时,傅归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万一他们认错了怎么办,傅归荑仅凭一个信物怎么就能断定他就是傅归宜。   不可否认,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不是傅归宜时,他的心恐慌不已。   他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了与裴璟同样的心思,杀了真正的傅归宜,取代他的地位。   然而他到底没有裴璟那样狠的心,他看到傅归荑为了找哥哥付出的一切辛劳,不愿意她真心错付,故而在今日将萦绕堵在心口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镇南王的质问,甚至做好他们认错人的准备。   自己曾经拥有过温馨的家,美好的家人,已经足够他回味一生。   他会做回秦平归,用余生去帮她寻找真正的傅归宜,同时守护她不会被裴璟再次胁迫。   他真的是傅归宜,真好。   另一厢,王妃拿着一大匣子首饰走到傅归荑的房间。   她已经搬回自己的闺房,原本的住处物归原主。   “阿宜、不,阿荑。“王妃笑叹一声:“瞧我这记性,都忘记你们已经换回身份了。”   傅归荑走到房门口迎她,顺手接过东西放到一旁。   “不妨事,我也不习惯,母亲叫错也是人之常情。”傅归荑善解人意打趣道:“前几日有下人叫世子,我还以为叫我,穿着裙子就往马厩走,闹了个大笑话。”   王妃握住傅归荑的手,眼眶泛红:“我像做梦一样,你哥哥还活着,他回来了。”   傅归荑反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轻拍,安抚道:“母亲莫哭,一家人团圆该高兴才是。”   “你说的对,”王妃擦了眼角的泪,话音一转:“你从前不用这些珠钗步摇,现在恢复女儿身,我替你准备了些。”   傅归荑道谢,打开一看都是做工精巧又不失名贵的首饰,她在东宫里用的都是极致的好东西,母亲给的不逊色于大内所制。   她心里暖暖的,母亲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看样子非一日之功。   王妃拿起一只缠枝金蝶的珠钗往傅归荑头上簪,忽地夸了句:“你这单螺髻梳得不错。”   傅归荑嘴角一僵,继而若无其事道:“南陵的女子平日爱梳成这种样式,看着看着就会了。”   王妃不疑有她,笑道:“我们阿荑真厉害,天生就会打扮自己。”   傅归荑笑而不语。   王妃仿佛要将这么多年傅归荑扮成男儿的遗憾一次性弥补个够,一整天都在她房里教她如何梳妆打扮。   面对早就学会的东西,傅归荑乐于藏拙,成全母亲的兴趣。   她心里清楚,母亲是想弥补她这么多年来受的苦。   晚膳时,王妃带着自己忙活一下午的作品走到饭厅。   “好看。”镇南王是个大老粗,直观地表达了对自己夫人的赞赏:“王妃有眼光,挑的衣服首饰都极配我们的掌上明珠。”   傅归宜跟在裴璟身边耳濡目染,文绉绉地夸了句:“九州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王妃暗自白了眼自己的丈夫,夸道:“还是阿宜有文采。”   镇南王瞪了儿子一眼,意思是就你会装。   傅归宜假装没看见,目光一直停留在傅归荑身上。   白绫袖衫配了套纯色天青色抹胸襦裙,腰间绑了条石榴红细带,掐出细细的柳腰,行走间衣袂飘然,清丽绝尘。   头发简单梳了个高髻,斜插金钗,上面的镂空雕花蝴蝶栩栩如生,随她的动作轻轻扇动翅膀,像活过来一样。   他的妹妹鲜艳明媚,正是最好的年纪,比他这些年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好看。   傅归荑被看得害羞,面上不显,耳根子悄悄烧了起来。   傅归宜最先注意到她的窘态,连忙起身请母亲入座,傅归荑跟着坐在旁边。   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吃了顿饭。   饭后,镇南王有些发愁,一晃眼女儿都已经长大到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他原本想将阿荑嫁给邓意,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品行端正,知恩图报,又与女儿从小一起长大,情谊甚笃。   最重要的是邓意早已无亲无故,他是当年傅归荑从北蛮人手里救下的,一定不会也不敢欺她负她。   但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好不容易才恢复身份,他不想这么早便宜别的男人,入赘的也不行。   镇南王最后决定选择性忘记这茬事,然而他不提,傅归荑先问了。   “我回来这么多天了,怎么没看见阿意?”   镇南王心想,女大不中留。   不过如果阿荑真的这么想嫁给邓意也不是不行,反正成亲后也住在镇南王府,他是决计不同意分家的。   王妃看出他的心思也不说破,回答傅归荑道:“阿意发现你骗他回来,气得在府里待不住。你父亲就让他代为巡视苍云九州各部,现在应该接到你回来的消息,说不定正往回赶的路上。”   傅归荑闻言后不想在这个话题纠缠,省得父亲母亲察觉端倪,等邓意回来后她再亲自跟他解释,也好叫他帮自己打掩护。   她已经从哥哥口中得知了他调换信件的事情,现如今要赶紧想个办法好好安抚邓意。   傅归荑知道,即便她什么也不做,邓意也不会怪她。   但就像她说过的那样,在自己心里,邓意早已成为她不可割舍的家人之一,她从未把他当做奴仆。   傅归宜在旁边默默坐着,在听到邓意代父亲巡视各部后眼里精光一闪。   镇南王夫妇果然早有打算让邓意入赘,否则不会给他这样大的权利。   想到这个叫邓意的男人,傅归宜心生一计。   算了算时间,裴璟再怎么沉浸在悲痛中也该发现端倪了,想要他打消从此以后再也不骚扰傅归荑,还得下一剂猛药才行。   *   相比起其乐融融的苍云九州镇南王府,南陵东宫内一片冰天雪地的肃杀。   那日季明雪离开后,他说的话一直萦绕在裴璟脑海中,久久不散。   若傅归荑真的没死,还能从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秦平归。   裴璟执果索因,瞬间发现了蛛丝马迹。   改动东宫的巡逻时间和暗哨位置,好心提点季明雪京畿布防。   前者可以让他将尸体偷运进来,后者可以让他摸清京城及其周边的守卫。   但是为什么秦平归要这么做?   他明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居然还敢冒险帮她假死脱身,仅仅欣赏是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要么就是傅归荑捏住了秦平归致命的把柄,逼迫他就范。   裴璟下意识排除这个可能性,且不说傅归荑并不是拿捏人的性格,秦平归是吃素的?   除非,他们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秘密。   裴璟脑海里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他迅速过了一遍傅归荑死前那段时间的异常,以及同时秦平归又在做什么。   西厢房的火!   “不可能……”裴璟脸色血色尽失,颤颤巍巍站起身,旋即握拳用力锤上书桌,笔架上的笔纷纷掉落一地。   傅归宜。   秦平归是傅归宜。   猜到这个真相的瞬间,裴璟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紧闭双眼试图推翻自己荒诞的结论。   然而过往的种种一切都指向这个结果。   再次睁眼时,眼底幽深一片,脸颊上的肌肉在隐隐颤抖。   他们兄妹二人真是。   好得很。   秦平归给赵清的回信恰好传回。   作者有话说:   裴璟:靠,被耍了!   傅归宜:他终于智商正常了。   看看小可爱中有没有福尔摩斯,分析出男主是怎么猜到的。 第69章 成亲 你敢上轿,孤当场射杀他。   镇南王府。   “不行, 我不同意!”傅归荑冷下脸,十分抗拒傅归宜的提议:“裴璟会杀了阿意的。”   傅归宜早料到她会拒绝,提出另一个方案:“若你不同意让邓意来做这个假新郎, 我再找一个也无妨。”   傅归荑摇头:“无论是谁,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哥哥想要她假装成亲, 杜绝裴璟要娶她的念想。傅归荑觉得这法子实在是太过冒险, 且不说她不想牵扯无关之人, 裴璟也绝不是那种遵守世俗礼法的良善君子。   她怕反倒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不如,我走吧。”傅归荑眼底坚决:“躲起来, 躲个十年八年,他会忘记我的。”   傅归宜急切道:“不行!咱们好不容易一家团圆,我怎么可能看着我们再一次分离。”   “阿荑, 我不想你整天活得提心吊胆的,我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人眼里。你不再是镇南王世子, 是镇南王的嫡小姐。”   傅归荑眼眸微动, 若是可以,她怎么会不想与家人相守。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傅归宜看出他妹妹态度松动, 继续加了一把火:“我向你保证, 假新郎绝对性命无碍。我有一块丹书铁券, 保下他绰绰有余。”   傅归荑眼眸微张,表情动容。   这玩意有多珍贵,多难得她心里清楚,哥哥用十年的生死一线换来的东西, 竟然轻易为她用了出去,只为换一个能与家人在一起的机会。   “我也有。”傅归荑舍不得他用。   “你的在父亲面前过了明路, 不好动。”傅归宜考虑得很周全:“我会私下去找裴璟, 他这人虽然心狠手辣, 更谈不上谦谦君子,但唯有一点值得称赞,他是守诺之人。”   傅归荑微怔,原来哥哥一直记得要帮她瞒住父母,自己与裴璟的关系。   心里蓦地热意上涌,冲至鼻尖,喉头尝到了些酸意。   哥哥真好。   傅归荑面不改色,嗓音却略有几分哑:“我去问问邓意,若是他愿意,一切听从哥哥安排。”   傅归宜眉眼一弯,掩藏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凶光。   邓意,他只能同意。   傅归宜思来想去,他是最好的人选,邓意本身知道傅归荑的真实身份,又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绝对不会被裴璟收买或者威胁。   两人日久生情,傅归荑会嫁给他顺理成章,况且镇南王夫妇也乐见此事。   所有人都同意,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傅归宜非常了解裴璟,能挡住他的从来不是什么世俗礼法,而是傅归荑本身。   只有他认为傅归荑是真心想嫁给邓意,再加上其他的约束,裴璟才有可能放手。   至于邓意本人的意愿,傅归宜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心甘情愿地做这件事,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和裴璟一样,都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只是傅归宜没想到,邓意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阿意,你要考虑清楚。虽然哥哥说你不会有性命危险,但难保裴璟没有后手,对你……”傅归荑劝邓意三思,她甚至希望他拒绝。   她与邓意从小一起长大,他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自己对哥哥的渴望。   邓意眼神坚定:“世子、不,是小姐,你不用再劝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傅归荑感动得眼尾泛红,张开柔嫩的唇瓣喃喃道:“阿意……”   傅归宜受不了地假咳一声,看向邓意的目光暗含警告:“是假成亲,怎么搞得跟真的一样。”   邓意眼皮一压,装作没听见。   傅归荑的泪意瞬间消散,登时闹了个大红脸,羞恼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他的话怎么好像在说自己很想成亲似的。   “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成亲。”邓意打破尴尬的氛围,出声问。   傅归宜眉头一挑,“不急,看戏的人还没来,咱们先把台子搭好。”   *   南陵皇宫。   裴璟打开秦平归传回来的信冷笑着。   下一个更好。   他这是明晃晃地宣战。   若不是自己已经发现端倪,恐怕还要被他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   裴璟抬头望向西面,此时正值黄昏,落日余晖透过隔窗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双眸里闪动着择人而噬的凶光。   赵清悚然一惊,秦大人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惹得太子殿下大动肝火。   “天黑了。”裴璟幽幽叹了一声。   往日他最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要回到空旷冷寂的房间里,守着永远不会再有回应的罐子。   他不回去,怕傅归荑觉得孤单。   他回去了,孤单的人变成了他。   裴璟闭上眼掩面仰头靠在盘龙雕花的红木椅上,深吸一口气。   半晌,他猛地睁开双目,同时直立上半身,不疾不徐寒声道:“传季明雪,点齐一千追云骑,明日一早随孤离京。”   赵清啊了一声,惶然无措问:“去、去哪里?”   裴璟站起身,神色淡淡不辨喜怒,绕过书桌往外走。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季明雪骑在马上,茫然地跟在面容冷峻的裴璟旁边。   他昨夜接到急令,勒令他带齐人马,每个人都配上威力最强的连弩,只等城门一开便远赴西南。   “太子殿下,”季明雪忍不住好奇问:“咱们是去哪里?”   他没有听说哪里有战事,况且他们这一千人急行而出,没有辎重粮草,亦没有斥候步兵,领头人仅有太子和他。   平日里与太子殿下形影不离的赵清不在,他环顾四周,也没有看见暗卫的影子。   “去迎亲。”   裴璟嘴角紧抿,目光沉沉,视线如同簇簇烈火,又似锵锵寒冰。   扬手一挥鞭,破开清晨雾。   季明雪仓皇跟在后面,脸上大惊失色。   这架势哪里是迎亲,说是屠城更妥当些。   一千人的队伍有序排成一条银线,犹如一把锋利的箭,直插苍云九州而去。   日光熹微,月色姣姣,寒星闪烁,暮雨潇潇,大雪飞扬。   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裴璟和他身后的追云骑前进的步伐。   马蹄嗒嗒,连绵不绝。   *   “什么,这么急?”镇南王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邓意,嘴里骂骂咧咧:“她才恢复身份不到一个月,你们就要成亲?!”   邓意小鸡啄米般点头:“请王爷成全,我一定会好好对大小姐,绝不敢辜负她。”   镇安王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一时没缓过神,这也太突然了,总觉得像是在遮掩什么事似的。   “我要想一想,”镇南王口气很差:“你先出去。”   另一厢,王妃也很诧异。   “怎么忽然想嫁给邓意?”她比自家夫君更懂小女儿家的情思,这么多年来阿荑分明只把邓意当作亲人,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男女之情。   当初去南陵皇宫前,镇南王本想与阿荑挑明,若是找不回阿宜便让邓意入赘,他百年后将爵位封地传给他们的孩子。   王妃按下镇南王的心思,她的女儿本就为了镇南王府委屈了这么多年,现如今还要赔上自己的婚事,她怎么可能同意。   两人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最后怕夫人的镇安王只敢隐晦地试探了下邓意的口风。   他也存了私心,若是邓意对女儿有意,这次南陵之行必定会尽心尽力地护住傅归荑。   “因为……因为阿意很好。”傅归荑一脸认真:“他陪我冒险深入南陵皇宫,还为了帮我找哥哥弹尽力竭,我生病的时候也是他不眠不休地照顾我,在我找哥哥快要绝望的时候也是阿意一直鼓励我……”   王妃伸出两指轻压傅归荑的唇,阻止她继续往下说:“阿意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我问的是你嫁给他,是因为爱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傅归荑望着母亲澄澈洞悉人心的眼睛,嘴里那句“因为爱”卡在喉咙里。   世人只知道当初裴璟发动对北蛮的全面攻击时,镇南王第一个响应,率先投诚,故而在战后论功行赏赢得了最丰厚的土地,羡慕他眼光好。   殊不知这背后最大的推动力便是她的母亲。当年她极力游说父亲加入南陵,父亲听从母亲建议主动与裴璟见面,一番长谈后决定帮他攻打北蛮。   傅归荑不想欺骗母亲,垂眸含糊道:“我是真心想嫁给阿意的。”   王妃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上去不声不响,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则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她决定要做的事情谁也劝不了。   当年女扮男装当傅归宜便是如此。   “好,只要你不是被迫的,我都随你。”   傅归荑眼眸酸涩,抬眼怔怔看着镇南王妃,怔怔道:“母亲……”   她的母亲永远都不会说任何责怪她的话,当年她以为是一种无声的冷漠敷衍,如今才惊觉是她包容的爱。   “怎么红眼了,”王妃抱住傅归荑,故意打趣她:“我发现你从南陵后回来变了很多。”   “变了?”傅归荑抽了抽鼻子,不解地问。   “变得会表露真实的情绪。”王妃心疼地抚上她的后脊:“从前你无论是摔倒了,还是受伤了,从来不肯露出一丝脆弱。脸上永远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冷冷清清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像隔了一层纱似的。”   “我有时候都分不清,你到底是扮做你哥哥,还是你真的认为自己就是他。有段时间我和你父亲吓得不行,又不敢跟你挑明。”   傅归荑心里一紧,身体僵了片刻,她把头搭在王妃的肩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母亲,我现在很清楚我是谁,不用担心。”   王妃在傅归荑靠过来的时候,心软成一团棉絮。   别人家的小孩生来就会向父母撒娇,她的女儿从小格外懂事,从来不哭不闹,更别说会提什么要求。   连傅归宜小时候还会在挨打的时候躲到她身后寻求庇护,傅归荑却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像是刻意要被人忽略似的。   她的眸中好似对这个世界毫无探索的欲望,四五岁的孩子,是最好动的年纪,傅归荑像是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样,永远都乖巧地呆在帐篷里。   有一次为了躲避北蛮人,急急忙忙地拔营迁徙,冬夜天黑得厉害,看不清三尺之外的人影。   傅归荑落水时,谁也没发现。   普通小孩落马定然会发出尖叫哭喊,而她的女儿落入水中却不吱一声,若不是儿子通过双生的感应发现异常,他们恐怕连她的尸骨都找不回。   她像是故意的。   念及过往之事,王妃一阵后怕。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王妃嗓音柔软,语气却坚定无比:“我和你父亲,还有你哥哥,都是你的后盾。”   “谢谢母亲。”傅归荑蹭了蹭母亲的肩头,悄悄擦干溢出的热泪。   月色晦暗,星子低垂。   傅归宜夤夜来敲邓意的房门,但见他神色不卑不亢,身上还穿着白日衣衫,并未沐浴更衣。   傅归宜走进房间,发现圆桌上有两盏茶,看邓意的眼神意味深长。   他料到自己会来找他?   是个聪明人,难怪镇南王夫妇挑选他作妹妹的夫婿。   “世子深夜到访,不知有何吩咐。”邓意对傅归宜完全是对陌生人的态度。   傅归宜也不在意,他只是来警告他不要入戏太深,假戏真做。   邓意被戳破了心思,恼羞成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跟南陵太子是一伙的。”   他说道“南陵太子”四个字时目眦欲裂,唇角几乎咬出血来,其中的恨意与恼意怎么也掩盖不住。   那日听闻南陵太子对傅归荑所做的一切事情,邓意只觉得天地崩塌。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竟然让他守护多年的人遭遇这种事。   回忆起每次傅归荑回长定宫时总是笑着说自己一切都好,邓意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觉到她的异常,每次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跟自己报平安的。   邓意心疼自责,更有一种无力挫败之感。   这么多年来,傅归荑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总想着自己解决,她从没想过依靠他,更不会对他吐露半点委屈。   好不容易这一次,傅归荑愿意开口寻求他的帮助,邓意怎么可能不答应。   不可否认,他确实也存了假戏真做的心思,反正名分在那里,往后的日子还长,他们怎么就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   更何况,傅归荑没有喜欢的人,那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他发誓,自己一定会把傅归荑捧在手心里,帮她慢慢走出阴影,让她接受自己。   邓意觉着这个刚找回来的世子未免管得太多,他与傅归荑从小长大,有谁能比自己更了解她?   傅归宜眼眸半眯,透出危险的光:“你什么意思?”   这里是镇南王府,邓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他一点也不怵傅归宜寒凉的眼神,冷嗤道:“我在南陵皇宫受训时,看见他们对你很恭敬,连南陵太子身边的贴身太监都要敬你三分。想必你的地位不低,却眼睁睁看着南陵太子强迫欺负她,你配做她哥哥么?”   傅归宜胸口一窒,唇角抿成绷紧的弦。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助纣为虐,伤害他拼命想保护的宝贝妹妹。   邓意看出他的悔恨,依旧不饶他,冷冷道:“你知道她为了找你有多努力吗?她是个很怕苦的人,但她为了让自己好起来,这么大一碗的药喝下去连眉头都不皱。”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药碗比她的头还大,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尝不出其他的味道,连吃糖都是苦的滋味。”   邓意不禁潸然泪下。   那天小傅归荑好奇问他,为什么给自己拿了一颗坏掉的糖。   然后她像是察觉到什么,顷刻间改口笑着说太甜了。   邓意永远记得那日她明媚动人的笑容,苦得他痛彻心扉。   “她为了像你,为了不让人说镇南王世子傅归宜是个娘娘腔,人还没有马高的时候就爬上去,摔下马也不说,晚上不声不响地擦药。”   “幸好老天有眼,赐她射箭的天赋,堵住其他人的嘴。”   傅归宜的嘴里腾起血的味道,双手成拳,指尖刺破掌心,却不及他心脏千万分之一的疼。   “你不配。”邓意擦了眼角的泪,嗓音嘶哑。   “她从未在我面前落泪,唯一一次便是来告诉我,你死了。”   傅归宜双目微赤,不发一语地离开。   转身瞬间,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溢出眼眶,沿着冰冷的面具滑落。   他仰头望向夜空,月光糊成一片。   “谁?”傅归荑敏锐地听见有人靠近她的房间,立刻起身。   “是我。”傅归宜靠在门前,阻止她下床:“夜里凉,你别动。”   “哥哥有什么事?”傅归荑披了件薄衫,匆匆开门:“是哪里住得不舒服?”   傅归荑怕傅归宜近乡情怯,不好开口。   “没有。”傅归宜喉咙像吞了猎刀般刺痛,垂眸不想让傅归荑看见红肿的双眼,艰涩道:“就是忽然想看看你。”   傅归荑狐疑地打量傅归宜,猝不及防地弯下腰,仰头看向傅归宜。   “哥哥,你怎么……”哭了。   傅归宜毫无征兆用力抱住傅归荑,头抵在她的右肩上,不住地颤抖。   他的心又痛又恨,替傅归荑痛,替傅归荑恨。   邓意今晚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幅幅画印在他的脑海里,心痛她孱弱无助地艰辛成长,千里迢迢孤身一人远赴南陵寻他。   恨自己有眼不识珠,做了裴璟的刽子手,伤了他曾经要保护一生的人。   “怪哥哥没用,没能早点认出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傅归宜压抑住哭腔,“我以生命起誓,往后余生,绝对叫你再受一点委屈,绝没有人可以让你受一点委屈。”   傅归荑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有人怀疑哥哥的身份,亦或者他住得不习惯。   “好啊。”傅归荑的手轻拍傅归宜的背安抚道:“以后哥哥要保护我。”   “我……”   “你们两在干吗!”镇南王指着傅归宜大喊:“臭小子你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你妹妹长大了,怎么能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搂搂抱抱。”   镇南王今晚上听见夫人说女儿抱了她一下,感动极了。   他心里酸得不行,阿荑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小时候总是他主动的。   一时想不开便出门转悠,不知不觉就转到儿子的房间外,忽然想起女儿已经不住这了,又转到她的闺房。   “半夜不睡觉,让你来吵你妹妹,你给老子回去!”镇安王凶神恶煞地强行扯开傅归宜,对上傅归荑时霎时变脸,老父亲般地语重心长道:“阿荑,以后晚上不要随便给人开门,你哥哥也不行。”   傅归荑还想帮哥哥解释一下,结果傅归宜立刻反手擒住镇南王,把人拖走,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哥哥大概是,不好意思了。   傅归荑低笑一声,转身回房。   十日后,镇南王嫡女要嫁人的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苍云九州,连北蛮之前的皇城,南陵京城都有所耳闻。   无他,这场婚礼的排场实在是太大。   镇南王一扫低调,请帖下发四海八荒,还特地送了一份去南陵皇宫。   据说镇南王为了弥补女儿多年养在别处的愧疚,准备了足足十里嫁妆,恨不得把半个镇南王府陪进去。   他还包下苍云九州最大的连锁酒楼,大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镇南王对嫡小姐的重视。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傅归荑看了眼最近的账本,瞠目咋舌:“本来就是做做样子,未免铺张浪费了些。”   傅家虽然不穷,但这样巨额的花费还是让她有些过意不去。   “不这样,裴璟怎么会相信?”傅归宜看出她心疼银子,哈哈大笑几声:“妹妹你莫要忘记,哥哥我现在还是暗卫首领。前些时日裴璟才从池家弄回几座金矿银矿,我现在手里能动的钱不知几何,正好用来帮你办这场婚礼。”   傅归荑一时说不出话。   傅归宜拍桌而起:“你的婚礼,必须弄成苍云九州合并以来最大的盛事!”   大婚当日,傅归荑惴惴不安,裴璟真的能赶到吗?   傅归宜的意思是,必须要他当场承认这门婚事,以后才不会再生事端。   “你放心,他听说你成婚,便是爬也会爬来的。”   傅归宜背起傅归荑往门口走。   今日迎亲队伍要绕城内走上一大圈,最后再回到镇南王府行拜天地的礼。   前来道贺的宾客们纷纷围堵在门口,哄闹声响成一团。   他们与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世子不大熟,何况听说他被烧伤了脸,都不敢上去与他寒暄,更不认识几乎未曾露面的这位嫡小姐,于是一股脑挤到邓意那。   平日里傅世子不爱说话,都是由这位代为传达。   他成为镇南王的乘龙快婿也是意料之中。   邓意脸上的笑容今日没断过,虽然知道是假的,可他却从来没有把这场婚事当成儿戏。   “新娘子来咯!”   门内传来喜庆的一声大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没有人注意到转角处一队银甲骑兵急如奔雷般破开红幕,将花轿队伍团团围住。   瞬息之间,喧闹的人群迅速安静下来。   只因为这些不速之客们面容肃穆,气势十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连弩,寒光森森,可不像是来道贺的。   倏地,银甲骑兵散开道仅通一马而过的缝隙,有一披着杏黄色龙纹大氅的高大男子骑行至大门口。   他脸色骇戾,目光阴鸷盯着新娘,忽而拉满逐月弓对准新郎。   “傅归荑,你敢上轿,孤当场射杀他。”   作者有话说:   裴璟: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用我的钱给我老婆办婚礼,新郎不是我。   天呢,我女儿才是美强惨的天花板吧。   先火葬场哥哥,不着急,一个一个来,我已经磨好刀了。 第70章 抢亲 你我之间素未相识,谈何从前?   宾客们被男子摄人的气势震得当场无言, 沸水般的喧闹顷刻间像被寒冰冻住。   他们只敢以眼神在空中无声的交流,猜测来人到底是谁居然敢在镇南王府大喜之日放肆。   有人站得远大门,近花轿, 于是便听清了那句自称的“孤”,内心极为震撼, 愣在原地。   现如今这天下间敢称“孤”的人, 唯有南陵太子裴璟。   猜出他身份的人内心震撼不已, 像被晴天霹雳击中般呆若木鸡。   镇安王府嫡女怎么会和南陵太子扯上联系,两人离着十万八千里, 更何况傅归荑从小便被送到外面休养,从不露面。   一时间,各种猜测层出不穷。   傅归荑虽然得了傅归宜的再三保证, 又做了十足的心里准备,可临到头听见裴璟的声音依然惊惧不安。   他的声音里含怒、含愤, 她还听出一丝绷不住的颤。   万一他发疯当场杀人怎么办?   傅归荑素手上抬, 正想掀开盖头阻止裴璟,被傅归宜拦下。   “原来是太子殿下。”傅归宜的声音沉静, 宛如定海神针般稳住了她的心神:“有朋自远方来, 不妨进来喝一杯喜酒。”   说罢微微侧身, 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竟然是南陵太子。   反应过来的人瞪大了眼,好奇又惊惧地看着这位覆灭北蛮的传奇人物。   他怎么亲临苍云九州,还带了一群凶神恶煞的骑兵,刚刚那句话大伙都听得清楚明白。   南陵太子不许镇南王嫡女上轿嫁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   裴璟懒得理会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他暗沉的双眸死死盯住新娘旁边的男人。他戴着面具, 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 七分敷衍, 三分讥讽。   “果然是你,傅、归、宜。”   最后三个字,裴璟目眦尽裂,几乎要生吞活剥那个他曾经最信任的心腹。   他们兄妹二人联手把他耍得团团转,看他凄风苦雨,看他肝肠寸断,如今还要在光天化日下用刀凌迟他的心。   这口气,他怎么咽的下去。   裴璟披星戴月赶路,终于在今日子时进入苍云九州领地。   沿途一路,所有人都在热烈地讨论这场盛大的婚礼和镇南王府嫡小姐。   镇南王府嫡小姐。   成亲。   每一个词裴璟都能听懂,然而连在一起不啻于在他急切如热油的胸腔猛地砸上几坨冰渣子,激得他凶性毕露。   强烈的愤懑和酸涩交织在心口,搅得他五脏六腑疼得翻滚不止。   她怎么敢嫁给别人!   奔波的一路,裴璟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等抓到她,一定要让她也体会一下心被油煎火焚的滋味。   他要她知道敢欺骗他,玩弄他,要付出怎么样惨痛的代价。   他要她从此不得踏出房门一步,谁也不能见,谁也不许看,眼里心里只能装下他。   他要她……   裴璟想了很多,想过如何处罚秦平归的背叛,折磨敢娶傅归荑的邓意,还有帮她从自己身边逃走的每一个人。   十里红妆,百里红绸。   镇南王府所处的城邦内皆挂满了红布,贴足了囍字。   每一点红,都刺得裴璟气血上涌,恨不得亲自提剑再添上一份艳丽以示庆贺。   然而当他真正见到一身凤冠霞帔的人时,他浑身的血液翻涌不止,心头剧烈颤动,几乎要当场落泪。   他此刻想的不是如何惩罚她,他甚至连半句狠话都说不出口。   裴璟只想将她拥入怀中牢牢抓住。   感受她的体温,感受她的呼吸,感受她真实地活在世上。   老天不绝他,终究没有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   然而转念之间,他压下了自己疯狂的冲动。   众目睽睽,他仅剩的理智还记得不能暴露傅归荑女扮男装上京为质一事。   裴璟满腔的愤怒都转移在秦平归,不,应该是真正的傅归宜和她旁边的邓意身上。   一个明明知道傅归荑对自己的重要性,却故意将这场婚礼闹得人尽皆知,逼他认下。   一个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肖想他的人。   裴璟手中的弓始终未曾放下,眸光狠厉:“她是孤亲自定下的太子妃,镇南王竟敢私自嫁娶,该当何罪?”   傅归宜淡淡道:“镇南王府并未接到太子殿下的旨意,如何有罪?”   裴璟阴着脸,寒声道:“孤在南陵,与世子早已口头约定,傅世子莫不是忘记了。”   傅世子三字咬音极重,语气陡然沉冷暗含威胁之意。   裴璟认下秦平归的身份,交换他们认下傅归荑是内定的太子妃。   傅归宜还没开口,傅归荑忍不住再次抬手掀盖头,她无法心安理得躲在哥哥后面什么也不做,她要与他共同承担惹怒裴璟的后果。   裴璟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牢牢黏在傅归荑身上,见她扬手的瞬间,逐月弓调转方向,嗖地一声朝她头顶射去。   红绸金织的鸳鸯戏水盖头被箭羽射中,离开她的头顶直插后方大门。   裴璟双眸微赤望着他梦里也无缘相见的人。   是她。   看见她的脸这一刻,他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四目相对,遥遥相望。   裴璟双眸瞬间盈了一汪隐秘的水光,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   高举的长弓不知不觉垂落下来,重逾千金,他几乎快要拿不动。   宾客们被忽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无血色,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傅归荑起初被头顶上方的冲击力撞得晃了晃身子差点跌倒,幸好哥哥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稳住身形后,她看见了阔别一个多月的裴璟。   他瘦了很多,眼底青黑,脸色憔悴,双鬓间隐隐嵌了一片雪白。   傅归荑定定神,规矩十足地朝裴璟福身行礼,声音清透澄亮:“承蒙太子殿下抬爱,可惜小女福薄,无福消受。我早与邓意从小订下婚约,情深意笃,万望殿下成人之美,小女不胜感激。”   裴璟眼神倏地变得极为可怕,露出择人欲噬的凶光。   “你说什么?”   傅归荑不卑不亢地直视裴璟寒凉暗沉的凶眸,重复道:“请殿下成全。”   说完冲他莞尔一笑,明艳动人,仿佛今日真的是她的大喜之日,她喜不自胜。   裴璟愣了一下,这笑容令他想到了那年大雪,他在摘星楼与她初遇的那一笑。   巧笑倩兮,顾盼生姿。   回神后,裴璟看见傅归荑陌生的眼神,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压抑住滔天的怒火,再次举弓引弦对准邓意的头颅。   “若是婚约之人身死,这约定也就作废了罢。”   傅归荑脸色大变,倏地上前一步挡在邓意身前,目光犀利质问他:“太子殿下,为何无缘无故为难我的夫君。”   裴璟闻言,他手中的弓弦拉到极致,就如同他脑子里的那根弦一般崩得紧紧的。   看着她急火火地护着别的男人,脸上一片肃杀无情,他的心像被钝刀反复磋磨着。   “你的夫君?”   裴璟眼底通红念出这四个字,他嘶哑道:“那我又是什么?我们从前……”   傅归荑见他口无遮拦,立刻打断:“太子殿下说笑,你我之间素未相识,谈何从前?”   素未相识。   裴璟手中的弓弦与脑子里的同时崩断,傅归荑今日所言,字字泣血,句句透骨。   他狠狠闭了闭眼,仰天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幽深平静,然而他周身的骇戾之气愈发强盛,令周围人遍体生寒,悚然而惊。   “傅归荑,是你逼我的。”   裴璟扬手一挥,厉声道:“给孤把镇安王府围起来,一只鸟也不许放飞出去。无关人等,迅速离开,否则别怪孤刀剑无眼。”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雅雀无声的宾客开始骚动起来,大部分都露出犹豫之色。   南陵太子权势滔天不假,可镇南王府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他们今后都要在苍云九州讨生活,若是直接离开恐怕会得罪镇南王。   傅归宜见裴璟面容扭曲,知道他要控制不住大开杀戒,可又不甘心辛苦筹谋的戏台子被他毁掉。   今日他定要在众人见证下逼裴璟认下这门婚事,才无后顾之忧。   “太子殿下远到是客,何必生气。小妹虽无福嫁给殿下,可苍云九州貌美女子千千万万,我保证为您寻来满意的人选。”   傅归宜笑容满面,语气诚恳,一副主人家迎客的热情模样。   他给傅归荑使了眼神,示意她和邓意先进去,花轿不上也罢,只要裴璟进门喝下这杯酒,事情就成了一半。   傅归荑哪里肯留他一人,立即顺着哥哥的话往下道:“王府已备下宴席,请太子殿下入府喝一杯薄酒。”   裴璟听见自己咬牙切齿,骨骼嘎嘎作响的声音。   他寒眸扫视了一圈,见宾客们还在踌躇观望,暴呵道:“滚!”   抬手下令,一千追云骑整齐划一地高举连弩,无差别对准所有人。   冰冷的箭尖锐利无比,宛如寒芒刺骨。   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   前头发生的事情早有眼尖的下人跑回府内回禀,镇南王恰好听见裴璟的这一声怒吼。   “太子殿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镇南王环视了一圈后无视他的杀气腾如,面如常色道:“听犬子说,您在南陵京都时对他多有照拂,老夫在此先谢过。今日是我小女的大喜之日,您若是不嫌弃家宅贫寒,请您赏脸喝一杯喜酒再走。”   裴璟抽紧缰绳,无惧镇南王锐利的目光,缓声道。   “这个脸,孤赏不了。”   镇南王眼眸半眯,看了眼女儿儿子和邓意三人,他们的目光各异,心道这场婚礼匆匆忙忙,一定另有隐情。   他当机立断遣走宾客,还亲自赔了不是。   傅归宜本想阻拦,被镇南王一个凌厉的眼神逼退。   他内心大叹,只差一点点,他不信裴璟真的敢当众射杀这些人,毕竟都是苍云九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天下安定他今日也得乖乖咽下这口恶气。   宾客们这才回过神,连称不敢,慌忙夺路而逃。   等到看不见双方对峙的人影时,他们才敢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有交好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声讨论今日之事。   “太吓人了,南陵太子裴璟果然名不虚传。方才我连头发丝都在抖,那群铁骑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不像传统的弩,骇人得很!”   “不知道,还是别讨论这等敏感之物。”一人心有戚戚阻止他们的话头。   众人噤声,半晌有个人憋得脖子都粗了,忍不住道:“你们不好奇吗?傅世子的妹妹跟他长得也太像了些,还有,为什么南陵太子说出那样一句话。”   “长得像很正常,他们是双生子,连名字都有同一个读音。”   “对,我倒是不好奇这个,我好奇南陵太子为什么非要娶傅归荑?”   “她长得漂亮啊!”有个人离傅归荑很近,眼里闪着惊艳之色:“之前我以为傅世子已经长得够好看了,没想到他妹妹居然如此倾国倾城,换我也想娶!真是便宜了邓意那小子,一个半路捡回来的孤儿一飞冲天。”   说道最后,口吻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忽然有一道幽幽的声音插进来。   “我倒是听了个小道消息,南陵太子在宫里与傅世子同吃同住,莫不是他看上了傅世子却不能……所以退而求其次娶他妹妹聊以慰藉?“   “你不要命了!”   “就是,这种事你都敢随便编排,要死别拖我们下水。”   大家忽地作鸟兽散,眼神飘忽,闭口不言,心里却都在琢磨这件事的真假。   *   镇南王府内。   大红的灯笼贴着不同的喜庆图案,贴满的喜字镶了金边,脚下的红毯也织了百年好合的样式,府内无一处不再昭示着镇南王府对这场婚礼的用心之处。   裴璟被镇南王请进了府,他所带的追云骑四下散开,将阖府围得铁桶一般。   “太子殿下,无论犬子做了什么错事,还请您看在老夫的面子上饶过他一回,我会亲自管教他。”   镇南王对裴璟态度很客气,甚至有些忌惮。   裴璟敛了面上的戾气,沉声道:“我想与令爱单独见一面。”   镇南王还没开口,傅归宜先大声拒绝:“不行,我不同意!”   裴璟冷眼一扫。   镇南王也皱起了眉头。   唯有傅归荑神色从容,站了出来:“好,我们谈。”   “不行,”傅归宜拉住傅归荑的手臂,把她往后扯,示意她躲在自己后面,“你不能单独见他。”   裴璟越过傅归宜的肩膀往后看,视线紧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哥哥,我们说好的。”傅归荑压低声音:“迟早要告诉他。”   傅归宜面露担忧,“我要在旁边看着,万一他发起疯来,你挡不住。”   “没事。”傅归荑摇摇头:“我自有办法。”   裴璟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动,像是难以忍受他们两个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毫无感情道:“说够了没有,跟我进来。”   说罢,也不理其他人,径直上前拉过傅归荑的手臂往自己怀里扯。   镇南王立即拦住,口气依旧客气,然而眼神却犀利不让:“太子殿下,小女体弱孱弱,恐怕无法招待殿下,还是由老夫来尽地主之谊罢。”   裴璟环视四周,见周围都是自己人,便不再遮遮掩掩,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镇南王,你的女儿女扮男装进入南陵寻兄,她的哥哥恰好是我麾下的暗卫首领,这点你知道吗?”   镇南王当然清楚,“小女说殿下对犬子有救命之恩,老夫再次谢过。”   说罢要给裴璟作揖鞠躬,被他横手一挡。   “不必言谢,你的女儿已经替你谢过了。我这次是来正是向镇南王府下聘,娶傅归荑为妻,今日入主东宫,他日位居中宫。”   “什么?”镇南王一头雾水,自家女儿没说还跟裴璟有这段渊源,什么叫“你的女儿已经替你谢过了”,阿荑不是拿傅家骑术和连弩机关换得阿宜的线索么?   裴璟一眼就看出这两兄妹没跟镇南王说实话,内心冷笑,斜眼往向傅归荑:“你是要自己跟你父亲说,还是我来?”   “不……”傅归荑脸色出现明显的慌乱,她动了动喉咙朝镇南王道:“父亲,我与太子殿下有旧,有些话想单独与他当面说清楚。”   镇南王眼神示意她,确定不需要自己在场?   傅归荑轻轻摇头。   镇南王知道自己女儿一向不是个托大的人,既然她想便由着她做,若真惹出什么乱子,还有他顶住。   更何况,他听出来傅归宜被找回的事情并没有他们之前说得那样简单,还有这场急急忙忙的婚礼……   “好吧,”镇南王松开手,语气铿锵有力:“我就在外面等你,有什么事大喊一声。”   说罢,隐晦地警告了一眼裴璟。   裴璟置若罔闻,眼里只剩下傅归荑一人。   两人走进去后,镇南王朝着踮脚张望的傅归宜低吼一声:“在南陵皇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老老实实说清楚。”   傅归宜身体微僵,死鸭子嘴硬道:“没什么事。”   若不是有外人在,镇南王真想当场请家法,狠狠抽他儿子,小时候就调皮捣蛋,长大了还这样不着调。   余光看了眼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言的邓意,他眉宇间郁色沉沉,心事重重。   镇南王丢下一句:“好好守着你妹妹,有事马上通知我。”   随后眉头紧皱地把邓意叫到书房。   *   厢房内,傅归荑整个人被裴璟死死抱在怀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刚有挣扎的意图,裴璟的双臂愈发使力,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傅归荑的后背几乎要被他按出手印来,痛得她快要掉眼泪,忍不住吼他:“放开我!”   “不放!”裴璟切齿道,手中力道更甚。   他终于真实感受到她强健有力的心跳,温热鲜活的呼吸,胸口登时轮番上涌苦的、辣的、咸的、酸的、甜的,五味俱全,调和成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你弄疼我了。”傅归荑用力一推,推开些距离。   下一瞬,裴璟的手滑到她的腰肢用力一握,低下头猛地咬住她鲜红欲滴的双唇。   他用了狠劲儿,顷刻间把唇瓣上的口脂吞了下去,又给予她自己留下的痕迹   裴璟不喜欢她的这身打扮,只要一想到她穿上嫁衣是为了嫁给别人,心底难以抑制的杀意冲天而起,身体更是焦灼难耐。   要是再晚一步,她就要成了别人的妻子。   裴璟眸色森冷,脸色阴沉,愈发用力,听得她喉间溢出疼痛的嘶鸣,方才缓和了些心底的暴虐。   傅归荑起先觉得自己的唇火辣辣地疼,而后变得麻木,任由他动作。   直到发现腰间的手开始大力撕扯着她的腰带,手甚至开始往里探,他的吻也从唇偏移到脸颊,下颌,脖颈,甚至还有往下移的趋势……   “你疯了,你当这里是哪里?”傅归荑恨恨出声。   裴璟抬起头,忽而哂笑:“今天不是你的成婚之日么?我特地赶来与你洞房花烛,你高不高兴?”   傅归荑闻言惊愕不已,抬眼望去,裴璟的双瞳黝黑,仿佛燃着两簇幽火,像要烧掉一切,包括她。   “你不要乱来!这里是苍云九州镇南王府,你再动手我就叫人了!”傅归荑虚张声势地警告他。   裴璟不屑地扫了一眼:“你叫,最好把他们都叫进来,看看我们两个如何……”   他竟敢用这个威胁她!   傅归荑眼眸怒气冲天,扬手狠狠劈了下来,重重甩了裴璟一个巴掌。   清脆的响声吓得傅归宜立刻往里冲,却被季明雪和几个追云骑冷面拦下。   追云骑的人皆是精挑细选,层层选拔上来的精兵强将,不同于暗卫的潜藏追踪,他们都是硬碰硬的真功夫。   尤其是季明雪,乃是当年裴璟钦点的武状元,功夫自然是上上乘。   傅归宜暗恨,裴璟好深沉的心机,他故意不带一个暗卫来,就是怕暗卫碍于首领毒蛇的威慑,不敢下死手拦他。   屋内,裴璟捂住脸,不甚在意道:“离别月余,你打我的本事倒是没有退步。”   傅归荑捂住衣襟,双眸含恨,泪光涟涟低吼道:“你去说!你去告诉所有人那晚上你怎么强迫我的,又是如何骗我,傅归宜的死。”   她的泪花了脸,唇瓣颤抖,泣不成声。   裴璟一下子慌了神,“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不、我想告诉你的,是……”是秦平归故意诱导他一错再错。   后面的话他难以开口,所有的一切皆因他做出错误的决定,他怪不了任何人。   傅归荑擦掉眼泪,恢复平静:“裴璟,你走吧。”   她低头理了理衣襟,心平气和道:“从前种种如过往云烟,我不与你计较,你也放过我,好不好?”   裴璟怔怔看着傅归荑,美眸含泪,容颜清丽,惊人的美。   然而她冷淡的神情让裴璟想起强迫她第二天的模样,无悲无喜,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明明被折腾得卧病在床,面无血色,却平静地说出“与您无关”四个字。   “不好,”裴璟双手握住她的左右肩头,浑身绷紧,发狠道:“我不放过你,我们生要同衾,死要同穴,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只有他自己知道,强硬的语气下他的心有多慌张。   傅归荑的肩头被攥疼痛难忍,她倒吸一口凉气,裴璟发现后立刻松手,改为握住她的双手,控制着力道。   “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回去,今天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   傅归荑垂下眼睑,低声道:“回不去了。”   裴璟急切道:“怎么会回不去?”   傅归荑抬眼望着他。   “我怀孕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现代篇。   裴璟上次表白之路还没开始就被迫结束。   他发现对傅归荑不适合采用迂回战术,于是决定直接发起进攻。   他决定在某堂全校选修课向傅归荑表白。   那天,裴璟衣冠楚楚走进来吸引了一大堆人的目光。   他径直走到傅归荑的面前,她正在和好友商量周末去哪里玩。   感受到有人影在自己面前,傅归荑下意识抬头,认出是谁后愣了一下,抬手尴尬地说了个hi。   她的高中同桌为什么一脸阴沉地看着她?   裴璟面无表情道:“我喜欢你,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周围的人在他走近的时候自发安静下来,在听见裴璟表白后骤然爆发出剧烈的哄闹声。   傅归荑等了半天,屈起手肘推了推好友,悄声道:“喂,他在跟你告白呢?”   这是她在选修课认识的好友,叫陈忆容。   傅归荑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她知道陈忆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这下裴瑜要被拒绝了。   陈忆容惊慌失措地啊了一声:“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裴璟闻言失声了片刻,脸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眼眸阴沉。   他忍无可忍道:“我说的是你,傅归荑。”   沈惊问:狗东西,撬我墙角? 第71章 怀孕 傅归荑对他,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不需要。   裴璟浑身一震, 骤然变脸。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容貌姣好,从容镇静的傅归荑,眸中的光芒明明灭灭, 几番轮转,最终化作一片幽深的平静。   只是在平静之后, 暗藏汹涌的惊骇与杀意。   “我不信。”裴璟五指攥紧, 骨骼发出桀桀响声, 竭力遏制住拔出横挂在腰间长剑的冲动。   他凭空怒喝道:“我不信!”   她在宫内汤药从未断过一日,怎么可能怀孕。   一想到另一种可能, 裴璟体内的血液沸腾不止,他不信短短一个多月她就能另投他人怀抱,更不可能会……   傅归荑动了动喉咙, 凛然不惧他震怒的眼神,缓缓抬起素手伸到他眼底下, 慢声道:“你可以查。”   裴璟猛然攫起眼前莹润细腻的皓腕, 目光死死盯住傅归荑,要从她的脸上看出心虚, 撒谎之色。   然而看到的是她坚定的眼神, 裴璟心口一酸。   傅归荑眉头轻蹙, 裴璟掌心像是覆了一层凹凸不平的粗糙石砺,摩擦在她皮肤上又痒又疼。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不舒服,猛地放手,阴沉着脸转身, 砰地一下打开大门。   “季明雪,立刻去找大夫, 要嘴巴严的。”   “是!”季明雪见太子殿下满眼阴鸷, 脚底生烟往外跑, 亲自去请。   今日他受到的惊吓不比任何人少,现在还没回过神,捋顺这乱七八糟的关系。   先是跟着太子带人怒闯镇南王府嫡女的喜堂,当时他还纳闷,太子殿下在南陵与傅世子关系亲近,为何要搅了他妹妹的婚事。   季明雪知道裴璟不是那等好色贪婪之徒,绝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与镇南王府,乃至苍云九州惹出罅隙。   当时他还惴惴不安,害怕与傅世子兵戎相见。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殿下竟对着暗卫首领毒蛇大人叫出傅归宜的名字。   季明雪整个人都懵了。   他怎么是傅归宜?   紧接着,他看见了新娘的真容。   季明雪当时内心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甚至觉得自己因为赶路花了眼。   他发誓,他虽然觉得傅世子长得过分漂亮俊美,性子又冷淡柔和,但自己从未怀疑过她是个女人。   无他,她的为人处世太不像季明雪认知中的女人了。   在平溪猎场时面对北蛮那群亡命之徒不但孤身一人前往救驾,更是舍身伪装太子殿下引开敌人,最终被俘还能全身而退。   季明雪忍不住假设,他身为武状元也未必能在当时的情况下活着出来。   还有,她随太子殿下去抚城赈灾,直接剿灭了那个他们怎么打也打不死的蒙穆。   更不要提她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还有在兵器设计上的造诣,以及那份毫无保留的气度胸襟。   季明雪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平日里看着清冷无害,不争不抢,内心却极其强大,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能从容不迫。   尤其是她居然敢女扮男装孤身上京,要知道,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全家的。   她怎么敢?   想想都要起鸡皮疙瘩,他每次对上裴璟洞悉一切的双眸时,季明雪心里什么话都不敢隐瞒,更不要提骗他。   季明雪虽然不及傅归宜有颗七巧玲珑心,却也知道太子殿下让他去找大夫而不是用镇南王府的人,必然是怕大夫早早被人收买。   傅归宜在听见裴璟找大夫的时候,知道妹妹定然是用了他们之前商定的第二套计划。   暗道这下想瞒住父亲几乎是不可能了,只是多少的问题。   裴璟在她房间翻出一套衣服,冷着脸扔到她面前,命令她换下嫁衣。   他明显已经处于暴走的边缘,傅归荑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惹怒他,乖乖绕到屏风后换了身水绿色夹袄,白月罗裙,素净整洁,看着顺眼很多。   裴璟神色稍霁,目光扫到她头上插满的金钗步摇,走过去轻轻摘下,又重重摔在地上,激起阵阵清脆撞击声。   “这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镇南王府嫁女儿未免也太小家子气,我在东宫可从没让你受过这种委屈。”裴璟无不讽刺道。   傅归荑头上顿时轻松不少,垂眸瞟了眼足称的钗环,上面点缀的红宝石和红珊瑚虽比不上用东珠做的首饰,却也是万里挑一的精品,一支钗能买下苍云九州主城内一座二进的宅子。   她全身上下的衣服首饰,包括今日三副席面,请的戏台子,用的都是裴璟直接拨给哥哥的银钱。   傅归宜恨不得买空所有的店。   傅归荑还曾担心过这算不算浪费国家钱财,傅归宜笑着说这些都是裴璟的私库,暗卫一直以来算裴璟的个人势力。   季明雪办事很利索,一炷香的工夫便寻来个白胡子老大夫。   一路上他把人身份套得清清楚楚,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才送进去。   “如何?”裴璟坐在傅归荑旁边,目光不善地盯着老大夫。   老大夫在裴璟气势凌人的视线下哪里敢说谎,哆哆嗦嗦拱手行礼道:“恭喜,这位……夫人已经怀有近一个月的身孕。”   “你说什么?”裴璟面无表情打断他:“一个月?”   “是……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老大夫顿觉头上阴风阵阵,这位爷看上去丝毫没有高兴,脸色阴戾如黑水。   唰——   裴璟抽出长剑一剑劈裂傅归荑旁边的方形红木案己。   他握住长剑的手背爆出可怖的青筋,剑尖直指老大夫,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若敢欺瞒半句,全家都得死。”   老大夫惊惧连连跪在地上,颤声道:“老夫以性命起誓,绝无一字虚言!”   “滚出去。”   裴璟压抑着怒音,戾气横生。   老大夫仓皇爬起来,连药箱都不敢收拾便往外跑。   “今天的事,你要敢泄露一个字……”裴璟言语中的杀意毫不遮掩,老大夫浑身觳觫,惶恐地表示绝对不敢对外宣扬半句话。   他还没有老眼昏花到看不清局势的地步,这里是镇南王府,他哪里敢乱嚼舌根。   傅归荑坐在椅子上岿然不动,神情泰然自若。   “谁的?”裴璟提着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   傅归荑低下头不语。   “我问你,谁的?”裴璟左手猛地握住她的下颌往上抬,咬牙冷笑:“你不说,我难道查不出来?”   傅归荑抬眸轻咬下唇,嗤笑道:“你猜不出吗?我要嫁的,自然是我孩子的父亲。”   裴璟听她自然而然地说出“孩子父亲”四个字,惊怒不止。   “他是那个跟你一同进宫的长随。”裴璟倏地放开她,面罩寒霜转身往外走,长剑未收入鞘。   “你去哪里?”傅归荑拍手而起。   裴璟脚步不停,不咸不淡道:“我去杀了他,再带你回宫。你才刚刚怀上,落胎很容易,放心,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太医,绝不会损害你的身子。”   “裴璟!”傅归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抬起双臂拦住他:“我不要回去,更不会打掉他。”   裴璟驻足,手指轻挑她垂落的额发,像从前一样那样温柔地替她放置耳后,口吻温和得令人胆寒:“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们不死,我们怎么回到以前。”   说完俯身在她额前落下一吻,亲昵道:“乖,你去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回家。”   傅归荑站在门口寸步不让,斩钉截铁道:“我说了我们回不到从前,我不会让你杀了他!”   裴璟竭力维持的温和面容在这一刻悉数崩塌,他眸色扭曲,恶狠狠道:“我想杀谁,你拦得住吗,让开!”   “我有丹书铁券,”傅归荑脱口而出:“我用它保邓意不死。”   裴璟怒极,双眸寒寒犹如利刃尖刺,声音又狠又戾。   “为了他,你竟动用这个!”   裴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傅归荑所有的功绩一一列举,又把抚城治理水患和绞杀蒙穆的功绩全部按在她的头上,才让那群朝臣对赐她丹书铁券一事勉强接受。   他心里门清,她始终担忧有朝一日自己恩宠不再,会以她欺君之事为借口拔除镇南王府,祸及家人。   裴璟想给她一个安心,安抚她因女扮男装整日提心吊胆,身份暴露之事。   如今,她却轻易给一个外人用。   裴璟无法坦然接受这件事,更不接受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喝问道:“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傅归荑目光微软:“邓意从小与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我跌倒了是他扶我起来;我喝药喝得嘴里尝不出滋味,他变着法给我做好吃的;有人骂我病恹恹活不过第二天,他也不管自己瘦瘦小小的,上去就给人一拳……还有这次进京,我故意支开他,不想带他去冒险,结果他偷偷跟在马车后面,怕我赶他愣是到了京城才现身……”   裴璟听得胸口嫉恨不已,心中郁怒难消。原来是青梅竹马,难怪她愿意花一万两白银去买他一个平安,到最后连一碗面钱都付不起。   裴璟忍不住抬头向前逼近一步,粗重的呼吸喷洒在面颊上,胸口急剧起伏。   “你说的这些……我也可以做到,我以后会做得比他更好。”   傅归荑后退一步,淡然道:“不需要。”   不需要。裴璟唇齿间慢慢品着着三个字。   傅归荑对他,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不需要。   她到底是真的不需要。   还是不需要他。   裴璟仰头深吸一口气,他觉着那个叫邓意的人要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就是他的无能了。   手拦腰一搂,力道不大不小恰好将傅归荑推开,又保证她不会摔倒,旋即大步往外走。   傅归荑回过神,慌忙追出去,朝傅归宜大喊。   “哥哥,拦住他!他要杀了阿意。”   傅归宜处于时刻警戒状态,方才听见屋里一声巨响时便想冲进去,无奈季明雪这个二愣子死活不肯。   他一边循循善诱打感情牌,一边企图以暗卫首领的身份威逼他,谁料他根本不为所动,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   “殿下说了,不许放任何人进去。”   傅归宜气得额头冒烟。   听见傅归荑大喊,他转头望去,裴璟满脸神挡杀神,遇魔屠魔,手里的长剑泛着森冷的银光。   傅归宜与裴璟相伴十年之久,他的动怒往往是不显山水,最多阴沉着脸,再冷冷地盯视你。   哪里见过他如此狠厉摄人的模样,像极了失去理智要大开杀戒的魔头,傅归宜对上他寒芒如刺的双眸时也忍不住发了怵。   “让开!”裴璟对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多耐心。   傅归宜挡在他前面,以实际行动告诉裴璟他的决定。   裴璟举起剑,毫不留情地往前刺。   今天敢拦他的,除了傅归荑,他有一个杀一个。   他裴璟的女人,哪里能容别人肖想一分一毫,更不要提那个叫邓意的人居然敢碰她。   傅归宜没料到他居然真的会捅过来,眼睁睁呆在原地。   十年的时光,他对裴璟的感情早已超越君臣。在傅归宜失忆最无助的时候,是裴璟一点点教他如何在乱世生存,而后又给予他极大的权利地位。   他幼时流离之苦,在遇见裴璟后全无。在北蛮时虽遭受欺压,他却再也不必担心明天是否会被送到哪个无名之地,死在无人的角落。   裴璟稍微起势后第一时间安排好他的退路,若他不幸身死,傅归宜也能活着离开北蛮皇宫。   他之于傅归宜,是主是君,更是如同父兄一般的存在。   傅归宜能长成这样胆大妄为,玩世不恭的性子,离不开裴璟有意地纵容和保护。   他曾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幸,后来又觉得自己是何其有幸。   是以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份,又得知自己的亲妹妹遭到他的强迫,他也没有真正正面对抗裴璟,而是选择远离的方式。   “太子殿下手下留情!”赶过来的镇南王眼疾手快一脚踢飞脚下石子,蹭地打断裴璟手中的剑。   裴璟目光阴冷死死盯住镇南王旁边的男人,像是要活刮了他。   傅归荑也跑了过来,她先走到傅归宜旁边紧张地看着他,见他微微摇头示意没事后方才松了口气。   镇南王已经从邓意嘴里得知了所有事情的真相,他真是越听越心惊肉跳,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这么多事。   他第一反应是自责愧疚,放在心尖的女儿在南陵皇宫遭遇这种事情,回来后居然瞒得一丝不漏,一个劲地骗他们过得很好。   镇南王又听完他们所谓瞒天过海的计划,气得直拍桌子,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他们以为裴璟是那么好糊弄的?!   利用药物制造假怀孕让裴璟放弃,简直天方夜谭。   一国之储君的威严不容冒犯,何况他早就是无冕之王,天下共主。他们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来不及骂人,急急忙忙赶过来,恰好看见刚才惊险的一幕。   镇南王心里不是不生气,裴璟再杰出,再优秀,权势再大,也比不上傅归荑在他心里的位置。   然而他到底多活了十几年,比他们考虑得更周全,也过了冲动行事的年纪。要早个二十年,镇南王早就拿起他的大刀将欺负他宝贝女儿的歹人砍得粉身碎骨。   “何事惹得殿下不快,要在我府里动刀动枪?”镇南王还是忍不住带了薄怒,重重在“我”字一顿,提醒裴璟这里是苍云九州,不是南陵京都。   裴璟的剑直指邓意,声音沉稳:“此人犯上忤逆,竟敢肖想孤的太子妃,论罪当诛。”   邓意身形微晃,他咬着牙迎上裴璟寒凉的视线,颤声道:“太子殿下怕是弄错了,我与阿荑早有婚约,我们……”   “住嘴!”裴璟无法忍受他如此亲密地叫出傅归荑的名字,脚下生风,眨眼逼到邓意身前。   剑尖即将插入他心脏之时,一道倩影比他更快,转身挡在邓意身前。   裴璟生生将剑撤回,力道之大迫得他后退数步,用力将剑插入地面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目眦欲裂望着傅归荑,嘶哑道:“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傅归荑有多珍惜生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你要伤害我孩子的父亲,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傅归荑仰头看向邓意,察觉他在发抖,手搭在他的肩上以示安抚。   旋即她侧目而视,声音决然:“你若真要杀,不如连我一起杀了,让我们一家人黄群路上也好相伴。”   一家人。   裴璟眸中狞色可怖,他的心在这一刻升起了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念头。   他们是一家人,那他算什么?   一载光阴,三百余日夜相伴,她笑容满意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模样恍若昨日。   裴璟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能忍着听完这等诛心之语。   他胸口强压下滔天怒意,咬住后槽牙下了最后通牒:“明日一早,我带你走。”   说罢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出些失魂落魄。   等看不见他的人影后,傅归荑才放开邓意,歉疚道:“阿意,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邓意摇头:“大小姐,这是我自愿的。”   “你们给我滚进来!”   镇南王猛地大吼一声,吓了在场众人一跳。   三人面面相觑,都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神色讷讷跟上去。   “阿荑你先回去休息。”镇南王怜爱地看着傅归荑。   她还想跟过去,被傅归宜阻止:“休息吧,别忘记你还有身子。”   说罢皱着眉扫视周围,裴璟走了,可他还留了数十人在院内,估计是为了守住傅归荑。   傅归荑神色担忧地看着三个男人离开,内心惴惴不安。   “傅世子、不、傅小姐……”季明雪满脸不知所错,“那个太子殿下说要你不得擅离院子一步。”   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昔日好友,季明雪还没完全接受与他交好的傅世子是个女人的事实。   “我知道了。”傅归荑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老实进了房间。   这下弄得季明雪更不好意思,讪讪一笑:“你有什么需要立刻告诉我。”   傅归荑颔首谢过。   *   “无法无天的不孝子,你给我跪下!”   镇南王一进书房,暴怒不止:“胆大包天的玩意儿,你出得什么馊主意,简直是在玩火自焚,还要带上你妹妹和邓意。”   傅归宜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抿着唇一语不发。   镇南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点没错,以为仗着几分小聪明就能把裴璟耍得团团转?”   傅归宜道:“没有。”   “没有?”镇南王 瞪圆了眼:“我看你得意得很,以为从裴璟眼皮子底下带你妹妹逃出来自己就比他棋高一筹?那是他没有反应过来,若不是……”若不是他悲痛至极,怎么会没有立刻发现破绽。   镇安王在愤怒之余不禁感慨,裴璟这样的人物也会为情所困,被傅归宜拙劣的把戏瞒过去。   他听了邓意的描述后,不禁为他们死遁计划捏了一把汗。   这计划能成功最重要的两个原因,裴璟对傅归宜的信任和对傅归荑的爱。   前者方便他们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后者则是让裴璟方寸大乱,一时疏忽。   傅归宜听父亲如此推崇裴璟,甚至把他当成天神下凡一般神机妙算的人物,面上有些难看。尤其是父亲明知道妹妹被他磋磨,今日居然没有教训他,还让他随意放狠话,未免也太忌惮他了。   镇南王气笑了,直说:“裴璟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人。孤身一人入北蛮,他没有强势的娘家,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无权无势,恨不得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却能在北蛮站稳脚跟,还能覆灭南陵六百余年都不敢惹的北蛮,心机韧性,手段谋略都不是你我能企及的。”   傅归宜承认裴璟很厉害,却不肯承认父亲如此自贬。   镇南王继续道:“你自幼心比天高,这些年的磋磨没教你学会谦卑,反倒傲气更胜一筹。你以为你能当上暗卫首领全靠你的才智功夫吗?”   傅归宜别过脸没反驳,却十分不服气,难道他这些年为裴璟出生入死都是假的吗?   “儿子,你很优秀不假,父亲为你骄傲。可世上只有一个裴璟,却可以有很多条毒蛇。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缺人为他卖命吗?他身边哪一个不是有本事的,难道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坐上你的位置?”   傅归宜低下头沉默了。   诚如父亲所说,裴璟从不缺为他卖命的人。单看季明雪对裴璟的忠心耿耿便知一二,他似乎有种天生的领导力,让众人信服,甘愿为他所用,任他驱使。   包括父亲,包括妹妹,甚至是自己。   傅归宜想到他与裴璟相处的点点滴滴,尤其是他在战事结束后还在不断扩大情报网,名义上是帮裴璟监视全国动态,实则藏有私心想调查自己身世。裴璟装作不知道,默许他的提议,一直大力支持投钱投人。   “还有,你帮裴璟调查你妹妹的事,导致她身陷囹圄,你认不认错!”   傅归宜心甘情愿认下。   “父亲尽可上家法。只一条,别打我的脸,让妹妹看出来她又要自责了。”   镇南王叹了口,拿起藤条猛地往他身上抽。   傅归宜被打得皮开肉绽,忍住没有发出一声求饶。   邓意默默跪在傅归宜旁边,“我也有错,未能护好大小姐,更未能及时发现她的异常,请王爷责罚。”   挨打的人又多了一个。   两人从书房内相互搀扶走出来,相视苦笑,多了几分患难与共的情意。   临出门前,镇南王让他们别再管这件事,他亲自来处理。   月上中天,裴璟满身酒气走到傅归荑的院子里。   季明雪看清来人后放行,心里却忍不住担心,悄悄派人去通知傅归宜。 第72章 旧事 所以,你这不就千里迢迢来抢了么?   月上梢头, 星子黯淡。   傅归荑正坐在房间里沉思,若是不想累及家人,只有跟裴璟回去, 亦或者她想办法离开。   她的目光透过绢纱,月光照在屋外的银甲上, 反射粼粼寒光。   走不掉。   傅归荑暗忖当初自己应该坚持离开。   她的心愿已了, 能一家人重新吃上一顿团圆饭, 此生无憾。   门忽然被打开。   傅归荑打了个觳觫,登时转头望向门口高大的身影。   裴璟一手握住门框, 一手拿着碗,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背脊微弯, 发冠倾斜,站在门边目光沉沉盯视着她。   隔着近十丈的距离, 傅归荑也能闻见他身上冲天的酒意。   酒。   傅归荑惊得站起身, 四处逡巡能防身的东西,换回女装后袖箭不易掩藏, 再者自己家里也不需要这东西。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傅归荑退到梳妆台前迅速拿起一支金钗以防御的姿势对准裴璟。   他手里的是什么酒, 难道又是白堕。   傅归荑承认自己怕了, 这东西带给她的记忆太痛苦,她有生之年都不想再尝到一口。   裴璟迅速逼近,转瞬间来到傅归荑身前,胸口离金簪仅有一寸的距离。   裴璟见她脸上除了惊恐便是害怕。   久别重逢, 她连一丝喜悦也没有,一时眼眶发热, 差点落下热泪。   他微微垂眸, 顷刻间将眼角的酸涩眨散, 若无其事地放下碗,低声道:“只是一个空碗罢了。”   空碗。   傅归荑视线扫去,发现里面果然空无一物,心口稍松。   片刻愣神间,裴璟已然夺过她手中之物放下,淡淡道:“小心伤了自己。”   裴璟素来颐指高傲,意气风发,此刻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身上,竟有几分失魂落拓之态。   傅归荑心头略有几分感慨,她是何德何能入了他的青眼。   两人一时间俱是无言,气氛莫名沉重压抑。   傅归荑不言,是觉得与他无话可说,裴璟一贯我行我素,他决定之事谁人能更改,谁人敢更改。   裴璟不言,是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开口后她又会说出何等锥心刺骨之句。   最终,裴璟低声道:“傅归荑,如果我同意你留下这个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傅归荑闻言心下一凛,整个人仿佛被这话定住了般,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   他是什么性子,她一清二楚,眼里容不得沙子,对所有物更是有种几乎病态的占有欲。   往日在东宫,宫婢太监除了必要的回话绝不会主动与她多言一句,每每回话也都是低头垂眸,不敢多看她一眼。   她记得自己在避暑山庄换上女装的第一天,有一个洒扫宫女因为觉得新奇盯着她多看了一会儿,直到被人提醒才移开目光。从那天后,傅归荑再没有见过她。   还有那个不小心将画卷扔到她脚下的小太监,也在当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院中。   最可怕的是,发生这两件事时,裴璟根本不在场。   因此,现在他能容下这个不属于他的孩子,甚至是提醒他被傅归荑抛弃背叛的罪证,着实令她难以置信。   “我不会伤他,你生下来养在身边,等他年龄到了放出宫,留在京城也好,回苍云九州也罢。”裴璟抬头直勾勾看向她,声音略哑:“都随你,好不好?”   他的长睫上似乎有细微的水珠在颤动,抬手想轻抚她的脸颊又停在半空,倏地垂落下去。   唯有炙热的视线在她面容上反复流连,目光柔软,隐约露出三分痛苦,七分痴缠。   傅归荑沉默片刻,似乎在挣扎犹豫,忽而冷笑一声:“不好。”   裴璟冷下脸,眼里的迷离之态骤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   “你知道了,对不对?”傅归荑嗤笑:“何苦在此惺惺作态?”   裴璟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尾沁出,傅归荑就站在原地看他笑得疯意不止,笑得怒气横生。   “是,我知道了。”裴璟声音须臾间冷如寒冰,半眯着眸盯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扬起,一字一句肯定道:“你根本没有怀他的孩子,你骗我!”   傅归荑听见裴璟确认这件事时,仍有不真实之感。虽知假孕一事瞒不了裴璟多久,却没想到露馅这么快,她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   这里是苍云九州,不是南陵京城,更不是东宫。况且哥哥在回家前用各种理由将此处的暗卫探子全数调离,又篡改掉很多情报信息,裴璟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她同意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是要告诉裴璟,自己宁可与他人成亲生子也绝不再回去,从而博一个机会。   傅归荑在赌,裴璟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绝不会容忍背叛他的女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只要他放手,他鄙夷她也好,不屑她也罢。   她已经做好被他折磨的准备。   置之死地而后生,况且她也不是毫无依仗。   裴璟见傅归荑皱着眉,眼神迷惑不解,再次抬手,坚硬的指甲盖抚上她冰冷的脸:“别瞎想,我没有动刑逼谁开口,我只是太了解你……”   裴璟似怜似叹:“方才我进来时,你见到碗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落胎药,而是白堕,是也不是?”   傅归荑瞳孔微怔。   “我白天闹了这么一出,又说出逼你打胎的话。你见我满身酒气拿着东西,下意识想自卫。”裴璟低笑了声:“要当母亲的人,可不是你这般的。更何况你极为重视家人,肚子里若有真东西,你应该本能地护住腹部,而不是拿起武器防御我。”   傅归荑仰头闭眸,深深一吸,胸腹起伏。   没想到破绽在这里。   人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最为真实。   裴璟的心思实在是缜密非凡,也难怪当初他仅凭一匹马便能抓住自己。   不可否认,当裴璟看见傅归荑自保时他内心畅快不已。他就知道,这个冷心冷情的女人怎么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就对其他男人敞开心怀,还成亲生子。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看出来的?”裴璟自认为他的演技毫无破绽,他本想将计就计先把人哄骗回宫,这里毕竟是镇南王府,若是硬抢恐伤了和气。   裴璟不想与傅归荑的家人兵戎相见,但要他放开傅归荑也绝无可能。   傅归荑再睁眼时,已然恢复平静,“以你的性子,决计容不下别人的孩子。”   后面的话无需多言,眼神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璟幽幽叹了声:“知我者,莫若傅归荑。”   傅归荑并未因这句夸奖而感到高兴,冷眼凝视着前方之人,等他还能出什么招。   裴璟俯身凑到她面前,亲昵地用鼻尖蹭了她:“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裴璟,你给我滚出来!”傅归宜拖着伤病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咬牙跑到傅归荑院门口,被季明雪拦下。   “大胆,怎么能直呼殿下名讳。”季明雪对傅归宜挤眉弄眼的,意思是你别太放肆。   “放我进去。”傅归宜才不管这些,他只知道若是在镇南王府还让裴璟得逞,他只能拔剑自刎于傅归荑面前谢罪。   季明雪在推拒他时用仅能被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镇南王呢?”   “派人去叫了。”傅归宜压低声音:“先放我进去。”   “不行!”季明雪寸步不让,他私下通知已是大罪,若是放人进去他明日必定不得善终。   两人争执间裴璟走了出来,傅归宜瞪大眼睛去看他全身,发现他衣冠整齐,不像是做了什么的模样,心中悬着的大石头堪堪落了地。   “何事喧闹?”裴璟负手而立,冷冷扫了眼对峙的二人。   傅归宜立即调转矛头,张口骂道:“你简直是个猪……”   “住嘴!”镇南王急急赶来,拦住傅归宜,向裴璟行礼:“小儿鲁莽,冲撞殿下,望请恕罪。”   裴璟想到出来前傅归荑抓住他的手,闷声道:“别伤害我的家人,我跟你回去。”   “无妨,令郎的脾气孤早已习惯。”面对傅归荑的父亲,这位昔日助他良多的镇南王,裴璟心里敬他三分。   “多年未见,太子殿下风采依旧,不如今日与老夫再畅聊一番。”镇南王布满细纹的深邃双眸里透着不容拒绝。   裴璟心道他与傅归荑的事情总要在她父母面前过明路,颔首同意。   临走前递了个眼神给季明雪,季明雪点点头。   等两人走远了,季明雪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送到傅归宜眼前:“最好的伤药,要我替你上药吗?”   傅归宜望着眼前熟悉的瓷瓶,默然出神。   经过父亲提点,他趴在床上思索了一整晚,恍然发觉裴璟对他的容忍度真的超出一般人。   尤其是在北蛮皇宫那场大火后,他烧伤了脸,裴璟为此自责不已,再也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   镇南王书房。   裴璟与镇南王两人相对而坐与临窗罗汉塌上。   镇南王先把婚礼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明白,又拿出一匣子银票推倒裴璟眼皮子下,态度诚恳:“犬子糊涂,这里是动用您私库的钱财,我替他向您赔罪。”   裴璟看也未看,暗道镇南王好手段。   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以礼相待,半点不责问傅归荑之事,对傅归宜更是约束管教,反倒令他强硬不起来。   “令郎多年替我出生入死,这点钱财不算什么。”裴璟推了回去。   镇南王笑道:“公是公,私是私,有些时候还是要分清楚。”   裴璟眯眼道:“镇南王有话不妨直说。”   镇南王替他满上热茶,不急不缓道:“阿荑不适合殿下,更不适合深宫。南陵有句古话‘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但不是每棵橘树都能在北成枳,也有可能不适应气候而死亡。”   裴璟:“你是在用她的死威胁我?”   “不敢。”镇南王沉声道:“殿下与小女在南陵的纠葛我已经略知一二,过往种种已不可改变。她年少无知,希望您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裴璟眼皮下压,明白镇南王是想让傅归荑与他划清界限,淡淡道:“孤还以为今晚镇南王是要问责于孤。”   镇南王握住被子的手瞬间攥紧,叹息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今日可以关起门来把殿下狠狠打一顿,再将你扫地出门,颜面全失。但我清楚殿下的性子,若不是自己主动放弃,我能挡你一时,挡不了你一世。”   裴璟深深看了眼面前头发花白的魁梧大汉,世人皆说镇南王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压对了宝才有今日的地位,殊不知他粗犷的外表下有一颗洞悉世事的心。   “孤是不会放弃傅归荑的。”裴璟诚恳道:“我真心喜爱她,愿意以后位聘她为妻,并承诺此生只有她一人,请您成全。”   镇南王没想到裴璟一开口就是后位,听他的口气还只要女儿一人。说实话很难让他相信,帝王的恩宠如那天边的烟花云霞,转瞬即逝,而阿荑不爱争抢的性子如何能适应深宫。   更何况,他强迫阿荑的那些事说明他从未把女儿放在与他同等的地位上,他作为父亲是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的。   镇南王避而不答,说起了傅归荑小时候的事,话里话外都在明示暗示傅归荑是个极有主见之人,他做不了主。他现在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告诉裴璟,他希望女儿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   “殿下知道我是怎么发现阿荑有射箭的天赋么?”   裴璟心智极坚,对傅归荑更是势在必得,无论镇南王如何打感情牌岿然不动,但他对傅归荑小时候的事情很感兴趣,耐着性子问:“如何发现的?”   镇南王从怀里拿出一把弹弓,握在手里,语气怀念:“她小时候身体弱到不能下床,她哥哥怕她无聊,闲来无事做了把弹弓,又在房间里挂满大大小小的容器。阿宜告诉她,每射进一颗石子,他便给她带回一份惊喜。”   “谁料阿荑第一次用便击中,而后简直弹无虚发。阿宜不得不给她满世界找礼物,还偷偷跟他阿娘哭诉妹妹太厉害了,最后趁阿荑不注意在她的弹弓上咬了个牙印。”   念及以往,镇南王脸上满是慈爱。   裴璟的视线在那把弹弓拿出来后再也无法移开,当听见牙印时瞳孔微张,他颤着手端起热茶抿了口,勉强稳住心神道:“十三年前,宣安十五年秋天,贵部在何处?”   那年是裴璟入北蛮为质的第二年,也是他母妃去世,他孤身返国之时。   镇南王不知裴璟为何有此一问,拧眉沉思道:“好像是在潼城附近。”   裴璟的手抖得更厉害,慌忙放下茶盏,哑声道:“能否借孤一观。”   镇南王注意到裴璟的异常,却没出声询问,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裴璟接过,粗粝地指尖摸着弹弓上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牙印,喉头涌上涩意。   原来是她,原来她没死。   “失陪。”   裴璟心情在瞬息之间大起大落,他攥紧手中之物疯一般地往外跑。   风声猎猎,鸟鸣呦呦,他仿佛回到疲于逃命那日。   那年他打算从潼城入南陵,路上被两个北蛮野兵追杀,是个小女孩用弹弓射瞎他们的眼睛,他才有机会反杀。   她听说自己要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沉默片刻后将自己的所有财物送了他。   裴璟从她那里获得了水、药、食物,钱财和一匹健康的马,这些救命的东西于裴璟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小女孩警惕心很重,不肯告诉他姓名,然而他从装钱的荷包内侧找到“百里”绣字。   百里族。   但她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思纯净,裴璟三言两语套出她的家人也因北蛮人而失散。   又是一个因北蛮造成的悲剧。   “要是那些凶残的北蛮兵痞全部死掉该有多好。”小女孩的言论总是天真无邪:“没有战争,大家和平相处。我可以和家人平平安安守在一起。”   裴璟无法回答她。   在为她拾起弹弓时摸到上面的牙印,他暗自记下位置与形状,连同小女孩的容貌也印在他心里,尤其是那双闪烁着星子的双眸。   若有机会,他一定会报答她的活命之恩。   后来他在北蛮听说,百里一族被赤焰军全数屠灭,不留一个活口。   那段时间,他利用在北蛮稳固的势力疯狂报复赤焰军,害他们栽了个大头跟,自己却引起他们注意。   为了报复始作俑者,他们设计将裴璟关在大殿里想要放火烧死他,若不是傅归宜察觉,那晚他恐怕九死一生。   裴璟匆匆跑到傅归荑院子门口,屋里还亮着灯,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这一次,他站在门外很久,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轻轻敲了敲门。   屋内没有声响。   裴璟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背靠在门上,仰头看向渐渐黯淡的月光,手里的弹弓重逾千斤。   “什么事?”傅归荑打开门。   裴璟一时不察往后倒,傅归荑侧身一步闪开,幸好他及时抓住门框才没有跌下去。   “你……”裴璟话音一转:“你怎么还没睡?”   “你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我怎么睡?”傅归荑不耐烦地甩下一句话往里走,也不管裴璟想怎么样。   裴璟闻言呼吸一窒,刚踏入房门的脚收了回来,在门口张望。   傅归荑在收拾东西。   他扒拉往里看,半晌忍不住出声:“这么晚了,明天再收拾。”   傅归荑动作一顿,没理他,继续手上动作。   要带的东西其实不多,她也不想带家里的东西去南陵皇宫,在傅归荑心里,家里的东西只有在家里,才有家的感觉。   东西收了多久,裴璟便看了多久。   收拾完后傅归荑见他还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门口,走过去冷淡道:“你到底有什么事?”   裴璟见她终于肯理自己一下,忙不迭把手中的弹弓递到她眼前,压抑着兴奋说了两个人之前的渊源。   “原来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裴璟语气很激动,一把搂她进怀里,“感谢上苍,你还活着。”   他的嗓音到最后几乎有些哽咽。   傅归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静静等他抱够。   裴璟声音温和与之前威胁时她判若两人:“你还记得么,那日……”   “不记得了。”傅归荑漠然打断他:“那里是哥哥消失之地,我只要有空都会去附近转悠,救你实属顺手。不仅是你,我还救了很多人,阿意,还有哈穆都是在那附近救下的。”   裴璟猝然住了嘴,怔怔看着她,发现她的神色不似作伪,心中大恸。   她记得邓意,记得蒙穆,唯独不记得裴璟。   “殿下若是想叙旧,恐怕找错人了。”傅归荑声音疲惫,“如果只是这件事,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想休息了,或者你想进来一起休息?”   “你这是在邀请我吗?”裴璟有些惊异。   “邀请不邀请的,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傅归荑自嘲道:“在我家里你都能如入无人之境,你若是想进来,我拦得住么?”   裴璟见她这般认命,心中非但没有欣喜,反倒生出几分惊惧。   只因傅归荑完全失去了往日那般抗争之心,她眼眸黯淡,似乎对未来毫无期待。   “傅归荑,我对你不好么?”裴璟疲惫不堪地靠在门边,语气软了几分:“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回去?”   傅归荑转过身来,定定看着裴璟:“你的对我好,就是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   裴璟语塞,慌忙辩驳道:“那次是……是我的错。我以后绝不再犯,我向你起誓,若有……”   傅归荑打断他:“我对你的以后没有任何期待,你不必做样子给我看。我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因为我想跟我的家人在一起。”   家人。   裴璟心中悲凉,她从未把他当做家人,但他已经把傅归荑当做生命中不可缺失的部分。   “我也想与我的家人在一起。”裴璟痴痴凝视傅归荑:“你走后,东宫很黑,也很冷。”   “黑你便多点几盏灯,冷就将地龙,熏笼燃上,再铺上厚厚的棉被。”   傅归荑冷漠不近人情的话扎的裴璟鲜血淋漓,他艰涩道:“那没有你,又该怎么办?”   “所以,你这不就千里迢迢来抢了么?”   她这般讽刺的语气,像是在说他裴璟是土匪强盗之流,完全否认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   裴璟只觉心如刀割,哀哀欲绝,他神色怆然问出他不屑却深藏于内心的问题。   “傅归荑,你可曾有那么一瞬间爱过我?”   作者有话说: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晏子春秋·杂下之十》   就是狗血又土的剧情,嘿嘿嘿。   一下子收不住,只能明天再继续虐男主了。   然后大家对男主的实力可能没有那么具象化,以北蛮作为参考,女主家是游牧部落中的顶级战力,但是面对北蛮依旧只能逃,男主是灭掉北蛮的人,他就是全书天花板级别的存在。   不是因为他是南陵太子所以权势滔天,而是因为他的心智能力,他才成为了权势滔天的南陵太子。   之前为什么一直追杀蒙穆失败只是因为男主觉得他是个不碍事的苍蝇,有机会就拍死,不会特别费心思。   他心在治理天下,想建设女主理想中的家人不必生生分离的太平之世,这点也体现在治水那段剧情,男主为什么会下去救人。   只有顶级掠食者才配得上我女儿。   暂定的正文番外其中之一就是男女主初遇。   ——————————————   现代小剧场(我也忘记是几了)   “哥哥,我跟你说一件事。”傅归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   沙发另一边,傅归宜正在看公司报表,他虽然与妹妹同龄,但早就开始熟悉家里的业务。   “什么事。”傅归宜目光还在报表上,声音却很耐心。   “今天有人跟我表白。”   傅归宜拿笔准备签字,无意识重复道:“有人跟你表白……什么,谁跟你表白?”   下一刻,他炸毛地跳了起来。   傅归荑有点怕,她抱住抱枕放在胸前,讷讷道:“我高中同桌,叫裴璟。”   “这名字真难听。”傅归宜无脑骂。   他又对着自己涉世未深的妹妹循循善诱:“你现在还小,先不要考虑谈恋爱的事情,小心被骗。”   “等等……”傅归宜目光犀利地看着妹妹:“你不会答应了吧。”   他心里已经想了一百种方法让那个叫裴璟的小子与妹妹分手。   “没有。”傅归荑摇头:“我说考虑一下。”   傅归宜眉头舒展,冷笑道:“有什么好考虑的,直接拒绝。”   傅归荑没立刻答应。   “怎么,你不会真喜欢他?”傅归宜眼睛都直了,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居然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野小子攻略了自己的宝贝妹妹,简直不能忍。   “也不是……”傅归荑讷讷道。   傅归宜决定快刀斩乱麻,他心平气和地与傅归荑商量:“等你毕业了,哥哥再给你介绍男朋友好不好?知根知底最重要,小心被骗割肾。手机拿来,我替你拒绝他。”   傅归荑觉得裴璟还不至于惦记她的肾,毕竟她身体不好,肾估计也不行。   但是她还是乖乖把手机交上去了,傅归荑确实不太会拒绝人。   当晚,火急火燎等了一天的裴璟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发来消息。   “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祝你早日找到更好的下一个。”   裴璟手机一摔,气得一晚上没睡觉。 第73章 原谅 你得先尝尝我妹妹受过的所有伤和痛,才配谈原谅。   “爱过。”   傅归荑大方承认, 她没有一丝犹豫的回答令裴璟生出飘飘欲仙不真实之感。   然而很快,他意识到她话中的深意。   爱过,是已经过了, 不复存在。   “是什么时候……”裴璟眼眶湿润,眼前一点点充盈着泪雾, 他原来曾经拥有过傅归荑的爱。   “我不记得了。”傅归荑冷然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时候不爱。”   “什么时候?”   裴璟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如空中柳絮, 无处着落。   傅归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在你一而再, 再而三否认伪造王沐然就是我哥哥的时候。”   裴璟忽然想到那段时间,傅归荑问过他好几次, 王沐然真的是傅归宜吗?   原来她得知真相后还给过他机会,是他没有抓住。   裴璟强忍着哽咽听完,涌起巨大的悔恨, 淹没四肢,五脏六腑, 喉咙, 乃至口鼻。   他像个溺水之人,窒息感包裹全身密不透风, 更绝望地是他亲手掐断了唯一的逃生出口。   “那我要怎么做, 才能让你原谅我。”裴璟嗓音无力, 他没有也不敢说出口,他更想问傅归荑要怎么才能重新爱上他。   傅归荑走到裴璟面前,注意到他眼眶发红,双鬓染了白色, 叹了口气。   要说对他没有怨恨,是假的, 傅归荑自认不是真的活菩萨, 不可能对伤害自己的人轻飘飘地说一句没事便当一切从未发生, 抹去所有痛苦的记忆。   但若说只有怨恨,也是假的。扪心自问,裴璟待她实在谈不上苛责二字,平溪猎场的以身相护,抚城的舍身相救,还有将自己从傅归宜自责的枷锁中解救出来,桩桩件件,她也不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偶泥塑。   两人的爱恨纠葛又怎么能轻易地用一句原谅或者不原谅来终结。   傅归荑不太擅长处理这种感情问题,她小时候想得最多的是怎么活到明天,哥哥失踪变成如何做好他,找回他。   她给自己安排的归宿是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静静度过余生。   傅归荑刚想开口,另一道声音突兀地横叉进来。   “让你也常尝尝我妹妹受过的所有委屈,才能谈‘原谅’二字!”   傅归宜一直派人盯着裴璟的动向,发现他再一次不管不顾地闯入傅归荑院子,下人还说他的脸色很奇怪。   傅归宜二话不说直接拿了短刀赶过来,这一次他学聪明了,没有从季明雪守的正门闯,走到后面翻墙进来。   他打不过季明雪,他手下的兵可不是自己的对手。   裴璟眼里的氤氲雾气顷刻间散去,目光冷淡望向旁边人,“你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这是我家,你跟我谈规矩?”傅归宜满脸怒容:“我父亲和我是绝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你死心吧!”   裴璟眸中戾气横生,若不是傅归荑在场,他定要叫傅归宜吃点苦头。   他私自带傅归荑逃跑的事情自己还没跟他算账。   教唆她装疯、火焚假死,日夜不眠千里奔波,桩桩件件都在挑战裴璟的底线。   那段时日傅归荑为了装疯瞒过他,硬是撑着晚上不睡觉,白日也故意缩减食量,短短几日瘦了一大圈,新做的衣裳穿上空荡荡的,腰肢几乎不足他一臂长。   裴璟看得心里快急疯了,费尽心血好不容易才养好的身体,哪里能挨得住这般磋磨,最后他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同意了傅归宜提议的驱邪之术,这才给了两人可乘之机。   还有火焚假死一事,稍有不慎傅归宜便可能真的死亡。裴璟心里冷笑,他死就算了,别害得傅归荑伤心难受。   再者他们不眠不休逃回苍云九州,为了不引人注目,一路上走得定然都是小道。山路崎岖,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粉身碎骨,万一还遇上流窜山贼亦或者黑店。   裴璟想想都一阵后怕。   诚然,傅归荑绝不是菟丝花,傅归宜作为暗卫首领也不会被人轻易算计,他们两人出事的风险极低。   然而在裴璟心里,傅归荑就像是瓷片做的,稍有不慎便会损坏,再小心对待也使得。   裴璟浑身上下都是无坚不摧的铠甲,唯有心尖上的傅归荑是软肋。   “哥哥,”傅归荑看出裴璟面色不善,立即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我累了,想休息。明日一早我就不去跟父亲母亲告别了,往后你好好照顾他们。”   傅归宜握刀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傅归荑不想成为两人争论的焦点,直接关门。   裴璟站了一会儿,也离开了,徒留傅归宜一人在原地。   事情已有定论,傅归荑反倒睡得踏实,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刺眼,照在她眼皮上恍了神。   不是说今早上走吗?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说清晨就走?”   镇南王扯下蒙脸的黑布,趴在草丛里,他身后跟着三千人马埋伏在裴璟回京的路上。   傅归宜也觉得奇怪,裴璟向来说一不二,难道他看穿了父亲的计划,换了一条道?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立刻派人回去探查究竟。   傅归宜皱着眉头,抬眼往向天空镇南王府的方向,留在府里的人也没有发信号表示他们离开了。   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傅归宜心里不安,焦灼地等待着。   他与父亲计划在城外截下裴璟一行人,再送走傅归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把人带走。   傅家虽不想惹事,却也不是真的怕事。傅归荑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岂是裴璟说带走便拿走的。   镇南王先礼后兵,同时也为了降低裴璟的戒心。他的宝贝女儿,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被人欺负还不还手。   他已经决定,今天截下人的时候还要套裴璟麻袋,狠揍一顿。   杀了他不现实,打成重伤,让他卧病在床几个月还是可行的。   他们有两块丹书铁券,足够揍他两次。   镇南王换装并不是觉得裴璟看不出来他们是谁,而是在告诉裴璟这件事是家事,不是国事。   苍云九州镇南王府截杀南陵太子和父亲去拯救被迫屈从的女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质。   天下好不容易迎来太平,双方都不想再起冲突,镇南王更不会让女儿承受这么大的罪过,因此他在王府时才避开与裴璟的冲突。   那句想把他千刀万剐是真心的。   “你说他在干嘛?”傅归宜听到探子回话后一头雾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子殿下今日确实没带大小姐离开,他在院子里烤鱼。”   傅归宜暗忖裴璟又在发什么疯,他好端端的烤什么鱼?   “等等,那是什么?”   傅归宜发现有一匹快马飞速入城,他身上穿着特制衣衫,胸口写了个大大的“急”字。   从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快件。   *   镇南王府。   傅归荑起床坐在梳妆台前挽发,在家时当了太久的男人,她不习惯用丫环。   忽然从大门口传来一阵焦香味。   她轻动鼻尖,想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咚咚咚的敲门声很有规律,傅归荑放下紫檀木梳,走过去开门。   “我记得在抚城时答应过你,有机会给你烤鱼吃。”裴璟端着托盘,上面装了条外皮金黄酥脆的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还有零星的几点葱绿点缀,看上去很是不错。   傅归荑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我可以进去吗?”裴璟站在门外,目光灼灼等着她的回答。   傅归荑垂眸思考了片刻,侧身请他进来。   裴璟笑着说了句打扰。   “那次回去后一直在忙,也没时间。”裴璟歉疚地笑了笑,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肉放进她碗里,挑好刺放到傅归荑碗里,“希望手艺没有退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傅归荑吃下后,中肯地评价:“不错。”   裴璟笑意更甚,专心为她挑鱼刺。   裴璟将最后一块肉放进她碗里,自嘲一笑:“在你心里我肯定不是个好人,但至少,我希望做个守诺之人。”   傅归荑动作一顿,而后默默吃完。   傅归宜急冲冲闯进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把那条半臂长的鱼分食得只剩下个头尾。   “你们……在干吗?”傅归宜闻着熟悉的味道,神色更茫然了。   傅归荑正色道:“在吃鱼。”   傅归宜心想,他难道不知道是在吃鱼吗?   裴璟在他闯进来的时候脸上笑容淡了下来,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和手,温声对傅归荑道:“你喜欢吃,我明天再给你做。”   他直起身,微扬下颌示意傅归宜跟他走。   傅归宜白眼一翻,他疑惑地望向自己的妹妹,傅归荑冲他摇摇头示意裴璟并没有做什么事,他才放心跟出去。   裴璟径直走到傅归宜的房间,这里与东宫西厢房一模一样,他很自然地坐在自己习惯的位置。   傅归宜骂骂咧咧道:“你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裴璟扫了一眼,淡淡道:“昨晚上出去了?”   傅归宜眼睛一转,不承认。   裴璟兀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气定神闲道:“爬在草丛里被蚊虫叮咬的滋味不好受,想在半道上截人,凭你们这点人,拦得住我么?”   傅归宜闻言悚然一惊,他完全不知道计划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孤已经传讯,令滕州驻军前来接驾。”裴璟抿了口茶:“那里的守军有多少,你心里清楚。”   傅归宜的神色变得凝重,滕州之前作为和北蛮对抗的第一道防线,守军十万。   裴璟放下茶盏,叹道:“我不想与你们兵戎相见,更不想让她夹在两边为难。宣安帝驾崩了,我要立即回去处理,等我登基,再来苍云九州迎娶她。我们各退一步,她好不容易回家,就在镇南王府多住几个月,往后我也会安排她回来省亲。”   “你一定要她在南陵皇宫里郁郁一生么?”傅归宜几乎的嘶吼地说出这句话:“裴璟,你怎么这么残忍,她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裴璟拍案而起,厉声道:“若不是你故意诱导我,让我错失坦白之机,又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傅归荑的爱何其难得,裴璟穷尽心血才堪堪走近她的心,一念之差让他后悔终身。   傅归宜丝毫不惧:“是我让你伪造傅归宜的死亡吗?若你不是心里有愧,怎么会被我误导?你总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她就活该被你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吗!”   裴璟指着傅归宜,目光阴戾,胸腹剧烈起伏,最后他闭了闭眼,垂落手叹息道:“你说的对,一切的起因皆是我的错。”   傅归宜没想到他那么快认错,肚子里骂他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气氛陡然凝滞,曾经无话不谈的二人此刻对坐无言。   傅归宜察觉裴璟态度松动,他摘了面具,露出被火焚烧的上半张脸,狰狞可怖。   “裴璟,你救我一命,让我平安长大能与家人重新团聚,我很感激你。我用一张脸,半身伤,十年为你卖命,再加上一张丹书铁券,够不够换你放过她。”   裴璟抿紧唇,没有说话。   傅归宜继续道:“我傅家用骑术和连弩,还赔上她的清白之身,够吗?”   裴璟眉头紧皱,五指死死扣住竹桌边缘,指节发白。   傅归宜:“我傅家可以不当这个镇南王,用世袭爵位来换她自由之身,够不够!”   说到最后,傅归宜已然是声嘶力竭,几乎要落下泪来。   “住嘴!”裴璟脸色铁青,拿起瓷杯用力一掷。   傅归宜顶着裴璟摄人的威压,双手比划来了不到半臂距离,哽咽道:“她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么点大,母亲说还不足我的二分之一。我们全家把她当宝贝供着,养着,每天都提心吊胆怕她活不过明天。她从小早慧,好像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吵着闹着要出去玩,每天都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间里,害怕给别人添一点麻烦。”   “她这么努力活着,为什么偏偏要遇见你。”   “你可以用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威胁她,她一定会嫁给你,但是她不会快乐的。你们不合适,放过她吧。”   裴璟忍无可忍道:“你怎知我们不合适!”   “你对她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她在适应你,你何曾尊重过她的想法?”   裴璟胸口的怒意翻滚不止,冷眼看着当年被他救下来的人,仅凭下半张脸无法完整还原出原貌。   他们虽是双生子,性格却一点也不像,除了那双眼睛,其他地方估摸着长得也不相似。   当年自己怎么会觉得他与傅归荑长得一模一样,从而鬼使神差地冒险救下他。   “我们就是最适合彼此的。”裴璟平复呼吸后冷冷甩下这句话后离开。   “裴璟!”傅归宜冲着他冷漠强势的背影大吼:“你要娶走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裴璟连步子都未曾停顿一下,快速消失在院门口。   后面连着三日,裴璟每天都按时给傅归荑送来烤鱼。   两人用膳时安安静静的,俊朗的男人悉心替貌美的女子剔鱼,他眉梢带笑,目光温和,女子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却也十分给面子吃下所有放在碗里的鱼肉。   远远看去,算得上一幅郎情妾意的才子佳人图。   傅归荑吃完最后一块鱼肉,放下玉箸,淡声道:“裴璟,我原谅你了。”   裴璟动作一僵,手悬在半空中,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傅归荑在说什么。   “你、原谅我了?”他声音有些结巴,眼神不可置信:“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你真的愿意就这样轻易原谅我。”   傅归荑扯了个浅笑,声音更是如浮在湖面上的枯叶般轻:“但只有原谅。”   那一瞬间,裴璟脑子里是茫然的,大抵是心痛到了极致,他已经变得不会思考。   然而下一刻,他听懂了傅归荑的言外之意。   原谅他,放下他,不想再见他。   裴璟骤然红了眼,泪水决堤般往外冒,心中剧痛,痛得他几乎不能直起身,密密匝匝的万千根针淬了毒,同时扎满他的全身。   无一处不再痛楚,无一处不感到绝望。   她不是在原谅他,她是在放过自己。   “我对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伤害的事……”裴璟扯了比哭还难看的笑:“你难道不打我一顿出出气,或者我给你捅上几刀。你还记得在平溪猎场时,你帮我上药时故意弄疼我的伤口……对了,还有在抚城落水时你也用了这一招。”   裴璟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继续给她出主意:“你不是喜欢扇人巴掌吗,我给你打行不行,打到你满意为止……或者你捅我两刀。”   “傅归荑,你不要这么轻易原谅我……”   不要这么轻易遗忘我,将我们的过去抛之脑后。   傅归荑脸色淡淡地递给裴璟一块手帕,解释道:“我不喜欢扇人巴掌。”   “那你喜欢怎么样,我都答应。你若还想在家里多住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等我……”   傅归荑打断他:“把手伸出来。”   裴璟乖乖照做,手心朝上。   傅归荑拿起方才使用的玉箸,用力在他掌心狠抽了几下。   裴璟的掌心有大片大片火灼的痕迹,有些结痂未曾脱落,还有些是新添上去的。   她一眼认出,这是控马的缰绳摩擦造成的新伤。   然而她在抽打的时候却没有刻意避开,傅归荑放下玉箸漠然道:“这下一笔勾销了。”   裴璟听出她的敷衍了事。   她的力气小,再加上本就无心惩罚,裴璟根本没什么感觉。   “我不送你了,哥哥去送吧。”傅归荑道:“祝你一路平安,顺利登基。”   裴璟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怔怔望着傅归荑。   “你不怕,我把你掳走,亦或者威胁你离开?”裴璟故作冷漠道。   “你不会。”傅归荑淡淡摇头:“若真是如此,你何必在这里与我多费唇舌,直接动手便是。”   那日裴璟忽然给她做烤鱼时她便察觉到不同寻常,若真是为了之前应承的玩笑话,他何苦在镇南王府里做这些事。   后来他又说自己要做守诺之人,傅归荑便已经猜到他不会用强,他在给她时间。   这三日,她思索很多,想到夜不能寐,胸口涌出百般滋味,爱恨交织,痛得她几乎不能下榻正常行走。   她如何不恨,不怨。   想她一生从未做过恶事,除了哥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上尊父母,下爱子民,对朋友虽算不上热忱,却也交付真心,从没有利用过谁,伤害过谁。   为什么老天对她这么不公平!   她幼时艰辛求生,少时努力扮作他人,成年后更是兢兢业业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她既不追求达官显贵,也不图扬名立万。她只想简单的活着,和家人一起共度余生。   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做错了什么事才让她遇上这些糟心事情。   难道她生来便是到世间尝尽百种苦头么?   傅归荑想不通,若真如此,为何她不在娘胎里直接死去。   她有很多次都想拿着刀抵在裴璟脖子上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憎恶命运赐予她的一切磨难,甚至想过自我了断,不必再叫旁人为难。   心绪的极端起伏让她连连发梦,好几次都半夜从梦中惊起,浑身觳觫,泪流不止。   她难以接受的是,梦里不仅有裴璟对她的恶,还有对她的好。   切忌大喜大悲。   爱恨于她,皆是累赘。   她要原谅的,不是裴璟。   是命运对她的不公。   不要回头,眼睛永远朝前看。   裴璟强自按捺住眼里翻涌不止的泪意,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还想放出些绝对不同意的狠话,抬眸一看,心头窒了下,生生咽下心中的不甘。   傅归荑双眸透着无比的倦怠,像是与人搏斗了三天三夜似的,脸颊苍白消瘦,气息恹恹,好似对什么东西都失了兴致,却还强撑着与他周旋。   裴璟心脏狂跳,惊惧难安。   “你在想想,好不好?”裴璟不敢再刺激她,“先好好休息,我们的事……再说。”   傅归荑低垂眼睫不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把她自己与世间隔绝。   裴璟想她现在约莫是不想看见自己的,急匆匆离开,走到门口是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倒栽葱。   当晚,裴璟失魂落魄地来到傅归宜的房间里。   傅归宜对这位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脸色,冷嗤道:“太子殿下,半夜来访有何贵干,莫不是提前来结果了我?我的命给您的大婚做贺礼如何?”   裴璟任他奚落也不还嘴。   等到傅归宜说够了,裴璟方才开口。   “看在十年相伴上,帮帮我,要怎么才能得到她的原谅。”   他的声音疲惫无助,傅归宜却冷笑连连。   “好啊,我说过,你得先尝尝我妹妹受过的所有伤和痛,才配谈原谅。”   作者有话说:   裴璟:在我眼里,老婆柔弱不能自理,世界充满危险,只有我才能保护她。   裴璟:老婆说了爱,你让我怎么下手。   兄妹两能成功逃脱,除了他们的计划确实周密,更大的原因是男主真的太在乎女主了。   懂得都懂,下一章! 第74章 新年 孽缘,断了也好。   苍云九州的冬日不像南陵京都那样冷, 夜里却依旧寒风入体,今夜还下着雨。   裴璟从傅归宜的房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冰冷的雨打在他的身上, 如同冰锥一般扎进他的伤口里。   后背的血和雨混在一起,他身上散发着浓烈骇人的煞气。   若他手里拿一把出鞘的剑, 便像从九死一生的浴血战场中搏杀出来的幸存者, 脚下踩着名为裴璟的尸骸跋涉而过时, 落下滴滴猩红。   裴璟走近傅归荑小院时,季明雪赶忙上来递了一把伞。   他闻见了很浓的铁锈味, 担忧地看着裴璟,唇瓣蠕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裴璟目光透过雨幕始终黏在那扇关紧的大门上,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雨太大,季明雪需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   明白裴璟的意思后, 他的瞳孔骤然微缩, 有一瞬间充满诧异,最后恭敬的点头, 表示马上安排。   他把伞强行塞进裴璟手里, 转身离开。   裴璟走到傅归荑门口时, 手里的伞早已不知被狂风吹向何处,雨里夹着雪粒,像盐似的烫得后背火辣辣地疼,又冻得他四肢麻木。   他像是没有知觉似的, 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唯独闪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黑眸。   忽而, 他的双唇微张, 握拳抵着唇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低沉,腹腔收缩得却越来越剧烈。   最后他喉间急速滚动,终是忍不住呕出一口血,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散。   傅归宜不愧是暗卫首领,刑讯逼供堪称顶尖高手,跟了他十多年,对他身上的旧伤更是了如指掌。   雨下了一夜,裴璟在门口站了一夜。   天边泛着鱼肚白,微光照在裴璟被冻得青白的脸上,两鬓的白发隐隐有扩散的趋势。   他的头发,衣衫,和长靴都被冰水浸泡,身体僵硬,每做出一个微小动作都十分艰难。   太阳渐渐高升,当第一缕日光刺向裴璟双眸时,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傅归荑醒了。   裴璟多希望今日的太阳永远不要升起,这样还可以假装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傅归荑穿了件厚衣裳,临近年关,天气愈发的冷。   昨夜还下了场冬雨,她半夜被冷醒,寻了一床厚被子才重新睡下。   风呼呼地刮蹭木质窗牖吭哧吭哧响,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重重叠叠的黑影搅作一团,像张牙舞爪索命的厉鬼。   傅归荑又不是小孩子,自然不会怕,扫了两眼便继续睡。   起床后她准备推开门透透气,谁知门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傅归荑皱眉,正准备用点力推开,外面传来裴璟的声音。   “傅归荑,京城有事,我要回去了。”   他的声音是一贯地沉稳有力,听不出什么情绪。   傅归荑抬起的手垂下来,眼皮压低盯着门栓没说话。   好在裴璟并没有想等她回答的意思,自顾自道:“你的意思,我明白的。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的。”   她想放下过去,放下与他过往种种的爱恨和他带给她的伤害。   傅归宜说,从前都是她在适应他,这次换他来适应傅归荑。   他的眼眶泛起酸涩,热意止步住往上涌:“多用饭,少饮酒,尤其是冷天,你总爱空腹小酌两杯,这样伤胃……”   裴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琐碎的小事,诸如她吃饭的时候不会注意温度,喜欢吃热食,还爱喝隔夜的凉茶,穿衣总是会下意识勒紧胸口,把自己勒得喘不过气……零零总总他皆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很多事小到傅归荑都诧异自己真有这些习惯么?   裴璟声音越来越沙哑,自嘲低笑了声:“我今天的话好像有些多,你是个安静的人,想必定不耐烦了罢……”   隔着门,傅归荑回他:“没有。”   裴璟换了种笑,笑声略带悲凉:“那就好。我不想临走前还惹你不快。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与你好好说上一句话,我怕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傅归荑试着往前推门,发现纹丝不动。   “别开门。”裴璟察觉到门内的人想出来,他眨了眨眼,压下微微哽咽嗓音,故意扬声道:“我怕一见到你,就忍不住直接抓你回去。”   傅归荑停住手。   裴璟被雨淋了一夜,后背的伤口结痂与衣服黏在一起,头发断断依誮续续滴着水,他想想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   他不想让傅归荑看见他落魄的模样。   自己在她心里虽算不上什么好人,至少也能算个枭雄,他不屑于装可怜去博取她的同情,更不愿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   他希望在傅归荑记忆里,自己永远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裴璟。   他眼睛更红:“你说的对,我们是孽缘。”   “孽缘,断了也好。”   他的声音越发的轻,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成气音。   一门之隔,傅归荑的手覆在门栓之上,外面同一个地方放的是裴璟的手。   她轻轻颤了颤长睫,蠕动唇瓣却终是未出一声。   缘分了断,无话可讲。   裴璟的胸膛急剧起伏,嘴里大口大口呼吸。   听见院外动静,他知道时间已到。   “我走了,你好好的。”   说完仰头将眼前的白雾倒流回眼眶里,毫不犹豫地放开拉住的门锁。   “知道了。”   转瞬刹那,裴璟听见傅归荑清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扯了个转瞬即逝的笑,却再也没回头。   出了院外,季明雪已经点齐人马列队在侧,一行银甲威风凛凛,在阳光反射下熠熠生辉。   裴璟几步之间已然恢复成那个睥睨众生,无坚不摧的南陵太子,他的衣衫虽褴褛,气势却逼得人退避三舍。   接过季明雪手中的披风,振臂一挥披在身上,掩盖住半身伤痕。   裴璟去向镇南王辞行。   傅归荑等外面动静散去才打开门,雨后的院子似乎萧索了许多,枯叶落了一地。   环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院子的石凳处,石桌上赫然放着一把银弓。   裴璟一行人骑马驻足在镇南王府大门牌匾前,上面的红绸红花已经取下,门口再无一丝喜庆的装饰。   他调转马头,往城门方向。   扬鞭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紧接着有墨绿色的袍角落入他的眼中,裴璟的眼睛亮了一下,慌忙再控制马头回转。   待看见是谁后,眸中的光瞬间黯淡。   傅归宜站在门口,冷冷盯着他,似乎要亲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等等。”傅归宜走到裴璟的身边,二话不说扯下他腰间的玉坠。“别再来了,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裴璟垂眸看着空荡荡的腰带,一言不发勒住缰绳转了个头,清脆地马鞭声划破冬日干燥的空气。   一群人以他为首,入鱼贯从地离开城门,沿着关道一路向东。   北风猎猎,吹在裴璟的衣袍上,湿润的衣襟渐渐风干,如同眼角含着的那点水光,一齐消散在风沙里。   抵达滕城边缘,裴璟抬眼看了眼城门上镌刻的二字。   离开苍云九州的范围了。   忽而,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糊点,渐渐连成一片,抓住缰绳的手颤抖不止,身体忽冷忽热,还等不急下马便已经失去意识。   “太子殿下!”   季明雪吓得目眦欲裂,连忙跳下马扶住跌倒在地的裴璟。手碰到他的后背,染了一掌的鲜红。   “他真的走了?”镇南王还有点不敢相信,本来他都做好双方撕破脸的准备,没想到裴璟竟然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真的。”傅归宜找人跟在裴璟后面,探子亲眼见他和季明雪入了滕城。   不仅如此,跟着来的一千追云骑也悉数撤回,彻底离开镇南王府。   今天他居然还能骑马撑到滕城。   想到断裂在屋子里的长鞭,傅归宜只觉得昨晚还是手下留情了。   “不管怎么说。”镇南王长叹一口气:“总算是能过太平日子了。”   傅归宜没接话,他总觉得裴璟不会这样轻易善罢甘休。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次再来他再打出门去便是。   宣安二十八年十二月初。   宣安帝病逝于德安殿,享年四十六。   宣安帝死前下旨身后事一切从简,不得大操大办,太子裴璟遵照遗旨行事。   同年年末,太子裴璟登基称帝。   新帝至纯至孝,与宣安帝父子情深,遂决定为父守孝三年,不举行大婚,同时停止选秀一切事宜。   新帝上位,苍云九州一切照旧。   此刻,镇南王府内再一次挂上红绸,为的是迎接新年。   这是一家重聚的第一个新年,镇南王和王妃都很重视,兄妹两也隆重对待。   府里到处焕然一新,挂红灯笼,贴吉祥对联,添置新衣。   明明只多了一个人,傅归荑却觉得今年比往年,热闹太多,闹得她心里热腾腾的。   除夕夜当天,镇南王大手一挥在苍云九州各地燃放烟花以示庆贺。   绚烂的烟花下,笑容满面的一家人坐在满满一桌子席面前互相说着吉祥话,他们身穿新衣,举杯共庆明年。   “祝父亲,母亲长保身荣贵,年年共守岁。愿哥哥嘉庆与时新,今年胜去年。”   傅归荑起身说着祝酒词,幸福地望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家人,连饮三杯。   镇南王和傅归宜都非常赏脸地与她同饮,互相又道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一整晚,傅归荑的笑容就没断过。   其余三人也俱是喜气洋洋,分离十三年,一家四口终于能安静地坐下来一起迎接新年。   明明灭灭的白光在她白嫩细腻的脸颊上闪烁着,双眸含光,绚烂至极。   南陵京城的天空也在子时燃放了盛大的烟花,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同时也庆祝新帝登基。   然而新帝在孝期,免了除夕宫宴,让文武百官回去陪伴家人。   裴璟身穿便服回到东宫,他无子嗣,自然无人入住。   这里曾经是他的寝殿,后来傅归荑住进来,便成了裴璟心里的家。   再后来,一场大火烧掉一切。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恢复原样,唯独再没有那个人。   裴璟原本以为,今年的新年他不会又是一个人过。   “新年快乐,傅归荑。”   裴璟举起酒杯,对着旁边的空气轻声道。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时,白亮的烟花在裴璟头顶炸开。   火焰斜斜照在他身上,拉出一个影子,恰好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   新年第一天,一封八百里加急从南陵皇宫送往苍云九州镇南王府。   十日后,傅归宜看着信件内容止不住冷笑。   他就知道,裴璟绝不是那么容易放手的人。   作者有话说:   裴璟:在老婆面前哭太多次了,要挽回一下作为男人的尊严,不然她以为我是弱鸡怎么办?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晏殊《诉衷情·海棠珠缀一重重》   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晏殊《少年游·谢家庭槛晓无尘》   五更催驱傩,爆竹起。虚耗都教退。交年换新岁。长保身荣贵。愿与儿孙、尽老今生,神寿遐昌,年年共同守岁。——宋·晁补之《失调名》 第75章 日常 男女主无同框,慎买   裴璟是什么样的人, 天下间再没有比傅归宜更清楚的。   先不说他是如何心狠手黑把北蛮搅得腥风血雨,支离破碎,连刚出生的幼婴都能面不改色地利用, 让北蛮太子与三皇子自相残杀。   单说他回南陵稳固地位后,立刻提出要进行改革, 打破世家门阀举荐官员制度, 采用公平的科举制遴选得用的人。   此一项提出来, 完全动摇了那些勋贵的根基,他们趁裴璟还没有只手遮天, 花重金买凶刺杀他。   傅归宜觉得那段时间是他暗卫生涯中最黑暗,最劳累的时刻。   毫不夸张地说,十天内裴璟最多遭遇四次刺杀, 三次投毒和两次鸿门宴。   用九死一生来形容绝不为过。   即便是这样,也仍未能阻挡他想要变革的心。   谁拦他, 他杀谁。   谁阻他, 他灭谁。   那段时间杀的人,甚至比选出来的还要多。   连他都动摇了, 有次还问裴璟为什么不一点点来, 举荐制和科举制同时进行, 缓和矛盾。   他的回答是,这样只会让科举制变得毫无意义。   只要举荐制一直存在,就会有人想走偏门歧路而非靠自身努力,甚至那些由科举制选上来的人也会被腐蚀。   有了轻松的途径, 谁会选择更难的路。   而且他没有时间去一点点改变,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后来的结果也验证裴璟的预测。   南陵虽有一段时间的混乱与职位空缺, 但很快被那些有才华却无处施展的能人志士补上, 他们等待多年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   千里马不常有, 伯乐更难得。   这群千里马成为了裴璟往后征伐北蛮最重要的助力,他们前仆后继,他们不惧生死。   镇南王那日告诉傅归宜,有了傅家,裴璟只是加快攻下北蛮的速度。   他不会把命运和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   傅归宜还知道,在他提出要征伐北蛮那日,当即有数十个御史大夫死谏阻拦,他们血溅当场也未能让裴璟眉头皱一下。   傅归宜看着他一脸冷漠地说着厚葬二字。   无论多少人劝他,甚至有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都质疑他的决定。   裴璟丝毫不动摇,一人之力抵抗千军万马。   选举制的好处立即体现出来,他们背后没有世家门阀支撑,即便心里不服不赞同,也会切实执行裴璟的每一个命令。   桩桩件件都体现他是一个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轻言放弃的人。   只要他不死,就一定要做到得到。   这次他如此爽快地走人,傅归宜并不觉得是件好事。   果然,他的后招来了。   裴璟以为国殇为由,要求天下百姓三年内嫁娶事宜必须提交户部登记,审核批准后方能简单行事。   换言之,三年内天下的嫁娶都得裴璟说了算。   傅归宜冷眼看着公文上的白纸黑字,最末端有裴璟的御批。   他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傅归荑别想嫁给其他人。   这才是傅归宜认识的裴璟。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傅归宜过了十五元宵节后,才把这件事说给傅归荑听,话里话外都在暗讽裴璟。   “他根本没想过真正还你自由,你瞧瞧这嚣张的字,明摆着说他最多只能等三年。”   傅归荑扫了眼公文上面的字,字正方圆,她没瞧出嚣张,更像是一封郑重的保证。   裴璟保证三年内绝对遵守诺言,不会打扰她的生活。   三年后,他会继续等着她的决定。   “我也不想嫁人。”傅归荑安抚哥哥:“嫁了人就要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说不准还得替丈夫张罗妾室。我习惯当男人了,不习惯做这些。”   那场乌龙婚礼最后不了了之,也是从这件事中让傅归荑发现了邓意对自己的心思。   她不想耽误邓意,找了个机会与他说清楚,自己对他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   傅归荑对他的话到今日仍记忆犹新。   “大小姐,如今也懂什么是男女之情了。”   邓意的脸色闪过伤心,不甘,嫉恨,最后化作她熟悉的温和笑意。   “邓意能陪你长大,我已无憾。”   次日,邓意便向镇南王辞行。   苍云九州横跨东西,镇南王府位于最中间的第五城,邓意自请去最西边,远离南陵皇宫的那座边城镇守。   镇南王同意了,他正式将邓意收为义子,不改名记入族谱。   邓意离开时没有通知任何人。   傅归荑听说后默然不语,他需要时间放下。   自己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扰他。   傅归荑打趣道:“哥哥这么想把我嫁出去,是不是嫌我在家惹人烦了?”   傅归宜笑骂:“说什么胡话,我是怕到时候他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你甩不掉。”   他站起身道:“也罢,总不能因为他就盲婚哑嫁。若是你有喜欢的人便告诉我,到时候我去南陵京城偷偷溜进户部帮你盖章。”   傅归荑笑着说好。   转眼过完正月。   镇南王见傅归宜对苍云九州的事务悉数了解,也逐渐上手,转头便写了封折子请求将爵位传给儿子。   裴璟接到折子后没有为难,还送了一份厚礼给新上任的镇南王。   “他一定是在咒我。”傅归宜跟妹妹抱怨:“有谁接替爵位,庆贺的人送来一车一车药的。他是在暗示说我脑子有病,药不能停?”   傅归荑帮他出主意:“那你回他几匹上了年纪的马。”   傅归宜满意地点头。   连同老马送去的,还有老牛。   意喻裴璟不要总想着老牛吃嫩草。   很快,傅归宜明白过来那些从南陵京都运过来的药材不是给他的,是给傅归荑的。   某日,从南陵京都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经常给傅归荑看诊的太医,另一个是素霖。   太医说他已经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自己一生未娶,茕茕孑立。有幸在南陵皇宫得知苍云九州有许多他未曾涉猎的医术,故而慕名前来学习。   “老朽姓张,请镇南王看在我与大小姐有旧的份上照拂一二。”   傅归宜心道这不就是裴璟派来的探子,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傅归荑的身体情况他最清楚不过,先把他的方子套出来,再把人打发走。   张大夫似乎并没有想做裴璟耳目的打算,他替傅归荑把了脉,写了方子,便大大方方离开。   还约定每隔一段时间再回来重新诊脉,调整药方。   傅归宜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欣然同意。还给予张大夫一块镇南王府的令牌,若在苍云九州范围内遇见什么摆不平的事,拿这块令牌去当地的府衙即可。   张大夫也没推辞,收下谢过。   另一个是素霖。   “我已经到出宫的年龄,家人都死于北蛮人手里,无处可去。听闻大小姐在苍云九州还缺个使唤的人,若您不嫌弃,我想寻个庇护之所。”   傅归宜拒绝了。   素霖是东宫掌事女官,她怎么可能没地方去,裴璟没了他,安插眼线的手段未免太过拙劣。   素霖也没纠缠,只是在城内一处小屋住下。   傅归宜找人日日夜夜盯着她,想看看裴璟又在耍什么花招。   傅归宜上任后,利用暗卫的力量,和父亲两人一同找出了当年泄露他们隐匿地点的奸细,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   因为嫉妒镇南王的才能,故意一路上留下记号让北蛮人找了过来,迫使傅归宜与家人分离数十年。   做了这件事后他心虚不敢再冒头,暗中潜伏着,装作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直到这次兄妹两身份互换被他抓到了把柄,他偷偷写了一封信送往南陵京都被傅归宜截获。   信中说了两兄妹偷龙转凤一事,状告镇南王故意以嫡女代替嫡子上京,心存不轨,意欲谋反。   傅归宜看了后都气笑了。若真是让裴璟拿到这封信,他指不定要怎么阴阳怪气自己是个废物,有本事回苍云九州,没本事护住傅归荑。   他们顺藤摸瓜查出这桩旧事,最后找了个罪名,处决了他。   一年春去秋来,眨眼而过。   傅归宜在父亲的帮衬与指点下,已经能够独自承担所有的事情。   他们一家人还给兄妹两个共同庆祝十九岁的生辰。   傅归宜送了妹妹自己亲手制作的长弓,虽然不如逐月弓华贵精美,但胜在轻便小巧,还能折叠携带,傅归荑很喜欢。   傅归荑送了哥哥自己亲手种的枇杷,这一年她忽然喜欢上了种果树。   在镇南王府一隅,种有橘树,桃树,梨树,枇杷树,芭蕉树……   她也不管到底适不适合苍云九州的气候,想到什么就种什么。   傅归宜含泪吃下去,看着满满一筐枇杷,他大方地分了一半给父亲,美曰其名好东西一起分享。   老镇南王也含泪吃下去。   无他,傅归荑实在没什么种植天赋,上个月下的油桃每一个又涩又苦,这次的枇杷也不负众望的酸出天际。   然而她难得有一个兴趣爱好,大伙都非常给面子吃完了。   这一年,他们还陆陆续续收到傅归荑种的很多水果,父子两高兴到好几次两人不约而同都趁夜去将树上的果子连夜摘干净丢出去。   “到底是土有问题,还是苗有问题。”傅归宜语气慎重,像在探讨什么国家大事一般。他手上小心地用剪刀剪下隐藏在叶片后又硬又绿的果,已经长在外面的不能摘,会被傅归荑看出来。   老镇南王叹了口气,“是我们舌头有问题。”   说完毫不犹豫摘了葡萄苗上的花,坚决不能让它长出来。   南陵皇宫。   裴璟面不改色地吃下从苍云九州送来的橘子。   因为还没有成熟,送过来的时候硬邦邦的。   空气中酸涩的味道让站在裴璟三尺外的赵清都忍不住变了脸。   赵清小心翼翼问需不需要吃点什么蜜饯之类的缓一缓,裴璟表示不需要。   过了一会,宫人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药汁苦黑。   裴璟等温度稍降,一饮而尽。   夜里,沐浴更衣后他站在铜镜面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两鬓的雪白又渐渐染成青黑,他悄然松了口气。   又一年新春,镇南王完全卸下重担,打算带着妻子云游四海,看一看这盛世山河。   老镇南王本来还想把傅归荑捎上来个全家游,主要是能让她离开镇南王府,傅归宜好趁机把她园子里东西都换一轮。   她放心不下自己的树苗,拒绝了。   老镇南王递给儿子一个同情的眼神,笑容满面拉着妻子离开,并说会在两人生辰前赶回来。   兄妹两送别二人。   傅归宜默默决定今晚上去把那棵枇杷树砍了,再谎称是风太大折断的。   作者有话说:   傅归宜:倒油我是专业的。   裴璟:你最懂我?哪有老婆懂我。 第76章 恶客   亭有枇杷树, 一年可结果。   傅归宜今年没能吃上让他怕得牙痒痒的枇杷。   三月末的倒春寒格外严重,大雨连绵不断,冷入骨髓, 连带着枇杷树都被冻得奄奄一息,别说开花结果, 连叶片都掉了一大半。   院子里其他果树也因风雨被毁了小半, 大部分都只栽种了一年, 根基不稳,遇到狂风骤雨自然抵挡不住。   这样看枇杷树反倒是最顽强的, 傅归荑平日里约莫是下了大力气去看护它,树枝干粗壮,根系牢固, 没有被风卷折,鹤立鸡群般挺立在园中, 有那么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然而傅归宜却没心思去管这些, 因为傅归荑病了。   “三天了,她的热度怎么还是不退。”傅归宜看着昏迷不醒的妹妹, 派人到处去找张大夫。   苍云九州是游牧民族的聚集地, 他们天生身体素质强健, 很少生病,流血受伤更多。治疗跌打损伤,止血生肌的奇药和优秀大夫有很多,但精通身体调理和疑难杂症的人却很少。   天下医术优秀者尽皆汇集南陵, 尤其是宣安帝怕死得很,在位时重金聘请天下名医为其调理诊治, 如今叫得上姓名的名医基本供职于太医院。   傅归荑咳嗽了两声, 傅归宜赶紧走到她床边, 叫了她名字。   傅归荑迷迷糊糊地应了两声。   素霖正好端药进来,一人将傅归荑扶起来靠在床头,一人喂药。   傅归宜原本不想让素霖入府,但是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来照顾傅归荑。   从前她为了不暴露身份,从不允许其他人近身。   若是生病了,要么是父亲母亲,要么是邓意轮流照顾,傅归荑仿佛有种信念似的,身边好得很快。随着年岁的逐年增加,她虽身体不算健壮,却很少生病。   这次来势汹汹,傅归宜一个大男人实在有诸多不便,况且苍云九州事务繁忙,他也不能时时看顾。   之前他曾去母亲屋子里找来个丫鬟照顾傅归荑,谁知越照顾她身体状态越差,大夫说是晚上没睡好。   傅归宜这才知道傅归荑的鼻子灵敏异常,若是有外人的气息在房内她没办法入睡。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素霖。   将人带进来后,傅归宜全方面监视她,决不允许她有往外传消息的机会。   好在素霖除了照顾傅归荑,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傅归宜在房外来回踱步,望着重重的雨幕,心里有个设想,要想办法发展苍云九州的医术。   傅归荑这次生病给他提了个醒,也许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许多像妹妹一样天生体虚的人。   “王爷,人找来了。”   张大夫急匆匆背着药箱,趁着伞小跑进屋。   傅归宜跟看见救星似的,连忙上去迎,快速说明傅归荑这几天的症状,又请人去取了药方来给张大夫一观。   张大夫擦了擦身上的水渍,拿过药方扫了一眼,坐在床边矮凳上把脉。   “大小姐只是受了寒发高热,药方没有问题。”张大夫微微皱眉,抬手去掀傅归荑的眼皮。   “那怎么会一直不醒。”傅归宜急急道:“之前她在东宫也这样吗?”   “到没有。”张大夫想到每次替傅归荑把脉,她的脉象不强,却有股顽强的意志在催动这具身体迅速好起来。   “许是刚刚从京城到家,气候有些不适应。”张大夫安抚道:“我再调整一下药方,吃两天试试,王爷不必太过忧心,会好起来的。”   他笃定的语气让傅归宜安心不少,恰巧这时有下属来找,傅归宜嘱咐两位照顾好妹妹,急匆匆离开。   他走后,张大夫和素霖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凝重。   又过了三天,傅归荑的热退了不少,人也有清醒的时候,傅归宜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心疼地看着妹妹短短几天迅速消瘦,脸无血色,双唇泛白。   听见他的声音,傅归荑眨了眨眼,无神的双眸慢慢有了焦距,旋即抬头冲他露出个浅笑,直言自己给他添麻烦了。   傅归宜怔怔看着她澄澈透亮的眼睛,胸口酸涩,内心涌起巨大的恐慌。他强行扯了个笑意,故作轻松道:“说什么傻话,我们兄妹两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巴不得你一辈子麻烦我。”   他的声线微微发着颤,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   傅归荑虚弱无比,淡淡道:“有点累。”   说完没过一会儿,又阖上了眼。   傅归宜低头凝视睡过去的妹妹,心像被一块巨石压上,呼吸断断续续的。   他替她捏了捏被角,悄悄地退了出去。   傅归荑的眼里没有对世界的牵绊。   她像是完成了使命一样,此生无憾。   傅归宜站在门外沉默了很久,自己作为哥哥实在是失职,他竟从未注意过她的异常。   忽然天空闪过一道惊雷,也炸开了镇南王府的大门。   “你来干什么?”傅归宜面色不善地看着不速之客。   一年不见,裴璟气势更甚,黑夜非但没有将他的威压冲淡,反倒平添几分莫测的诡谲,叫人更加猜不透他的心思。   “来找你叙旧。”裴璟对他的横眉冷目毫不在意。   “我跟你没旧可叙,”傅归宜冷笑道:“你不会是来抢人的吧?”   裴璟负手而立,下巴微扬:“我若真是来抢人的,还需要通知你一声?”   傅归宜挡在大门口,伸手拦住去路:“我说过你不要再来了,否则我见一次打你一次。”   裴璟还没说话,跟在旁边的季明雪先忍不住了:“镇南王,你放肆,如何能对陛下如此无礼!”   傅归宜半眯着眼,愣是不让他进门。   裴璟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径直往里走,路过傅归宜时淡淡道:“我先进去,其他事情容后再议。”   说罢,拂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向傅归荑院子里走。   傅归宜气得冲他大喊:“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我的书房在那边!”   “我跟你没旧可叙。”   傅归宜正准备叫人拦住裴璟,被季明雪先一步阻止。   “陛下不眠不休赶了六天路,你让他看一眼。”季明雪皱眉道:“接到傅小姐生病的消息,陛下寝食难安,几乎是立刻从南陵启程过来。”   从苍云九州到南陵京城的距离大概是十日,裴璟定是路上不停歇才能在六日之内赶到。   傅归宜哈了一声,“说得好像来见最后一面似的。”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呸呸呸了三声。   “说不准他来了,我妹妹病得更重!”   傅归宜又呸了三声,裴璟气得他脑子都糊涂了,话也不会说。   季明雪一脸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傅归宜白了他一眼,赶忙跟过去,以免他又作出什么荒唐事,比如直接把人打包带回京城。   等他来到傅归荑院子时,发现裴璟规矩地站在院外,低头正与素霖说什么。   “真奇怪,他怎么没有直接闯进去?”傅归宜像是第一次认识裴璟一样,他什么时候还学会了非请勿入。   裴璟面无表情听完素霖的话后一言不发,转身往傅归荑种树的园子里走。   傅归宜连忙跟上。   园内的树枝被吹得乱七八糟,有好些都被连根拔起,满眼的荒芜与颓败。   “完蛋!”傅归宜两眼一黑,这些都是傅归荑一年以来的心血,要是等她好起来了,指不定要多难过。   但是心里却隐隐有点窃喜,终于可以不用再吃那些水果了,本来还能跟父亲母亲一起分,如今他们出门云游,所有的果实全部都只能留给他消耗。   傅归荑从来没有吃过自己种的东西,原因是他们害怕她知道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不好吃后磨灭了兴趣,所以每次她去摘果子的时候都会有人来告诉父子两,他们至少有一个人陪同,以免她兴致上来自己吃一口。   傅归宜早就暗中购买了一批易养活,品种有好的果苗。   罢了,到时候他陪妹妹一起重新再种新的果树,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自己一个人瞎弄。   裴璟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棵孤独又突兀的枇杷树。   “怎么了?”傅归宜察觉裴璟的脸色很难看,双眸中似乎有种巨大的哀伤。   “她在种枇杷树。”裴璟的声线不稳,透着惊惧:“你竟然不知道她在种这个……”   傅归宜一头雾水,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裴璟的不对劲,语气焦急道:“枇杷树怎么了?”   这枇杷树长得挺好的啊,去年结的果可多了,他差点要吃吐。   裴璟走到枇杷树前,手掌覆在树干上,轻轻抚摸着。   “有一天,她在读书,翻到了一篇文章。”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枇杷树在苍云九州不常见,她问裴璟为什么这个人要在他妻子死后种枇杷树,不是桃树,不是芭蕉?   傅归荑的问题很奇怪,一般人都会为故事里对妻子念念不忘的深情而感动,所以裴璟记得特别清楚。   他没有敷衍,而是认真想了想。   最后他告诉傅归荑自己的猜测。   “批把树长得很快,一年便能结果。它的生命又很长,能百年不枯萎。他的妻子也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栽了棵好养活的枇杷树,或许是希望丈夫每年都有个盼头,吃着枇杷不要忘记她。亦或者,是期盼丈夫通过枇杷的美味,不要对生活失去希望。”   傅归荑听后没什么表情,好像并没有为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动容。   傅归宜听得心惊肉跳的,再结合自己之前的猜测,整个人顿时像坠入水底,胸口处翻绞惊痛与悲恸,口鼻酸涩。   眼角莫名其妙地泛着热意,浑身觳觫。   这件事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一定是假的。   裴璟肯定是在吓他,然后会说要治好傅归荑只能带回南陵京都,迫使他交出人。   一定是这样的,一切都是裴璟的阴谋。   裴璟的五指合拢,死死攥住枇杷树干,用力一扯。   第一下没扯动,他换成双手握住,再拔。   傅归宜抓出他的手臂,大声质问:“你在干嘛!”   这可是院子里唯一一棵□□的植物。   “你不帮忙,就别碍事。”裴璟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什么。   傅归宜叹了口气,从一旁的小屋里拿了锄头和铁锹,两人把傅归荑辛辛苦苦种的树连根拔起。   裴璟拍了拍手上的泥,沉声道:“你去告诉她,风雨太大,枇杷树被吹倒了。”   “就这?”傅归宜一脸疑惑。   裴璟淡淡点头,“别告诉她,我来过。”   说完便毫不犹豫离开镇南王府,连傅归荑的小院都没路过。   傅归宜按裴璟的话照做。   傅归荑奇迹般地在三天内好了起来,看得他啧啧称奇。   裴璟的话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傅归荑能下地走动后,来到自己的院子前,看见被毁得一塌糊涂的院子叹了口气。   不,是叹了很多口气。   傅归宜安慰她,说和她一起再重新种。   “我们能不能不种枇杷树了。”傅归宜小心翼翼地盯着傅归荑,看见她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他立刻找补:“苍云九州不适合种枇杷,还是换种水果罢。我喜欢吃草莓,多种些草莓好不好?还有父亲,他爱吃香蕉,母亲爱吃梨。”   草莓每年都需要人维护,香蕉树结果后需要每年砍掉的茎块,一年种一次,还有梨树五年才开花结果。   裴璟的话像一把利剑般,悬在傅归宜头顶。   傅归荑闻言,手中动作僵硬起来,长睫垂落,不住地抖动,似乎在挣扎。   “好。”最终傅归荑答应了。   傅归宜强忍哽咽,笑道:“那我去为你寻好的苗子。”   *   裴璟在镇南王府附近买了一间宅子,靠近傅归荑的小院。   傅归宜手里拿了个藤条上门,气势汹汹地来找裴璟。   季明雪见状,哪里肯放他进去。   下人回了门口的动静,裴璟把他放了进来。   “我说过让你别来苍云九州,也不许再踏入我们家一步,否则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季明雪紧张地看着傅归宜,随时准备把他扣下压出去。   裴璟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屋内只剩下他与傅归宜,裴璟面不改色道:“如果我让你再打一次,你能让我随时进门么?”   “你做梦。”   “你放肆。”   裴璟冷冷看向他:“莫不是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傅归宜丝毫不惧:“不敢,但是我不能让你再动她。”   裴璟眼皮一压,收回犀利的目光。   “你打吧。”   傅归宜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有些猝不及防。   “你打了我十二下,”裴璟的头冒着细密的冷汗,面色略有苍白,却气势十足:“意味着我至少有十二次机会踏入镇南王府。”   傅归宜刚要张嘴骂他无赖,他绝不同意。   “你放心,我不会再强迫她做任何事。”他的声音弱了下来:“我只是想,亲眼看她好起来,仅此而已。”   傅归宜冷哼道:“不打扰?那你是怎么知道她生病的,镇南王府到底哪个是你的耳目?”   傅归宜的声音到最后有些气急败坏,他作为暗卫出生,竟然找不出到底谁是内奸,这让他有些焦虑。   “别猜了,”裴璟替他解惑:“你府里我确实没安插探子,我承诺过她的,一定会做到。”   不然他也不会今天才知道傅归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枇杷树。   不是在府内,那便是在府外。   傅归宜暗忖,镇南王府四处肯定布满裴璟的眼线,那日他请大夫入府一事被他知道了。   裴璟淡淡道:“我保证,绝对不会让她发现我的存在,行么?”   傅归宜没同意也没拒绝,转身要走。   “傅归宜,”裴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在东宫时整天不是射箭就是读书,也没什么其他爱好。我最初有意让她与外界隔离,她感受到后居然没有一点反抗,似乎根本不需要。她有意在减少跟这个世界的联系,你想办法让她多点牵绊,别真的超然外物,无欲无求。”   傅归荑的情感太淡薄,淡薄到裴璟曾经需要用一些极端的手段才能让她变脸,哪怕是愤怒也好,怨恨也罢,总比她一副淡漠无所谓的样子要强。   有时候明明抱着她,两个人的距离那样近,他却总觉得抓不住她。   傅归荑像一缕风,好像只要他略微恍神,她就会消逝不见。   傅归宜恶狠狠丢下一句知道了,大步离开。   当晚,裴璟穿了一身夜行衣悄悄潜到傅归荑的院子里。   暖黄的烛光将她的剪影投在窗帘上,像是在读书,旁边还有一个人陪她坐着,想必是素霖。   裴璟站在院内一角的阴影处,目光炙热地看着靠左的人影,喉间几乎瞬间涌上热意。   他浑身都紧绷着,强忍着不上前去推开那道门。   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她在干什么,今天吃了什么,睡觉是否安枕,有没有欺负她,她过得好不好……好多次他都想她想得发狂,恨不得点齐人马要强行带她回来,转念又按耐住自己发疯般的冲动。   她不喜欢的。   她会迫于威胁跟他回来,这样他们与从前又有什么不同,甚至在傅归荑心里还会给他打上不守承诺的印记。   裴璟想要傅归荑的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对他的爱少一点没关系,他有很多,多到可以淹没傅归荑至下颌。   “大小姐,该睡了。”素霖看了眼漏刻。   “好。”傅归荑扔下书卷,其实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看进去。   枇杷树一事让她起了疑心,哥哥好像知道了什么,不然不会故意说出那些话。   傅归荑望向窗外,今夜无月,一片漆黑。   她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可转瞬又觉得有些荒谬。   目光回转,落在屋内墙上挂着的银色逐月弓处,微微失神。   好像有一年多,她都没听见裴璟的名字,哥哥也故意筛掉关于南陵京城,关于新帝的一切风声。   素霖这几日来照顾她,绝口不提从前的事一字,更没有为裴璟说过一句好话,仿佛她从未在东宫呆过。   屋内灭了灯,裴璟站了一夜。   这是一年来,他离傅归荑最近的距离,近到他真切地听见她的声音,不是在做梦,更不是幻听。   裴璟有时候做梦梦见她,次日耳边会一直回放那晚上她梦里说的话,他时常会分不清真假忽地出声回应她,每次都吓到身边人。   他们一脸惊悚不敢戳破的惶恐样让裴璟看得心烦,便再也不出声应“她”。   如今,他总算听到了真的声音,却不敢应她,也不能应她。   这个院子里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快,裴璟还没缓过神,天边已泛起白光。   他颤了颤长睫上凝聚的水雾,趁着里面的人没起,如同来时那般悄然离开。   裴璟在镇南王府隔壁住到了五月初九。   一个月多月的时间里他用完剩下的十一次机会。   他躲在暗处,默默窥探着傅归荑。   看她兴致勃勃地重新种树,看她因为风筝断了线而感叹,看她用逐月弓在射箭……   然而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趁夜站在她的房门口,直到晨光熹微才离开。   裴璟腿脚酸麻,身体疲惫,可他的精神却从未有过的亢奋。   偶然某日晚上,他从她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其实也不能算名字,傅归荑叫的是陛下。   她总是那么小心谨慎,在自己家里也一样。   然而在裴璟心里,傅归荑的这声陛下跟别人的就是不一样,叫得他浑身酥麻,只觉得身上挨得打,一路的奔波,所有求而不得的心酸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五月初八,是傅氏兄妹的生辰。   今年不能敷衍了事,是傅归宜二十岁的加冠礼。   那天来了很多人,镇南王府收了一堆又一堆的礼物,毕竟是新上任的镇南王,大伙都不敢轻慢。   傅归荑没有在人前出现,但是大伙都知道镇南王府对这位嫡小姐的爱重,便也给她捎了一份礼物。   裴璟给她准备的礼物悄悄混在里面。   那天晚上,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烤了一条鱼,还洒上翠绿的葱段放在桌上。   裴璟悉心地将鱼刺剔除,再夹进旁边的空碗里,他给自己和旁边的空碗满上一杯清酒,笑着祝福。   “傅归荑,愿你玉颜如练,无岁不逢春。”   鱼肉渐渐变冷,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傅归荑众多的礼盒中随意挑了个打开,里面放着把精巧的袖箭,落款是季明雪的名字。   翌日天刚蒙蒙亮,裴璟带人静悄悄离开。   十日后,从苍云九州运来一堆几乎枯死的果树,他在宫内专门开辟了一块地,命人好生照料。   唯独那棵半死不活的枇杷树被移到御书房的后窗空地上。   作者有话说: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李远《翦彩》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项脊轩志》归有光   裴璟说的那个是我编的,不过他的妻子魏氏确实是因病逝世。 第77章 重逢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新的果苗种上没几天, 总会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死掉或者枯萎,别说结果,连生根都是问题。   夏季雨水丰沛, 一场暴雨还带走大半幼苗。   傅归荑看着哥哥一边忙碌于苍云九州的大小事务,一边陪她周而复始地种树, 他眼底的青黑怎么遮都遮不住。   她提出好几次不用陪同, 自己来就行, 哥哥总是说一起种才更有意义。   傅归荑看着他渴望的眼神,只能同意。   傅归荑最终在初秋的时候, 放弃了种树这个爱好,现在再种冬天恐怕会冻死。   她看见傅归宜别过脸去,腹部微微起伏, 嘴里吐出一口浊气,眉眼却略微上扬。   傅归荑狐疑地掠过地上半死不活的树苗, 察觉到有些枝干不像是被风吹倒的, 倒像是人故意折断的。   回到房内,素霖伺候她沐浴更衣, 正替她绞发。   傅归荑百无聊赖落在逐月弓旁边的几只纸鸢上, 七彩蝴蝶的, 展翅飞鸟的还有面目可怖的腾蛇图样,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破损的痕迹,这些都是傅归荑弄断了线亦或者不小心放飞的,最后竟然都被找了回来。   不但损害的地方被修补得完完整整, 还换了线。   新换的线又长又结实,配上精巧省力的绕线轮, 傅归荑再没有遗失过它们。   “妹妹, 今夜星子漫天, 明天定是个好天气。不如出去走走,我找了个人陪你。”傅归宜手里拿着个漆木缠枝雕花盒,放在傅归荑梳妆台上,“我给你买了支钗。素霖,明日记得给大小姐找身合适的衣衫。”   他放下东西就走,不给傅归荑拒绝的机会。   这已经是本月不知道第几次,傅归宜致力于将她赶出门到处走走,每次都会给她安排各种青年才俊陪同。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傅归荑上过几次当,后来总以各种理由推拒。   她实在是没想过嫁人一事,先不说三年内不得随意嫁娶这道诏令,单说哥哥叫来陪她的人实在个个聒噪,吵得傅归荑头疼。   一见面先各种夸她,长得好看,性子好,仿佛她是什么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奇女子。不然就是带她出入各种胭脂铺,绸缎庄,豪气地让她买买买。   有些别出心裁的,带她去听戏听曲,逛灯会庙会,总而言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   她不好拂了哥哥的心意,何况这些人也并没有恶意 ,所以她总是耐心地陪同,每次出门回来后她身心俱疲。   还有投她所好的,邀请她一起去骑马射箭。   但是他的技术实在是一言难尽,傅归荑只用了三分力便将那人比了下去,弄得他涨红了脸,最后一脸渴望地想拜她为师。   她随意指点了两句,那人如获至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来找过她。   傅归荑打开木盒,里面放了支并蒂海棠金步摇,华贵非凡,要上大妆才相配。   她轻叹了口气,内心盘算着明日要用什么借口拒绝。   次日,她还没想好,傅归宜一早来催她出门。   傅归荑用各种理由都被他一一挡了回来,傅归宜承诺这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穿成这样?”傅归宜看妹妹穿了一身男装,但她没有束胸,能明显看出她是个女人。   “你让我快点,”傅归荑振振有词:“这样最快了。”   傅归宜被怼得说不出话,匆忙把人带出去。   “在下张昭,傅小姐妆安。”张昭长相普通,他也不像其他人,一上来把她夸得天花乱坠,言语和眼神都十分克制。   傅归荑心里的排斥瞬间少了一大半,尤其是在听见他们今天不是去人扎堆的地方时更是松了口气。   张昭带她去若依河钓鱼。   钓鱼是一项安静的活动,张昭给她讲明要点后自顾自地在旁边甩杆,他保持在一个既能够随时看护,又不让她感到不适的距离。   傅归荑今天过得很舒服,唯一不舒服的便是她一条鱼都没钓上来,而张昭钓得盆满钵满。   回府时,张昭与她约定,若是天气好,再来找她钓鱼。   傅归荑破天荒地答应了。   往后一个月,逢本朝休沐日,若不下雨,张昭总会来找傅归荑。   他的言语和动作都彬彬有礼,绝不逾矩,甚至在刻意保持距离。   傅归宜知道后又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妹妹总算换了个新爱好。   生气的是并不是有野男人要拐跑他妹妹,而是这个主意是裴璟给他出的。   傅归宜和裴璟站在对岸的灌木丛里,看着对面一男一女毫无交流地垂钓。   张昭跟个木头似的,傅归荑钓了半天没钓上来也不会去安慰她一下,反而自己一杆接着一杆地往上拉。   “喂,我怎么觉得,张昭好像没有想当镇南王府乘龙快婿的意思?”   傅归宜斜眼看了看旁边气定神闲的人,他看见一个男人和傅归荑单独出来也没什么情绪起伏,更没有从中阻挠,这本身就不正常。   “他不敢。”裴璟大大方方地承认。   “不会这个人是你安排的吧?”傅归宜瞬间相同所有关节,怎么他刚想找一个会钓鱼,家世又好,没有不良嗜好,又没有妾室通房的适龄才俊,这个叫张昭立马冒了出来。   “总比你瞎折腾她好。”裴璟冷冷看了眼傅归宜,他居然想给傅归荑找个人嫁出去用来牵绊她,真当自己是死人吗?   “果然是你安排的。”傅归宜气恼道:“你不是说不再打扰她的生活吗?怎么能出尔反尔?”   裴璟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我说的是不打扰她的生活,不是看她嫁给其他人却什么都不做。”   若真的让傅归荑另嫁他人,裴璟觉得自己也太无用了。   “你怎么还没死心……”傅归宜压低声音吼道:“她已经放下过去,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裴璟的目光透过芦苇缝隙,落在傅归荑身上,轻声道:“只要我还活着,怎么可能对她死心。”   “你放心,只要她不愿意,我不会再逼她做任何一件事。”裴璟道:“我会等,等她愿意重新面对我。”   傅归宜:“若是她一直不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别忘记,你是一国之君,不可能没有后嗣。”   孝期三年,三年过后,裴璟不可能还拖着不大婚。   “南陵需要的不是裴璟的子嗣,要的是能将现行制度按部就班执行下去的君主。我会从宗室里挑合适的人,若是没有,从慈幼局里面挑几个培养也不是不行。”   傅归宜没想到裴璟居然会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怎么,你好像很惊讶?”裴璟睨了眼明显被震惊的人,“我会在死前安排好一切,若坐上那个位置的是个昏庸无能的人,自然有方法将他拉下来。南陵如今的制度是我一手建立,至少在百年内我绝不容许有人动摇。”   傅归宜冷哼一声:“我才懒得管谁当皇帝,不影响苍云九州便是。”   话音一转,“如果她到死都不愿意呢?”   裴璟沉声道:“那就等她死了,我再抢人。”不等傅归宜开口骂人,他轻叹一声:“她活着的时间都给你们,死后的时间,总该属于我了罢。”   他自嘲一笑:“反正她到时候也说不出‘不愿意’三个字,我默认她同意了。”   落日打在裴璟侧脸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的绿衣女子,一贯冷峻的面容因眸中的深情变得柔和。   傅归宜也不得不承认,裴璟对傅归荑的爱无人能及。   傅归荑今日还是未能钓上一尾鱼,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只狸奴,不然为什么鱼儿见了她都要绕道走。   钓了这么多次都没有收获,饶是一向无欲无求的她也被激发出了好胜心。   不等张昭找她,傅归荑自己带着钓竿天天去若依河垂钓。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裴璟一直默默陪着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她怕水,哪怕傅归荑的凫水是他亲自教的,他也依旧不放心。   镇南王府旁边的小院俨然成了他处理政事的第二个地方。   裴璟除了必要亲自出席的场合,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苍云九州,饶是如此,这一年他也来来回回在路上奔波了近十次。   “今天的鱼也太好上钩了。”   “是啊,感觉若依河里的鱼忽然变多了起来。”   傅归荑附近也有不少和她一样钓鱼的人,只见他们刚放下杆,没多久便拉上一条手臂粗细的鱼。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几乎每个人都鱼篓都装满了。   傅归荑看着自己毫无动静的鱼竿,沮丧极了,气得她差点折断杆子。   她明明都看见浮标附近有涟漪翻涌,怎么就是不咬钩。   裴璟看了也叹气,甚至有些哭笑不得。   他令人在这一段上下游布了网,又从南陵运来十几车鱼,一路上不给它们喂食,放入水中时已经被饿了十余天,看到什么都会吃。   傅归荑的新爱好跟她种树成果不相上下,她所有的天赋大概都在射箭上了。   晚膳时,傅归荑忍不住跟哥哥抱怨这件事,傅归宜听了也沉默。   裴璟弄的那十几车东西,动静不小,不可能瞒过他。只是没想过做都到这个份上,傅归荑居然还是一无所获。   “没关系,总会钓到的。”   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满脸郁色的妹妹。   当夜傅归宜去找了裴璟。   “她这爱好是你培养出来的,你要负责。”傅归宜理直气壮。   裴璟头也没抬,朱笔在奏折上落下御批,沉静道:“让她三日后再去。”   三日后是个阴天,傅归荑本不想出门,无奈哥哥说给她算了一卦,今日必定满载而归。   傅归荑将信将疑,和素霖二人拿好装备慢吞吞地走了。   她坐在平日里钓鱼的地方下杆,不抱任何希望地静静看向水面。   今天钓鱼的人好像有些少。   傅归荑环视一周,发现只有零星的几个陌生的脸孔在垂钓,他们分布得很散。   忽然,手里的鱼竿猛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往水里拖,力道之大差点脱杆。   傅归荑顾不上其他,用力抽杆,一条鲜活甩尾的大鲤鱼浮在水面上奋力挣扎。   “素霖快看,我居然真的钓上了。”傅归荑瞳孔先是一震,继而变得惊喜,满脸笑意,明媚如花。   素霖相当给面子的一顿猛夸,帮着傅归荑把小腿大小的鲤鱼装进鱼篓里。   躲在暗处的傅归宜抽了抽嘴角,“你居然让人穿上衣服潜到水底给她挂鱼,难怪你要我把她的鱼钩黏一层夜光粉。”   这方法也太丧心病狂,只有裴璟想得出。   怪不得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今天傅归荑绝不会空手而归。   裴璟此刻眼里全是傅归荑笑语嫣然的模样,宛如隆冬暖阳,温暖着他求而不得,千疮百孔的心。   “你别对着我妹妹笑得这么……”那两个字傅归宜说不出口,张开五指挡在他双眸前,拦住如有实质的目光,他讥讽道:“你现在这种行为,跟昏君没什么区别。”   “这是兵部最新研制的作战服,“裴璟不耐烦地打开他的手,“能减少在水中的阻力,同样的时间可以游出更远的距离。你可以把挂鱼这件事当成水中定向投放训练。”   傅归宜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怎么回事?”   裴璟道:“东部忽然聚集了一群海寇,时常侵犯海岸线,甚至敢上岸劫掠百姓。他们似乎不是南陵人。斥候出海带回消息,他们是来自周边一些小岛组成的联盟,很擅长水战,尤其是潜水的功夫令人望其项背。”   南陵的步兵和骑兵已经被裴璟训练成虎狼之师,唯独水师一直很弱,主要是南北对峙几乎不涉及水战,因此裴璟前期在水师并没有投入太大的精力。   “我倒要瞧瞧,你研制的这套衣服行不行。”傅归宜嘴上不饶人,却迅速换了一套同样潜水服,从对岸芦苇从出发往傅归荑的鱼钩处深潜。   傅归荑没过多久又上了一条大鱼,她努力克制住上扬的嘴角。   也不知道哥哥找谁卜的卦,太准了。   傅归宜游回来时给裴璟提了几条建议,还指出怎么使用潜水服在水面下的动静更小,方便无声地接近敌人。   裴璟听后若有所思,自己也穿了一套,按照傅归宜的方法接近鱼钩,挂了好几条大鱼。   当天晚上,镇南王府的晚膳是全鱼宴。   傅归宜夹了一块子鱼肉放在嘴里,眉开眼笑的。   这可比水果好吃太多了,钓鱼这个爱好真不错。   往后傅归荑出门钓鱼都要去找哥哥算上一卦,傅归宜会让她回去等,熄灯前会去告诉她占卜结果。   傅归荑发现他的哥哥简直神了,每次都能准确预测。   有次他说半个月内不宜钓鱼,傅归荑偏不信邪,结果那半个月真的一条鱼都没钓上。   真实的原因是裴璟带人离开了苍云九州,赶往沿海去抵御海寇,半个月后才回来。   “你终于回来了。”傅归宜幽怨地看着裴璟,自从他用这个方法让傅归荑尝到甜头后,她几乎每天都要来问他一次。   裴璟知道他什么意思,甩了两套衣服出来:“他们都去前线作战了,这两套潜水服留给你,到时候你自己去挂。”   傅归宜问情况怎么样。   裴璟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傅归宜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凝重。   潜水服确实能够从水面下接近敌寇,有机会凿沉敌船,可他们会往水面下射箭,大部分人有去无回。   “我这次就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走后估计要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裴璟淡淡道:“顺便再看她一眼。”   傅归宜一口饮下桌上凉茶,啧啧出声:“怎么感觉你跟交代遗言一样。”   裴璟冷哼道:“我若真死了,也有人替我守住傅归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两人不欢而散,第二天又聚在河边给傅归荑挂鱼。   晚上,傅归宜吃完和裴璟一起挂上的鱼,欲言又止地看着傅归荑。   “哥哥怎么了?”傅归荑察觉到他有话想说。   傅归宜踌躇半天,小心翼翼问:“你觉得裴璟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璟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像是怕勾起旁边人的伤心事。   傅归荑听后半点不带犹豫:“他是一个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被人左右,不受世俗约束之人。”   傅归宜听到她的评价,立马想到裴璟说找个孤儿继承皇位的言论,忽而低笑了一下。   “怎么了?”傅归荑问:“你好像不认同。”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了解他。”傅归宜斟酌措辞:“他确实非迂腐之人。”   傅归荑赞同地点头。   傅归宜见她在提到裴璟时心如止水,宛如谈论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客观又公正。   她是真的放下了。   不困于过去,非庸人自扰。   如此,甚好。   裴璟满打满算只有五天时间。   第二天傅归宜以有事要忙,将挂鱼这件事悉数交付给裴璟,并威胁他不许主动在傅归荑面前现身。   裴璟任劳任怨地让傅归荑玩了个够。   他的脚程比傅归荑快,等她从河边往镇南王府走的时候,裴璟已经换了衣服坐在街边临窗的酒楼里用膳了。   傅归荑会从这条街经过,这是裴璟除了潜入镇南王府,离她最近的距离。   即将的别离让裴璟心中散发出强烈的不舍,这一走他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或许真的会像傅归宜说的那样,命丧海中。   刀剑无眼,战争的残酷无情裴璟早有领教,他从未觉得自己是刀枪不入之身。   能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裴璟视线刺在傅归荑身上,他潜意识里希望傅归荑也能看过来,却又害怕从她的眸中看到厌恶与排斥。   或许是上天听到他的呼唤,傅归荑忽然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间和空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裴璟的心脏狂跳不止,怎么压都压不住。   他应该马上躲起来,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或者是冷淡地冲她颔首示意,表示自己只是偶然路过,绝不会打扰她。   但他舍不得,他的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半寸。   傅归荑好像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她甚至对他眨了眨眼睛。   裴璟喉结滚动得厉害,掌心发汗,身体忽而像飘在云端,忽而又坠入棉絮中,他想爬起来,却又不自觉沉溺更深。   最后理智战胜了他的欲//望,裴璟打落支撑窗户的架子,窗户啪地一下关了起来,险些砸到他的鼻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急促的呼吸,悄悄打开一条缝。   傅归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长街上,裴璟心里说不出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劫后余生多一点。   第三日他去给傅归荑挂鱼的时候格外激情,只恨她是单钩,若是双钩裴璟指保证她每次扯杆都能钓上两条。   昨晚上裴璟激动得一夜没睡,今天又来来回回潜水数次,差点脱力露馅。   好在傅归荑不是个贪心的人,钓到她觉得合适的时候,她早早收杆走了。   裴璟依旧在酒楼边等她路过。   这次他没等到傅归荑再一次与他隔空相望。   因为她,直接上来了。   裴璟有一瞬间想立刻离开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的双脚却犹如被铁钉死死钉在原地。   他想见傅归荑,不是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像个小偷般觑上一眼,而是希望两个人能面对面说上一句话。   她骂他,斥责他,讥讽他都可以。   蹬蹬蹬。   楼梯上来往的人很多,不同的人踩在木头上,发出轻重不同的脚步声。   裴璟的耳朵里却只能听得见那一道不轻不重,间隔均匀的踩踏声。   “好久不见,”傅归荑站在桌旁,声音顿了顿:“陛下。”   裴璟茫然无措地站起身,他尽可能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低声道:“出门在外,不必多礼,我本就是微服私访。”   他连忙阻拦傅归荑给他行礼,手却规矩地没有碰她的身体。   “坐。”裴璟忐忑不安地出言邀请。   傅归荑大方地坐在他对面。   裴璟没想到她会真坐下来,内心一阵翻天覆地。   他压下眼皮,迫使自己看向别处,害怕他的眼神会吓走她。   一向能言善辩,掌控局势的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更怕说错话惹她不快。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裴璟想打破这种沉抑的氛围又不知从何下手。   反倒是傅归荑先开口:“我有一事想请您解惑。”   裴璟心口一窒,脑海里迅速回忆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引得傅归荑怀疑。   首当其冲的便是钓鱼一事。   还是他偷偷溜进她的小院被发现了。   “什么事。”裴璟紧张得手都快握不住茶杯,背后冒了一层细汗。   傅归荑小声地向他抱怨了一句。   待听清楚她的问题后,裴璟内心把傅归宜这个蠢笨的王八羔子骂了一万遍。   作者有话说:   裴璟:给老婆安排陪玩可还行。   傅归宜: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个人理解,在遇到挫折与伤害时,无论其他人如何安慰与陪伴,最终一定是自己走出来才是真的好了。   女儿的强大不是她有显赫的身世,精湛的箭术,而是她有走出过去的勇气。   心若软弱,纵铁甲难护。   男主虽然一直被骂狗,但是不可否则在面对爱人死亡时,他会伤心难过却不会逃避,更不会骗自己,也不会就此懈怠他应该担负的责任。   强调一下,个人理解啊,不用按照我的来。   小可爱们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这不是阅读理解题目,没有标准答案。 第78章 登门 裴璟不但得寸进尺,还成功登堂入室。   “所以, 是不是你告诉哥哥别让我种活树,他才会故意弄死它们的。”   傅归荑提到这件事很生气,她日夜操劳种的果树被毁, 之前还以为是天灾,没想到是人祸。   裴璟咬牙认下这个罪。   暗骂傅归宜真是矫枉过正, 他怎么能把院子里所有树都弄死了, 谁看了不会怀疑?   何况傅归荑心思细腻, 他再怎么做得天衣无缝也无法完全逃过她的眼睛。   傅归荑解了惑,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裴璟一着急, 抓住傅归荑的手腕,又马上松开:“你别生气,我给你再种一模一样的好不好?”   傅归荑没回头, “不需要。”   裴璟听见她熟悉地拒绝,心里一凉, 讷讷道:“我给你道歉, 我不该擅自跟他说这件事,害你的心血白费了。”   看见傅归荑离去的背影, 他的胸口空荡荡的, 下意识想抓住她, 期盼她能多停留一刻。   傅归荑闻言转过头,居高临下看向裴璟,他双眸里泛着明显的歉意。   裴璟以为她会甩手离开,没想到她又坐了回来。   心情一下大起大落, 他喝了口茶压压惊。   “你为什么要拔了我的树!”傅归荑咬牙切齿地看向对面,“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忙了一年, 辛辛苦苦才种活的。”   很多树苗不适合种在苍云九州, 傅归荑为此专门给不同的树弄来不同的土。每天起早贪黑, 小心翼翼照料,谁曾想自己只是病了几天,醒来后心血全数毁于一旦。   她当时真是两眼一黑,差点没气吐血。   裴璟小声道:“我是怕你……”   “你说什么?”傅归荑听不清裴璟后面的话,本能地前倾身体,“我心无所念?”   傅归荑眉头一皱,眼神迷茫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一脸惊讶道:“你怕我不想活了?”   裴璟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裴璟仔细观察傅归荑的脸色,发现她不像演出来的,狐疑道:“难道我猜错了么,你之前在南陵问过我为什么那篇文章里的妻子要种枇杷树?”   傅归荑先是一愣,半天才意识到裴璟说的是哪篇文章。   没想到这么久远的小事裴璟也记忆犹新,她心里莫名有些感慨,破天荒地耐着性子和他解释。   “你完全误会了。 ”傅归荑认真道:“我真是不小心受寒,身体又弱,所以病了很多天。”   裴璟未免太小题大做,怎么会从她生病从而判断得出她不想活了。   “真的?”裴璟不服气地反驳:“那也不至于一点风寒躺了这么久,还反复高热。而且,为什么树一拔,你就好起来了。”   傅归荑听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强压下胸口激荡的怒意,装作心平气和道:“种树这件事我从不假手于人,园子里有六十八棵,我每天光浇水除草和修剪枝叶都要花上三个时辰,更不要提它们每棵树种植条件都不一样。我累了一年,还不能歇口气吗?”   话到后面,她的尾音止不住扬起来。   任谁听了自己兢兢业业的成果一朝毁之,哪怕真的药石难医也会被气得爬起来。   “我本来想着还能救一救,谁知道越救死得越快。”傅归荑幽怨地注视罪魁祸首:“哥哥听了你的蛊惑,愣是让那片园子成了不毛之地。”   别说果树,连棵草都长不出来。   起先傅归荑还以为哥哥弄死她的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者触景伤情,毕竟她不知道他在北蛮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是他痛苦的回忆,如果他不主动说出来,傅归荑不会主动提起。   哥哥前半生过得太辛苦,不过是几棵果树,不种就不种。   直到昨日他主动提起裴璟,傅归荑又在苍云九州看见了他。   裴璟入城一事绝对瞒不住哥哥,如果他没有被赶走,哥哥也没有阻止自己出府,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两个已经见过面,并且达成了某种协议。   两者相结合,傅归荑对她死活种不成的果树忽然有了一个猜测,今天特意前来验证。   “你想太多,我种枇杷树,真的只是因为想吃枇杷,而它长得快,一年就能结果,还能活好多年,可以一劳永逸。”   傅归荑瞪着他,补了一句:“这不是你说的么?”   裴璟一时无言,对自己的错误判断忍不住失笑:“原来是这样,你吓到我了。”   傅归荑不自1銥誮在别过脸,嘟囔道:“是你自己心思太深,想太多。”   “是我的错。”裴璟再次表达歉意,压在心里一年多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傅归荑真的放下过去开始新生活,他也能放心去沿海杀敌。   “我能做些什么补偿你吗?”裴璟目光炙热地望着傅归荑。   她被看得有些脸热,匆匆丢下一句。   “不需要,时辰不早,我回去了。”   裴璟等她走后,叫店家上了一壶烈酒。   取过对面的杯子将剩余已凉透的茶饮尽,杯壁似乎还残留着傅归荑的温度。   裴璟用这杯子喝干净整壶酒,笑着离开了酒楼。   傅归荑离开前没有说什么让他走,亦或者别来打扰自己的话。   那她,是不是可以重新接受自己了?   裴璟觉得,他一直在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深夜,秋日的蝉鸣叫得敷衍,随意嚎了几声便歇了嗓。   寂静黑暗的房间里,傅归荑仰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   没料到她多年前的一句无心之言,裴璟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最后还闹了个大乌龙。   傅归荑忍不住失笑几声,他这算……关心则乱?   *   “听说你今天和我妹妹见面了!”傅归宜满脸怒容地来兴师问罪。   “对,”裴璟眉梢间透着喜意:“她好像并不排斥我。”   而后脸上笑意淡了下来,“你派人跟踪我?”   傅归宜恶狠狠道:“是她今晚上自己跟我说的!”   裴璟的笑又重新挂上,语气显而易见地紧张:“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讨厌死你了,让你滚出苍云九州,再也别出现在她眼前。”   裴璟明知道这是假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像被刺了一下,酸涩胀痛。他面上半分不显,淡淡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   傅归宜自觉无趣,忿忿不平地从怀里甩出一沓图纸扔在圆木桌上。   裴璟看着熟悉的字迹,心头颤动,拾起时指尖发抖,几乎拿不住。   “这是……”   傅归宜口吻愤恨又自豪:“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大船重弩的改造方案。”   裴璟的眼窝染上一丝灼热,一时竟忘了回傅归宜。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爱傅归荑,却没想到他还可以更爱一点。   “你就偷着乐吧。”傅归宜提醒他:“等战事结束,别忘记论功行赏。”   裴璟似真似假道:“你看把我赏给她,怎么样?”   “呸。”   傅归荑今日在晚膳时随口问傅归宜,他和裴璟是不是早已见面。   他当时听的时候正吃着鱼肉,差点没被鱼刺卡住喉咙。他小心观察傅归荑的脸色,发现她面色如常,似乎只是单纯的问个寻常问题。   傅归宜灵机一动,说裴璟来找他是为海寇一事,来请教潜水之事。   他不敢提潜水服,以免引得傅归荑怀疑。   她听后问了几句关于现在对抗海寇的作战方式,傅归宜知无不言。   晚膳后没多久,她送来了这份图纸。   傅归荑表示这是她闲来无事设计玩的,如果能帮上什么忙尽管拿去。   裴璟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面上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公事公办:“我有几处疑惑,想亲自请教……傅小姐。”   傅归宜抿唇怒视:“你别得寸进尺!”   裴璟不但得寸进尺,还成功登堂入室。   傅归宜本想拦住他,然而他问得问题太刁钻,傅归荑的回答又模棱两可。   主要是妹妹说她自己在设计的时候确实遇到几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像之前连弩成功出世也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她提到了季明雪。   傅归宜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   裴璟在苍云九州最多还有两日时间,若能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挽救千千万万将士们的生命,他不能因为私人恩怨罔顾他人性命。   镇南王府。   四个人坐在红木四角方桌傅归荑左边是哥哥,右边是季明雪,对面是裴璟。   其他三个人都在认真思考如何将重弩在海浪翻滚的情况下提高瞄准精度。   唯独傅归宜,他的双手环抱前胸,目光凝重在裴璟和傅归荑两人身上逡巡,仿佛要找出裴璟以公谋私的证据。   只要被他发现,他一定毫不留情地将人扫地出门。   然而裴璟的视线始终集中在桌面的图纸上,手脚规规矩矩摆放在该放的位置,除了傅归荑刚进来时颔首示意,再也没看她一眼。   “不知道对于这个问题,季将军有何见解。”傅归荑满怀期待地看着季明雪。   她话音一落,另外两双眼睛齐齐盯过来,季明雪顿觉自己头皮发麻,压力倍增。   “啊这……”季明雪挠挠头,他听了半天,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东西傅归荑到底是怎么想出来,饶是他想破了天也不会有这样的奇思构想,更不要说给她提意见。   季明雪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提鞋。   傅归荑眼里的光慢慢黯下去,这个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本想接着这次机会弄明白,以偿夙愿。   季明雪平日在南陵,来苍云九州的机会不多,见面更是不易,自己也不好主动联系他。   傅归荑失望的表情让季明雪有一瞬间觉得他罪该万死,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生怕所学,张嘴啊了半天也没啊出个所以然来。   “没关系。这问题一时之间确实没办法解决。”傅归荑给他递了台阶。   “我觉得问题不在望山上,而在于弓弦。”裴璟声音缓慢有力:“弓弦过紧,反而丧失对方向的调整空间。或者可以给重弩设计一个机关,让它根据目标远近来调整弓弦松紧度。”   傅归荑眼前一亮,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望山上,望山是弩箭瞄准器。她善用长弓,弓弦的拉伸她可以自由控制,但是弩箭却不行。   箭射出去是以望山瞄准的中心以抛物线的轨迹落下的,她只想到如何去设计望山的瞄准而忽略了弓弦本身的力量。   以长弓为例,并不是力量越大,精度越准,而是目标与自身的力量找到一个平衡点。   射箭并不是蛮力,而是巧劲。   “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傅归荑下意识朝声音主人看去,刚好对上裴璟望过来的双眸。   他的眼睛微弯,眉梢在笑,幽黑如渊的双眸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爱意。   傅归荑被看得脸一热,慌忙低下头。   裴璟看见她的长睫不住地乱扑腾,像小刷子似的拂过自己的心尖,胸口的痒意倏地蔓延至喉头。   他端起茶杯假装抿了一口。   季明雪一听,毫不吝惜地夸赞:“陛下圣明!改造弓弦松弛的机关比望山容易。”他说完感觉不对,又补了一句:“傅小姐的构思巧妙,也令我佩服。小姐与陛下两人简直是相辅相成,珠联璧合。”   傅归荑闻言也端起茶杯抿了口。   一时间无人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对面的镇南王脸色黑如锅底。   季明雪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缩着脖子跟鹌鹑似的。   傅归宜嘲讽:“季明雪,你一个武状元,能不要乱用文绉绉的词吗?”   什么珠联璧合,相辅相成,他听着真刺耳。   季明雪觉得自己受到侮辱,他虽然是武状元,但又不是一个大字都不识的莽夫,四书五经,兵法谋略他也是从小耳熟能详。   “哪有用错,上次连弩也是陛下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进方法,才有了今日无所不催的追云骑。”   季明雪不敢大声嚷嚷,然而在寂静的空间里足以让所有人听清。   傅归荑猛地抬头看向裴璟,他神情泰然自若,并没有因为季明雪的夸赞而自得,仿佛这只是他日常处理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心悄然颤了颤,原来上一次解决困扰她多年难题的人是裴璟。   她一直以为是季明雪,那次在校场主动接近他,提出训练骑兵的建议,也是为了回报他为自己解惑,还将她的设想变为现实。   傅归荑知道真相后抿了抿唇,裴璟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傅归宜可不乐意自己妹妹的功绩被裴璟霸占,出言提醒:“设计图纸可是我妹妹提供的,你怎么说的好像都是他一个人的功劳。”   季明雪急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够了。”裴璟冷言打断,他扫了眼挑事的傅归宜:“时间不多,你们两个废话挺多的。”   两人噤声,眼神在空气中持续厮杀。   傅归荑的余光穿过激烈的空中战场,落在裴璟的脸上。   她忽然注意到,裴璟两鬓的白发又恢复成黑色,近两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好像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反倒是外露的骇戾之气沉淀下来,酿成一壶深藏不露的酒。   闻着醇厚,实际上烈如刺刀。   忽然,对面的人抬眸望过来,对她轻扬唇角。   傅归荑慌忙移开视线,盯着桌上凉透的茶杯,心脏怦怦直跳。   手不自觉握住杯壁,又像触电般缩了回来。   明明是冷的,她怎么觉得烫手。   “喝热的,凉茶伤身。”裴璟替她满上热茶,他的视线虽没有时刻在傅归荑身上,注意力却从未离开。   “谢了。”傅归荑头埋得更低。   “倒茶就倒茶,你的手离这么近做什么!”傅归宜抢过裴璟手中的茶壶,想接着他的动作。凑近一看,发现茶已经满了,骂骂咧咧给自己倒了点。   他看见对面季明雪气鼓鼓的样子,眼珠子都在骂他,轻笑一声给他满上。   季明雪的腮帮子瘪了下去,没好气地道了声谢谢。   剑拔弩张和暧昧绵长的气氛用一杯热茶混在一起,居然有种奇异的和谐。   后面几人又对这个改进方案做了一番讨论,傅归荑每次提出小细节改动,裴璟都能够接上,并给予最大的完善。   同样的,裴璟有疑惑的地方,傅归荑也能及时解答。   两人一来一往,话不多,却让另外两人硬生生插不上嘴。   傅归荑是没有意识,裴璟是故意为之。   讨论完,滚烫的热茶刚好降到合适的温度,傅归荑一饮而尽,有种酣畅淋漓之感。   傅归宜眼疾手快地替妹妹满上,没再给居心叵测之人留一点机会。   往后的讨论,主要集中要如何运用重弩对海寇作战。   这是傅归荑的知识盲区。   南北战争时,父亲从不让她去前线,上战场也是在后方阵地,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务。   她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波,大部分还是留在大本营帮助父亲训练骑兵的骑射功夫。   傅归荑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季明雪提到海寇的特点,他们依仗熟悉海域情况化整为零,有组织有纪律的分批骚扰,声东击西。   他们十分凶残,遇到海面上的商船抢完财物后绝不留活口,女人会当做战利品带回去。   一边劫掠财物,一边到处吸纳穷凶极恶之徒,不但有南陵的逃犯,还有周边数十个小岛的原住民。渐渐发展成了一个小国,把南陵海岸线一带当作随时补充物资的粮仓。   海寇个个是熟悉水性的好手,在跟朝廷水师对抗时会潜入水底在他们的船只下方一边放上重物,迫使整条船无法平衡,更别说作战抵抗。   好在裴璟手里有连弩,看见船只附近水底有动静便无差别一顿狂射,叫他们不能动手脚。   然而这治标不治本,光抵抗不进攻可不是裴璟的作风。   海寇狡猾,他们知道自己正面硬抗,绝无取胜南陵正规军的可能,秉承着打不过就跑的原则,又狡兔三窟,很难全数歼灭。   季明雪在说的时候一脸凝重,连傅归宜都眉头紧皱。   反观裴璟神色淡淡,针对每一个困难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季明雪和傅归宜偶尔会反对他的建议,裴璟并不生恼,反倒鼓励和采纳他们的看法。   最后三人一致商讨出新的作战方式,扬长避短,利用新设计的重弩掩护潜水的士兵。   裴璟有条不紊地安排季明雪改造重弩,同时命令兵部选拔精通水性之人,又让户部准备好出海用的干粮。   海上作战可没空埋锅造饭,淡水资源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傅归荑听着听着,变换姿势,以手支额撑在桌上,注意力不自觉被裴璟沉稳有力的声音吸引。   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好像再大的困难在他面前也不值一提。   季明雪他们布满愁云的面容因为裴璟自信飞扬的神色变得渐渐明朗,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连哥哥都不自觉按照他的话往下想,往下做。   裴璟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仿佛只要他在,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你是不是累了?”裴璟注意到傅归荑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还以为她是不耐烦听这些。   “你去好好休息罢。”他放低声音:“今天多谢你的建议,等我凯旋,定有重谢。”   裴璟嗓音低沉,有力地打在傅归荑耳膜上,连同心脏都悄悄震动起来。   “好,那你们聊。”傅归荑垂落的双手攥紧裙摆,猛地起身离开。   裴璟看着消失在门边的倩影,怅然若失。   “回神。”傅归宜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悠,“别看了,人现在已经到屋里。”   裴璟冷冷刮了他一眼,继续安排剩下的事。   季明雪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低头捏了捏鼻尖。   看来陛下跟傅小姐之间的最大阻碍,是面前的镇南王。   傅归荑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脚步飞快,迎面的凉风吹散身体的些许热意。   然而当她回到房间后,脸上的热度再一次席卷而来,更甚之前。   她以前好像从没有认真看过裴璟的相貌,只是隐约有个印象,今天傅归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深邃,双眸望过来时像是会说话一样。   傅归荑的目光落在自己打开的书册上,里面都是关于各种弩的介绍。   她阖上书页,好像已经不需要再看了。   “大小姐,厨房来问,今晚是吃糖醋鱼还是红烧鱼,或者炖个鱼汤滋补。”   素霖的声音吓了傅归荑一跳,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隔着门压住嗓音道:“都做,今晚上用膳的人多。”   天色渐暗,傅归宜准备把两个不速之客扫地出门时,素霖及时赶到。   “大小姐请厨房做了陛下和季将军的晚膳。”   裴璟闻言脚步一转,熟门熟路地往饭厅走。   傅归宜在他身后怎么喊,他都当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小可爱说让我解释一下枇杷树剧情,这个剧情不是体现男主有多聪明,反而是体现他关心则乱(遇上女主的事就开始发疯,不正常)。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这种心理,越是在乎的人,越怕ta出事。ta去小区门口买瓶酱油,都怕ta遇上意外,身体哪里有点小病小痛,就怀疑是不治之症。归根结底就是太在乎,不容许出一丝丝意外。   现在倒回去看76,基本上都是男主视角和哥哥视角,他们都很在乎女主,所以会因为她的任何风吹草动而方寸大乱。   有个细节是女主发现自己树都被吹倒,叹了很多口气。一般不想活的人,会选择流泪或者默然不语,觉得是上天的提示之类的。   傅归荑内心:气死我了,辛苦一年全部干白!我只是累病了,春节期间还不能让人放个长假吗?我是个混吃等死的超级白富美,又不需要工作,多躺一下怎么了!   傅归宜:果然我一开始的预判才是对的,妹妹看见果园被毁肯定难过。   季明雪:我最强助攻。   裴璟:回去给小季加官进爵。   男主补充女主设计的剧情指路13章,太前面可能有人忘记了。 第79章 相送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傅家两兄妹用膳时习惯相对而坐, 这恰巧给了裴璟机会。   季明雪非常有眼色,坐在傅归荑另一侧。   四个人的位置变成傅归荑的左手边是裴璟,右手边的季明雪, 傅归宜黑着脸坐在对面。   她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鱼肉,默默叹了口气。   看来今天晚上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多吃点, 你怎么越吃越少。”裴璟碗旁边堆了大量的鱼刺, 碗里却空空如也, 一晚上都没两口。   “她爱吃多少吃多少,厨房一直备着点心, 饿了再吃。”傅归宜嘴上这么说,手里的公筷却没停下,势必要在给傅归荑夹菜这件事上和裴璟分个高下。   季明雪埋头猛地干饭,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战场,况且他也好久没有这样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眼皮悄悄上抬, 他看见陛下悉心地替傅小姐挑鱼刺的模样, 内心感慨。   他们从南陵京城到苍云九州,为了不耽搁时间, 路上吃的都是干粮和馒头。来了没几天, 又要往回赶, 哪有空好好吃顿饭。   想了想,季明雪又添了一碗饭。   特供的御膳房的鱼味道就是好,哪怕饿了十几天肉质依旧鲜美,平日里在外面可吃不到。   “我饱了, 你们慢用。”傅归荑作为和平爱好者,不喜欢起争执, 也不喜欢有人为她起争执, 她用帕子擦干净嘴角, 转身离开。   “你高兴了?”傅归宜讽刺道:“她不喜欢吃,你非要逼她吃,还总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她这么大个人,总不会饿着自己,镇南王府更不会饿着她。”   裴璟用手帕擦拭干净带油的手指,脸上没有被顶撞的郁怒,神色淡然:“我终于找到她去年一病不起的原因。”   傅归宜听出裴璟这是在怪他没照顾好人,关于傅归荑轻生这件乌龙,他已从裴璟这里知晓。   太累加上身体弱,病去如抽丝。   傅归宜也知道傅归荑吃得少,他想办法找了很多厨子,甚至花重金去南陵京城请告老还乡的御厨重新出山,也未能改变她的进食情况。   裴璟指点道:“她喜欢吃好看的东西。”   傅归宜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裴璟用筷子点在傅归荑的碗里,发现没吃完的鱼肉大部分都是傅归宜挑的,形状松散,这里碎一块那里碎一块,像被什么东西搅碎似的。   “在东宫的时候我发现,她吃得最多的点心,尤其是看上去鲜艳精致的,比如荷花酥,水晶糕这类。不喜欢吃肉菜,更不喜欢吃酱菜,蔬菜喜欢胡萝卜和南瓜,绝不吃茄子。”   傅归宜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没往这个方向想,以为是菜不合胃口。   裴璟挑眉:“她吃葡萄只会吃最末端的和最前端的,因为这两处的葡萄被挤压最少,形状最完美。她喜欢吃硬一点的桃子,不喜欢吃汁水过多的,是为了拿在手上不易变形。”   “我不……”傅归宜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里,别的他还没验证,吃桃这一点上他是清楚的,妹妹的确不喜欢吃熟透的桃,他还以为两人口味一致,喜欢酸酸甜甜的口感。   傅归宜反驳道:“她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裴璟道:“我没说她以貌取人,只是个人小习惯罢了。”   裴璟又说了些自己观察到的,傅归荑零零碎碎的小习惯,尤其是空腹喝酒这一条强调多次:“这很伤胃,你看好她。”   “知道了。”傅归宜口气不怎么高兴地应下。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好好观察一下妹妹,看是不是裴璟在驴他。   “等一下……”傅归宜叫住要起身离开的裴璟,目光在他脸庞和头发上逡巡片刻:“你的头发变黑了,难道是怕她嫌弃你长得丑?”   裴璟连声冷笑都欠奉,沉着脸离开。   傅归宜对着一桌子冷掉的菜,莫名笑出声。   裴璟居然有一天也会在意自己的外貌。   *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傅归荑带着她的钓竿又往若依河去,昨晚上忘记请哥哥替她占一卦。   白日里他有事情忙,她便没有去打扰。   看着湖面上毫无动静的浮标,傅归荑惬意地躺在靠椅上,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   无端回忆起几年前她在平溪猎场时,遥望潺潺流水和雾里青山,想着若是找回哥哥,她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什么事都不管。   如今虽没有找个地方隐居,但哥哥回来后没再让她操过半点心,整日里她想做什么他总是双手支持,他还告诉傅归荑已经购买了一批绝佳品相的果苗,等春天两人一起再种下。   傅归荑笑着说好。   日子幸福平淡,她由衷地感到快乐。   忽然,头顶上方冒出个熟悉的人脸。   “陛下。”傅归荑站起身,被裴璟拦下。   裴璟声音缓慢:“不必多礼,你总是这样……小心谨慎。”   其实他想说的是拒人千里。   傅归荑没有纠缠这个话题,她看了眼裴璟手里拿的鱼竿,有些诧异:“您今日是……”   “听你哥哥说你练就了一手钓鱼的好技术,”裴璟面不改色地夸赞:“我也想见识一下。”   傅归荑谦虚道:“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难登大雅之堂。”   她语气里的得意怎么也压不住。   裴璟觉得傅归荑变了很多,她以前总是染了一层暮气,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半分兴趣,更遑论有这样天真烂漫的表情和语气。   这一刻,裴璟终于彻底相信,傅归荑真的没有寻死的心。   她的眼里充满对世界和生活的探索和热爱,裴璟莫名有些感动。   “钓鱼是门大学问,”裴璟搬来一张矮凳坐在她旁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抵消他身上淡淡的威压,“要技巧,要忍耐,也要懂得抓住时机。”   傅归荑总觉得他的话里藏有深意。   裴璟却已经别过脸,专注地忙活手里的东西,调整浮标,挂上饵料,抛竿,动作一气呵成。   他随意抓了把饵料往水里抛,落下点点涟漪。   弯腰又抓一把,往傅归荑的浮标附近也洒了些。   “谢谢……”傅归荑问他:“陛下今天不忙吗?”   “还好。”裴璟反问:“我在这里,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了吗?”   倒也没有。   傅归荑摇摇头,不再说话,专心致志看着水面。   过来一会儿,裴璟忽然开口:“我记得当年在避暑山庄的时候,我们比射箭,我输给你了。不如今日比一比钓鱼?”   “那是陛下故意让我的。”傅归荑心里门清:“我当年确实技不如人。”   这两年她专门苦练远射,现在与裴璟比试,鹿死谁手未可知。   裴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屈指掩唇一笑。   傅归荑的好胜之心还如当年那般,看似面上不在意,实则内心是个极其傲气的人,跟他哥哥一样。   在北蛮皇宫时,裴璟找人教傅归各种知识和功夫,刚开始他因为记忆受损会经常头痛,跟不上学习进度。   裴璟本想放缓速度,谁料傅归宜不肯,硬是咬牙彻夜苦读。他当时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练缩骨功,但他宁可忍着重塑筋骨的痛也要学会。   他知道这门功夫能在执行危险任务的时候让他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傅归宜当时心里肯定也和裴璟一样,希望能逃出北蛮,有朝一日能平安归家。   “傅小姐,那你意下如何?”裴璟知道傅归荑肯定会上钩,她对自己让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她太想拿到丹书铁券,所以认了下来。   她自避暑山庄后,每次练箭皆以远射为主。   “陛下总要有个彩头。”傅归荑这段时间每次都满载而归,又觉得裴璟的动作总有几分故意在,怕是个纸老虎。   “我许你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都可以?”   “都可以。”   傅归荑垂眸,轻声道:“我要你从此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可以?”   裴璟身顿,他本以为傅归荑不再排斥他,厌恶他,难道前几日包括昨晚上都是他的错觉吗?   他僵硬地转过头对上傅归荑,她正好抬眸望过来,眼神认真。   裴璟喉头酸涩,仍然艰涩开口:“只要你高兴,都可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声音如同落在湖面上的秋日的枯叶,看似沐浴阳光,实则早已枯萎,最终沉底才是它的宿命。   傅归荑嗓音清亮,毫不犹豫道:“我同你比。”   裴璟扯了个笑,示意开始。   傅归荑立刻收起玩笑的心思,专注地盯湖面。   芦苇深处,傅归宜和季明雪穿上潜水服,轮流入水。   傅归宜每次潜进去,都只会给妹妹挂鱼,还会捞一把水草勾住裴璟的鱼钩。   隔着水层,他也能听见傅归荑压抑不住的喜悦。   “又上钩了!”   季明雪显然没有这个胆子,他秉承着雨露均沾的原则,每次都一边挂一个,大小都大差不差,将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   “我为什么要帮裴璟讨我妹妹的欢心。”傅归宜闷闷不乐:“看他们两个在一起真碍眼。”   “镇南王,毒蛇大人,你行行好,”季明雪忍不住帮裴璟说话:“陛下明日便要启程前往沿海,这一去生死未知,让他们两个单独呆一会罢。”   他虽不知道两人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什么傅归宜对陛下和傅小姐的事情如此反对,但陛下为傅小姐做的事情他看得最清楚。   近两年的时间,光是马就不知跑死了多少匹,更不要提好几次陛下带伤骑行,连他这个全须全尾的人都撑不住,不得不在中途修整几日。   陛下凭着惊人的毅力,愣是每次都在七日之内到达,到了之后也不去见傅小姐。   仿佛只要跟她在同一座城中,离她近一点,陛下便知足。   季明雪活了这么久,没体会过情爱,但是他体会到了情爱的痛。   他的大腿内侧现在都在隐隐作痛,晚上睡觉只能趴着。   傅归宜冷哼了声,眼睛死死盯着对岸,暗道若是裴璟敢有逾矩的行为,他一定马上冲过去。   日薄西山,周围的温度渐渐变凉,秋风扫过,傅归荑忍不住打了个觳觫。   “不早了,”裴璟道:“回去罢。”   傅归荑看着两人鱼篓里明显的差距,不经意地把它们推到裴璟眼前。   “陛下承让。”   裴璟笑得没什么温度:“你赢了,想要我答应你什么要求?”   若是傅归荑真提出不再见他,那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现身便是。   傅归荑道:“我想要陛下答应我,平安凯旋。”   裴璟眼睫一颤,倏地看向她,怔怔道:“平安凯旋?”   傅归荑自顾自收拾东西,“您明日要离开苍云九州去沿海抵御海寇,我提出这个要求是很难吗?”   “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个。”   裴璟的情绪从冰川谷底一下飞入云端,飘忽得他身形不稳,略微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死,毕竟我对你……”   “陛下慎言。”傅归荑收好东西拍拍手,直起身看着裴璟:“您是位好君主,我是万千普通臣民的一员。臣民不会希望君主出事,只希望他能给天下带来福祉。”   傅归荑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把他当做君,她为臣。   “那你呢?”明日便要离开,裴璟忍不住问她:“傅归荑希望裴璟死吗?”   傅归荑淡笑一声:“傅归荑,她不希望任何人死,想所有人都能好好生活。”   “包括裴璟?”   “裴璟不是人?”   傅归荑挑眉,示意裴璟回答。   “他曾经确实挺不是人的。”   傅归荑失笑道:“确实如此。”   裴璟跟着笑。   *   晚上,裴璟亲自下厨为傅归荑烤了一条鱼。   傅归宜看着点缀在上面显眼的鲜嫩绿葱段,感叹了一句:“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他的音节重重停留在色字上面。   裴璟白了他一眼,眼疾手快地用筷子拦住他的筷子,示意他别碰。   眼看傅归宜又要找事,季明雪忙不迭拿了只鸡腿堵住他的嘴,“这个好吃,王爷多吃点。”   傅归宜冷冷刮他一眼,放弃吃烤鱼。   季明雪松了口气,余光看见裴璟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这顿饭,一人管一个。   裴璟顾着傅归荑,挑刺,倒酒,无不贴心。   季明雪牢牢看住傅归宜,不许他扰人好事,拼酒,叙旧,谈感情,无所不用其极。   勉强算宾主尽欢。   临走告别前,裴璟道:“明日不用送。”   傅归宜冷笑:“谁要送你。”   傅归荑点头嗯了一声。   裴璟与季明雪告辞。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周围被一层黑雾笼罩,只能隐隐约约看清前方五丈以内的路。   裴璟穿上银甲,纵身上马。   临走前,他往镇南王府傅归荑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握住缰绳,驱马前行。   季明雪及一众追云骑跟在后面。   街道上响起奔雷般的蹄蹄马声,银甲犹如一把霜刃,劈开黑暗。   昨夜他们早已跟傅归宜打过招呼,城门会提前打开。   但见有两人立于城墙脚下,身形隐在夜幕里,唯有一盏明灯悬在空中。   裴璟停在两人身侧,并未下马。   “不是说过不用送了?”他的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直直落在傅归荑脸上,倏地又变得柔软,带着三分惊喜,七分担忧。   她是起得早,还是一晚上没睡。   “南陵有习俗,送别远行之人用一碗汾酒,盼君重逢。”   傅归荑端起一碗酒递给裴璟,自己拿起一碗,一旁的傅归宜给季明雪送上。   四个人隔空举碗,一饮而尽。   裴璟喝下微凉的酒,流过喉间时却迅速窜上一簇火苗,顷刻间烧遍全身,将重逢二字烙印进胸膛。   “下次还是不要空腹喝酒。”裴璟低声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不再停留,扬鞭而去。   季明雪喊道:“王爷,傅小姐,后会有期。”   他立刻跟紧裴璟,策马相随。   等看不见那队人马,傅归荑方才收回目光,有点不确定地问:“哥哥,他们会赢的罢?”   傅归宜戏谑道:“我还没有见裴璟打仗输过,这勉强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傅归荑轻笑了声:“那就好。”   两人肩并肩,慢慢走回镇南王府。   *   这场战争远的持续时间比傅归荑想象的要长很多。   秋去冬来,依旧没有传来胜利的消息。   傅归荑没再去若依河钓鱼。   临近冬日,湖水开始结冰,哥哥不让她出门,生怕她受凉染上风寒。   镇安王府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   “妹妹,过完年我也要赶往沿海作战。”傅归宜故作轻松道:“他没了我,果然不能如同从前那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傅归荑笑着点头,然而她却没忽略哥哥眼眸中的凝重。   除夕前,父亲母亲回到家,邓意也赶了回来。   他再见到傅归荑时,眸光平淡,笑意释然。   “阿荑,”邓意道:“我能这么叫你吗?”   傅归荑道:“当然可以,你现在也是我的哥哥,一直都是。”   邓意笑容如从前那般温和。   一家人整整齐齐吃完团圆饭。   “我叫人买的果树苗开春送到,”傅归宜收拾好东西,嘱咐傅归荑:“到时候别一个人瞎忙活,叫素霖或者邓意帮你一起弄。”   “这么早就要走吗?”傅归荑眉头微皱:“今天才大年初一。”   傅归宜拍了拍妹妹的肩头,“早点去,早点回。争取赶上你的生辰,到时候哥哥给你带礼物回来。”   五月初八。   居然要这么久。   傅归荑还想问仔细些,都被傅归宜含糊过去,大意是让她不要操心,好好养身体,别累着,小心受凉。   傅归宜与父亲母亲告别后,带了三千傅家骑兵离开了。   父亲这次没有再走,留下接手苍云九州的大小事务。   转眼到了三月初,万物复苏。   傅归宜购置的果苗悉数送到,邓意和她一起把它们种在园子里,他还颇有情趣地找来些月季花种了一圈。   傅归荑一直注意沿海战况,后来她父亲说乌家、池家……那些去南陵学习的世子背后的部族都派人前去支援。   乌拉尔也去了吗?   傅归荑想到若是他遇见哥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   “阿荑,你有心事。”母亲看出自己的女儿心不在焉,开口问。   “没有。”傅归荑摇头,“只是有些担心哥哥。”   “恐怕不止担心你哥哥。”母亲打趣她:“你今天已经看了墙上那把弓好几眼。”   傅归荑抿紧唇,不接话。   *   “阿宜,你怎么你不理我?”乌拉尔觉得他的好兄弟变得好奇怪,毁了脸后堪称性情大变:“我不会嫌弃你的,咱们男子汉不靠脸,靠得是真实力!”   乌拉尔听说苍云九州的新任镇南王点齐兵马来沿海通州支援皇帝,立刻主动请缨带队完成这次任务。   两年不见,也不知道阿宜有什么变化。   乌拉尔也听说傅归宜被毁容的消息,当时听后心痛极了,阿宜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会遭遇这种祸事。   他碍于藩王不得随意出封地,都没办法去看看他。本来想写书信问候,又怕这样给他带来麻烦。   不是乌拉尔阴谋论,实在对他毁容这件事充满疑虑,他甚至怀疑是当今陛下动的手脚。   他们两个人如今的相处让乌拉尔愈发看不懂,以前阿宜脾气明明很好的,只是不爱说话。现在话不仅多,还敢顶撞陛下。   陛下虽然没有治罪,但好像也没了曾经对阿宜的温和。   他们之间一定有故事。   乌拉尔得出这个结论。   还有,他发现阿宜长高不少,肩膀宽实,胸膛挺阔,总而言之更男人了。   “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没有,怎么那么多话!”傅归宜没想到妹妹居然结交了位这样的朋友,想不通他到底哪里吸引傅归荑。   “完成了!”乌拉尔凑到傅归宜旁边,用手臂撞了撞好兄弟,神秘兮兮道:“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   “你这么大劲儿干嘛?”傅归宜差点被他撞摔倒。   “对不起,”乌拉尔立刻道歉,“太久没见你,一下子失了力道。”   傅归宜敏锐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以前,经常这样撞我?”   乌拉尔正要解释,忽然听到有人来报。   “镇南王,苍云九州有一队人马前来支援,是您叫的吗?”   傅归宜疑惑地啊了一声:“谁?我没叫啊。”   “带队的……是个女人。她说她是你妹妹。”   前来汇报的士兵说话变得结结巴巴的。   “什么!”傅归宜没空纠结乌拉尔,赶紧冲出去。   乌拉尔也跑过去凑热闹,心道阿宜的妹妹不是个病秧子吗?   “傅归宜跑什么?”裴璟半眯着眸:“跟赶着投胎似的。”   季明雪招来士兵询问,听清后倒吸一口凉气。   “好像是,傅小姐来了?”   作者有话说:   裴璟:为了钓老婆这条美人鱼,我是做足了功夫的。   女儿的快乐和幸福并不建立在男主的痛苦之上,她是发自内心的感知到快乐。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都能拥有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能力,才是真的强大。   这本书应该会在本月末或者月初第一天正文完结,届时会改名《明月照九州》,后续走向是往HE方向发展。 第80章 赠花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妹妹, 你怎么来了?”傅归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皱眉道:“这里危险,赶紧回去!”   傅归荑身穿明红色骑装, 一头青丝高高挽起,用了只金簪固定在头顶, 露出姣好动人的五官。   无法垂落在后, 衬得脖颈的肌肤雪白细腻, 浓郁的红衣将她身上的那份清冷之气压下,显出飞扬自信, 英姿飒爽。   如一朵盛开的红玫瑰插在荒原之中,带来希望,又如一团烈焰放纵在贫瘠之地, 点燃枯燥。   简言之,傅归荑的到来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镇南王妹妹, 长的像仙女一样, 未婚配。   每一点拿出去都足够引起噱头,何况三者相结合。   士兵将领们或多或少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往傅家兄妹两人这处集中, 听闻镇南王没毁容之前是个俊朗清秀的男子, 却没想到他的同胞妹妹更胜一筹。   “父亲母亲不放心你。”傅归荑有些心虚:“派我来支援一二。”   “不许拿他们当挡箭牌!”傅归宜态度强硬:“你带的人我留下, 我明日便派人护送你回苍云九州。刀剑无眼,速速离开。”   “哎……”傅归荑还想争辩一二,看见哥哥怒气冲冲的样子,一时语塞。   乌拉尔在看见傅归荑时整个人被震惊在原地, 她怎么长得跟……阿宜一模一样。   他的眼神来回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视线不自觉落在眼前人白如暖玉的喉咙上, 平的……又无声地往下移。   “你眼睛往哪看!”傅归宜屈起手肘用力往后一桶, 直戳乌拉尔心口。   他活生生退后了两步, 弓起身不住咳嗽。   傅归荑这才注意到哥哥身后的故人,冲他展颜一笑。   乌拉尔的脸顿时涨红,手脚无措,局促地开口自我介绍:“我叫乌拉尔,是你哥哥的……”   “陛下到!”   裴璟大步流星走过来,一眼就捕捉到人群中火红如艳阳的人。   傅归荑很少穿鲜艳的颜色,她以前总是希望不要引人注意,大部分时候以墨绿色和淡色衣服为主,隐匿在人群中。   她的五官虽然清丽,但眉眼中的坚毅其实很适合艳丽的颜色。   大红,也是正宫皇后的颜色。   裴璟内心已经在默默勾勒她穿上凤袍的身姿,面上却一派正经。   “何事喧哗?”裴璟停在傅归荑三步之遥,负手而立。   “见过陛下,陛下圣安!”众人行礼,傅归荑也跟着低头。   裴璟背在伸手的手紧了紧,兀自忍耐着不去扶她,不动声色扫了眼朝思暮想的人,看见她全身没有什么损伤,微微松了口气。   从苍云九州到渝州,最快也要十日,她怎么敢一个人上路,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这位是……”裴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装作不认识傅归荑。   当初他大闹傅归荑的婚礼后使了点手段,把消息封死在苍云九州。   傅归荑明白他是在遮掩自己女扮男装上京一事,恭敬报上名:“小女傅归荑,是镇南王的胞妹。”   “不知傅小姐,远道而来有何要事?”他话里的语气也满是不赞同她以身涉险。   傅归荑不卑不亢解释一番。   听闻渝州战事胶着,她征得父亲同意,从苍云九州又带来一千擅远射的好手,其中有士兵,亦有寻常百姓。还有曾经追求她,后来拜她为师的富家公子。   “这些微薄之力虽然无法逆转局势,但聊胜于无。”   裴璟从她三言两语中看出她的意图。   “傅小姐想必是思兄心切,不妨留下观战。”他无视傅归宜冷峻的面容,淡淡道:“在后方驻地,不上船,不会有事的。”   傅归荑双眸一亮,不等哥哥拒绝,直言道:“多谢陛下!”   她留下一事便定了下来。   傅归宜冷笑了声,抓住傅归荑手臂往外走,丢下一堆看热闹的人。   傅归荑被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看了一眼裴璟。   但见他站在原地,黑眸中闪过笑意,似乎在鼓励她,又带着几分关切的问候。   傅归荑冲他颔首微笑。   “陛下,陛下!”季明雪小声提醒:“人走好久了。”   裴璟回过神,眨眨眼,屈指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假咳一声。   环视一周,发现还有不少人和他一样望着傅归荑离去的方向。   心里一冷,他当年就知道她有多耀眼,庆幸她是以男儿身出现在众人眼前。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裴璟黑眸冰冷地扫了一圈呆愣在地的人,“速回岗位。”   他的眼神和威慑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反应过来的将领士兵们纷纷如梦惊醒,后背发寒。   “是,陛下!”   一群人迅速作鸟兽散。   *   “哥哥,别生气。”傅归荑小声道:“我只是担心你,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傅归宜抿着唇,看她一脸小心的模样,无奈道:“你这一路有没有遇到危险?”   “没有,”傅归荑见哥哥表情松动,赶紧安抚他的心:“我带了一千人,还有镇南王府的旗帜,谁敢不识相,一路上畅通无阻。”   “还算聪明。”傅归宜故意哼了声:“忽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我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惊很多。”傅归宜笑道:“喜,也有一点。”   傅归荑挽着傅归宜的手跟着笑,清脆的笑声扫除了他心里因久攻不下的海寇带来的郁闷。   来到渝州城,傅归荑才知道战况比想象中的更激烈。   渝州城海岸线极长,城内的百姓有半数都以渔业为生,几乎家家户户都遭过海寇的侵害。   这群海寇采用零星作战骚扰的方式,经常会从不同的水域靠近。他们的船只经过改造,大船掩护小船,小船机动性强,躲避重弩的射击很有一套。   南陵水师发展缓慢,面对人数众多的海寇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尽管裴璟已经下令大力制造船舰,又调来商船加以改造,也只能堪堪抵御而非主动进攻。   之前指定的潜水计划因为天气变凉而夭折,冬日潜行对于士兵们的身体负荷大,潜水距离也不如预期。   “那些海寇会在接近我们的船时扔带线的长钩,挂在桅杆上,再顺着绳子划过来,登上我们的甲板。”   傅归宜绘声绘色给傅归荑描述:“他们一手长刀,一手短刀,交替使用,凶悍无比,与我们南陵惯用的武艺大不相同。这也是之前为什么渝州水师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距离太近,弓箭威力骤减,我们损失惨重。”   傅归荑听着心都提起来了。   傅归宜话语中有几分得意:“后来陛下带来连弩,对着登陆的海寇一顿狂射,打得他们措手不及。那次是渝州水师对抗海寇取得的第一场打胜仗,杀得他们有来无回。”   傅归荑憋在胸口的气缓缓吐了出来,胸口明显凹进去一块。   “那为什么战事会一直持续?”   傅归宜叹了口气,眉宇间带上烦躁:“他们跟耗子似的,正面打不过,就玩阴的。不固定时间也不固定地点分头骚扰,连弩打造耗时耗力,没办法人人一架,还有船只也是问题。”   这群海寇盘踞海上多年,熟悉海上航行路线,利用天然优势与南陵军队打游击战。   “好几次我们来不及回防,让海寇成功登上海岸,离海岸线最近的几个村庄都被烧杀劫掠一空。”   海岸线太长,他们不可能做到每个地方都像正海岸口那样严防死守,武器精良。   海寇这一头被裴璟打得死伤无数,转头就冲去其他防守较弱的地方疯狂报复。那几个没能来得及支援的小村庄,无一活口。   傅归宜已经很久没见过裴璟如此震怒。   等下一次海寇来犯,他亲自登船出海活捉了其中一个首领,把他的脑袋砍下挂在桅杆上,并扬言势必要清除掉所有沿海蠹虫,不留一个活口。   海寇们刚开始被吓到了,有一段时间不敢造次,后来卷土重来时,放狠话要取南陵皇帝的性命,还要打进南陵皇宫,自己做皇帝。   “双方都在蓄力,海寇的计划我们不得而知,陛下则是大力拨款制造连弩和重弩,还有战舰。”   傅归宜不想给妹妹展示过多不好的一面,他把人带到自己分到的院子里:“你住这里,不许出城,最多去城墙上看看。”   还不等傅归宜交代什么,只听刺耳的号角响起,他丢下一句别乱走便往外疾行。   傅归荑等他走后没多久,拿起逐月弓往城墙方向跑。   守城的正好是熟人,季明雪看见她来了如临大敌,劝她赶紧下去,海寇中也有人擅射,害怕她不小心受伤。   “我哪有这么容易被射中。”傅归荑站在城墙上,抬手放在眉宇之上远眺。   裴璟和傅归宜各自率领一个船队夹击海寇。   “拿箭来。”傅归荑的语气让季明雪无端想到陛下,下意识照做。   裴璟一剑刺穿海寇的心口,正准备拔剑,那人在死前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徒手握住他的剑刃,任由鲜血汩汩流下。   原来他是为了给另一个海寇制造机会。   裴璟后颈忽然感觉有寒芒闪过,正准备弃剑侧翻躲开,一声闷哼传来。   回眸望去,偷袭他的海寇手握长刀,不可置信地垂眸。   一只箭羽穿吼而过,血珠凝聚在箭尖,滴在裴璟侧脸上。   他双指并拢,缓缓抹匀,在脸上拖出一道艳红。   冷峻的寒眸,鲜红的血痕,摄人的气势,周围的温度骤降,敌我双方同时感到不寒而栗。   裴璟用力抽出长剑,反手一捅,又取了一条性命。   他一脚踢倒挡在面前的尸体,与城墙上那道红影隔空相望。   长空如碧,海浪翻涌。   裴璟唇边挂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手里的动作却是一下比一下更狠。   *   “傅兄,你妹妹射箭与你比谁更胜一筹啊?”   “镇南王,令妹的风采叫人倾慕,你看我们有机会成为亲家吗?”   “我想当面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傅兄能不能引荐一二。”   “我也要感谢。”   “还有我。”   全歼这次来犯的海寇后,傅归宜一上岸就被人包围,他们叽叽喳喳地吵成一团,话题不外乎围绕一个人。   他的妹妹,傅归荑。   方才在海上作战时,傅归荑以长弓为辅射杀登上甲板的海寇,救下不少人。   海面上风速变化莫测,与平地远射截然不同,对于弓箭的精准度把控要求极高。   稍有不慎,救人很有可能变成杀人。   然而傅归荑没有一支箭射偏。   一战成名。   红衣美人,箭无虚发。   接下来的几日“傅归荑”三个字以一种爆发式的速度争相传诵,人人皆知。   渝州城上至将领,下至普通士兵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裴璟恰好在此时登岸,傅归宜用余光瞟了一眼他脸上的干透血渍。   “好啊,”他故意扬声:“报恩不能空口白话,你们总要备份礼物,到时候我给你们转交。”   “好的,好的。”众人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心里纷纷想要用什么礼物才能回报救命恩人,最好还能够打动佳人。   裴璟淡淡扫了傅归宜一眼,没说话,眼神却愈发凌厉。   当天晚上,裴璟亲自送来一条烤鱼。   “我说,”傅归宜挑剔道:“你这也太磕碜,一国之君的命只值一条烤鱼?”   裴璟没理他的冷言冷语,悉心地替傅归荑挑鱼刺。   他环视一圈,皱起眉头。   这里条件简陋,靠近城墙,空气里隐隐弥漫着海风的腥气。   当初分给傅归宜时主要考虑海寇来袭,他听到号角后能迅速响应,没考虑过其他的。   傅归荑在桌底下踢了哥哥一脚,示意他别乱说话。   她在苍云九州的时候就发现,裴璟对哥哥格外容忍,换做其他人,别说敢这样当面顶撞他,恐怕连对视都怵得慌。   他到底是一国之君,在自己家的地盘也罢,现在是渝州城,当着众人的面还是要收敛些。   傅归荑不好意思地替他道歉:“哥哥今日累了,陛下莫怪。”   说完还主动给裴璟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   裴璟脸上带了点笑,夹起一口吃掉:“习惯了。”   傅归荑闻言抿了抿唇,瞪了傅归宜一眼,告诉他别太过分。   酒足饭饱,裴璟提出让傅归荑搬到他住的府邸,旁边有个二进的独立小院。   “想都别想,”傅归宜甩了筷子,冷冷道:“她只能在我身边。”   裴璟心平气和地解释这里不适合她一个女儿家居住。   傅归宜住的地方还混杂着很多闲杂人等,比如跟他一同受令前来支援的世子们也一同住在院子里。   裴璟:“你们可以一起搬过去。”   傅归宜犹豫地看着妹妹,裴璟住的地方离城门有一定距离,若是海寇来袭他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响应。   傅归荑看出哥哥的纠结,直言自己会关好门窗,不随意走动,料想那些世子们也不敢乱来。   裴璟听见傅归荑拒绝,便没再多言。   往后几日,海寇没有来挑事。   然而,不少世子借着傅归宜的名号来拜访傅归荑。   “傅小姐,当年我与你哥哥一同在南陵读书,他跟我说过你。”   傅归荑一脸迷惑,好像他们两都没说过几句话。   “傅小姐,他撒谎!”马上有另一个世子把面前的人猛地挤到旁边,手里拿着锦盒递到傅归荑手上:“我与你哥哥是至交好友,他当年说以后咱们两家多走动。这是我祖传的玉佩,今日送与小姐以谢救命之恩。”   傅归荑哪里敢拿。   她看了一圈,这些人当初连与她说句话都小心翼翼的,怎么忽然恁地热情。   “滚!滚!”乌拉尔从后面出来把这群人都赶走:“别来烦傅家妹妹,小心阿宜回来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傅归荑趁机溜回房间。   乌拉尔还没跟她说上一句话,看着她逃跑的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滚回去。”他烦躁地赶人,恶狠狠道:“以后不许来。”   “乌拉尔,你别太过分,当年霸占傅归宜,现在还要霸占他妹妹。”   “就是,公平竞争。”   “别乱说,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乌拉尔怒目而视:“别坏了人姑娘家的名声。”   傅归荑隔着门听见乌拉尔的怒吼,低头一笑。   晚上傅归宜回来便听说了这件事,气得他差点直接冲出去找那群人麻烦,被傅归荑拉住了。   又过两日,傅归宜让她收拾东西,准备搬去裴璟的地盘,世子们不敢去那边造次。   “这群人跟苍蝇一样,怎么都赶不走。”傅归宜后悔极了,当时为何要逞那口舌之快,现在麻烦不断。   傅归宜不信,如今城内关于傅归荑的传闻没有裴璟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肯定是故意的。   什么天降神女,箭神转世。   他时常走在路上被人拦下来问是不是真的,院子外面窥探的人不胜其烦。   晚上两兄妹安顿好,去感谢主人家腾地方。   裴璟告诉傅归荑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她笑着说不用。   “你怎么还不走?”裴璟坐在书桌前,上面放了张渝州城附近的海图,他抬眼发现房间里只剩下傅归宜一人。   傅归宜来兴师问罪:“城里的流言蜚语是不是你放出的风声,你难道想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逼她就范?”   裴璟是真龙天子,那可不就要配天降神女吗?   “你想多了?”裴璟继续看图,“我只是把她应得的还给她。”   “什么意思?”   “她做你的替身做了十三年,如今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用‘傅归荑’的名字立于世人眼中,有什么问题?”   傅归宜语塞,语气软了下来:“我总感觉你不仅仅只有这一个目的,你惯是会一石二鸟的人。”   “你要是闲得慌,去安排傅归荑带来的一千人,他们都擅远射,可以保障前方将士们的生命。”   带来的人虽然没有傅归荑的技法精湛,却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可以射落挂在空中即将登船的海寇。   “知道了。”傅归宜转身离开。   裴璟等他走后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热茶。   天生凤命,是下一个要加进去的。   人都到他的地盘上了,不着急,慢慢来。   海寇这次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风暴,接连数十日都没有动静,海风里却到处可闻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月亮渐渐有了圆满的趋势,傅归荑却觉得硕大的明月压得她胸口闷闷的。   她在座府邸里随意散步,忽然发现道路两旁,还有草丛各处都开满了花。   春天来了。   “渝州除了海货,还盛产玫瑰花。”裴璟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傅归荑转头,正要行礼被他拦住:“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她没坚持,改为颔首示意。   “睡不着?”裴璟与她并肩缓行,“害怕打仗?”   傅归荑摇摇头:“我不喜欢战争,但并不畏惧。”   裴璟笑道:“你一向很勇敢。”   “陛下谬赞。”傅归荑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更清冷:“去拼杀的将士们比我更担得起这两个字。”   裴璟莫名笑了下。   傅归荑迷茫了瞬间,反应过来后耳根子悄悄发热。   两人都没再说话。   走到一处转角,一片玫瑰园显露人前。此时园内的玫瑰花竞相开放,月华洒在花瓣的露珠上,反射出晶莹的光。   空气里淡淡的海味似乎被花香掩盖,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两人,形成一处看不见的微妙空间。   裴璟的存在感在一瞬间极致凸显。   傅归荑有点不自在,找了个话题打破暧昧的气氛。   “陛下,哥哥平日里对您多有冒犯,请您多包含。”傅归荑承诺:“我会告诫他往后注意分寸。”   裴璟轻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他是在为你打抱不平,也有故意惹怒我的成分。”   傅归荑听懂了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   “你放下了,他还没有放下。”   “他一直自责愧疚,没有保护好你,甚至成为迫害你的帮凶。”   傅归荑心头微颤,眼眶染了一丝酸热。   “你不肯责怪他,他只能来找我,他想用我的惩罚来赎罪。”   傅归荑声音闷哑,眼睫如玫瑰花瓣般染上水珠:“我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点。”   “没关系,他应该快了。”   裴璟暗道,傅归宜折腾了他这么久,又是抽他,又刁难他,还各种冷言恶语相向,这次他愿意住进来已经表示退步。   “你别跟他说,”裴璟俯下身摘了一朵红色的玫瑰递给傅归荑:“我会解决的。”   为了傅归荑,他愿意放下身份去接受傅归宜对他的各种惩罚,直到他满意为止。   傅归荑垂眸凝视着眼前盛放的玫瑰,鼻尖全是花的香味。   作者有话说:   裴璟:老婆夸我勇敢,暗自窃喜。   乌拉尔:傅妹妹逃跑的身影,怎么跟当年跑温泉逃跑的阿宜背影那么像。   ————   现代小剧场   裴璟在下课后堵住傅归荑,压下心里的郁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傅归荑抬眸望着裴璟,他眼底青黑,脸如锅底,看着有点吓人。   他不会因为我拒绝他,现在要来找我麻烦?   裴璟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没有被人拒绝过。   傅归荑动了动喉咙,小心斟酌词句:“是我不配。”   她尽可能放低姿态,希望早点息事宁人。   裴璟恶狠狠道:“我说你配我,谁敢多说一句。”   裴璟以为傅归荑自卑,话音一转变得温和:“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   傅归荑听后抿了抿唇,视线落在他脸上,又很快移开目光,脸红红的,肯定是害羞了。   裴璟决定再加一把火:“在我眼里,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优秀,善良,心思纯净……”   他细数傅归荑的各项优点,连她每次吃东西都践行光盘行动都被拿出来夸赞一番。   傅归荑的脸愈来愈红,眼神不住地往四周瞄,千万别被其他人听见这些,真是难为情。   裴璟如数家珍地说完,他朝傅归荑伸出手,眼神鼓励眼前人把手放上来。   傅归荑往后退了一步,憋出一句话:“那,你不配。”   裴璟差点没喘过气。   傅归荑为了论证这点补了个论据:“我上次看见,食堂的饭你只吃了一口就全倒掉了。”   裴璟咬牙切齿道:“因为饭是生的。” 第81章 大战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花香浓郁, 傅归荑屏住呼吸,身体一动不动。   她想抬手,手臂像被什么东西禁锢在身侧。   此时还不到入定的时辰, 墙外的偶尔传来年轻将士们的交谈声,他们都在猜测什么时候能回家。   有人打趣, 是不是惦记自己的相好了, 被打趣的人恼羞成怒地笑骂了两句。   渐渐地, 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四周又恢复寂静。   却不是死一般的寂静。   傅归荑清楚地听见自己胸口的心脏在花香里跳动。   裴璟的手一直悬在空中, 等待取走花的人。   傅归荑鬼使神差地自己俯下身摘了一朵与裴璟相同颜色的玫瑰,侧过身自言自语道:“这花还挺香的。”   裴璟没有勉强,他收回手, 顺着傅归荑的话往下说:“这种玫瑰看似美丽娇弱,实则生命力顽强。折断它后, 只要插在土里, 再浇点水,有了合适的条件又能生根发芽, 成为一株新的玫瑰。”   傅归荑手指拨弄娇软的花瓣, 默然不语。   裴璟送她到小院门口, 礼貌地停在外面。   “早些休息。”   傅归荑嗯了声。   裴璟目送她进了房间才转身离开。   傅归荑进了屋,握在掌心的花茎沾上一层薄汗,几乎要拿不住。   她赶紧找了个花瓶,盛上水, 插了进去。   这晚上,傅归荑梦见自己置身于一大片玫瑰花园中, 红的, 白的, 粉的,黄的。   一望无际,连绵不绝。   *   三日后。   海寇非常嚣张地送来一封战贴,指名道姓要与裴璟十日后决一死战。   傅归宜幸灾乐祸地出主意:“陛下到时候以身诱敌,引他们到预先设好的陷进里,届时我们前后夹击,一举歼灭。”   季明雪立刻反对:“陛下怎么能以身涉险,不如找个人假扮陛下引他们出来。”   傅归宜嗤之以鼻:“你当海盗是傻的,他们有千里眼,怎么可能轻易上当。”   季明雪:“我不同意,南陵的诸位朝臣也不会同意的。”   傅归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网打尽以后都省事。“   季明雪:“不……”   裴璟皱眉冷呵道:“吵什么,吵能解决问题?”   他瞄了眼安静坐在旁边的傅归荑,眉头稍微舒展,轻声问:“傅小姐有什么看法?”   傅归荑愣了一下,没想到裴璟会问她的意见,“我对于行军打仗知之甚少,不敢妄言。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裴璟眼神鼓励她往下说。   傅归荑顿了顿,疑惑道:“海盗这么讲规矩吗?”   来攻打之前还要先下战书,约定时间?   裴璟听后掩唇一笑,眉毛略微上扬,心情看上去十分愉悦:“傅小姐过谦了。”   旋即,他骤然敛了笑意,嗤笑一声:“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命令朕。”   “这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罢了,他们的目的在于混淆时间。”   傅归宜反应过来,“你意思是,他们故意放出十日来攻的消息,实际上这几天便会行动。”   裴璟颔首。   海寇奸猾狡诈,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怎么可能忽然将起君子之道来,他们故意把注意力转移到是否让南陵皇帝以身涉险上,从而忽视十日后进攻的问题。   裴璟猜测,他们定然这几日会有行动。   人的注意力有优先顺序,首先是自身,包括安危和荣誉等,其次则是危险和变化。   南陵皇帝本身比十日更具有吸引力,被人指着叫嚣,更是凸显出一国之君的安危和南陵的荣誉,大部分下意识会把重点集中在“南陵皇帝是否要应战”,从而忽略十日的期限。   这样,他们潜意识里会默认十日后才是大战开启的时间。   “昨日钦天监传信,往后数日海上会起风,更有大雾。”裴璟拿出一本奏折打开:“朕猜,海盗定是要趁机进攻渝州城,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傅归荑暗自在心里感慨,裴璟心细如发,难以糊弄,她与哥哥当初能从东宫成功逃跑,真是险中取胜。   季明雪和傅归宜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裴璟盯着海图沉思片刻,做出一番布置。   傅归宜和季明雪各自提出建议,三人商讨后定下最终的作战方案。   按照裴璟推测,前三天海盗为了做足功夫,定然不会来犯。第四天至第六天则是最佳时机,往后越拖,他们的戒备心会越强,备战程度越高。   他料得分毫不差。   海寇在第五日黎明前,借着夜色和海上浓雾掩护,倾巢而出。   这几日城墙上的士兵们按照裴璟的命令,前三日做出一副严阵以待,愤慨不平的模样,到了第四日便开始偷懒懈怠,往后神情愈发松懈疲惫。   料想海寇也会派人来刺探军情,当他们以为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时,却不知正好落入裴璟的圈套。   那一晚,海寇们凭借对海域的熟悉,不明灯火,暗夜潜行,直达渝州城城门下。   钩子连上长绳,用力往上抛,勾住城砖后依次往上爬。   此时城墙上零星地有几个放哨士兵高举火把,他们相隔数丈远,身姿虽提拔,神态却疲惫,眼神更是迷离地望着远处虚无的黑暗。   海寇们压抑住兴奋往上爬,一个接着一个,一根绳上最少有五六个人挂在上面。   头一个爬的眼看着就要到城墙顶,悄悄腾出一只手取出腰后的短刃,正准备方案一刀割喉。   千钧一发之际。   两名放哨士兵之间忽然涌现冒出大量的火把,刺得打头的海寇本能地闭上眼睛躲闪。   等他再睁眼时,只看见森森箭光密密麻麻,燎燎烈火连成一线。   “放!”   清冷的女声给夜更添一分寒。   连弩笃笃笃地不停发射,海寇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第一个被射落的海寇,有的直接落入海里,有的还砸中后面跟着的海寇。   还残存挂在半空中的海寇,拼命摇晃绳索躲避从天而降的短箭。   然而他们低估了裴璟要除掉这些害群之马的决心,连弩跟不要钱似的发射。   这一组射空,下一组立刻补上,两组交替进行,足足连射了半柱香。   所有敢爬墙的,统统被射杀。   落入海中,尸骨无存。   还在船上的海寇发现不对劲,斟酌继续强攻还是后撤,等见到城墙上猛烈的攻击后当即下令离开连弩攻击范围。   傅归荑见状命令连弩箭手后撤,换成她带来的远射手。   又是一轮铺天盖地的箭雨,正面进攻的海寇十不存一,他们在临死前方才醒悟自己中计了。   然而那又怎么样,海寇们今日进攻的不仅只是东城门。   渝州城三面环海,还有南北两处可攻破,他们今日的主攻正是城墙最矮的北城。   这里兵力如此强盛,另外两处定然军力不足。   “剩下的交给你们。”傅归荑发现攻打东城门的海寇人少,折腾两轮后再无复起之力,带走一半人马往北城支援。   按照裴璟的安排,傅归荑镇守最易守难攻的东城门,乌拉尔镇守南城门,他自己则带人在最易被攻破的北城门。   傅归荑赶到的时候,裴璟果然已经与海寇交战。   火光冲天,厮杀震耳。   北城门之所以城墙最矮,是因为底部为疏松沙土层,无法承受过高的墙体建筑。   再加上海岸线过长,总会有漏网之鱼溜进来,之前被劫掠的村庄大部分都位于北面。   裴璟早已将附近的村民迁入城内,又命令季明雪率领追云骑伪装成普通村民,若有漏网之鱼闯了进来,那便来一个瓮中捉鳖。   “你过来干什么?”裴璟右手持长剑斩下一个爬上来海寇的脑袋,左手拦住傅归荑护在身后:“这里危险,回城内呆着。”   “东城门的敌人已经退去,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傅归荑带来的人马很快加入战斗,分担了北城士兵的压力。   裴璟看了眼傅归荑,轻笑了声,“你往后退些,用箭往掩护我们即可。”   裴璟没再赶她走,因为他知道赶也赶不走,与其她随处乱跑,不如呆在自己身边更安全。   今夜安排她守东门,即便知道是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仍不免担心。   傅归荑会不会被流矢误伤,有没有特别勇猛的海寇冲破层层防护冲上城墙,砍伤了她。   在与北门敌寇对战时,裴璟心里总是不踏实。   直至见到真人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心里的巨石总算移开了。   裴璟指了指对面大船上的墨衣男子,“看见他了么,那是海寇首领,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拗口得很。你若有机会射中他的脑袋,我再应允你一个条件。”   傅归荑半眯着眼远眺,绿衣贼首狡猾非常,只敢躲在最远的船只上,举起千里眼查看战况,并不靠近。   “我找机会。”   傅归荑拉开逐月弓,先对射程内的海寇发起攻击。   裴璟一边砍杀敌寇,一边注意傅归荑周围的动静。   天边见见泛起鱼肚白,这几日消失不见的太阳也冒了头。   金光洒在海平面上,泛起波光粼粼。   其他城门逃出的漏网之鱼往北边靠近,贼寇从他们言语中才惊觉自己中了计,他气得当场摔了千里眼,指挥旗手勒令其余人撤退。   没想到南陵皇帝竟然看破他的计策。   也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总不可能一直在渝州城。   “不好,他要逃跑。”傅归荑急得往前冲,“我射不到他!”   裴璟拿起自己的重弓,放在傅归荑手里。   “你来指挥方向,我来射箭。”   她被裴璟虚虚环抱在胸前,他有力沉稳的心跳通过后背震遍她全身。   他握紧傅归荑的手,将弓弦拉到极致,弦芒刺得她的脸颊微微发痒。   “放松,我们一定会射中。”   作者有话说:   裴璟:什么渣渣海寇也敢教我做事,全天下只有老婆能命令我。 第82章 正文完 夜雨阑珊意,明月照九州   裴璟的气息平稳而炙热, 落在她耳后根,烧成一片。   傅归荑不由屏住呼吸,身体僵硬, 又在裴璟掷地有声的话中逐渐放松。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方的目标上。   傅归荑想起第一次握弓的时候。   她体弱,拿不起太重的东西, 父亲在见识过她射弹弓的天赋后给她亲自做了一把轻便小巧的弓。   那日, 父亲蹲在她身后, 也是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射箭。   彼时, 方向和力量都在父亲的手里。   父亲的手与裴璟的手一样宽厚硕大,充满力量,然而傅归荑能够轻易分清他们的区别。   射箭讲究方向和力量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点, 力量过大过小都无法射中目标,方向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因此这是一项只能由自己完成的任务, 自己最了解自己, 能射出多大力,方向在哪里。   如今, 她掌握方向, 裴璟掌握力量。   傅归荑冥冥中有一种预感, 裴璟一定会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力量,就如同裴璟相信她判断的方向。   身体骤然放松,心在瞬间静止,傅归荑目光平静地盯着前方逃窜的绿影。   “往上。”   清冷的嗓音指挥箭尖方向, 弓身立刻微微抬起。   “停。”   裴璟的手纹丝不动悬在空中,丝毫不差停在她心中的位置。   海上起风了, 白雾重新凝聚在海面上, 绿色身影变得模糊。   “放!”   箭矢飞出, 破开疾风,劈开浓雾,如闪电,如奔雷,携千军万马之气势,浩浩汤汤,气吞山河,锐不可当。   傅归荑被反震力震得后退一步,靠在裴璟坚硬的胸口上,一只大掌立刻扶住她的腰,待她站稳后迅速收了回去。   她顾不得羞赧,一心只想确认有没有射中目标,   傅归荑半眯着眼趴在城墙上,身体前倾。   目标太远,她难以辨认,只能看见一点绿。   裴璟递上千里眼,傅归荑轻声道谢,放在右眼前,左眼半闭。   圆形视线内,她清楚地看见绿衣头领被箭射穿咽喉,活生生钉在身后的桅杆上。   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久久无法阖眼。   “中了!”   傅归荑兴奋地大喊,笑着转过身去将千里眼放在裴璟眼前,让他一同确认这件喜事。   他个子很高,傅归荑需要稍微踮脚才能够上。   裴璟没有去拿,而是俯身就着傅归荑的手往里看。   “嗯,他死了。”裴璟扬起一抹笑,肯定她。   傅归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满足感,全身的血液在沸腾,心脏怦怦跳。   居然射中了。   两人距离挨得极近,一个垫着脚头上仰,一个脖颈微弯,抵了头。   当傅归荑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时悄悄红了脸,她嗫嚅着唇瓣道:“你自己拿着。”   裴璟这才装作恍然大悟,抬手接过东西时,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   他的手指滚烫,傅归荑像是被沸水溅到了似的迅速抽回手。   这样冷的天,裴璟的身体居然这么热。   她力道太大,又忘记自己正踮着脚,一不留神,眼看就要往后摔。   “小心。”裴璟长臂一揽,搂住她的后腰,猛地把人往怀里带。   傅归荑的耳朵恰好贴上他的左胸,她发现裴璟的心跳似乎比她的还快,声音更大。   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裴璟任由她靠着。   手不由自主地想收得更紧,却又怕惊到怀里人。   他不得不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手臂,狰狞的青筋隐隐浮现表皮。   裴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她在自己怀里的感觉,恍若上辈子的事情。   “陛——”季明雪赶过来汇报战况,入眼便看见两人亲密无间地挨一起,那个“下”字急急刹了车。   然而已经晚了。   傅归荑如梦初醒般推开裴璟,忸怩地丢下一句:“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她快步走向楼梯,转眼消失在城墙上。   裴璟站在原地,姿势不变,冷冷看了眼季明雪。   他顿时觉得自己前途无望,甚至性命堪忧。   裴璟转过身,冷声吩咐将敌首已死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海岸线。   海上船只里的,还有即将上岸的海寇听见后将信将疑,在他们眼里首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可能轻易死亡。   更遑论首领一直在大后方,连弩和普通的弓箭完全无法射到。   他们是听说南陵来了个女神射手,之前交战时发现射术精湛非凡,但力气一般。开战初期能将他们一箭毙命,到了后期只能重伤。   首领判断越往后拖,她会力竭不继,又推测出她能射到的最远距离。   今日决战,首领算好射程在后方指挥,防的就是这位神射手。   然而他们回头远眺,代表首领的那艘船的航行线路变得歪歪扭扭,甲板上似乎兵荒马乱。   “寇首已死,其余人等速速投降,按律惩处。若有从未伤及性命者,绝不杀头!”   “若是反抗,格杀勿论。”   不少人已经在心里打起退堂鼓。   为何还没有看见首领指挥旗手发布号令,还有,围绕首领的护航船舰居然自己跑了。   海寇犹豫间,南陵的将领士兵们已经率人冲过来,他们士气高扬,气冲云霄。   “我只是个划船的,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有机灵的见状不对劲,立刻投降。   他带动了周围人的情绪,不少人纷纷丢下武器,跪地求饶。   那些手里沾了人命的自然不肯,纷纷殊死一搏,然而他们的人手瞬间少了大半,被南陵士兵们轻易拿下。   陆地上的一场大战,就此落下。   裴璟拿起千里眼观察潜逃的船只,命令士兵点燃狼烟,通知傅归宜率领的船队在海上截杀。   以为往回跑便能保住性命?   裴璟内心冷笑,兵部和工部日夜赶工的船舰和武器两日前悉数送达,他在战书下达第三日便安排傅归宜带人趁夜提前驶离港口,绕一个大圈埋伏在海上。   等贼寇们被打得落花流水,慌不择路潜逃时,让他一边围剿,一边尾随。   这一次,裴璟势必要找到这群人的老巢,尽数消灭。   傅归宜在海上漂了两天,百无聊赖地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忽然见渝州城方向升起袅袅青烟。   他登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抽出短刀高举,大喊道:“儿郎们,跟我冲!”   *   一场大胜仗,如沸水滴入热油锅。   城内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因大战而肃清的街道重新热闹起来,躲在屋子里的村民们纷纷走出来,不少人主动帮着打扫战场。   傅归荑穿过街道,两旁的士兵们脸上都溅了泥,灰头土脸的,但却掩盖不住他们的欣喜与快乐。   这场战事胶着近半年,终于在今天有了好结果。   傅归荑的脸也不由自主带上笑意。   快要穿过街头的时,她发现巷子里有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蹲在墙边嚎啕大哭,身边没有大人,来来往往的行人忙着重建家园,一时间没人管她。   傅归荑走到她旁边蹲下来,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她天生不擅长安慰人,更别说安慰孩子。   小女孩果真听不进她的话,头埋进臂弯里痛哭,甚至愈哭愈烈。   “别哭。”她声音清冷,不像安抚更像教训她似的。   傅归荑头疼,手脚无措地摸遍身上也没找到一块糖来哄她,心里焦急不安,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地陪在她身边,盼望她家大人早日过来。   一支含苞待放的白玫瑰从她的肩后擦过,放到小女孩面前。   玫瑰花香浓郁,引得小女孩抬头,抽抽噎噎盯着玫瑰花,又往上看去。   裴璟俯下身,将玫瑰插进她的手里,淡淡道:“花开的时候,你的爹娘就会回来。”   小女孩颤抖地握住新鲜的花茎,哽咽道:“爹和……和娘都被海寇抓走了,大家都说他们活、活不成了,真的还能回来吗?”   裴璟脸色如常,认真道:“那要看你能不能养活这朵花。”   “我可以的!”小女孩脸上的泪瞬间止住,眼中坚定,“它一定能活。”   说罢连声谢谢都没有说,跌跌撞撞往家中跑。   傅归荑缓缓起身,目送她小小的、坚强的身影,与之前的沮丧判若两人。   “送你。”裴璟又递过来一支红玫瑰。   傅归荑转身,垂下眸看这火红的话,讷讷问:“为什么送我?”   “你刚刚一直盯着那朵花,我以为你也想要。”   傅归荑抿了抿唇角,她只是为裴璟的行为感到震惊。   鲜花代表希望,他在给小女孩送去希望。   无论父母是否能安全回到她身边,小女孩至少找到了明天的意义。   呵护玫瑰,看它盛放,看它凋落,看它新生。   傅归荑抬眸,望着裴璟黑亮的双眸,心脏一阵紧缩,嘴唇无意识微张。   “拿着。”裴璟又往前推了推,送到傅归荑的鼻尖。   馥郁的香气顿时充盈她的大脑,她鬼使神差地接住,反应过来后涨红了脸,即刻转身背对裴璟。   “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裴璟回答,脚下生风,落荒而逃。   她听见裴璟喉咙里溢出愉悦的低吟。   一路上,傅归荑看见不少士兵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分发给方才那样大小的女孩,他们嘴笨不会说话,只是傻傻地塞进女孩们的手里。   最多结巴地加一句:“这花很香,放屋里都是香味。”   还有士兵提着竹筐,里面都是小弹弓,它们被分发给了小男孩们。   “可以用它来保护重要的人。”   傅归荑停下看了两眼,继续往住处走。   走到大门口,不停地有士兵从里面拿着新鲜采摘的花出来,有些还不好意思地用花挡住脸。   傅归荑站在那晚上的玫瑰园前,里面的花几乎都被摘了干净,只剩下零星几朵开败的花蒂,她却觉得很好看。   荒芜的花园,留下的断枝。   有的在疮痍中死去,有的不久后会长出新的枝丫,开出新的花。   傅归荑把裴璟送的玫瑰与自己摘的放在一起。   相互依偎,互予花香。   *   到了晚上,城内恢复寂静。   夜空无星无月,漆黑一片。   傅归荑睡不着。   哥哥还没有平安回来,她不放心,翻来覆去数次后穿好衣服悄悄出门。   她往海岸线附近走,听见海浪的声音时,傅归荑骤然回头,高举手中袖箭冷呵道:“谁跟着我?”   裴璟从暗处走出。   “原来是你。”傅归荑松了口气,缓缓放下右臂,“陛下怎么来了?”   “下面的人来报,说你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溜出门。”裴璟笑道:“你是不是想体验一回海钓?”   说完,他从身后拿出两根鱼竿。   傅归荑的唇压成一条僵硬的线,半晌干巴巴道:“我也没那么喜欢钓鱼。”   裴璟没理会她的话,兀自递过去一根细长的杆,“那你要钓吗?”   傅归荑诚实地接过来,小声解释:“我是担心哥哥,怕他遇到什么危险。”   “不用担心。”裴璟大步一跨,与傅归荑的肩膀平齐,安抚道:“他带了大批人马和精良武器,身上还穿着鲛绡内甲。海寇已经溃不成军,他会没事的。”   傅归荑淡淡嗯了声。   两人找了块礁石坐在一起,正准备把钓竿抛出去时才发现上面没有鱼钩。   裴璟假咳一声:“愿者上钩。”   傅归荑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还从未见过裴璟犯这种小错误。   裴璟心里正在暗骂那个给自己拿钓竿的人,他听见傅归荑出门,害怕她遇上危险。海寇虽已投降,可难保不会有躲在暗处的漏网之鱼,万一趁夜掳走或者伤害她该怎么办。   他第一反应就是抓她回来。   急急披了件披风跟出来,临门一脚时忽然想起自己承诺再也不干扰傅归荑的生活,裴璟一下子止住脚步。   他令人拿了两根鱼竿。   裴璟偷偷跟在傅归荑身后暗中保护,被她发现后又以钓鱼为借口。   他不想她再讨厌他。   “笑什么?”裴璟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高手,是不需要鱼钩也能钓上来的。”   傅归荑将自己的杆子送上,眉眼弯弯:“请陛下带我见识一下。”   裴璟凝视着她夜色也藏不住的笑容,也绷不住了,跟着一起笑。   两个人的笑声被海浪淹没,只在彼此间流转。   没过多久,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如棉絮般落在脸上,不多时覆上一层冰冷的水渍。   “夜里海风凉,早些回去。”裴璟劝她:“若是你哥哥回来发现你病了,指不定要怎么责怪我。”   傅归荑没有立刻动身,沉默片刻道:“我去跟哥哥聊过。”   裴璟前倾上半身,凝神细听。   “他以后,不会再故意跟陛下作对,”傅归荑抱歉道:“哥哥他已经放下了。”   裴璟没有问她跟傅归宜说了什么,更没有怪她擅自做主,他真诚地道了句谢谢。   “难怪他这次出海作战,半句挑刺也没有,我都有些不习惯。” 裴璟打趣道。   傅归荑起身,“回去罢,雨越下越大了。”   裴璟拦住她,率先跳下礁石,再把手递过去:“小心,这里有很多暗坑。”   傅归荑没有推拒,轻轻搭上裴璟的掌心。   海风拂过,扰乱她披在肩后的发,微凉中带着咸腥,她不舒服地打了个觳觫。   “夜里海边凉,你多穿点。”裴璟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傅归荑身上,“还能遮些雨。”   傅归荑轻声说谢谢。   裴璟走在前方,替她探路,时不时踢开路边障碍物。   海边礁石多而杂,傅归荑却没有踩到一块,她脚下的路始终平坦顺畅。   裴璟不小心踢到深埋在砂砾中的一块尖石,差点摔倒,傅归荑及时抓住他的手腕。   等两人站稳后,裴璟规矩地往外抽手,却发现抽不动。   裴璟微怔,思绪恍惚如悬在海面上,心却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胸膛借着夜色剧烈起伏着。   他忍不住欢喜,又害怕会错意。   两年多的等待,裴璟已经习惯了没有回应。   “前方路黑,一起走罢。”   傅归荑的声音平稳无波,宛如在说一句寻常的话。   裴璟的呼吸停滞片刻,整个人仿佛若梦,心中无限欢喜。   他试着反手握住傅归荑的五指,小心地将她整个手包裹住,慢慢地缩紧。   傅归荑顺着力道松开。   裴璟紧张得灵魂都在颤抖,胸口堆积满满当当的热意与满足。   “雨天地滑,你别放手。”   回应裴璟的,是傅归荑回握的手。   雨点零零散散地打在一前一后,相距不过半步的两道人影上,他们携手走过长长的海岸线。   夜无垠,雨未停。   一道月光洒在脚下,一抬头,皎洁圆月奋力破出乌蒙蒙的云层,照亮前方的路。   夜雨阑珊意,明月照九州。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裴璟:雨夜黑暗,请让我为你照亮前方的路。   呜呜呜,完结了,我好舍不得。   小剧场今天实在是没心思写了,跟大家道歉,会在番外以作话掉落,一定给他们在现代也有个结局。   真的感谢一路陪伴的天使读者们,我们有缘的话下本见!   番外巨甜,目前是打算写大婚+婚后日常+养娃,还有个小时候的初遇。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